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黎日慶下午遊泳回來,對著樓上呼喊小野洋子的名字,卻沒有得到響應。他猜測她正在熟睡,於是便走到餐室,打算吃一塊綠色的渾水粑。他看見銀正恩坐在廚房的餐桌,“小野人在哪裏?”“她出去了。”“她去哪裏?”銀正恩再次向他確定,“她會在五點回來,她說。”“到村裏去了嗎?”“不是。她午餐前就走了,跟一休哥一起。”黎日慶驚跳起來。“跟一休哥一起出去?”“她六點回來。”

黎日慶一言不發離開廚房,他緊握雙拳,一瞬間,他的尊嚴攀升到無可比擬的高度,他走到大門邊向外看。眼前看不到任何一輛車,他的表顯示,離六點隻剩五分鍾,憑著怒氣而生的一股動力,他猛衝向小徑的盡頭,跑到路的轉彎處距離大約有一裏之遠,仍不見任何車子的蹤影。為了掩飾自己做出這喪失尊嚴的追查,他又衝回家。他在客廳踱步,開始預演一場生氣的說辭,準備等她回家時派上用場。

“這就是你所謂的愛!”他可能以此為開頭。不,這句話聽起來太像流行用語,他必須是有尊嚴的、受傷的和悲痛的。他準備對她說:“當我必須養家、整天在這個地方東奔西跑時,你做的就是這個嗎?難怪我無法寫作,難怪我不敢讓你離開我的視線以外!”現在他正擴充內容,摩拳擦掌地準備。然而,黎日慶既不笑,也不覺得自己很荒謬,在他狂暴的想象中,時間已經超過六點,快到八點了,難道她卻再也不會回來了?一休哥因為發現了她的無聊和不快樂,於是遊說她跟他一起到好萊塢去……

突然,在前門一陣喧鬧聲響起,聽到一聲聲愉悅的“日慶,日慶”!他顫抖地起身,看著小野洋子飛奔過小徑而感到微弱的快樂,一休哥跟在她身後,手上拿著帽子。“親愛的!”她高喊。“我們去做了一趟很棒的小旅行,幾乎走遍了好萊塢。”“我該回去了。”一休哥在一旁說,“真希望我來的時候兩位都在家。”“很抱歉,剛好我不在。”黎日慶冷冰冰地回答。

當他離去後,黎日慶感到有些猶豫。恐懼已從他的心中消失,而之所以有那些防衛感,其實在倫理上也算有正當存在的理由,因為小野洋子解除了他的不安。“我知道你不會介意,他剛好在午餐前來家裏拜訪,說他要去好萊塢談事情,希望我可以陪他一起去。他看起來是這麽寂寞,慶兒。從頭到尾,都是我在開他的車。”

他無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頭腦累了,因無事而疲累,也因所有事而疲累,因他從未選擇要承擔的世界的重量而疲累。“我想我並不在意。”他安慰自己。人,必須對這些事心存包容,而小野洋子因為她的年輕、她的美麗,理應擁有某些合理的特權。然而,由於他無法理解,所以才會飽受折磨……

冬天又來了,她翻過身來背朝上,在大**靜靜躺著,看著冬陽以其逐漸稀微的光,緩緩從窗戶縫挨進到室內。有一度,她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也想不起前一天發生過的事。回憶就像一個懸吊的鍾擺,開始敲打自己的故事,每一次擺動,時間的負擔就加重一回,直到她過往的生命全數返回再現。現在,她可以聽見黎日慶在她身旁艱難地呼吸著。她可以聞到烈酒和香煙的味道。她注意到自己不能完全控製肌肉,當她移動身體,感覺到的疲勞並非由一個複雜的動作引起,而是整個神經係統的總動員,仿佛盡全力在催眠自己表演人體極限的動作……

她走到浴室刷牙,以擺脫口中那令人難忍的味道,之後站在床邊,聆聽銀正恩在大門外用鑰匙開鎖的叮當聲。“醒一醒,慶兒!”她尖聲說。她爬回**躺在安東尼的身邊閉起眼睛。“現在幾點?”他起身坐在**,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猶如一隻貓頭鷹般精光閃閃。很顯然這是一個修辭性的問題。她完全想不出任何理由,為什麽她理應知道現在的時間。

“天啊,我不行了!”黎日慶無力地自言自語,他又跌回**,靠著枕頭休息。“這真是報應啊!”“慶兒,昨天晚上我們最後到底是怎麽回家的?”“出租車。”“是你把我放到**的?”“我不知道。老婆,似乎是你把我放到**的。今天是哪一天?”“禮拜三。”

“禮拜三?希望如此。如果今天是星期四,那我就得在那白癡的地方開始工作了。應該是早上九點,還是什麽鬼時間。”“問問銀正恩。”她軟軟地建議。“銀正恩!”他叫喚。這個聲音精神抖擻而清醒,仿佛從已逝去的世界傳來。銀正恩踩著小碎步從大廳過來,出現在半明暗的房門邊。“今天是禮拜幾,正恩?”“禮拜三,先生。”“謝謝。”正恩停頓了一下:“請問要用早餐了嗎?先生?”“上早餐前,可不可以先送一壺熱水放在床邊?我覺得有一點渴了。”“好的,先生。”銀正恩神情恭敬清醒,退出房間往走道而去。

“今天是諾貝爾的生日,”他冷冷地斷言,“還是居裏或其他人的生日。我們是什麽時候開始這場瘋狂的派對?”“禮拜天晚上。”“禱告之後嗎?”他故意問。“我們坐小馬車橫越整個小鎮,而綠巨人整夜都沒睡,你不記得了嗎?然後,我們到家後,他還試著做一些培根料理,材料是廚房裏剩下來的,顏色已經焦黑,但綠巨人仍堅持這是炸肉條。”

他倆都笑了,雖然發自內心卻笑得有點辛苦,兩人並排躺在**,在紅色的混沌晨光中,回味先前一連串發生的事件。

今年,他倆打算要到烏克蘭去,因為先前看似沒有終結的戰爭,預估應該在這個冬天暫告結束。最近以來,他們的收入已難以彈性地調度,而不足以負擔一時興起的奢侈享樂。黎日慶雜亂無章地花費許多時間,做了一張密密麻麻寫滿數字的賬目表,而大量刪減“娛樂、旅遊等”預算,盡可能去攤平以前過度支出的虧空。

他記得有一次跟綠巨人和一休哥去參加“派對”,後兩人免不了要多負擔超過他們自己那份的費用,他們會出買戲票的錢,會爭著付晚餐的賬單,對他們而言,這些舉動似乎都是理所當然的。過去,黎日慶因為天真的個性和永遠說不完自己的事,使他成為團體中最有趣、也是最接近青少年的人物,有如會議室的小醜。

自出版《天龍七子》一年間,黎日慶已賺進超過十萬元的收入,大部分都在最近。由於電影工業對情節需求若渴,小說家的效益出乎意料地開始發酵膨脹。每寫一個故事,他就可以獲得一萬元的報酬,在當時,電影界非常喜歡像他這樣的人,他還不滿三十歲,若每個故事又為電影設計充分的動作,如接吻、槍戰和犧牲,還可以多賺一千元。他寫的故事相當多樣,它們都具有一定程度的生命力和原創的技巧,然而卻沒有一個可以跟《天龍七子》媲美,其中有好幾個黎日慶認為根本就是便宜貨。關於這點,日慶嚴肅地解釋,是為了要拓寬他的觀眾層。雖然綠巨人和一休哥都不同意他的說辭,小野洋子則要他盡可能多賺一點錢,不管怎麽說,這才是唯一最重要的……

至於綠巨人則到蓉城工作,他的身材變得比較結實,隱隱成熟了些,看起來更彬彬有禮了。每個月他會返回溫泉小鎮一兩次,他們便結伴出遊,吃完晚餐後就到戲院,或者,在永遠保持好奇心的小野的慫恿下,到溫泉村的一個地下酒吧冒險,此處以喧囂一時但隨即煙消雲散的“新文化運動”而惡名昭彰。經過無數次的自說自話後,黎日慶決定,無論如何要在這個冬天再找點事來做,他希望能因此取悅老婆。在打過數通半社交性的詢問電話後,黎日慶發現,雇主對一個隻想嚐試做幾個月左右的人,毫無興趣。

最後,他進入證券公司當業務員,他並不喜歡這個職業,但最後決定接受。在考慮過所有可能的情況後,純粹靠靈活手腕操作金錢仍是有吸引力的,不像製造業,想來就令人難忍其枯燥乏味。他考慮過去報社工作,卻認定不規律的工作時間並不適合他這個已婚男人,何況,在他心中仍存有某些不切實際的幻想,想象自己成為某家有分量的周刊評論的編輯,或鋒芒畢露的製作人,負責諷刺喜劇和音樂劇的演出事宜。最後,通過華盛頓的介紹信,他走進太古大樓,裏麵坐著馬雲、孫正義、比爾.蓋茨、稻盛和夫,在螞蟻金服公司那幹淨的桌麵上,簽署雇用合約。他即將開始工作。

為了慶祝這值得紀念的時刻,他們於是計劃了狂歡,因為他說,當他開始工作後,平常周一到周五就必須早起。綠巨人從蓉城過來,原本目的是去見某個有關的人,而一休哥則是被他們半勸半騙過來的。星期一下午,他們屈尊蒞臨一場淚水泛濫的上流社會婚禮,而整個活動到了晚上畫下句號。大家如酒神的使徒般享受前所未有的暢飲和歡愉,小野洋子還展現對芭蕾舞步的驚人知識,也承認所唱的歌,是當她還是純真的十八歲時跟偶像列儂學的。

整個晚上,在大家不時的要求下,她不斷重複唱著那些老歌,表現出毫不做作的歡愉,而黎日慶非但不以此為惱,還相當欣賞這項新鮮的娛樂方式。此外這一夜令他們難忘的,是綠巨人與一隻死螃蟹的冗長對話。綠巨人拽著綁著繩子的螃蟹滿場跑,不管螃蟹是否了解哲學、了解主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