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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飛逝。小野洋子攬鏡自照,納悶她的臉為何仍如此明亮照人、氣色清新,似乎她看起來氣色從未那麽好過,雖然她的胃和她的頭都疼痛得很厲害。她也出門,逛街購物,回家後睡著了,蜷縮在沙發一角,雙手抱著牢牢鎖好的皮包,她無憂無慮的臉看起來就像是個純真的小女孩,而緊壓在她胸前的那個包包,就像是孩子的洋娃娃,給予她孩子氣的心靈深刻而無盡的慰藉。

“沒有人會在乎我們,除了我們自己,慶兒。”她說,“如果要我假裝自己覺得必須對世界負責,這是很荒謬的。至於擔心別人會怎麽看我,說真的我根本沒感覺,事情就是這麽簡單。當我還小,在舞蹈學校上課時,我被很多小女孩的媽媽批評,而那些小女孩都不如我那樣受歡迎,所以我總是把批評當成嫉妒的證明。”這段話的起因,是由於前晚在學士大道筠商酒店舉行的同學聚會。花木蘭認為她當晚的表現太過於興奮,於是第二天,她邀請小野洋子共進午餐,以老同學的立場忠告她在同學聚會上的行為有多可怕,這令小野洋子產生反感。

“我告訴她,其實她真正反對的,是我玩得比她還開心。”黎日慶為她鼓掌喝彩。他以小野為傲,因為在聚會中,她從來不會在其他女人麵前失色,因為男人總是成群在她身邊喧鬧取樂,卻從來不會有越軌的舉動,欣賞她的美麗和她的活力所帶來的溫暖。聚會,逐漸成為他們主要的樂趣來源。他倆的愛情依舊穩定,也仍對彼此保持高度的探索興趣,隻是,隨著春天臨近的腳步,他們發現晚上待在家裏是一種束縛。感覺書本不是真實生活,寫作也不是。想要兩人單獨在一起的老魔法也早已喪失效力。他們寧願出門去看一場脫口秀,或與他們的朋友一起用餐,隻要那裏還有足夠的酒,聊天的內容就不至於變得完全令人無法忍受。

溫泉小鎮有10所大學的分校,一些在學校或大學裏已結婚的朋友,和形形色色的單身男人,當這些人需要歡樂和為聚會增色時,很直覺地就會想到這對夫妻,因此,兩人幾乎從沒有一天沒接到邀約的電話。太太們,通常都很怕小野洋子,她總是不費吹灰之力就成為眾人的焦點,她受到丈夫們的熱烈歡迎,雖天真無邪卻仍令人心神不寧。這些事情本能地引起她們對她的強烈不信任,更由於她從來不對任何女人的友善加以響應,使妻子們更加緊張。

在二月的最後一天,黎日慶準時到一家知名合夥企業的豪華辦公室報到,聽取一個自稱是助理秘書的叫顧小白的含糊其詞的指導,顧小白梳了一個中分頭。“這裏的人分為兩種,慢慢你就會發現。”他說,“那邊的人是助理秘書或會計,他們在我們的檔案裏是記錄在這裏,年紀多半不超過三十歲。到了五十歲左右,他們的名字會升到那裏,通常這樣的人大概就停留在五十歲做的職位直到退休。”

“那如果有人三十歲就做到五十歲的位置了呢?”黎日慶禮貌地問。“那他就會繼續往上爬,你看。”他指著文件上方一列理事的名單。“或許他會成為總裁,或者CFO。”“那麽在這裏的這些人呢?”“我懂了。”“現在有些人。”顧小白繼續說,“以為決定一個人起步的早或遲,在於他是否有大學文憑,但他們是錯的。”“我懂。”“我也有,我是名校畢業的。然而,當我離開學校進入社會開始工作,我很快就發現,在這裏能幫我的,並非從大學學到的不實用的東西,事實上我還必須努力忘掉它們。”

黎日慶按捺不住好奇,想知道到底他在名校學到的“不實用的東西”到底是什麽。他想象也許是哲學什麽的,這個怪念頭在接下來的對話期間,一直在他心中揮之不去。“看到在那邊的那個人了嗎?”顧小白指著一個看起來還年輕的男人。“是溫實初先生,一級副總裁,曆經大風大浪,看遍世事冷暖,受過良好的教育。”黎日慶試圖打開心靈去想象財金界的浪漫傳奇,卻是徒然。對於溫實初先生,他唯一能聯想到的,是《甄嬛傳》裏的溫太醫。

整個潮濕而奄奄一息的三月,黎日慶都在學習推銷術。由於缺乏熱情,他反而能觀察到周遭的忙亂和喧囂,他感到自己奮力卻徒勞地在原地打轉,且實現的都不是自己,而是敵對者,一個剝削無產者的資本家。要想象這些自命不凡的副總裁或會計,有一天會從中產階級變成上層階級,他們的孩子也會成為優等人才,黎日慶總感覺有些不太和諧。

他在樓上的員工餐廳吃午餐,對於自己的上進,總帶著一種不安的懷疑。頭一個禮拜,他看到許多年輕職員,他們之中有些很精明,有些則涉世未深,剛從大學畢業,相當納悶他們是否懷抱著過於不實的夢想,希望在悲慘的三十歲來臨前,可以擠進位居要職的狹窄行列。在每天一成不變的工作中,穿插的對話內容,在本質上說的也幾乎是同一件事。有人討論孫正義先生怎麽累積財富,馬雲先生用的是什麽策略,而比爾.蓋茨先生的手腕又是如何等等。還有一些人聯想到一些老掉牙卻永遠令人屏息的傳奇軼事,外行人如何在上海灘一夕致富,他們有的是屠夫、吧台酒保,或是快遞小哥……接著,有人開始談論最近的投機炒作,爭辯到底是要冒風險去追求一年獲利十萬,還是隻要兩萬就能滿足。

對黎日慶來說,這些論述是十分可怕的。他覺得若要在這裏出人頭地,那麽,成功的念頭必定會限製和扼殺他的心智。在這一行要達到頂尖,他認為其中最核心的因素,在於他們相信自己在做的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其他的事物對他們來說都沒什麽兩樣,自信和投機主義淩駕於技術性知識之上,越專門的工作職階越低,所以,為了達到效率分工,最好就讓技術專家留在最能發揮的基層就好。

白天大部分的工作時間,他的頭都感到如生病般疼痛欲裂,而早晨地鐵擁擠的喧鬧也長在耳際揮之不去。沒多久,他便很突然地辭職了。黎日慶整天躺在沙發上不起來,直到夜晚。由於被周期性的沮喪情緒完全征服,他於是寫了一封信給顧小白先生,坦承他覺得自己對這份工作適應不了。跟武則天看完戲回家的小野洋子發現老公在客廳,無言地瞪著天花板,他表現出的沮喪和挫折,是他們結婚有史以來最嚴重的一次。她希望他能把心中的不滿宣泄出來,這樣她才能據此嚴厲地責備他,因為她的氣也不少。然而,他看起來卻是極端地悲慘而可憐,可憐得讓她心軟。她跪在他麵前撫摸他的頭,安慰說這根本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他們相愛,沒有什麽事是不能克服的,就像他們結婚的第一年。黎日慶開始對她冰涼的手和她在耳邊吐氣的溫柔聲音有所響應,他的心情完全恢複了,甚至還有點興奮地對她訴說他未來的計劃。在上床前,他甚至感到一絲悔意,雖然沒有表現出來,覺得自己寄出辭職信的動作過於倉促魯莽。“即使當所有事情都看似很糟,你也不能就這麽相信。”小野洋子說,“那隻不過是你自己個人主觀判斷的結果,並不全是真的。”

他們收到來自溫泉小鎮房地產經紀人的一封信,鼓動他們再繼續續約溫泉小屋一年,租金則小漲一點,並隨信附上新的合約,以方便他們簽署。過了一個禮拜,合約和信仍放在黎日慶桌上沒人理會,他們一點也不打算回溫泉小鎮住,也受夠那個地方了,之前的夏天他們都在無聊中度過。此外,他們的車況也惡化成一堆患憂鬱症而喋喋不休的廢鐵,而以他們目前的收入,也不可能再買一輛新的。然而,在一次狂歡派對上,他們竟然還是簽了約。更可怕的是,他們不僅在合約書上簽了名,還寄出去,隨即,兩人仿佛聽到房子如娼妓般邪惡的勝利笑聲,正舔著自己發白的肋骨,準備要將他們活生生吞噬。

“慶兒,租約放到哪裏去了?”一個禮拜天的早晨,她驚恐地高聲大叫,好像發現現實的嚴重性而苦惱,“你放到哪裏去了?它本來在這裏的!”然後,她知道合約到哪去了。她想起在家中舉辦的派對最熱鬧的**時刻,她想起房間裏有一屋子人,在比較冷場的時候,便無從顯示她和黎日慶的重要性。於是,黎日慶便吹噓小屋的優點是多麽與眾不同,環境又清幽,又多麽地與世隔絕,不受任何噪音幹擾。接著,曾去小屋拜訪黎日慶夫婦兩人的顧小白也加以附和,熱情地歌頌它是他想得到最好的小屋,如果他們今年夏天不在那裏過,那就太傻了。灌輸著屆時城市是如此炎熱不適,而溫泉小鎮又是多麽涼爽宜人的觀念。黎日慶拿起合約在手上瘋狂地揮舞,發現老婆對此表示愉快的默認,在場人士一致鼓掌點讚……

“慶兒,兩倍的租金!”她哭喊,“我們簽了名,而且寄出去了!”“什麽?”“房子的租約!租金兩倍?!”“事情糟了!”“慶兒!”她的聲音極度悲慘。好像不隻夏天,而是永遠,他們自築牢籠,此事根本地動搖了他們的生活平衡。黎日慶思索,也許他們可以和那位房地產經紀人再協調,他們不該再付兩倍租金,雖然這美麗的溫泉小鎮小屋,有著這無可挑剔的房間,有精致的溫泉浴室,還有他倆為其挑選的家具和擺設。然而,他們並沒有去跟經紀人協調,問題也不是協調就能解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