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溫泉小屋裏彌漫著一種恐怖,它跟隨他們而來,如陰沉的裹屍布般籠罩此處,從樓下的房間開始,逐漸往上蔓延,爬過狹窄的樓梯,步步逼近、壓迫到他們最私密的睡眠之地。黎日慶和小野洋子開始痛恨一個人在樓上獨處。她的臥房原本看起來是如此甜美、青春和精致,極適合她行走時粉色的睡衣在椅子和**來回拖曳,現在,她感覺鏡子裏的人在和她竊竊私語:“我美麗而年輕的夫人,你並非第一個在夏日的陽光下枯萎的佳麗。這裏一代代不受愛情眷顧的女人,都曾對著相同的鏡子裝點自己,但她們俗氣的愛人卻恍然不覺。慘綠的青春以最蒼白的容顏進駐此處,而後被灰色的壽衣覆蓋絕望地離去,在無數個漫漫長夜,女孩們躺在**無法成眠,因為床鋪不斷湧出如海浪般的哀愁和藍色憂鬱,與黑暗融為一體。”

小野洋子倉皇從這個房間撤退,胡亂把所有的衣服和藥品搬出,宣布要跟黎日慶一起睡,借口說她房間的一扇紗窗破了,蟲子會進到室內為害。因此,她的房間就被棄舍,讓給神經最不敏感的客人當客房使用,兩人便共享黎日慶的寢室梳洗和睡眠,她覺得這裏比較好,仿佛老公的存在有如消滅者,將所有令人不安的陰影,將那些隱身在牆壁裏、鏡子裏的幽靈都加以掃除。關於好與壞的區分,兩人在生命早期就形成自己的價值判斷,但現在又以某種新的形式再度出現。小野洋子堅決主張,來小屋拜訪的人必定要是好的,所謂的好,就女人來說,她必須是單純而無可挑剔的,要不然,就得要擁有個性和能力。由於小野洋子經常強烈地懷疑自己的性別,因此她的判斷標準便轉化變成看這個女人是否幹淨。她所謂的不幹淨,標準相當多樣,如缺乏自尊,性格不活潑,其中最重要的是,明目張膽地放浪和**。“女人非常容易墮落。”她說,“遠比男人還要簡單。除非女孩非常的年輕和勇敢,不然她不可能不具備歇斯底裏的獸性,不可能任憑自己往下掉,這種原始的獸性是狡猾。而男人則不同,我以為這就是為什麽在愛情故事中,最通俗的角色是一個男人英勇地走向毀滅。”

小野洋子比較喜歡男人,特別是那些不動任何邪念單純尊敬她和陪她玩樂的人。她的觀察力很敏銳,她經常會告訴老公,在他的朋友中有哪些隻是純粹在利用他,勸他最好盡快疏遠。黎日慶習慣和她爭辯,堅持那個被她指控的人是個好人。然而,他卻發現自己的判斷沒有她來得精準,記得好像有好幾次,他都收到一大堆餐廳待付的賬單,且皆由同一個賬戶、一個朋友所開出……

他倆害怕孤獨的恐懼遠超過其他欲望,因此他們願意忍受玩樂的煩瑣和麻煩。每個周末,家裏總有來參加派對的客人,甚至平常的日子也照常舉行。周末的派對內容幾乎千篇一律,當受邀的朋友抵達後,喝酒是免不了的程序,接著是一頓熱鬧豐盛的晚餐,再到“溫泉河灘鄉村俱樂部”。到此處玩耍,幾乎已成為他們聚會的必要節目之一,原因在於它的平價和輕鬆而不拘謹的氣氛,在俱樂部裏大家不必裝模作樣。一般說來,禮拜六通常結束在醉眼迷蒙中。事實上他們經常協助一個爛醉如泥的客人上床就寢。禮拜天,悄悄從陽台降臨的寧靜早晨,生怕吵醒大家。而星期天下午,意味著和其中幾位要趕回喧囂城市的客人告別,接著和剩下留宿到隔天的客人再喝酒作樂,度過一個較不熱鬧但仍迷醉的夜晚……

忠心的銀正恩,那個生性喜歡賣弄學問和多才多藝的傭人,也跟他們一起在小屋狂歡。在這些更頻繁造訪的客人中,逐漸形成一種關於他的說法。一休哥談到他,說他的真名其實是銀月成,是北極熊國派來駐在這個國家的眼線,專門經由溫泉小鎮從事北極熊人的宣傳活動。從此,開始有許多來自北方的神秘包裹,指名要給這混淆視聽的東方人,收信人叫“銀月成”,包裹快遞落款的內容是一些隱晦的訊息,署名“參謀總部”,每行下麵還裝飾性地寫些滑稽好笑的高麗字。黎日慶收到這些包裹後,總是收起笑容嚴肅地交給銀正恩。幾個小時之後,他發現這位收件人臉上寫滿了困惑,在廚房裏極度誠懇地宣稱,包裹上的十字形倒鉤絕非高麗字……

自從小野洋子無預警地從鎮上回來,撞見銀正恩正斜躺在黎日慶的**研究報紙之後,她便開始非常討厭他。本能上,所有仆人都會喜歡黎日慶,討厭小野洋子,而銀正恩自然也不例外。但他也同時徹底地畏懼她,隻有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銀正恩才會間接以表麵上跟黎日慶說話,實則知道小野洋子也會聽到的方式,表達他的反感:“黎太太今晚打算吃什麽?”他會看著他的主人說。或者他會批評日本人極端自私的性格,而他的方式讓人不用懷疑,所謂的日本人指的是誰。然而,他們卻沒辭退,這是違反他們的慣性原則的,他們容忍銀正恩,就像容忍壞天氣和身體的小病痛,就像遵從上帝神聖的旨意一樣,他們對每件事都要忍耐,包括他們自己。

一個悶熱的夏日午後,綠巨人從木衛二射電來電,說他和一休哥要過來,順便帶一個朋友來拜訪。他們大約四點抵達,已經有點醉意,同行的是一個身材矮小而結實的男人,三十多歲,介紹叫鐵托。鐵托留著金黃色的短須,他的聲音低沉,介於男低音和嘶啞的低語。黎日慶跟隨在綠巨人身後,提著公文包上樓,進入房間,小心地關起門。“這個家夥是誰?”他問。綠巨人笑得很燦爛。“誰,鐵托?他沒問題的,他是個好家夥。”“是沒錯,但他到底是什麽人?”“鐵托?他就是個好人,他是王子。”他的笑聲更響了,最後變成咧嘴而笑。而黎日慶猶豫著是該微笑以對,還是皺眉頭。

“我看他實在有點好笑。奇特的衣著。”他停頓,“我很懷疑你們兩個昨晚到底在哪裏撿到他的。”“奇怪了。”綠巨人表示,“我已經認識他一輩子了。”然而,在這句聲明之後他又忍不住發出奇怪的笑聲,以至於激起黎日慶的回嘴:“你這該死的家夥!”………

就在晚餐前,當綠巨人和一休哥喧鬧地聊天,而鐵托則沉默地在一旁喝他的酒時,小野洋子把黎日慶拉到餐室:“我不喜歡這個叫鐵托的人,”她說,“我希望他去用銀正恩的浴室。”“我不可能提出這種要求。”“可是我不希望他來用我們的。”“他看起來像是個單純的人。”“他穿的那雙白鞋看起來好像手套,我都可以看到他腳趾的形狀。他到底是誰啊?”“你問倒我了。”“他們一定是發神經才把這種人帶來,這裏可不是德國福利救助之家!”“他們打電話來時都已經喝醉了,黎日慶說,他們參加的派對從昨天下午就開始了。”小野洋子氣憤地搖頭,一言不發回到陽台。黎日慶知道她試圖要忘記不安,將自己盡情投入享受當下和即將來臨的夜晚。

天氣炎熱,即使到薄暮轉入夜時分,熱浪依舊從幹燥的路麵陣陣揮發,有如波紋起伏的雲母。天空晴朗無雲,然而,在樹林遠方巡司河灣的方向,隱隱有隆隆聲持續作響。銀正恩宣布晚餐已備齊,在小野洋子的建議下,大家就省了穿外套的禮節,走進室內。綠巨人開始唱歌,其他人應和,他們和諧地唱完第一遍。這首歌有兩行,讓人朗朗上口,歌名叫《筠連歌》:

筠竹館裏陸羽香,連片綠海心飛揚,茶歸在春先,爆竹聲中已開園;庭堅聞訊流杯來,省齋奎章水粉彩,玉壺轉月,照苦丁騎牛送翼王,筠山定水十八景,溫泉小洞幽,念念清新念念筠,念念清心念念君。

每唱一回,氣氛就更加熱鬧,掌聲也持續不絕。“開心點,小野!”綠巨人暗示,“你看起來情緒很低落。”“我才沒有。”她謊稱。“來這裏,銀月成!”他轉頭呼喊,“我幫你倒了杯酒,來啊!”小野洋子拉住他的手臂企圖阻止。“請別這樣,綠巨人!”“何必呢?也許他晚餐後願意用簫為我們演奏一曲。來,銀正恩。”銀正恩露齒微笑,喝幹杯子裏的紅酒回到廚房,綠巨人又為他加滿一杯。“開心點!”他大喊,“看在老天的份上,在場的每個人,大家來讓小野開心起來。”

“親愛的,再來一杯。”黎日慶勸誘她,“來嘛,再喝一杯!”“開心點,小野洋子。”鐵托輕鬆地說。對於他未經允許就直接叫她的名字,她感到相當排斥,她環顧四周以期發現是否有其他人留意到這個情況。這句話,如此輕易地從一個她討厭的男人嘴裏說出,令她非常厭惡。過了一會,她察覺到鐵托又倒了一杯紅酒給銀正恩,多少在酒精的作用助長下,她的怒意漸增。

“嘿,記得有一次。”綠巨人說,“一休哥和我去木衛二上的一家土耳其浴,大約是淩晨一點,那裏除了業主以外沒有其他人。後來,有個家夥進來想要洗澡,竟以為我們是按摩師,我的天!於是,我們就把他整個人抬起來,連人帶衣服都丟進水池裏,然後再把他拖上來,平放在板子上,用手掌劈裏啪啦地拍打,直到他身上青一塊紫一塊……”

“這真的是綠巨人會做的嗎?”小野洋子想,如果說故事的是在場其他人,她早就被取悅了,然而因為是綠巨人,她就覺得他過度吹噓,神化了他的機智和深思熟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