第十二章 故事與解讀

秦嘉睡前要陪麥茫茫看書,六歲的麥茫茫看《昆蟲記》和《百科全書》,秦嘉看文學小說——出版社剛送到她手裏的嶄新的樣書,由她翻譯的她最喜歡的著作。

秦嘉年少時,中考分數過了高中的錄取分數線,家裏卻說讀職業學校好,可以學技術,包分配,於是她便去讀職業學校了。畢業後她進了汽車廠,在單位領導的介紹下和麥誠相識相戀。趕著改革開放的春風,麥誠退出體製內,做起了汽車代理生意。女兒出生那年,他已經拿下了大大小小的中高端汽車品牌的代理權,舉家遷入了臨江的豪宅。

秦嘉未曾上過大學,卻愛讀書,在工廠工作時就常利用業餘時間看文史哲類的書籍,博覽群書。

麥誠發跡後,她本想重新參加高考,麥誠卻說:“你年紀都到這了,就別來回瞎折騰了,待在家吧,我養得起你。”

她說:“不行,就算不參加高考,我也要找點事情做。”

秦嘉在出版社謀了個不用坐班的閑職,日常寫作、校稿。上司知道她學養佳、文筆優美流暢,便開始讓她做些翻譯工作,久而久之,她在業內也小有名氣。

小女孩翻完一本書,毛茸茸的小腦袋穿過秦嘉的胳膊,鑽進秦嘉的懷裏:“媽媽,你在看什麽?《安娜·卡列尼娜》……你能給我講講嗎?”

秦嘉繞著麥茫茫的頭發,摘頭去尾,說出了她對這本書的理解:“講的是一個婚姻不幸福的女人追求真愛的故事。”

“那她為什麽要結婚呢?”

“結婚不需要太多愛。”

“哦,這是個愛情故事。我知道,一般隻有在愛情故事裏,女孩才能當主角。我不喜歡安娜。”麥茫茫撇嘴,“我喜歡瑪麗。”

瑪麗就是居裏夫人,不過麥茫茫通常不願意稱她為居裏夫人。

秦嘉但笑不語。麥茫茫縮進被子裏,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還是好奇地問:“那她最後的結局是好的嗎?”

女人一愣。在孩子的世界裏,他們總是以好壞來看待事物。她喃喃道:“不算好,但在我看來,也不算壞。可能她不幸才是真實的。”

她吻上麥茫茫的額頭:“茫茫,寶貝,你隻要記住,以後無論在哪,無論遇到什麽事情,都要保持一顆獨立自由的心。”

“好。”麥茫茫似懂非懂地答應了,在女人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不管有沒有安娜和瑪麗,全世界我最愛媽媽了。”

女人熄燈,清唱搖籃曲,身上薰衣草的氣味染香了被窩。

戲夢人生,後來,麥茫茫最愛的人還是做了安娜。

秦嘉留書出走,和她的真愛去過幸福的生活了,即使被輿論指責、被出版界封殺也無所謂,麥誠暴怒過後,動用所有的人脈將消息壓了下來。

不到兩年,清貧的生活與瑣碎的事物擊碎了秦嘉的真愛,她所認為的真愛和麥茫茫自以為幸福的童年一樣,不過是鏡中月、水中花,無須外力重擊,便會從內部自行幻滅。

那男人勸誘她,又拋棄她,她想輕生,被救回一條命後,成了植物人。麥茫茫的外公外婆是普通的退休職工,差點被巨額醫療費壓垮。麥誠主動接她到最好的醫院,用最貴的藥治療她,可她還是沒能多拖幾年。

其間,麥誠將陳敏和隻有豆丁大的麥更斯帶回家,說那是麥茫茫未來的媽媽和弟弟。麥誠是在M國進修的時候認識的陳敏,陳敏身為名校女大學生,更年輕、更漂亮,也更體麵。

麥茫茫在日記裏寫:

我討厭愚蠢的人,秦嘉是世界上最愚蠢的人;

我愛我媽媽,我媽媽是世界上我最愛的人。

秦嘉是我媽媽,我討厭她、愛她,也永遠不會原諒她。

麥茫茫蜷縮成一個嬰兒的姿勢,抱著書睡著了,半夢半醒間,有人用手來撫摸她的臉。

“姐,”麥更斯的表情比較凝重,“奶奶讓你下樓。”

麥茫茫下樓的時候就把事情猜了個七七八八。客廳裏坐齊了人,他們衣冠楚楚的,看樣子是剛從外麵回來。

她坐到沙發對麵的單人椅上,不動聲色地道:“奶奶,您找我有事?”

鄭芸今天穿了件勾金點鳳的夾襖,襖子風格同麥家繁複的背景布置風格不同,卻又是渾然一體,她用銳利的眼神打量著麥茫茫。麥誠清了清嗓子,率先開口:“茫茫,這學期你修了生物專業的第二學位?”

麥茫茫猶豫了會兒,還是交代了:“是的,我一直想念生物。”

麥茫茫高考後填報誌願的時候,是因為鄭芸的強製幹涉才選了經濟學專業。

“念什麽生物?”鄭芸麵色一沉,“成天和那些瓶瓶罐罐、老鼠兔子打交道,像什麽樣子?”她手一擺,“這事先擱著,我也不像你爸,會和你拐彎抹角,我就直接問你,你在和臨安鬧脾氣?”

麥茫茫字斟句酌地說:“不是鬧,是不再和他來往。”

“你是不是腦子壞了?”麥茫茫大方承認的態度讓鄭芸怒火中燒,鄭芸數落道,“臨安這孩子,從相貌、人品到家世,哪裏配你不是綽綽有餘的?你可知道外麵有多少人在釘著他嗎?麥茫茫,我看你就是在學校裏有點小成績就驕傲了,眼睛長在頭頂上了,你翅膀還沒硬呢!”

麥茫茫把頭低了下去,看著指甲,默不作聲。

陳敏為鄭芸遞上一杯茶,勸慰道:“媽,喝水,氣大傷身。”

鄭芸抿了一口茶,搖頭感慨:“你跟你媽一樣,讀了點書,心思就多得不行。我叫了臨安來,等會兒你好好給他道個歉……”

麥茫茫直起身道:“我不。我不想和他來往就不來往,為什麽要我道歉?我又不是離開他就活不了。”

麥茫茫會隱瞞之前發生的那件事,是因為她家最重禮法,她家無論內裏如何,表麵總是要光鮮亮麗。她如果說了蔣臨安那天做的事,不僅會毀了他的清譽,自己也會吃不了兜著走。她成為笑柄倒是其次,兩家人一定會趕鴨子上架逼著他們訂婚。

為蔣臨安,她不忍說;為自己,她不能說。

鄭芸的火又噌地燒起來了:“好、好,你要獨立是吧?本來你年紀小,我不想說你太多,但現在……是家裏把你保護得好,你才能待在象牙塔,無憂無慮,不懂社會和現實到底是什麽樣。你成績再好,也不如嫁一個好老公來得重要。

“往近了說,曾家的女兒,你見過的,她是從Y國留學回來的博士,夠厲害了吧?你可知道她媽媽愁她嫁不出去愁得頭發都白了嗎?往遠了說,說到普通人家,你去看看那人民公園的相親角。”

鄭芸看麥茫茫不聲不響,更氣了,冷笑道:“我說這些人讓你覺得俗了是嗎?那說點你崇拜的人,今天臨安爸爸吃飯的時候還在講這些,我這個沒文化的老太婆就學了幾句。”

她的假牙泛著冷冷的白光:“那誰,盧梭,他說的,沒有男人,女人的存在就有問題,女人一生的教育都應該依照和男人的相對關係而計劃,女人要取悅男人、貢獻給男人、贏得男人的愛與尊重……”

鄭芸因年邁而佝僂著身子。她拄著拐杖,由陳敏攙著,走到麥茫茫這邊,用手指戳著麥茫茫的額頭:“我這麽說你能聽進去嗎?獨立,你能獨立到哪去?”

麥茫茫強得很:“不能,不對的事情,不會因為有很多人說、很多人做、存在了很久,而變成對的。我已經可以自主決定是否要念生物專業,以及和什麽人交朋友了。”

她一頓,嘲諷道:“從普通家庭到暴發戶,這個跨越已經夠了,我是人,不是工具,更不是你們攀龍附鳳的——”

啪的一聲,一個清脆響亮的耳光扇在麥茫茫的臉上,她沒躲,生生受了,臉上浮現出一個巴掌狀的紅印。

“奶奶!”麥更斯瞪圓了眼睛。之前他媽媽讓他別說話,現在他忍不住了,衝上去插到鄭芸和麥茫茫之間。

鄭芸氣得發抖,指著桌子上的東西說:“反了天了你,你就是因為這些覺得自己了不起是吧?”

桌麵上擺著麥茫茫上高中以來的獎狀、證書和獎杯,她得了什麽榮譽,從不會把這些東西放在自己的房間,總是第一時間交給麥誠。

鄭芸顫巍巍地把水晶獎杯都扔到地上,三四座圓柱體獎杯在地上滾了幾圈,沒碎。她又拿起一遝獎狀,發了狠地撕,一張、兩張、三張……獎狀被撕成碎片丟到麥茫茫的臉上,鄭芸邊撕邊質問:“還得不得意?”

透過紛紛揚揚的碎片,麥茫茫仿佛看到了多年前,剛見到陳敏時的情景——

奶奶和爸爸都哄著她叫人,她板著臉,就是不叫。她雖然不大,卻也知道,爸爸去M國認識這個阿姨的時候,媽媽還沒走。

她獨自跑回房間,拿著媽媽翻譯的書看。奶奶進來,剛開始還慈眉善目,見到她手裏捧著的書後,瞬間就變了臉色,不由分說地就把書搶過去撕。

鄭芸用衣架抽打著麥茫茫:“不準看這種書!不準學你媽媽!你媽媽是壞人……”

麥茫茫從小被眾星捧月,要什麽有什麽,何時受過這種打?她卻不閃避,含著眼淚,小聲辯駁:“媽媽不是……”

奶奶走了之後,她才讓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她趴在地上,抽泣著拚好書頁:“媽媽為什麽不要茫茫……”

她用手背擦去淚水,可是擦不盡:“茫茫不哭,媽媽說的,一定要堅強……”

那時她的眼淚堆積在她的心裏,久了,同委屈、不甘、怨恨等情緒夾雜一起,早結成了厚厚的冰,此刻,她隻剩下沉默。

麥茫茫冷眼看著鄭芸因憤怒而扭曲的表情。

“不能撕!”麥更斯急得撲上去,哇哇大哭起來。他從鄭芸手裏奪回幾張紙:“這些都是姐姐很辛苦才拿回來的獎,求求你,奶奶,別撕!”

麥誠這才出聲道:“媽……”

“你管什麽?”鄭芸抬起拐杖,把麥誠逼退,“我在幫你教女兒!帶更斯上樓去。”

麥誠把麥更斯抱起來,看了麥茫茫一眼,歎了一口氣,上了樓。

“書別讀了!我下個月直接送你去國外學藝術,你回來後跟著你敏姨,進畫廊或者藝術館,蔣家一定滿意。我就不信我治不了你,你不肯去我就打到你肯去為止。”

鄭芸正要讓陳敏去拿藤條,這時蔣臨安從門廳外匆匆走進來。

鄭芸斂了怒容,把手撫在上下起伏的心口上,撐起一個笑容:“臨安來了。”

蔣臨安平時都會恭順地叫人,但今天隻“嗯”了一聲。他瞥見滿地的紙屑和麥茫茫臉上的掌印後,不悅地蹙眉。

蔣臨安上前握住麥茫茫冰涼的手,放進自己的懷裏暖著。他認真地看進她的眼睛裏,說的第一句話是:“茫茫,你不接我的電話,不肯見我……”

麥茫茫的眼眶瞬間紅了。

蔣臨安依舊很溫柔,和以前她每次低落苦悶,去找他的時候一樣,和她半夜睡不著,打電話給他的時候一樣。

可麥茫茫越盯著他,就越覺得他麵目模糊,他的臉和那些人的臉重合在一起,他們一齊審判著她。

麥茫茫忽而抽回手,遮了一下眼睛。放下手時,她粲然地笑道:“臨安,是我衝動了,我們還像原來一樣。”

她的笑容燦爛得詭異,蔣臨安怎麽會不了解她?

“茫茫,別這麽和我說話……”

“這樣才是好孩子,你何必這麽倔呢?”鄭芸放緩了語氣,牽住麥茫茫,給她台階下。老人的皮膚很皺很薄,像枯萎的花瓣。

“你們這麽多天沒說話了,回房去好好聊聊吧。”

麥茫茫牽著蔣臨安的手上樓,路過二樓時,發現書房的門開著,麥誠在書桌前給麥更斯翻書念著什麽。麥更斯擔心麥茫茫,又想著要去跟顧老師說自己今天有事,不能和他一起打遊戲了,因而心不在焉。

麥更斯他們身後的一格窗成為暗藍色夜幕的相框,裏麵隻有一顆星,它和麥茫茫遙遙相望。

麥誠習慣抑揚頓挫地讀任何文字:“沉默嗬,沉默嗬!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昳江單調地流動著,吞沒了麥誠中氣十足的聲音。江底布滿柔滑的青苔,有一條魚吐了個泡泡,泡泡極小,迅速地上升、搖擺、膨脹,在冒出水麵的刹那,破裂消失了,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