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又添風霜

蕭元祺倒並未同唐遠多說什麽,隻是告訴他,有要事相告。

可既然話是在這種時候說出來的,唐遠自然能夠立刻猜到,是與誰有關。

然而若是任由事態如此發展,自然是不妥當的,至少這個消息,還能讓唐遠冷靜下來,不會繼續在眾人麵前失態。

不過,蕭清瑜未免他人妄加猜測,在事前事後告訴父親及唐遠當日見聞時,便有意將許玉蘭摘了出去,隻稱是自己所見。

而他的話,唐遠亦是深信不疑的。

大多時候,男人揣測女人的心思,但凡與男女之情稍稍掛鉤,那麽不論此事過去了多少年,都會將之斷定為餘情未了。加之唐遠仍舊懷疑散步書信一事與周素妍有關,始終便覺得她是被施詩激怒,才有此一舉。

男人永遠不會承認男人的下作,好避免被人多個由頭對自己評頭論足,可女人卻偏生愛指責別的女人下作,好似越多踐踏同類一分,便能愈顯出自己的高潔。

當真是可笑之極。

可話說回來,周素妍畢竟雙腿殘廢,又如何能夠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將這些書信散發到各位掌門手中?

青蕪是在得知許玉蘭被人套話後方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周素妍特意告知她此事的緣由。

在旁人眼裏她無緣無故來到這山上,又無緣無故與周素妍如此親近,那麽作為一個四肢健全,又來曆不明的人,自然是要受到懷疑的。

可事實上,她又的的確確有恩於周素妍,若不告知她事實真相,而無端令她受人懷疑,總歸是不公的。

因此,除了這個來曆不明的青蕪,更多人所懷疑的,則是蕭璧淩。方錚旭也加緊派出了人手,試圖在蜀地境內找出蕭璧淩的蹤跡,來證實心中猜測。

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這碧華門等一幹門派因著眾女被擄一事一籌莫展的日子裏,卻聽聞歙州出了一件事。

重華觀滿門被滅,隻有幾個可憐的小道士借著密道掩護脫身,走投無路之下,便想到西嶺雪山請唐遠等前輩高人做主。

當然,還沒走到益州地界,這些小道士便被緊隨而來的追殺之人殺了個片甲不留。

這個消息,還是靠幾個大門派的暗樁傳上雪山的。因玲瓏塔一事才過去不久,各大門派中人,有些人本能便懷疑起了天元堂。

可聽報信的人說,據那些小道士稱,來人一個個皆人高馬大,武功路數極其詭異,勁力也大得讓人無法想象。

簡直不是凡人能夠達到的地步。

若是天元堂有這本事,葛正那廝還偷什麽塔?

然而沒過幾天,天元堂的人又仿佛不打自招一般亂了,也不知發生了什麽,幾天之內便人去樓空,連隻蟑螂也沒留下。

江湖上的事往往便是如此,重華觀與其他門派素無太大交情,郭清風又長年沉醉煉丹,隔三差五便要閉關修煉,如今遭此橫禍,又適逢各大派遇上其他危機,是以對於這樁滅門慘案對他們而言,很快便如同翻書一般揭了過去。

唯獨青蕪在得知此事後,暗暗把報信人轉述的一切都記在了心裏。

益州雖非北地,然雪山天寒,才到白露便已開始下起了雪。

這日又是個雪天,一名守山弟子一麵抱怨著天氣,一麵裹緊了身上氅衣,立在他對麵的那人正抬手打算譏笑他畏寒,卻忽然露出驚懼之色,因為他看到,自己正打算嘲諷的師弟,已然被一片薄刃自頭頂向下劈開,生生變作兩半,隨著屍身倒地,腦漿混雜著猩紅的血水淌了滿地,白骨翻出,內髒滾落一地,場麵分外可怖。

他立刻便駭得麵色煞白,不等看清是何人出手,便也遭遇了同樣的結局。

然而此時的議事廳中,正專注討論何偅舒一事的唐遠與卓超然,對山下發生的一切,卻渾然不知。

程家舊宅早已損毀,這幾日派去查看的人手也皆是無功而返,而如今那些書信的內容皆已公之於眾,究竟是誰揭發的此事,仿佛都成了次要,而更重要的,是這些書信的真偽,以及何偅舒的真實身份,究竟是誰。

唐遠隻覺得自己是步步該災,愛女生死不明,卻又出了這檔子事。

自己究竟是做過什麽天怒人怨之事,非得經曆這些?

忽然間,一陣凜冽風雪毫無預兆地湧入廳堂,唐遠詫異地看著門口不知被何人丟進來的半具血屍,先是一愣,隨即便示意卓超然前去召集弟子,自己則提起戒備,大步走出廳外,卻不見半個人影。

“不好!”唐遠心下一沉,忙往後山奔去,卻見十數名玄衫人紛紛從屋頂躍下。

“來者何人?”唐遠不愧是武林前輩,雖已過不惑之年,內息依舊渾厚,遇上這等突變,話音也仍是中氣十足,絕無半點驚惶。

那些人並未回答他的話,徑自便擺開陣型,將他圍在當中。

唐遠凝眉,僅出了一招,便看出了這陣法當中端倪。

這些人若是分開來,隻怕沒有一人能吃下這位掌門的三招,然而陣型已成,隻要被困陣中之人出手,那被攻擊之人也不硬接,亦不出招,而是依照陣型以寸步退開,隨即下一人借招老之時補上陣型,依次向下,隻為耗損被困之人體力,卻並不硬拚。

然若被困陣中之人,直接對補陣之人出手,依照陣型,周身空門便會暴露於人前,給排陣之人出手偷襲的機會,如此一來,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即便隻守不攻,僵持下去,亦是不小的損耗。

如此陣法,擺明了就是對付唐遠等一幹門派掌門長老的。

“諸位可是鏡淵門下?”唐遠心裏逐漸有了些數,可鏡淵常年退居避世,所用陣法招式,根本無據可查,唐遠到底是一派之主,怎會看不出來此陣是為消磨他體力所設?可惜方才卓超然是從後門離去,想來也是叫不回了,否則二人內外夾擊,力破此陣也非難事。

可他哪裏知道,就在卓超然走出後門不遠,也在另一處為此法所困。

不僅此處,此時的西嶺雪山,前前後後皆已陷入鏡淵包圍之中,廂房處更是亂作一團,各派弟子不論實力強弱,通通陷入這場廝殺。

那些來人武功有高有低,但到底隻是些尋常門徒,對於各派掌門及高階弟子而言,自然不在話下,最慘的怕要數那些碧華門的低輩弟子,還未明白過來是怎麽一回事,便已做了刀下亡魂。

而西廂那頭,場麵更是慘不忍睹。

碧華門內這些平日裏被忽略慣了的姑娘們,連下山都沒有幾次,更別提遇上這樣的場麵。那些女弟子的功夫,大多隻是花架子,三拳兩腳逮隻兔子都費勁,如今真到了臨敵之時,沒有一招半式能夠管用。而如今在這西廂抵擋的一眾之人,除卻少數女客,幾乎都是平日裏在此看守的碧華門女弟子,多半還沒能與敵人過上幾招,便已魂飛天外,屍橫雪地。

不止這碧華門,也不止是各大門派的女弟子,這天底下的年輕女孩子,尤其是漂亮的年輕女孩子,從出生起就被長輩家人當做了花瓶的胚子,在成長的歲月裏往上頭添加上各種各樣好看卻不中用的花紋裝飾,認定她們這輩子隻需要學會賣乖任性,便能一世安穩無憂,與此同時,他們也都認定,這是女人唯一該走的路。

若是其中有一兩個不想過這樣的生活,又或戀慕外麵的天高地廣,便立刻就要像剛出頭便被狠狠砸回地洞裏的土撥鼠,再被圈禁起來,灌以“諄諄教誨”,直到她們學會默認,並習慣這樣的生活,終而滿足於安逸,親手捆住自己的手腳,安縮於樊籠之內,認命地過完這一生,並自以為是最大的幸福。

最悲哀的,是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對的。

於是終於她們其中,有一些不那麽命好的姑娘,在還來不及尋找更可靠且堅固的牢籠之前,便遇上了足以棟朽榱崩的風浪,連性命也因此終結在了最好的年華。

當然,有些人並不是自願成為花瓶的,對於許玉蘭而言,她更像是一隻被一鞭子抽進林子裏的家雀,隻因為一些陰差陽錯,就要被迫學會如何在江湖中生存。

她在此刻在屋內被困了許久,聽著門外的打鬥之聲,一麵拍著胸口,用自言自語的方式極力平複心緒:“聽著,你和他們無冤無仇,誰會找你麻煩呢?他們又不是吃飽了撐的,誰會浪費那個時辰在你一個無關之人身上!”可轉念一想,卻又破口大罵道,“放屁,那群人不是什麽都殺的嗎?上次不過多聽了幾句話,差點連命都丟了,誰還管你是不是江湖人!”話到此處,她連忙在屋內翻找起來,試圖找出什麽能夠防身之物。

好在許玉蘭也曾經曆過被丈夫陷害入獄的大場麵,加上自己把自己關在房裏,沒看見外頭的如修羅場,心緒倒還算勉強平穩。她在屋裏找出兩隻花瓶,抱起其中一個躲在門後,心中默念著“佛祖保佑,菩薩保佑”之類的話,一麵目不轉睛盯著門口,時刻提防著有人闖進來。

卻在這時,她忽覺頭頂發髻一鬆,本能便忙尖叫著跑開,朝她方才所立之處一看,隻見一柄帶血的長刀穿破門格刺了進來,駭得她下意識伸手摸了一把半散的發髻,隻覺一陣濕糊,顯是沾上了刀鋒上的血水。

“我的乖乖……”許玉蘭隻覺腿都軟了,心想著自己原本出身還算富裕,過了不少年錦衣玉食的生活,可自從遇上了那個白眼狼丈夫,往後的路便一步比一步坎坷,

眼看即將這麽不明不白死去,隻覺悲從中來。她當下握緊手中花瓶,對自己道,“橫豎都是死,大不了拉幾個陪葬,就算拉不到……總比站在這被人砍的強!”言罷,竟凜然上前,一把拉開房門,不等看清眼前局勢,便覺一陣勁風撲麵而來,她心想這下可死定了,閉上雙眼,大喝一聲舉起手中花瓶便要砸下去,卻忽覺手心一空,緊跟著便被一隻冰涼纖瘦的手拉到一旁,瓷器破裂聲與慘叫聲同時響起。她心有餘悸睜開雙目,卻見青蕪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她。

“你這是做什麽?”

許玉蘭聽她如此一問,頓時啞口無言,她看見青蕪手裏的刀已完全被殷紅包裹,而那些血水,有些竟然已經流不動了,像是被寒氣封凍了一般。

而那柄橫刀所指之處,正躺著一具被生生削斷了脖頸的屍身,著玄衫,正是來自於那些正與諸派廝殺的不速之客當中。

“你受傷了?”青蕪見她發髻散亂,還沾有不少血跡,連忙伸手朝她發髻間探去,見她頭皮毫發無損,方才鬆了口氣,鬆開她的手道,“回屋裏去,別到處亂跑。”

許玉蘭過了好半天才回過神,卻忽然看見一人正向青蕪身後偷襲而來,下意識便喊了聲:“當心!”

青蕪麵色沉穩如常,反手將刀橫在身後,握刀的手卻一鬆,一刀柄為軸穩穩轉了個圈,將那些人的兵器通通架開,隨即回身,不曾凝滯的刀鋒一舉斜劈而上,直接叫那些人一個個手和胳膊分家。

“好……好厲害……”許玉蘭看得目瞪口呆。

“我本以為你會怕,看來真是我想多了。”青蕪說著,足尖在雪地間淩虛一點,便即騰身而起,將那些斷了手的殘廢一一踹出老遠。

“打得好!”許玉蘭拍手稱讚,“這些王八蛋沒事找事上山來殺人,砍手都便宜了。”

“快進屋去,不喊你就別出來,”青蕪說著,不等她回答便將人推回屋內,反手甩上了房門,然而回身之際,卻覺左臂關節處一陣劇烈的酸痛襲來,直令她差點握不住手裏的刀。

以寒疾複發之體對敵,對她而言,似乎過於勉強了,看到不遠處還躲在周素妍身後左支右絀的華雙雙,便更加擔憂了起來。

她起先還生擒了一人,打算問其來曆,竟不想那人卻剛烈到直接撞死在了她的刀口上。

這些人到底是不是鏡淵門人?又為何突然膽子這麽肥,一齊殺上山來?

僅僅是為了救人這麽簡單?

如果鏡淵從上至下都是如此衝動魯莽之輩,那這門派早在多年前就該覆滅了才是。

可不等她想明白這些,一個驚叫的粉衣少女卻已驚叫著撲上來,躲到她的身後。

這碧華門裏的姑娘到底是有多沒用?還得指仗著半路出家還半殘不廢的她來保護?

青蕪無奈用刀將那緊隨而來的幾名玄衫人逼退,看著那些前來增援卻並沒有起到多大用處的年輕男弟子,不由歎了口氣,隨即對那名躲在她身後的少女喝道:“劍都不會拿嗎,躲什麽?”

她習慣了和顏悅色與人說話,這還是她頭一次這麽大聲嗬斥人,莫說這位被她教訓的姑娘,即便是多年的熟人,也要對此詫異。

“習武根骨,雖有利鈍之分,但你練了這麽多年,總該有些基礎,”青蕪放緩了口氣,和聲說道,“多一個人也多一分力,你若不想死得這麽不明不白,就把劍拿起來,我說一招你使一招,不說突圍,自保還是可以的。”

那少女聽著這話,也隻好哆哆嗦嗦將佩劍拔了出來。

青蕪深吸一口氣,放眼望去,滿山的白雪,此刻已染成一片鮮紅,仿佛昨日纖塵不染的潔淨聖域,頃刻間便化作阿鼻地獄,生魂驟滅,怨靈遍野。

來人似乎也並非全不要命,隻是一個個有序地擺開陣型,試圖將西廂殘餘的人等一網打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