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突圍

許玉蘭在屋裏咒罵了來人很久以後,直等到周素妍推開房門,才敢走進院裏。

她看見幾乎力竭的青蕪半跪在一片血海之中,大口喘息著。在她身旁的華雙雙拿著劍,顫抖著身子站著,早已手足無措。

就在不遠處,幾個嚇得半死的碧華門的女弟子和幾個趕來的師兄弟站在一處,丟了魂的姑娘們看見男人就仿佛看見了救星,一個個撲上去聲淚俱下地哭訴,卻全然沒發覺自己的“救星”也都已被駭得一臉煞白。

許玉蘭聽不清那些姑娘們在哭訴什麽,隻知道眼前不論是活人還是死人,都沒有一個人的衣裳還能保持幹淨完整。

“青蕪姐姐……”華雙雙將她攙扶起身,眼圈早已紅了,似乎根本不敢看倒在地上那些同門的屍首。

若是她們還能再有用一些……

她根本無法想象,若不是青蕪與周素妍都在西廂,並肯挺身相助,自己的師姐妹們,無辜犧牲的還會有多少。

“你還能動嗎?”許玉蘭連忙上來搭了把手,卻覺她麵色蒼白得可怕。

殊不知她這一副病體,方才究竟與死亡擦肩而過了多少次。

青蕪想起自己來時的目的,不由得有些想笑。

不自量力。她在心下對自己說道。

“閑話少說,還是快些去後山看看。”聽到周素妍說著,許玉蘭已十分機靈地跑上去,幫她推動輪椅。

“多謝。”周素妍對她微微一頷首道。

不遠處那幾人見他們動身,即刻走了過來,其中一名個子高大的少年對幾人一拱手,道:“方才多謝周長老救我劉師妹,否則……”

“去後山。”周素妍懶得應付這些禮節,隻淡淡說道,“現在不是客套的時候。”

“你這人怎麽這樣啊?”躲在那少年身後的那位“劉師妹”登即便露出不滿的神色。

“我說去後山,究竟有哪一個字錯了?”周素妍麵無表情問道,“姑娘若是不想同去,留在西廂便可。”

“你看不起我們?”那個劉姓少女多半是平日裏驕縱過度,到了這節骨眼上,居然還有心情同她爭這種雞毛蒜皮的問題。

周素妍聽到,隨即冷笑一聲,道:“是又如何?碧華門養著你們,難道就是用來擺設的嗎?存亡之際讓無關之人拖著滿身舊患替你們賣命,非但不覺可恥,還引以為傲嗎?”

“擺設又怎麽樣?就你這樣的,還不如擺設呢!空有一身武功,還不是淪為棄婦!”

“劉師妹!”華雙雙與那名高大少年見她如此口無遮攔,皆是臉色一變,連忙上前將她拉開。

周素妍聽了這話,隻是冷哼一聲。若是在幾年前,聽到這般侮辱言辭,還會令她暴跳如雷,可如今相似的話她已聽過太多,心也早已麻木了。

“聽你這意思,連性命都保不住了,還比沒有男人的女人光榮呢?”許玉蘭聽到“棄婦”一詞便覺得窩火,那個死去的白眼狼丈夫的臉頓時便浮上眼前。

那個劉姓少女氣極了,想是覺著許玉蘭半點武功也不會,與她爭執也不會吃虧,便上前了一步,伸手要去拉她,然而那隻手卻被青蕪給扼住了。

“喜歡自己現在的臉嗎?”青蕪微笑,看著有些愣住的劉姓少女,道,“最可怕的當然不是死,是可惜你活到這麽大,渾身上下唯一值錢的,就隻剩這張臉了。”

劉姓少女還要反駁,卻看見青蕪用刀鞘在她臉上,輕輕比了一個十字。

嚇得她突然便不敢動了。

青蕪仍舊微笑著鬆開她的手,輕哼一聲,便自與許玉蘭一同推動輪椅,向後山方向而去。

劉姓少女不知是被嚇住了還是在賭氣,一時竟不肯跟上,好在她那位心上人師兄拉了一把,這才不情不願一同去了後山。

青蕪走在幾人當中,始終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她想了許久,卻忽然在心底對自己問道:“如果你是鏡淵的人,你有什麽把握,在這種情形之下殺上山來,究竟還有什麽把握能夠全身而退?”

想到此處,她的心不自覺“咯噔”一跳。

山上還在下著雪,大作的寒風也始終不曾停止過。然而山腳下的空氣裏,卻隻在淡淡的風中夾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涼。

這是白露時節才會有的溫度。草木的葉子上,附著著一顆顆飽滿的露珠,閃爍著晶瑩的光澤。

所謂的上乘輕功,並非那些平頭百姓所認為的離地千尺踏月飛行,而是極其輕巧且迅速甚至於不留痕跡地於山石草木間借力奔跑。

以致快到踏過殘留著露珠的青草後,那些露水仍舊留在原位。

這處臨時建起的牢獄,是個十分隱蔽的洞窟,若非一路跟蹤而來,隻怕是找不到的。

蕭璧淩避開對方耳目,將整個身子隱藏在兩塊巨大山岩的石縫之間,這兩塊山岩上方緊密交錯,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形成的陰影與其他方位的巨石相對而言,是更為隱蔽的天然遮擋,而恰好一側的岩石還有個小小的豁口,剛好能看見外頭動靜而不被人察覺。

他仔細留意著那些玄衫人的舉動,將背部緊貼山岩,緩緩調整著呼吸。他幼時所受教導嚴苛,底子又好,內功積澱頗深,雖因之後種種原因導致無法使用,但於隱藏氣息這一點而言,卻並不影響。

說來也巧,他原是打算回金陵的,可卻因聽聞鏡淵之亂,想順道打聽打聽玄澈與蘇易的下落,耽擱了一陣,竟卻誤打誤撞得知了鏡淵之亂的因由。

一切都要從莊子瀅的離家說起,這丫頭別的本事沒有,沒事找事的本事,大概也就隻有夜明宮裏那位玉星兒姑娘能夠與她一較高下了。

這位小娘子在別處惹是生非也就罷了,偏偏還遇上了玄澈的人——雖說如今眾所周知的“事實”是與顧蓮笙相關,但莊子瀅遇上的,的的確確就是玄澈的人。

剛剛才失去了掌門之位的玄澈,還能如此逍遙自在,當然不可能是孤零零的一個,玄澈的心性高傲得很,怎麽也不可能就這樣扔了尊主的位置,做個自在閑人。

他似乎隻是把顧蓮笙當做了一條狗,一條被自己玩膩了之後,憤怒至極的一條狗。

遠遠看著一條狗表演,對他而言似乎是件很有趣的事。

而他這個前主人,還可以讓事情變得更有趣。

於是,他放出話來,說人是顧蓮笙抓的。

在蕭璧淩看來,鏡淵的人都是瘋子。

否則顧蓮笙不會在知道玄澈抓了人還故意嫁禍之後,又去找唐月兒的麻煩,不過聽說那位唐姑娘最後還是被人給救了,盡管如今依舊下落不明,不過的確沒有落在顧蓮笙或是玄澈的手裏。

玄澈大概是被顧蓮笙這種有意與自己對著幹的舉動,繼而便找上了飛雲居的麻煩,可惜那位成家娘子命大沒中招,於是別的大小門派的姑娘們,可就遭了殃了。

那位杜若雲杜尊使還真是個癡情的姑娘,聽聞早年入門之前便與顧蓮笙兩廂情好,此後一同跟隨玄澈,哪怕顧蓮笙成了玄澈的人,也依舊不曾改變過初衷。

所以她還真信了玄澈的鬼話,以為協助玄澈抓人,激怒眾派,便能夠讓幾近瘋狂的顧蓮笙回頭,不再惦記著報複。

可她哪裏想得到,玄澈會殺了祝小文?

還將屍身曝於雪山,借此刺激各大門派。

玄澈看起來和實際上一樣,就是個狂妄到不容許任何人藐視他的人,而此番帶人殺上碧華門,聽起來的理由更加匪夷所思。

他要親手殺了顧蓮笙。殺了那個不知道是不是打算靠著做人質短暫製衡各大門派的顧蓮笙。

因此,這些被作為籌碼的姑娘,自然也是要帶來的。

蕭璧淩費了很大的勁才找到這些姑娘,可僅憑他一人,想要在鏡淵門人的重重看守之下將人救出,根本是天方夜譚。

玄澈上山之前不能動手,動手就一定是找死,而玄澈上山之後,那老謀深算的家夥為了防止各大門派也料到這一手,留下的守衛也全是精銳,也並不容易突圍。

而他唯一上山報信的機會,竟是毀於自己同僚之手。

誰叫那位周姑娘早不揭發晚不揭發,以至於方錚旭的人就卡在這個當口滿天下搜他,加之方錚旭師徒和他之間還有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恩怨,要是這時候落到他倆手裏,指不定還沒見著唐遠等人便被監禁了。

於是進退兩難的他,也隻好決定孤身犯險,畢竟這山下眾女是玄澈最大的籌碼,破了這一著,眾派製勝的機會,也就大得多了。

蕭璧淩深吸了口氣,在手心抓了一把石子,正待出手時,卻從山岩上的豁口看見,那些守在洞內的玄衫人,不知怎的一個個倒了下去。

這又是唱的哪一出?難道是山上的那些擺設已經發現了問題不成?

他想著這些,逐漸將手心石子攥緊,從兩塊巨岩的縫隙之中,一躍而出,隨即飛身上了石洞上方,接著一塊半人高的巨石遮擋,蹲下身去,隨即屏息凝神,仔細聽著洞中動靜。

他很快便發覺,那出手之人的身手,遠比他高出許多,然而細細想來,山中大敵當前,若有此等高手在,怎麽也不會在這種急需人手時下山查探。

難道,還有誰在打這些女子的主意?又或是那顧蓮笙還留了後手?

不等他想明白這些,洞中便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此地不宜久留,隻要還能站得起來的,就立刻跟我走。”

聽到這個聲音,蕭璧淩的瞳孔不由得急劇一縮。

這個嗓音,可不正是來自蘇易嗎?

他很快便看見蘇易救出那些女子,然而才走出洞窟沒多遠,趕來的鏡淵弟子便已將那一行人團團圍住。

為首那人,赫然便是孫夢蛟,他也不多廢話,隻一個手勢便讓手下人等一齊衝了上去。

蕭璧淩見狀,眸光倏地一沉。手心石子隨即拋出,在離得較遠的幾處方位落下,激起的數聲響動,隱約營造出了一種有埋伏的錯覺。

那些玄衫人被他此舉驚動,險些亂了方寸,隨即他又拋出手中剩餘石子,每一枚都正中眉心,沒有一顆打偏。

如此一來,那些人便更慌了,蘇易起先也有些詫異,可既然看出了這位在暗地裏出手相助之人對自己暫無惡意,便也放下心來,借著敵人方寸大亂的機會,一連斬了數人。

孫夢蛟見狀,當下眉心一動,即刻飛身上前,右臂鐵爪如鉤,直向蘇易麵門襲來,可他的對手卻不慌不忙,唇角即刻彎起一個有些攝人魂魄的弧度,手中輕霜也似長了眼般,遞出一個極其詭異的角度,剛好是那鐵爪夠不著,也架不住的方位,剛好在他肩頭劃出一道血痕。

猝不及防挨了一劍的孫夢蛟,這才有了警惕了心思,方才他的確是輕敵了,他本以為,需要讓玄澈以血玉令交換的人,隻不過是個隻有皮相的繡花枕頭。

可是如今看來,這卻分明是個不容小覷的對手。

三使在鏡淵當中位份,僅次於尊主,武功修為自是不容小覷,然而蘇易亦是扶風閣巽字一輩第一高手,自然也不遑多讓,是以一來一往,始終纏鬥一處,誰也脫不開身,也容不得第三人插手其中。

失了這唯一的庇佑,那些女子可就遭了秧,能被鏡淵捉來的姑娘,多半都手無縛雞之力,即便是有些身手的,也都如莊子瀅這般,一手的花架子,根本使不上勁,很快便都被那些玄衫人逼入死角。

蕭璧淩見此情形,知道自己已是非出手不可了,他在那塊藏身的山岩邊緣掰下一小塊石子,對著那站在最內圍,正要伸手去抓姑娘們的那名玄衫人胸口彈指激射而出,隨即縱身躍起,穩穩落在了那些女子麵前,手中玄蒼一橫,立刻便將她們盡數護在了身後。

眾女大驚,饒是莊子瀅這癡心不改的丫頭反應最快,率先喊了出來:“淩哥哥!”

蘇易本沒來得及看這邊的動靜,可聽得莊子瀅這一身呼喊,卻不知怎的身形一顫,險些被孫夢蛟手中鐵爪勾破衣角。

袁氏出於母親的本能,始終都將幼小的女兒戴雅蓉摟在懷中,本以為逃生無門,卻忽然有人相救,經曆這一番大起大落,這個從未摸過刀劍的溫良婦人,竟有著出人意料的沉著。

她伸出手去,一把將有些激動的莊子瀅肩頭壓住,與她那詫異的一回眸對視之後,搖了搖頭。

這一戰對於蕭璧淩而言,也並不輕鬆,有道是雙拳難敵四手,對方又是鏡淵門下精銳,要對付起來,的確頗費功夫。

他手中那把削鐵如泥的玄蒼劍,倒是幫了他不小的忙,加上那些姑娘們一個個都縮在退無可退的牆角,後麵一片綿延的山石也因此形成了天然的屏障,剩下三麵來人皆受他一力牽製,一時之間,倒也近不得那些女子身旁。

雪山之上,已是四麵楚歌,而雪山下的情形,顯然也好不到哪去,蕭璧淩心下也有些好奇,蘇易分明有機會上山去報信,又為何非要舍棄這條路,隻身來闖這龍潭虎穴?

除非,他是再也不打算回到金陵,也不想讓那些同門知道自己的下落?

蕭璧淩心裏還有許多疑惑未解,也隻有快些消除眼前危機,才有機會知道蘇易去到白石山前後,究竟發生過何事,想到此處,他越發便覺得眼前那些玄衫人礙事得要命,劍意起落之間,也越發狠辣,不留分毫餘地,手起劍落,不是斷了這一個的胳膊,就是擊碎了另一個的手骨。

很快,那一身素雅的月白衣衫,已然被橫飛的血水染得幾乎辨不出本來顏色。

身後的那些姑娘們怕是沒幾個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麵,有的駭得得尖叫不止,還有的則捂住雙眼,抱著親近的姐妹瑟瑟發抖。

在這般情形之下,速戰速決顯然是最好的辦法,然而偏偏事與願違,蕭璧淩與蘇易二人一人牽製住孫夢蛟,另一人則以一己之力牽製數名鏡淵門中精銳,雖無一人落下風,卻是誰也騰不開手,來改變這進退兩難的僵局。

而孫夢蛟等人在發覺方才的響動是這姓蕭的故弄玄虛之後,也更加有恃無恐,將十成的功力都使了出來,以求快些將人拿下,免得再生事端。

“子瀅,”蕭璧淩眼看此番對陣漸成僵局,在反手一劍逼退一名玄衫人之後,找了個空當退到莊子瀅身旁,小聲說道,“一會兒我會將人拖住,你設法衝出去,上山找你爹報信。”

“我?”莊子瀅眼前一懵,“為何?”

“要麽你告訴我,這裏的姑娘誰的武功比你好,讓她去也成。”蕭璧淩說著,手裏的劍直接抹了一名玄衫人的脖子。

“我……我不知道……”莊子瀅更懵了。

“那就你去,來不及問了,”蕭璧淩說著,即刻拎起劍鞘,在手中翻轉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撞下了一名玄衫人手裏的苗刀,頭也不回對莊子瀅道,“拿著!”

莊子瀅腦中本是一片空白,聽了這話,隨即懵懵懂懂拾起了那把刀,看著染了半邊刀身的血跡,這才一個激靈回過神來:“那你在這裏會不會有事?”

“你不走才會有事。”蕭璧淩好不容易才找出個空當回答她這句話,隨即低喝一聲,“少廢話,快走!”

莊子瀅來不及應聲,便見他將手中劍鞘斜斜拋了出去。玄蒼劍身鋒利本就非凡鐵可比,劍鞘自然也是十分堅硬的。

隻見那劍鞘仿佛長了眼般朝圍困眾女的一側玄衫人撞了過去,那幾人自然是不會愣著找打,本能便用手中兵器去擋,可這一拋之中,勁力十足,加之劍鞘堅硬,幾人出手速度又有快有慢,一時之間,竟沒能將那劍鞘隔開,反而被撞退了幾步,手中兵刃也被敲出了裂口。

原本被緊密包圍的人群,終於出現了一道難得的豁口,盡管小得可憐,但那也是這群姑娘們新的生機。

莊子瀅總算沒有發愣,提著刀便衝了出去,蕭璧淩可不指望她能有什麽能耐對付這些人,隻是她好歹身為六合門掌門之女,哪怕武功練得再鬆散,比起其他女子,也稍稍有些內力。

“刀朝左上,掤臂,撤力,向右!”蕭璧淩說著,看莊子瀅勉強應付了下來,便又放心指點她出了幾招,果然有些湊效,莊子瀅也靠這現學現賣的幾個對她而言實在使得頗為吃力的招數,勉強衝出幾步。

可那些玄衫人也很快便意識到了對方意圖,也一改方才對莊子瀅的輕視,全力攔阻她再向外一步。

蕭璧淩自然料到會有這般情形,然而為了攔阻莊子瀅,這邊阻攔他的玄衫人自然便少了許多,借著這片刻的間隙,手中玄蒼即刻橫揮而出,逼退一幹人等後,虛晃一步,似是要去助莊子瀅一臂之力。

那些玄衫人自然步步緊逼,誰也不曾想到他回頭便是一連串的殺招,那些玄衫人猝不及防之下,有好幾個直接撞在了他劍鋒之上,齊刷刷被抹了脖子,如此下來,原本堅不可摧的人牆之中,也終於出現了一條出路。

“出去。”他不由分說將早已疲於應付的莊子瀅拉到跟前,從那人牆下唯一的出路推了出去,隨後,足尖勾起一旁劍鞘,橫劍挑出,直接擊斷了最外圍打算去追莊子瀅的那名玄衫人頸椎。

這接二連三的敗退,孫夢蛟看在眼裏,早已恨得牙癢。

這廝驀地想起了玄澈臨上山前所交代的一句話——若有異變,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