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恩仇

青蕪還是翌日一早從華雙雙口裏聽說的這些事。

她對虞婉兒與杜若雲的關係倒是沒什麽興趣,可對於杜若雲那番有關“凶手”的論調,卻十分好奇。

她早就猜測過此番變故或與鏡淵內亂有關,如今有杜若雲這一句話,想來應當便能夠證實了。

她腦中反複閃過的顧蓮笙看到祝小文屍首時的眼神,那種仿佛看見自己意料之外的事的恐慌,絕不會是偽裝。

極有可能便如同當日猜測,那些女子根本從未到過白石山。

她也聽荀弋說過玄澈素有斷袖之好,爾後又查訪了些許,得知玄澈此人長年自各處搜羅年輕貌美男子,無論是否有此癖好,皆以褻玩,一旦乏味,立刻棄之。而顧蓮笙與他,似乎也有著某種不同尋常的關係。

可她絕不相信,這僅僅是一樁感情糾葛。

一定還有埋藏更深的真相,尚未為人所知。

唐遠等人自然要負責調查清楚這一切,顧蓮笙的嘴咬得緊也就算了,可如今連差點反水的杜若雲也緘口不言,著實把這些名門正派的老前輩氣了個半死,然而即便是上刑似乎也不管什麽用,便隻好暫且擱置,一夥加起來有兩三百歲的老頭大叔湊一塊直接關起門來商討起了對策。

華雙雙這丫頭要是在山下生活,一定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說書人,除了這事,她還告訴青蕪,今日醜時左右,山腳下的師兄弟還撿了個衣衫襤褸的年輕人上來。

“他說他叫段逍遙,一醒來就說要見莊掌門,莊掌門看見他的時候,臉色就變得特別難看。”華雙雙道,“後麵沒過多久,又來了個六合們的人,說是叫……姚安,也要見莊掌門,說什麽……‘姓段的逃了’,結果你猜怎麽著,那個姚安說的人,就是被師兄弟們撿回來那個,後麵兩個人就在那裏大眼瞪小眼,別提有多逗了。”

華雙雙想了一會兒,又補充道:“不過,那位段公子似乎很擔心莊姑娘的安危,可是莊掌門卻一直在追問他怎麽來的……再後來,再……後來就吵起來了。”

青蕪聽著這些,心下很快便捋順了此事:六合門守衛未必會如此薄弱,想來是段逍遙被囚禁多日,莊子瀅在時必定未少去探望,而如今莊定閑父女通通不在,再向那些同門一問,自然便能知情。

“那……再後來呢?”青蕪莞爾。

“這個……”華雙雙正待開口,卻聽得敲門聲響起,打開門一看,卻見周素妍在門外,一手撫在輪椅一側,麵色似有踟躕。

“周長老?”華雙雙一愣,道,“你也來找青蕪姐姐嗎?”

“她不在?”周素妍麵有猶疑。

“在是在,要不……”華雙雙茫然回頭望了一眼,似乎有些茫然。

“周姑娘?”青蕪聽到周素妍的聲音,即刻走上前來,華雙雙見狀,心裏卻不由得犯了嘀咕。

這兩個人,幾時變得如此要好了?

“我聽蔡醫師說,你昨夜寒疾發作,如今可好些了?”周素妍問道。

青蕪略一點頭,卻見華雙雙匆匆退了出去,嘴裏說著“青蕪姐姐我先走了”便飛快走遠。

似乎,她對周素妍還有這某種不知名的畏懼。

“這丫頭……”青蕪不由搖頭,卻見周素妍露出了難得的微笑,“隨她去,我如今這副模樣,她怕看見,也不算稀奇事。”

青蕪莞爾,將她迎入屋內。周素妍瞥見她伸手揉捏小臂的模樣,不由蹙眉道:“我給你的藥沒用過嗎?”

“用過了,不然隻怕這會兒還站不起來,”青蕪淺笑,“昨夜風大,許是著火那會兒出門查看的時候著涼了。”

“你未免太不愛惜身子,”周素妍凝眉,注視她良久,眸中神思流轉,似乎在思索何事,半晌,方長歎一聲,道:“那日令我墜崖之人,並非何偅舒。”

“是何夫人?”青蕪神色淡然,仿佛早有預料一般。

“昨日她不知發的什麽瘋,非要找姓何的與我當麵對質,”周素妍搖頭,似乎有些無奈,“她說漏嘴也就算了,讓孩子在屋裏聽見,才是真的造孽。”

“你與何公子之間的恩怨,似乎並不隻是感情……”周素妍搖頭,話音卻忽然一滯,半晌,方盯著青蕪的眸子,道,“你覺得,我應當怎麽做?”

“素素姐想要怎麽做?”青蕪笑問。

周素妍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又過了片刻,她又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好笑,唇角略微動了動,道:“有些事,遲早是該做個了結的。本想讓某些人親自看看這結果,誰知道……”

“你說的,可是當年與你一同從火場出來的人?”青蕪問道。

“你可聽說過,當年我受傷之前那一樁命案?”

“我聽雙雙說過,你在受傷之前,曾查過碧華門一位長老遇害之案,之後查出凶手已死,回歸金陵途中,遇上那場大火,才……”青蕪說到一半,卻忽然停了下來,望了一眼周素妍的斷腿,眉尖一蹙。

“你看過我出手,你認為,若是健全的我,會發覺不到火勢燒起,還被大火逼到如此境地嗎?”周素妍苦笑。

“若是你當時專注於其他事,又是有人刻意縱火要你性命,倒也不是不可能。”青蕪沉吟片刻,道。

“不錯,”周素妍歎道,“我曾經以為,當初苦心維護,換來的應當是珍惜與挽留,卻不想最早嫌棄我這般容顏的,竟會是他……”言罷,一手撫上麵頰傷疤,唇角露出一絲輕蔑的冷笑。

“後悔嗎?”青蕪眉心一動。

“後悔,哪有大仇得報來得痛快?”

聽到周素妍說完這話,青蕪方才有所領悟,她想了想,卻不覺抿嘴一笑:“為何告訴我?”

“有些話憋得久了,說出來會痛快些。”周素妍從懷中掏出幾張寫滿了字的信箋,交到她手中。

青蕪好奇一看,卻愣了一愣,方緩緩讀出信上文字:“不肖子偅舒……父……程林?”

這麽快便動手了?她本是想問周素妍,卻見她露出坦然的笑容,於是很快便反應了過來:“這都是真的?”

周素妍點頭。

“原來你……”

“不止我一人想拆穿此事,這些證據,也不是我找來的。”周素妍笑道。

“蕭璧淩?”

周素妍搖頭。

“這些信件,各大門派長老和弟子人手一份,”周素妍道,“昨晚已經都散發了去,我想再過不久,便會有新的好戲看了。”

就在昨晚,趁著各派門人昨夜不在房中,也不知是得了哪位高人相助,替周素妍將這些書信從那些人的窗戶縫裏塞了進去,此事也很快便傳入唐遠耳中,立刻便將所有收到書信之人請去議事廳中,以便獲悉詳情。

那信中內容,可不止是有關程何二人的關係。

周素妍這一出戲也演得極好,臉色難看到,那名傳話的弟子,在她麵前說出唐遠請她前去議事廳這話後,便深深埋下頭去,完全不敢看她。

“看來唐掌門是認為,我一個殘廢也能鬧出如此動靜?”周素妍冷笑兩聲,手中書信被她狠狠拍在輪椅一側扶手之上。

“掌門隻是……讓周長老前去議事廳一議……”那弟子支支吾吾道,“再問問周長老,當年……”

“你回去罷。”周素妍說著,連看都不看一眼身後的青蕪,便已推動椅輪出了房門。

二人同那傳話的弟子一同去往前廳,到了門外,卻見何偅舒跪倒在唐遠跟前,垂頭不語。一旁的施詩早已哭成個淚人。

其餘各大派掌門在兩旁站定,唯獨蕭元祺與唐遠坐著。唐遠手中還捏著幾張信箋,麵色鐵青望著何偅舒,一言不發。

“你來了。”方錚旭神情嚴肅。他一發話,場中諸人便都望了過來,周素妍見那些眼神有不屑,有質疑,亦有同情,甚至有厭惡,忽然便覺得有些好笑。

她何曾需要過這些東西?

青蕪望了一眼廳中眾人,右手卻忽然被周素妍握住。

她隱約感到了那手心滲出的汗珠,本已抬起的右足便又放了下來。

“青蕪姑娘也收到了書信?”唐遠麵色鐵青。

“是。”青蕪將手中書信奉上,淡淡答道。

“周長老昨晚在何處?”唐遠緩緩開口,話音深遠而悠長。

“我?”周素妍唇角掠過一絲輕蔑的笑意,目光掃過眾人,“我一直在房中歇息。”

“周姑娘,”唐遠壓抑著眸中怒意,朗聲說道,“有些事情,大可私下告知唐某,又何必以如此……”

“唐掌門願意怎想,都隨意。”周素妍無意申辯,隻是冷冷看了何偅舒一眼,道,“隻不過,我也是頭一天知道,我這樣一個殘廢,也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覺潛入諸位掌門房中散發書信,而絲毫不被察覺。”

“你個毒婦!”施詩定定望了她一會兒,聽她說完這話,突然麵色一變,惡狠狠撲了上來,好在青蕪手快,將輪椅向後一拉,令她撲了個空,重重栽倒在地。

“把她拉開。”唐遠麵色陰沉,立刻命弟子將她拉到一旁。

眼下本就是多事之秋,這九年前的命案本就疑點重重,更何況,那些紙張的陳舊程度,以及那字跡,都分明不會有假。

碧華門亦因此顏麵掃地,唐遠想不明白,眼前這個一向深明大義的女子,怎會在如此節骨眼上為了些私人恩怨,將一切鬧上台麵,即便是才獲得的證據,私下告知,自己自會設法處理,如此令碧華門上下難堪,她又能夠得到什麽?

“掌門,弟子對天發誓,此事與我絕無半點關係,”何偅舒說著,便即轉向周素妍,眸中既有無奈,亦有憐惜,“素素,我知你恨我入骨,可你再如何恨我,隻管衝著我來便是,為何要籌謀這些,令我師門難堪?是我負了你,可如今鏡淵之亂尚未平息,你又怎能如此不顧大局?”

“我不顧大局?”周素妍冷笑,“那麽,昨晚是誰令牢門失守,令魔教潛入山中殺人?那些人,難道便不是碧華門中弟子?”

“昨日是詩詩身子不適,我回來作陪,的確耽誤了些,可師兄弟們也來喚我,卻恰好遇上魔教作亂,我承認我有失職,可到你口中,話怎卻變得如此難聽。”何偅舒言語之時,神情看來十分懇切。青蕪在一旁看著,心下已是無比歎服。

此人厚顏無恥的功夫,當真是一絕。

“嗬。”周素妍冷笑,卻一句話也不說。

欲擒故縱,如此一來,比起直接在這撕破臉,還更容易博得他人信任。

“掌門,掌門!”施詩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掌門您可不能輕信一麵之詞,這個女人,她從前不出現,為何偏偏這時候又來插手這些江湖恩怨?她分明就是有心陷害,她……”

“不要再說了!”何偅舒說著,便即向唐遠叩首道,“不肖弟子何偅舒,懇請掌門責罰。”

這張嘴,到了如今還是如此能夠蠱惑人心。周素妍想著,隻覺惡心至極,一時閉上雙目,不再多言。

“掌門——”施詩再一次跪倒在唐遠跟前,泣不成聲道,“夫君他絕不會做下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還請掌門明查,莫要被那毒婦蒙蔽了才是啊!”

“此事的確有些蹊蹺,”周素妍道,“碧華門中守衛一向森嚴,想來也不會讓別有用心之人上得山來,唐掌門會懷疑我這個殘廢,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青蕪聽到這話,突然有些想笑。

周素妍說她是伶牙俐齒,可自己這話裏帶的刺,要是真能化出實形,隻怕能直接紮死人。

守衛森嚴,昨夜裏那震驚雪山上下的變故難不成是個笑話?

幾個死去的弟子都是所有人想象出來的?

周素妍這話,果然讓唐遠開始起了疑心,何偅舒見大事不妙,正想著還有無法子能夠蒙過去,誰知自家夫人卻已跳了起來,撲向周素妍。

這個女人,還真是蠢得有些可憐。

周素妍等的就是她這一動作,連閃都沒閃一下。

青蕪也清晰看見,那個女人隱藏在衣袖回腕中的暗鏢。

蠢得太引人注目,反倒成了最好的棋子。

堂內幾百號人總不會睜眼看著這麽幾個人唱大戲,等碧華門內幾名弟子上前將人拿下時,施詩袖裏的暗鏢也跟著應聲落地。

何偅舒也隻能目瞪口呆看著唐遠的臉色又難看了一分。

“你真要那麽想殺我,昨夜那麽好的機會,為何不用?”周素妍氣定神閑道。

“昨夜?昨夜周長老不是在房中歇息嗎?”唐遠詫異道。

周素妍微微頷首,並不發話。

“昨夜弟子的確有見過周長老,”何偅舒隻能承認此事,免得矛盾再次擴大,他再度轉向周素妍,道,“素素,你我之間的事也該結束了,即便你再如何不舍,這九年已經過去,我也有了妻兒,即便……”

“這話既然何大俠如此明白,又為何三番四次來求我?”周素妍冷笑。

既已擺明了要撕破臉,那麽對於何偅舒而言,盡可能將事情推到他人身上,才可能會有所轉機。

“你胡說!你昨晚根本不是這麽說的!”施詩已徹底發狂,平時就沒有的腦子,這種時候就更不會有了,“你說你二人之間根本毫無瓜葛,你說……”

“都給我住口!”唐遠眼看著門下弟子這麽丟人現眼,什麽一派掌門的風度,也直接都丟到了九霄雲外,“跪下!都給我跪下!”

周素妍不再說話,隻冷冷看著那夫妻二人被押到唐遠跟前。

這位年過不惑的掌門強壓下心中怒火,再次翻看手中信件,不時低聲向一旁的卓超然詢問著什麽,方錚旭亦走到周素妍身旁,幾次張口欲言,卻又把話咽了回去。

施詩也仍是不安分,與何偅舒一唱一和,仍是試圖將一切歸罪成周素妍報複,可這時卻見蕭清瑜對父親低聲說了些什麽,隨即便起身走向唐遠,仿佛是向他轉達什麽話。

唐遠聽罷,一對眸子忽然便瞪圓了,他看了一眼何偅舒,又看了一眼施詩,似乎是為了強壓下心中怒火而深吸一口氣,方才開口道:“來人,給我把這兩個孽徒押下去,嚴加看管!”

“掌門!”施詩一時沒了主意,隻頹然癱坐於地,淚水爭相奔湧而出,倒顯得楚楚可憐起來。

“看來這碧華門,也不是素來所聞那般光明磊落,出了如此大事,不知唐掌門打算怎麽做?”人群中有人幸災樂禍道。

此刻的唐遠,心中已是煩亂至極,他望了一眼周素妍,又望向周素妍,沉默許久,方開口道:“如此,隻能重新調查此案,不知周長老可願協助?”

“當然。”

方錚旭聽到這話,又望了一眼周素妍,隻搖了搖頭,便即轉身走出門去。李長空立即跟上他的腳步,低聲問道:“師父,此事該不會是……”

“傳令回去,看看蕭璧淩那小子到底有沒有在金陵!”

方錚旭冷冷丟下這麽一句話,即刻大步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