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船行打頭風

被虞婉兒點了穴道丟在神像後頭的許玉蘭,看著身旁廟祝的屍首,駭得魂飛魄散了好些時候才回過味來。可她卻不敢也不能出聲,隻能將心提到了嗓子眼,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前頭稀稀落落的香客禱告,祈禱著那女瘋子虞婉兒千萬別翻臉不認人。

虞婉兒已在她身上翻找過一遍,可誰成想這許玉蘭一路流浪而來,身上能當的東西都給當了,哪裏還有什麽能夠作為信物的東西?

不過也幸虧她沒有。哪怕真的有什麽“信物”,蕭清瑜也絕不會認得。隻因他根本就不是許玉蘭所提的那位仁兄。

虞婉兒等人當然不知道這些,要是知道,被丟在神像後頭的就是兩具屍首了。

許玉蘭心驚膽戰過了大半日,到了夜裏才被虞婉兒一把拎出來。以這她原本的潑辣性子,此刻本該已罵開了,可自從經曆了洪大慶一事後,她已經學乖了不少,好不容易有了點微末的逃生希望,要是這個時候為逞口舌之快破了功,那才是虧大發了。

虞婉兒一手拎著她,目光將她周身打量片刻,冷冷說道:“你這丫頭身上怎麽連件像樣東西也沒有?看來我也隻好親自出馬,送你去見那位蕭二公子了。”

“你一個人?”杜若雲凝眉。

“總好過你去送死。”虞婉兒回眸望了她一眼,眸底那絲絲縷縷恨鐵不成鋼的意味,大概也隻有杜若雲一人能懂了。

也許,這是她唯一能替自己這位姐姐所做的事了。

離開城隍廟後,見那月色正濃,許玉蘭為求打消心中恐懼,隻得壯著膽子同虞婉兒搭話道:“這……離那客舍有很遠嗎?”

“你想要它遠,它便遠。”虞婉兒看也不看她一眼。

“為什麽?”許玉蘭不解。

“你若立刻便死了,再遠也不會遠了。”虞婉兒這話,分明就是有意嚇唬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小姐。

她見許玉蘭臉色泛白,唇角隨即便勾起一抹詭異的笑:“你們這些滿腦子都隻有男人的女人,多死一個算一個,也沒什麽可惜的。”

許玉蘭心裏嘀咕著“誰說老娘眼裏隻有男人”,嘴上卻半點也反駁不得,隻能小心翼翼問道:“你就這麽討厭男人嘛?”

“男人都是沒有心的東西,寡情薄幸,有何可惦記的?”虞婉兒眼中盡顯不屑之色。

“對對,就是這樣!”許玉蘭下意識附和,“有什麽可想的!”

“哦?那你為何還要去找那個男人?”虞婉兒的目光落在許玉蘭臉上,眸中似有狐疑。

“那是因為……因為我和他還有些賬沒算清楚。”許玉蘭心虛地低下頭去。

“嗬,”虞婉兒別過臉去,“到底是口是心非啊……”

“我口是心非……”許玉蘭心下暗暗叫苦,卻不敢將實話說出,隻想著等上山見了青蕪,一定要讓她幫著把這虞婉兒抽筋扒皮來解氣。

隻可惜有些事情,永遠隻能停留在“想想”。

等到了客舍,麵對素不相識的蕭清瑜,許玉蘭也隻能對著他大眼瞪小眼。

蕭清瑜是習武之人,自然能覺出虞婉兒那一身殺伐之氣,然而他修養極好,即便到了這份上,還能從容對她拱手,和聲詢問道:“不知二位姑娘是……”

許玉蘭正琢磨著這戲該怎麽演下去,便聽得虞婉兒道:“還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怎麽,一看見他,連話都不會說了?”

“糟了!”許玉蘭腦子裏仿佛開了一片空曠的荒原,四麵都是隻有自己能聽到的,沒有回音的嘶吼,“這下死定了!”

蕭清瑜心中雖有疑惑,卻也看得出許玉蘭受製於人,他知曉虞婉兒來者不善,便想著先救了人再問她也不遲,便即對那虞婉兒道:“姑娘若是有話不妨好好說,何必驚擾了其他住客安眠?”

“好好說?”虞婉兒的笑裏,始終藏著三分狠辣,“如此說來,這丫頭真是你的相好了?”

蕭清瑜聽罷,隻凝眉不語。

在許玉蘭這種良民眼裏,對於官府的認知,遠比對這些江湖門派清晰得多。而不論是碧華門這種名門正派,還是鏡淵、夜明宮那樣的邪教,對於朝廷而言,通通都論做黑道。

然而在“黑道”之中,也有如飛雲居這般,在齊州城內把控著官府以外的水陸通商要道,明麵裏還能撈著百姓們尊稱一聲“員外”的大戶。

如蕭元祺這般八麵玲瓏,到哪都如魚得水的一派之主,生的兒子自然也不會是天真到逮誰信誰的傻白甜。

而像這樣有些城府,又長得好看,還對誰都彬彬有禮的年輕有為的公子,若說在在外頭沒有女人,那是誰也不會信的。而這樣的人,也更不可能把那些非明媒正娶的妻子之外的女人看得多麽重要。

偶爾忘記那麽一兩個長什麽模樣,也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因此,他也沒有立刻承認或是否認什麽。可許玉蘭哪裏會知道他心裏怎麽想,隻是自己懊惱想著既然橫豎是死,那也沒什麽好怕的。

她當下一橫心,便卯足了勁喊出聲來:“公子救我!”

此言一出,虞婉兒卻不知怎的,突然便在她背後猛推了一把,隨即順勢一掌朝她後心打去,並拋出一把毒針。

蕭清瑜見狀,即刻飛身上前將她拉至一旁,繼而拂袖挑起被他隨手擱在桌麵的流采接在手中。虞婉兒那點功力,對他而言莫說過招,根本都是沒眼看的稀鬆手法,那流采劍也根本不用出鞘,三兩下便將那些毒針悉數掃清。

他本可以輕而易舉拿下虞婉兒,可偏偏她就愛使些下三濫的陰招,對許玉蘭後背那一掌分明就動了真氣。而一個從未接觸過武學,頂多能拎兩把菜刀裝模作樣的小掌櫃,又哪裏扛得住這麽一掌?即使蕭清瑜已及時出手將人拉開,卻仍就避免不了她的後背被掌風掃到。

蕭清瑜是憐香惜玉之人,見許玉蘭一頭栽倒下去,自是本能伸手將她攙穩,但見虞婉兒退後幾步,冷笑一聲道:“婉兒今日給蕭二公子送了好大一個人情,日後可千萬別忘了。”言罷,再度拋出袖中毒針,翻窗逃去。那毒針雖奈不了蕭清瑜如何,可加上一個差不多就要暈過去的許玉蘭在,也生生阻止了他向前追去的腳步。

待他將那些銀針悉數打落,卻隻見得窗扇搖曳,而向外望去,除了天際那一輪明月,便隻剩下濃鬱深邃的夜色與耳畔細碎的風聲。

“對不起啊我都是編……”許玉蘭話未說完,當下嘔出一口鮮血,身子便軟軟倒了下去。

這麽一個麵容姣好的姑娘平白挨了一掌,還是有些惹人心疼的。蕭清瑜雖不知她是誰,可也不會就此丟下不管。一時無奈,隻能將她打橫抱起,安放在臥榻上,用溫水喂她服下傷藥。

方才倒是聽她說了一句“對不起都是編的”,盡管此刻蕭清瑜心下仍有疑問,也隻能等她轉醒方可詢問。

等到許玉蘭醒來,已是翌日早晨,日上三竿以後的事了。蕭清瑜則在門外站了整整一夜,直到清晨才進屋查看她有未轉醒。眼下見她睜大眸子對著屋裏東看西看,一臉茫然模樣,不由搖頭一笑,隨即倒了杯茶水遞到她跟前。

“多謝……”許玉蘭可不是什麽淑女,三兩口便將一大杯茶水灌下肚去,她抹了一把嘴,又東張西望了半天,方才驚呼道,“我居然沒死!”

“姑娘的傷可好些了?”蕭清瑜稍稍凝眉,隨即拱手對她施禮道,“在下蕭清瑜,若對姑娘有所唐突,還請見諒。”

“唐……什麽突?”許玉蘭大字不識幾個,很多說得出的詞語也都是道聽途說來的,而她從前也沒認識幾個斯文有禮的男人,對於沒聽過的詞,聽來除了茫然,半點別的想法也沒有,“你剛才說你叫什麽來著?”

“蕭清瑜。”蕭清瑜微笑道,“不知姑娘如何稱呼?”

“我叫……玉蘭。”許玉蘭一麵說著,一麵翻身下榻,晃晃悠悠幾下站穩身子,這才笑道,“剛才真是好險,我……那什麽……謝謝你啊……”

“舉手之勞,不必言謝。”蕭清瑜微笑道。

“真是……我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許玉蘭拍了拍腦袋,道,“怎麽最近這麽倒黴……對了,你剛才說你叫什麽?”

“蕭清瑜。”

“噢……”許玉蘭用了好半天才消化了這個她完全不會寫的名字,“那個……我就是不小心被他們抓了,隻能瞎編個事來唬他們。”

“姑娘可否告知在下,昨日將姑娘帶來之人,是何來曆?又是因何故找到此處?”蕭清瑜凝眉問道。

“我也不知怎麽回事,就是身上沒錢了,到處轉悠,想在城隍廟落腳,卻聽到裏頭有人說,‘你們今晚要把信物送到各派掌門手裏,然後就跑’……對,好像是這麽說的,後來,另一個女人叫那個下命令的叫什麽……什麽若雲姐,我還聽他們說來說去說什麽……什麽尊主?”話到此處,許玉蘭不耐煩一擺手道,“哎,老娘記不住,反正就是不讓我聽到這些,要殺我,我又不會武功也不殺人不打架,就隨口說我是找男人來報仇的,那兩個女人就以為我說的是你,莫名其妙就變成這樣了。”

“哦?”蕭清瑜不覺凝眉。

隨口一說?這未免也太巧了。

“對了,你認識青蕪嗎?”許玉蘭問道。

“你說的,可是那位住在江南,人稱‘觀音刀’,擅使橫刀的女子?”蕭清瑜若有所思。

“對,你……”

“抱歉,我並未見過此人。”蕭清瑜搖頭道。

“這麽說,我還是給弄錯了,怎麽同一個姓氏的,還不是一家人了?”許玉蘭振振有詞。

蕭清瑜終於從她的話裏聽出了來龍去脈:“姑娘是說,要找一個認得這位青蕪的男人,且與我姓氏相同?”

“差……差不多。”許玉蘭點頭,“可我不是要找他……”

“我想姑娘說的人,多半是扶風閣的蕭璧淩。”蕭清瑜道。

許玉蘭從他臉上辨不出表情,便有些怯了:“我……那什麽,青蕪她……”

“姑娘方才所言,在城隍廟見過的那幾個人,都長什麽模樣?”蕭清瑜岔開話題,問道。

“一群蒙麵人,都是兩個眼睛兩條眉毛也看不出區別,還有一個女人背著劍……不是一般的劍,很寬……”

“重劍。”蕭清瑜開口糾正。

“是嗎?反正凶神惡煞就對了。”許玉蘭垂頭喪氣道,“怎麽就這麽倒黴……對了,你方才說的那個人,叫什麽?”

“蕭璧淩。”

“什麽玩意……你再說一遍?”

“璧坐璣馳,氣淩霄漢。”蕭清瑜淡淡笑道。

許玉蘭還是沒聽懂,隻得搖了搖頭道:“話說回來,剛才那些人為何找你麻煩?”

蕭清瑜搖頭不言,心下卻暗道了聲“不好”。

虞婉兒本是打算殺人滅口的,隻不過不知她是高估了自己還是低估了蕭清瑜的本事,非但沒能將人滅口,反倒被她將之前杜若雲等人安排好的計劃給抖了出去。

鏡淵分明是有心用那些女子的安危瓦解各派聯盟,如今過了一夜,想來已經無法阻止鏡淵的行動,然而若此刻上山,還尚有機會趕在顧蓮笙出手前說破此事,免得那些掌門拿了信物,又暗裏琢磨些別的心思,惹出新的亂子。

想到此處,他的眸光忽然便沉了下來。隨即便去找店家要了紙筆,在桌麵鋪開。

“怎麽了?”許玉蘭發覺周遭氣氛變得詭異起來,不由支支吾吾道,“出什麽事了嗎?”

“多謝姑娘告知在下此事,如今我得快些上山一趟,免得事情越發不可收拾。”蕭清瑜一麵研磨,一麵答道。

他本是奉了蕭元祺之命,在從廬州城離開回家的途中折返,來到大邑縣,等候仍被百事纏身的父親到來,再一同上山參與議事。而如今既然有此變故,自然是要留書相告,方便宜行事。

“什麽亂七八糟的……”許玉蘭認真想了一會兒,越發覺得腦中思緒已成了一團亂麻。

“你所招惹的門派,叫做鏡淵,他們已擄去了各大門派裏許多像你這樣的年輕女子,”蕭清瑜心知她如今處境,想來橫豎是躲不過去此劫,即便告訴她真相也無妨,“如今各大門派齊聚碧華門,便是為商討此事。你聽到的那些話,便是他們打算用來分化各派的計謀。”

“什麽?”許玉蘭瞪大了眼睛。

“至於其他的事,姑娘還是別問的好,知道的越多,便越危險。”蕭清瑜淡淡道。

“我已經知道不少了。”許玉蘭白了他一眼,“那……我能跟你上山嗎?”

“姑娘既是證人,自然是要上山的。”蕭清瑜沒有抬頭“隻不過,姑娘的傷還不曾痊愈,可還支撐得住?”

“能!”許玉蘭不以為然道,“不就是點山路嗎,還能死人不成?”

蕭清瑜聽得稍稍一愣,卻還是搖了搖頭,溫和的笑容亦已取代了方才的嚴肅神情:“如此,那便再好不過。”言罷,便將寫好的書信封入信封,走出門去。

許玉蘭看了看他的背影,過了許久,方長長舒了口氣。

許是因著內傷的緣故,她的胸口仍舊有些悶。

她的確算是幸運的了,雖是步步該災,仍舊僥幸從閻王眼皮子底下撿回了一條命。

還有這位蕭公子,長得倒是挺好看,可待人接物卻不知怎的,總讓她有種疏離感。

又或許,那隻是她的錯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