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筠竹館裏陸羽香,連片綠海心飛揚……”如擊鼓般的掌聲淹沒了後麵的歌聲,小野洋子全身顫抖,想要將手上的酒一飲而盡,可是才喝第一口就讓她感到惡心,於是就把杯子放下。晚餐結束了,他們轉移陣地到大房間去,順便帶著幾瓶酒。有人已經把通往陽台的門關上,不讓風吹進來,哈瓦拉雪茄如章魚觸須般的煙霧便在沉悶的空氣中彌漫變形。

“誰去傳喚銀月成過來!”又是那個討厭的綠巨人,“來為我們吹一曲!”黎日慶和綠巨人衝進廚房,一休哥打開射電音樂機走向小野洋子。“來,跟聰明的一休哥跳支舞。”“我不想跳舞。”“那我來帶你跳。”他鄭重其事地伸出肥短的手臂扶她起身,踏著莊嚴的舞步在房間回旋。“放開我,一休哥!我的頭都轉暈了!”她堅決要求。一休哥猛地將她放在長沙發上的大堆坐墊之間,趕到廚房去,大喊“銀正恩!銀正恩!”

突然,在沒有任何預警下,小野洋子感覺有另一雙手臂在身上環繞,把她帶離沙發,是鐵托,他扶她起身,醉醺醺地想要仿效一休哥剛剛的做法。“放開我!”她歇斯底裏地尖叫。他那脆弱的笑容,以及因靠近她而胡碴根根分明的下巴,都在刺激她,令她感到忍無可忍的厭惡,“馬上放開我!”“茶歸在春先爆竹聲中已開園……”鐵托開口唱歌,卻被迫中斷,因為她的手靈活地改變方向抵住他的臉頰,他隻得立刻鬆手放開她,她整個人跌向地板,肩膀撞上了桌角……

房間裏似乎到處都是男人和煙霧。踉蹌搖晃的銀正恩穿著白外套,被綠巨人攙扶著吹簫,發出奇怪而混雜的和音,黎日慶聽出,那應該是一首高麗的鄉村民謠。鐵托找到一盒蠟燭,拿來變魔術,蠟燭一根根直立著,他大叫:“倒!”可沒有一次成功。而一休哥則獨自跳舞,在房間內著魔似的一圈又一圈地旋轉。在小野洋子眼中,屋裏的每樣東西,都像是從藍色的異次元空間誤闖進來一樣荒謬而可笑。

屋外,風雨則以驚人的速度來襲。在暴雨降臨前的暫時寧靜中,緊鄰的灌木叢已開始擦刮房屋表麵,而雨滴已經在廚房的屋頂上喧嘩,閃電斷續出現,雷聲隆隆。小野洋子瞅見雨水正噴濺入窗戶,然而,她卻完全無法起身去關窗……

現在,她一個人置身大廳。先前,她已跟他們道過晚安,卻沒人聽到或加以理會。一瞬間,仿佛有什麽東西從欄杆上頭往下窺伺,然而她卻不能再回到客廳了。她寧可自己發瘋,也不要回到那瘋了似的喧鬧之中。在樓上,她在黑暗中盲目摸索電燈的開關,卻怎麽也找不到。照亮滿室的閃電明白顯示出開關在牆上的位置。然而,當那無法穿透的黑暗再度降臨,開關再度逃出她搜尋的指尖之外,她隻好在黑暗中鬆開晚裝和襯裙,虛弱地摔倒在**。而屋外,雨水浸透著溫泉小鎮的土地。她閉上眼,樓下傳來那些酒鬼的喧鬧,突然間一陣玻璃的破碎聲夾雜其中,然後又是另一陣,然後又斷續揚起片段不完整的歌聲:“庭堅聞訊流杯來省齋奎章水粉彩玉壺轉月照苦丁……”

她躺在**出神,之後她便開始做心算,把時間一小段一小段地拚在一起。過了很久,她仍意識清醒,根本沒有入睡,聽著樓下的喧鬧聲漸息,知道雷電正離她而去,留下欲走還留的陣雨灑落在田野上,沉悶無味有如她的靈魂,然後慢慢的,被和緩的風所取代,最後窗外一切恢複沉寂,隻剩下間或滑落的溫柔雨滴和葡萄架在風中颯颯搖擺的嬉戲聲。她進入半睡半醒的狀態,醒睡兩方處於勢均力敵的狀態。她被一股欲望糾纏,希望能擺脫滯悶在胸口的壓迫。她覺得如果可以喊出來,應該可以將它排除,於是便用力閉緊雙眼,試圖把這塊東西逼到喉嚨,然而卻沒有任何效果……

“答!答!答!”雨滴的聲音並不會讓人感到不快,恍惚中,雨滴像是她兒時記憶中的一場冷雨,把後院變成可愛的泥漿,灌溉她的小花園,那是她用小小的犁耙、鏟子和鋤頭親手建造而成的。“答,答!”恍惚中,就像過去雨後的日子,從金黃色即將破曉的蒼穹,斜射出一道燦爛的陽光,照耀在濕潤而蓊鬱的樹林,如此清涼,清澈而幹淨。霞光中,她的父親則站在世界的中心,風雨的中心,太陽的中心,既安全,又溫暖和強壯。她現在好希望父親在身邊,但他已經在人類“二戰”時過世,父親現在一個小野洋子永遠看不到也觸不到的地方,在宇宙一角。而這股滯悶持續壓著她,壓著她——噢,它壓得她好悶!

她全身僵硬起來,好像有人走到門邊站在那裏靜靜地注視她,隻有身體微幅地擺動,在稀微不明的光線中,她隱隱可見那人的輪廓,此時所有聲音都靜止了,隻有一片迫人的死寂,甚至連雨滴聲都停息了。隻有這個人影,不斷地晃動,在門口走道晃動,形成一股朦朧而難以言喻的恐怖威脅和欲蓋彌彰的不潔感,如同在長滿青春痘的皮膚搽上厚厚的一層粉。然而,她疲憊的心髒仍不斷在胸中跳動,令她確信自己仍活著,承受絕望的打擊和威脅……

每一分鍾、每一秒前進的腳步似乎無限延長,一陣昏暗開始在她眼前彌漫成形,如同孩子般固執地試圖刺穿房門方向的昏暗。這一刻,仿佛有一種意想不到的力量將撕裂她的存在……恍惚中,在門旁邊的人影閃爍,模模糊糊,好像是鐵托,她認出來,鐵托。他從容地轉身,仍輕微搖擺,前後移動,仿佛與那道難以辨識的光合而為一,藉此被引渡到這個世界……

血液又開始在她的四肢流動,重新注入活力。憑著這股精神她坐起身來,奮力移動身體,直到腳挨到床邊的地板。她知道自己必須怎麽做,現在還不算太晚,她必須出去迎向外麵的清涼,到外麵去,走得遠遠的,用她的腳去感覺濕潤的青草窸窣作響,用她的額頭迎接新鮮的空氣。小野洋子以機械般的動作奮力穿起衣服,在黑暗中摸索櫥櫃、尋找帽子。她必須離開這裏,離開這個有東西在她胸口作祟的房間。

在極度驚恐中,她忙亂地找著她的外套,才摸到袖子,就聽到老公上樓來的腳步聲。她不敢再拖延,老公可能不會讓她走,甚至,他也是壓力的一部分,也是這棟小屋和正在滋生蔓延的無望黑暗的一部分。她穿過大廳,從後麵的樓梯下去,才剛離開,就聽到黎日慶的聲音在她房間響起:“小野!小野!”但現在她已經到了廚房,穿越走道開門進入了夜的國度。濕漉漉的橡樹被一陣風驚擾,樹上的千百滴雨點灑落在她身上,而她則愉快地用灼熱的雙手迎接,將雨滴按壓在臉上。“小野!小野!”叫聲聽起來無限的遙遠、依稀。她已被剛離開的屋牆包裹而變得低沉而憂鬱,她繞著房子走,開始朝通往大路的門前花園小徑前進。當踏上大路的第一步時,她的心情幾近狂喜,在黑夜中沿著兩旁如地毯般的草皮,小心翼翼地移動。

她的步伐由行走變成奔跑,腳步踉蹌,差點被地上一截被風吹斷的樹枝絆倒。呼叫的聲音現在已到了屋外,黎日慶在發現臥室裏找不到人後,於是就到了陽台。然而,此舉卻讓她決意往前不回頭,後麵有老公,她必須在這暗淡而沉重的天幕下繼續她的逃亡之旅,強迫自己通過等在前方的沉默和未知,仿佛這是一道有如實體的障礙。她已沿著這條勉強可見的路走了一段距離,經過一個孤單聳立的廢棄穀倉,穀倉黑暗而令人產生不祥之感,卻是小屋和巡司鎮之間唯一的一棟建築物。她轉進一條岔路進入紅椿樹林,在兩排高聳如牆的樹幹間奔跑,枝葉幾乎要觸及她的額頭。突然,她注意到前方有一條縱向狹長的銀色微光,像一把發亮的武器半埋入泥中。等到走近一看,她不禁發出滿足的小小歡呼,那是一條積了水的車轍,她抬頭望向天際,一道光線從裂開的雲端射出,月亮已經出來了。

她猛地邁步,“小野!”黎日慶在她身後已經距離不到一百米了,“小野,等等我!”她緊閉丹唇以防自己忍不住尖叫出來,並加快腳步,還走不到一百米,樹林就消失了,樹林被延伸向前的小路拋在後方,有如一隻被褪下的深色長襪。過了幾分鍾,她在一片曠野中暫停腳步,看見廣闊的前方似有微弱細長的光線交叉閃爍,以一種規律的起伏集中於某個看不見的點。突然,她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那些是許多交纏的電線高高架在河麵之上,就像一隻巨型蜘蛛的腿,而閃爍的則是磁懸浮車道轉轍處的小綠燈,一同和車道指向車站的所在,磁懸浮車站!“那裏一定有車可以帶我離開。”她心裏湧起一陣興奮。

“小野,是我!慶兒!小野,我不是來阻止你的!我的老天,你到底在哪裏?”她不但沒回答,還開始奔跑,小心選擇路旁比較高的一邊走,不時跳過發亮的小水坑。她猛地鑽進一條狹窄的小路,想要避開地上一個深色物體。當小野洋子停下來探察周遭之際,一棵枯樹上傳來貓頭鷹的悲鳴,就在正前方,一座支撐磁懸浮車道的大橋支架和登上它的階梯,清晰可見,磁懸浮車站就在溫泉河的那一邊。突然,又有聲音傳來,令她心驚膽跳,那是磁懸浮車駛近的聲音,如藍色妖姬陰鬱的**之歌,而幾乎在同時,響起重複的呼喚,模糊而遙遠,“小野!小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