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俱是荒唐言

二人在出了廬州城後,便各自往不同的路去了。

青蕪要找許玉蘭,蕭璧淩則要趕在方錚旭之前回到金陵,免得多生事端。

可就在青蕪離開廬州後不久,卻聽說了這樣一件事。

莊子瀅的確是逃婚了,還留了家書說要出家。

可後來莊家人找到庵裏,那位師太卻說從未見過此人,莊定閑聽聞之後,心急火燎派人尋找,方知是遇上了鏡淵門人,不知怎的衝突起來,便被強擄了去。

這江湖上的事,但凡有些苗頭,便自會有別有用心之人本著“俠義之心”傳揚開來。鏡淵早便被冠以邪教之名,六合門又屬名門正派,如今坐實了罪名,鏡淵也理所當然成了眾矢之的,各門各派有的翻出從前舊賬,有的不知從哪得來一份名單,寫的是在“舉賢會”中或死或傷的“義士”名單,倒也的確是可笑,所謂“探聽虛實”也好,“忍辱負重”也罷,這些聽起來煞有介事的理由,終於在這牆倒眾人推的時候被搬上了台麵,不若初衷為何,到了此時此刻,也終於能夠冠冕堂皇被吹捧成“大義”。

與此同時,鏡淵易主一事,亦已在江湖上傳遍。

各派都說由顧蓮笙接手的鏡淵著實是不安分,竟然派人擄走了六合門的娘子。

更過分的是,此後陸續還有類似的消息傳來,甚至是齊州城內,蕭清瑜未過門的妻子,成家娘子成碧涵,也險些遭人擄掠。

而碧華門掌門唐遠的獨女唐月兒,卻未能幸免被虜的命運。

說起這個唐月兒,可當真是唐遠夫婦手心的寶貝,朱柔苞從十七歲嫁給唐遠,一連幾胎都是幼年夭折,活得最久的一個男孩,是夫婦倆的第三個孩子,四歲那年重病夭亡,隨後朱柔苞也大病一場,久久不能生育,夫婦二人為此遍尋天下名醫,終於在朱柔苞三十七歲那年生下了唐月兒。

作為唐遠夫婦膝下唯一長到十五歲的孩子,唐月兒幾乎享盡了父母能給的所有寵愛,也正是因此,唐遠得知女兒被擄之後,當場便勃然大怒,也發誓要令鏡淵付出代價,隨即令門下弟子向各大門派發出英雄帖,號召眾人齊聚益州,共同商討對付鏡淵之事。

青蕪著實對這些所謂名門正派的作風感到可笑,隻是可惜了這些個無辜女子,偏偏為此受累。

這些男人總說自己大義,身懷治國平天下之能,卻偏偏連齊家都做不到,更有甚者,還堂而皇之推出妻女作以犧牲。如此行徑,比起玄澈等人,根本都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渝州城郊的小茶肆裏,坐滿了往來的過路人,

青蕪坐靠窗的桌旁,一麵聽著過路人有一搭沒一搭的閑扯,一麵小口抿著盞中熱氣騰騰的茶水。

她忽然聽到屋外傳來一聲很大的動靜,就像是什麽東西砸在了地上一般,隨即推了推幾乎被風吹闔的窗扇,卻看到兩個壯漢歪七扭八倒在地上,又過了片刻的安靜,隨著又一聲悶響,一個龐然大物便徑自從上頭掉了下來,砸在方才倒地的二人身上,發出“哎呦”的痛呼。

青蕪將這茶肆大堂掃視一眼,見那些行客與掌櫃夥計都十分淡定,想來也是見多了這種打架鬥毆之事,隻要不出人命,大概是不會有誰管的。

她喝完盞中那最後一口茶,將茶錢隨手擱在桌麵,便轉身出了茶肆,到了那窗下,抬頭一望,隻見到二樓的陽台內,一名青衫少年正向一旁閃避,而屋裏舉刀撲向他的壯實男子卻收不住腳,結結實實撞上陽台上的圍欄,一頭向下整個翻栽下來。

“姑娘當心!”在那少年喊話之際,青蕪早已向後退開,淡然看著那壯實男子跌落在地,抱著腿哀嚎不止。

“公子好身手。”青蕪平靜說著,再度抬首,卻隱約看見一點銀光自茶肆二樓內倏然而出,直逼那少年右肩,當下足尖點地,一手扣上一樓窗扇雕花,登即飛身而起,一個後翻躍入陽台之中,將那少年身軀向旁一扳,恰好便與那枚暗器擦身而過。

茶肆裏立時傳來愕然呼聲,青蕪聞之抬眼,卻見一名身形纖弱的女子立在其中,眼底盡顯狠辣之色。

“少俠往後可要當心,這‘英雄救美’的機會,興許是陷阱也說不準。”青蕪嫣然一笑。

“姑娘怎麽會知道……”少年愕然。

她可不是什麽路見不平便會拔刀相助的英雄,隻是從一開始,她便知道這少年是誰。

所以在那個女子跟在他後頭上樓,又對那幾個壯漢使了眼色時,便分外留意樓上的動靜。

“那幾個人身手平平,而真正的高手,卻在這裏——你對她又毫不設防,足可見得,你並未當她是敵人。”青蕪瞥了一眼那名女子,悠悠說著,卻忽然伸手扣住少年左手脈門,手心向上抬起,舉至那少年眼前,隻見那掌心之中,紮了三枚細如蚊蠅的小針。

少年見之大驚,連忙伸手拔下那三枚小針,丟在地上,可不過眨眼的功夫,整個手心便蔓延開一片暗紅近乎絳紫的顏色,並一直向上延伸,眼看著少年麵露苦相半跪在地,當下疾點他臂上幾處大穴。

就在此時,她飛身上前,隨即纖手一揚,指間一枚春風化雨應聲而出,不等那女子閃避,那鏢中機關便已開啟,寸寸細如蚊須的小針飛向那不及閃避的女子,頃刻之間沒入肌膚,連針眼都找不到。

“該死……”那女子足下一軟,登即蹲下身去,神情痛苦不堪。

青蕪見狀,唇角不自覺泛起笑意,這時,倒在樓下那幾個壯漢也都露了怯,見她轉身拔刀,都駭得丟了兵器,一個個狼狽逃竄。

“沒用的東西。”那女人冷冷說著,用手支著桌椅,艱難站起身來,瞥了一眼那少年人痛苦的神情,麵露譏諷之色,道,“看來碧華門的弟子也不過如此,就憑這點能耐,也想與鏡淵作對?”

“你是鏡淵的人?”青蕪瞥了一眼身旁少年已開始發黑的左手,隨即轉向那名女子,唇角卻浮現出一絲溫婉的笑意,那女子正詫異,卻忽然臉色一變,整個人癱坐在地,臉色慘白,額間也滲出細密的汗珠。

青蕪稍稍低頭,隻見身旁那少年雙瞳中色彩愈發暗淡。便不緊不慢朝那女子伸出手去,微微笑道,“解藥呢?”

“你方才所施暗器,究竟是什麽……”女子艱難吐出這幾個字。

“你是不是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你身體裏蠕動?”青蕪微笑。

“你……你莫不是用的……”女子頓時駭得麵色煞白。

青蕪仍是微笑。

這春風化雨,是她自家姐姐當年的得意之作,可浛瑛心善,加之用毒是下作之舉,便更是不肯在這銀針之中喂毒,因此即便銀針入體,也不過初時隨著經脈流動,影響運功,然片刻後便會自行化去,並不危及性命。

自然,也囑咐過她。

那時的姐妹二人終年困於一方天地,許多外界之事都僅限於向往,而對偃術天賦異稟的浛瑛,閑來無事做出的這防身暗器,也成了如今的青蕪行走江湖隨身攜帶的暗器。

偏巧這江湖中還有馮千千這般用毒的高手,而她,恰好養了一種毒蟲。

那是傳聞中,西域至尊的毒蟲,喚作“鬼月勾”。此物乍看似是金針,入體之後卻會自行遊走於人體經脈,腐骨蝕心,中毒之人,死狀之慘烈,直叫人發指。

那女子大概是怕極了,竟忘了眼前這位看起來溫婉柔順的女子,怎麽都不可能會是傳聞中那陰鷙至極的女羅刹。她默默掏出一隻白瓷小瓶,狠命朝她一擲。青蕪伸手輕鬆接下,不動聲色打開瓶塞,眉尖微顰,將瓶中藥丸倒了兩顆在手心,又朝她拋去一顆。女子自然知道她是讓自己試藥,許是為求盡快脫身,稍稍凝眉便仰麵吞了下去。

青蕪見此,隨即淡淡一笑,將解藥交給那少年。

“解藥呢!”女子怒喝。

“我有說過要給你嗎?”青蕪看那少年手中黑跡隻是稍退了些,顰眉道,“你的解藥見效可並不快,何以見得真假?”

“你……”女子憤而上前一步,卻發覺經脈之中已無銀針流動之跡,被戲弄的她氣急敗壞拍出一掌,卻遠不及青蕪的刀快。

她張皇退後,這才避免胳膊和手分家,輕輕喘息幾聲,方咬牙切齒道:“做夢去罷!”言罷,登時翻窗而出,很快便沒了蹤影。

“這藥……”少年蹙了蹙眉,用中毒的手握了握拳又舒展開來,方長舒了口氣道,“應當是真的。”

“我看在這毒性消褪之前,少俠最好能少動真氣,免得又生差池。”青蕪道。

“多謝……姑娘相救,”少年麵露尷尬,“在下林天舒,敢問姑娘芳名?”

“叫我青蕪就好,”青蕪微笑道,“公子身子可還適應?方才這是……”

“說來慚愧,我本是奉師命出門送信,如今正要回去,在這茶館裏稍作歇息,卻看到幾個男人輕薄那位姑娘,本想幫她,誰知道……”那個叫林天舒的少年說到此處,已是羞愧不已,然想著自己這般濫好人的魯莽之舉已被人一眼看穿,更是感到無地自容。

“往後當心便是,”青蕪對他的尷尬視若無睹,隻是瞥了一眼他左手中毒之處,道,“我看林少俠還是盡早離開的好,說不準,那些人還會再來的。”言罷,一個飛身翻過欄杆,盈盈落地。

林天舒見她身手如此迅捷,不由愣了愣,卻見她回眸笑道:“既然林少俠已無大恙,我便先告辭了。”言罷,身形已然走遠。

林天舒遠遠望著這背影,一時竟愣了愣。

好一個瀟灑的女子。

可自己初出江湖便這般狼狽,又是何其尷尬,林天舒想到此處,也不知此刻該哭還是該笑。

自己好歹也是碧華門中長老卓超然的得意門生,如今卻在這種事上吃了大虧。看來平日裏師父的教誨果然沒錯,他的確是曆練太少。

這日他出了渝州城後,行至夜裏,仍不見有市鎮的影子,隻得在野外生了火,就地坐下,隨後又去找了根樹杈,在河邊淺灘處尋著有沒有魚兒可抓來充饑,可碧華門處於西嶺雪山之中,山間溪水常年冰封,也沒有機會讓他學這捕魚之技,加之他因手傷未愈,行動受製,費了大半個時辰還是一無所獲。

一種無法抑製的挫敗感在林天舒心底油然而生,也不知是賭氣還是怎的,便即扔了樹杈打算坐回火堆旁去,卻忽然聽得“啪”的一聲,扭頭卻見身旁地上多了一條拍著尾巴的魚,他詫異之餘,向那魚兒“飛”來的方向望去,卻看到一個纖柔的身形。

“青蕪姑娘!”林天舒說完,便不由得漲紅了臉,他從小到大所受的教導,便是男人要獨當一麵,如今卻三番兩次受同一個女人的恩惠,著實令他羞愧不已。

“林公子怎麽了?”青蕪走到他跟前,笑問。

“沒什麽,隻是覺得……姑娘有些奇怪。”林天舒怔怔道。

“奇怪?”青蕪笑問。

“……我也說不清楚,可是……”林天舒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和門裏的那些師姐妹有些不同。”

“我是我,何必同別人一樣?”青蕪說著,旋即走到火堆旁坐下,淡淡說道。

“姑娘生氣了嗎?”林天舒正彎腰拾起那條魚,聽到這話,連忙朝她走了過來,“我並無嘲弄姑娘之意,隻是女子本不該如此強硬……”

“不該?”青蕪抬眼,眸光深邃,似乎別有意味。

“不……不是,隻是覺得姑娘比較古怪……”

“嗯?”

“在下唐突,讓姑娘見笑了。”林天舒隻覺得再說下去什麽都是錯,便忙向青蕪施禮道,“今日若非姑娘相救,隻怕我林天舒早已曝屍荒野,如今卻還在此說些讓姑娘惱怒的話,著實是不該……”

“林公子多慮了。”青蕪淺笑。

林天舒尷尬一笑,便拾起那條魚走去火堆旁坐下:“姑娘沒有介懷便好……不知姑娘是要去何處,又因何經過此地?”

“我不過是個閑人,靠人雇傭接些散活討生計。”青蕪漫不經心道,“我那位新的雇主,怕是與鏡淵有些不對付,聽聞有門人在此出現,便讓我來尋個晦氣,沒成想恰好救了林少俠一命,也算是積德了。”

“這樣嗎……”林天舒想要接話,卻不知該說些什麽好,眼看氣氛變得尷尬起來,青蕪卻開口問道,“那麽林少俠呢,又是打哪來,往哪去?”

“我……我是奉師命送信的。”林天舒謹記下山之前師門的囑咐,並不敢隨便透露來處。

“如今鏡淵不斷挑釁各派,林少俠還是當心些好。”青蕪望著眼前那跳動的火焰,淡淡說道。

“青蕪姑娘也聽聞了鏡淵作亂之事?”林天舒問道。

“鏡淵之亂,並非小事,整個江湖上都傳得沸沸揚揚。”青蕪淡淡道,“從前一向神隱的門派,如今卻這般公然挑釁各大門派,著實有些叫人猜不透。”

“這顧蓮笙當上尊主之後,當真是囂張得很,再容他們如此下去,遲早會江湖大亂……”林天舒說著,不由望了青蕪一眼,卻見她凝神遠望,仿佛在思索什麽一般,不由愣道,“姑娘……”

“當心!”青蕪忽然旋身而起,將他一把推開,便即回身舉刀擋格,隻聽得一聲錚鳴響起,一片黑暗之中,幾乎迸起火花,待林天舒回過神來,首先看見的,卻是一隻玄色鐵爪。

“孫夢蛟?”林天舒大驚,卻忽覺背後傳來撕裂般的劇痛,當下呼出聲來,踉蹌閃避,回頭卻看見一名拿著重劍的女子,正是杜若雲無疑。

“這顧蓮笙究竟想做什麽?”青蕪百思不得其解,她看了一眼林天舒背後,一時驚呼出聲,她看見那重劍竟生生在他背上砍出了一道口子,從右肩處直延伸至左腰,好在傷口不算太深,可就在她打算出手之時,對方二人卻已拋出一把迷煙,飛身離去。

“別跑!魔頭……”林天舒話喊到一半,便痛呼一聲栽倒在地。待青蕪將他攙起,已是疼得滿頭大汗。

“無恥。”青蕪冷冷瞥了一眼方才那兩人所立之處,嗤笑一聲道。

兩回都是虛張聲勢,都不曾要人性命,顧蓮笙這唱的是哪出?非得要林天舒帶著傷回去,惹得各大派磨刀霍霍,就等著一齊宰了他這新上任的尊主?

圖什麽?

“姑娘,我……”林天舒的臉頓時變得紅一陣白一陣。

“林少俠,”青蕪鬆開攙扶著他的手,將林天舒從上到下打量一番,隨即眉心一動,眸子裏泛起若有若無的狡黠之色,“一日之內被人找上兩回,若還說是挑釁,是否有些牽強?”

“我真不是……”林天舒到底閱曆淺薄,性子又單純,聽她如此一說,立時便忍不住道出實情來,“我本是碧華門弟子,掌門的唐師妹與被鏡淵擄去,又聽聞各大門派皆有女子受難,便派遣我與幾位師兄弟下山送信,召集各派前往雪山,共同商議如何對付魔教。”

青蕪不言,隻是飛快點上他傷口附近穴道止血,然而等她拿出傷藥,眼前的少年人便已因失血過多而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