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霽雪迷影蹤

在第一片枯葉落地之後,西嶺雪山腳下的樹木,也越發顯露出秋的意趣。

杜子美有詩雲:“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裏船。”,說的正是這西嶺雪山。山中常年積雪,極目遠眺,盡顯皚皚。

放眼這益州地界,還沒有哪一座山能與它比高。

林天舒是在渝州城外受的重傷,加上不常下山,受傷又是平生頭一回,比起某些隔三差五中箭中刀的大俠,筋骨還是脆弱了些,是以連暈了幾日後,直至回到成都地界,仍是虛弱得很。

他雖覺得自己在青蕪這個陌生女子前表現過於窩囊顯得十分丟臉,可還是把她當做恩人來看,如今這般狼狽,若不是她“仗義”送自己回雪山,他這位躊躇滿誌的初生牛犢,也就隻能這麽無聲無息給交代了。

青蕪雇了頂肩輿抬著林天舒,便開口辭行,她一向說什麽話都是一副溫婉和善的模樣,林天舒自然要當真的。這些這些名門正派的弟子,皆把這道義二字看得極重,既然得了人恩惠,也定不會就這樣悄無聲息把人趕走。

除此之外,他也認定如她這般“俠義心腸”,在如今這般亂局下,定能出一份力。

可青蕪卻抬眼望著那高聳入雲的山巔,在心底默默打了個寒噤。

自己這副身子,真的還能撐住嗎?

許是老天垂憐,在這上山途中,青蕪除了覺得過於寒冷,寒疾倒是出乎意料地不曾發作,她不由得在心裏想著是不是那廬州安濟坊裏的老醫師是真人不露相,給她灌的藥起了作用?若果真如此,那幾天還真是沒白窩在病坊裏。

林天舒雖坐著肩輿,可是看著身旁的“弱女子”獨自一人攀這雪山也未曾要誰攙扶,便越發覺得渾身不自在了。

他總不自覺用餘光去打量身旁的青蕪。這個女子,與他那些師姐妹都不一樣,在他從前輩們口中聽來,在唐遠那一輩,碧華門中便出過一個欺師滅祖的女弟子黎蔓菁,因此碧華門內,很少會收女徒,即便是有,也是交給老弟子傳授些強身健體的基本功,如今是太平盛世,江湖上也許久不曾有過什麽太大的紛爭,那些女孩子也都像世外桃源裏長大的花草,天真得很,平日裏也就與同門師兄弟們打打鬧鬧,到了十六七歲就嫁人,從此相夫教子,安度餘生。其中性子最強硬的幾個,也不過就是言語上潑辣些,頂多與師兄弟們爭吵時揮舞刀劍做個噱頭,或者打上不痛不癢的兩拳,再隨便開些玩笑便會一個個跳腳臉紅,原形畢露。

可是青蕪呢?她看起來和顏悅色的,似乎也沒什麽脾氣,可舉止言行,似乎根本容不得他人評判定奪。

林天舒有些想不明白,他隻覺得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女兒家,又為何非要活得如此硬氣,便不需人來照顧嗎?

守山的弟子看起來比林天舒小不了幾歲,可開口便是喚他“林師叔”,青蕪將人送到後便說要走,卻被幾個守山弟子攔著,又莫名其妙晾在大堂裏等了許久,這才出來個上了年紀的男子相迎,聽旁人的說法,應當就是卓超然無疑。

這卓超然與唐遠同輩,亦已過了不惑之年,妻子也是這門裏的弟子,給他生了三個兒子,夭折了兩個,最小的那個身子也弱得很,二十七八才娶的妻,成婚後不久便一命嗚呼,也沒能留下一兒半女。

隻可憐了他的妻子,因不願在這二八年華就過上寡居的日子,本想再嫁,可卓超然是長老,她自己也是門內弟子,經過這事,還被扣上了個克夫的帽子,又有誰敢娶?

是以才過了半年多,便因此瘋癲而跳了崖,碧華門內眾人,也都不約而同保持了緘默,讓那個女人的名字,成了不成文的禁忌。

這哪裏還是桃源?分明是地獄。

人的年紀越大,年輕好看的骨肉皮相也就越加失去了作用,骨子裏的性子,從眼神氣度上看起來,也就越加分明。卓超然長著一副老謀深算的模樣,縱使一身寬袍大袖,看起來都仍像是頭披著羊皮的狼。

這位須發斑白的長老,言談舉止始終分外從容。可青蕪分明能夠感覺到,他的每一句話,都是在試探自己。

鏡淵是邪教,動輒傷人也並沒有什麽大不了,可他似乎固執地在心底認定,青蕪一定與鏡淵有著某種關聯,而杜若雲等人之所以不殺林天舒,也不過與她聯合起來做做樣子,好讓這個“奸細”能夠混進這些名門正派,裏應外合來下手。

青蕪畢竟是出自讀書人家,這些人家為了讓女兒嫁個好人家,教養女兒的方式,多半是一個模子刻的,那些察言觀色,曲意逢迎的本事,她十歲以前就學得滾瓜爛熟,雖說私下裏從不遵循,可真到了用得上的時候,仍舊能做得滴水不漏。

卓超然稱她俠義也好,心善也罷,橫豎不過就是不打算讓她走。青蕪當然也知道,這個年紀的老前輩,對許多事根本就已固執到可以,卓超然分明便是自信到認定自己無所不能,足夠有能耐“甕中捉鱉”,這才千方百計要把自己這位“奸細”留下。

可這恰好順得是她的意。

她甚至不用怎麽偽裝便被對方認定了是個自以為是的蠢材,加之她看起來柔弱纖瘦,還拿著一把人人看著都會覺得她在裝腔作勢的橫刀在手裏,這些大小門派的人,十成裏就有九成,從第一眼看她就不會把她放在眼裏。

不過這個“共商剿滅魔教事宜”的名頭,聽起來還真挺像那麽回事,要是換上林天舒一般的十六七歲的少年人,怕是早就被這位老前輩的豪言壯語感動得熱淚盈眶了。

她在這山中待了些時日,陸續又看到許多因送信而負傷歸來的弟子,她越發看不明白顧蓮笙想做什麽,即便反複琢磨那些從蕭璧淩口中轉述來的隻言片語,也並不能推斷得出一個所以然來。

那位顧尊主到底有多麽自以為是?難道非得激怒這些名門正派不可嗎?不說此前的內鬥便已有了耗損,鏡淵即使真有滅盡各大門派之能,如今這般頻繁樹敵,又是所圖何事?

被抓走的女人少說也有十七八個,除了唐月兒與莊子瀅,還有解秋堂的祝小文,摘星樓的沙宛鈺,鴻蒙館的侍女阮湘湘……諸如這般,一幹大小門派,但凡有女子在內的,絕大多數都未能幸免。

碧華門將這英雄帖陸續送出後,除了受邀的大門派,也有些無關的小門派紛紛跑來湊熱鬧,這些人不用猜都知道心懷叵測,連想也不用想,九成都是為了那隻被傳得神乎其神的黑匣子。

畢竟沈軒落入天元堂之事極為隱秘,多數人還是認定,不論是人或是盒子,必然還在鏡淵手中。這碧華門是閉門也不便,敞開門又嫌麻煩,唐遠身為掌門,自然沒空去管這些閑事,便索性把卓超然打發了去。

這場沒有任何結果的聚義唯一的作用,就是在各大門派到來之前,充分讓青蕪這個旁觀者見識到了卓大長老八麵玲瓏的功夫,以及那些宵小的麵皮之厚,估摸著要是能一張張撕下來包餃子,不煮上七天七夜,隻怕都嚼不爛。

折騰了大約小半天的功夫,卓長老憑借著他那張三寸不爛之舌,把這一幫人說走了一半,剩下一半實在不要臉的,也打發了弟子安頓下來,林天舒這個做弟子的忙上忙下跑了一天,也是累得夠嗆。

青蕪的寒疾是後半夜裏發作的,等西廂外輪值守衛的女弟子華雙雙發覺並叫來了門中醫師,她的臉都還是慘白著的,次日聞訊而來“探望”的卓超然反而詫異了起來,私下再三詢問醫師其病情細節,終於開始懷疑自己是老糊塗了才把好端端的姑娘當做了奸細,並將原先安排好監視她的弟子也都給撤了去。

她一開始還不曾料到自己的病情歪打正著地給自己帶來了如此便利,等她昏昏沉沉睡了幾日後醒來,才聽華雙雙說各大門派的人幾乎都已到齊了。

“卓長老說,青蕪姐姐要好好養病,等到此間事了,他會專程派人送你下山的。”華雙雙眨了眨眼睛,每一個字都轉達得十分認真。

“太客氣了。”青蕪莞爾。

“可別這麽說,你救了林師兄,在這住些時日又算得了什麽,”華雙雙一提到“林師兄”三個字便麵頰緋紅,顯是對他傾慕已久,“而且,如今飛雲居的人也還未到,長老說,若是到時姑娘有心參與,這等俠義之舉,也是……”

“那些往後再議,”青蕪笑道,“這幾日都是你在照顧我嗎?”

華雙雙點頭:“師父說,女人家的要少摻和那些事,我也閑著無聊,平時都待在姐姐這裏,也能說說話解個悶。”

“覺著悶的話,為何不同師姐妹下山去轉轉?”青蕪隻是隨口一問,卻見華雙雙吐了吐舌頭,眸子裏流露出幾分悵然來。

“我武功不好,都還沒下過山呢,”華雙雙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大多都有種與生俱來的樂觀心性,隻小小失落了片刻,便很快露出歡欣的神情,眸子裏還帶著些許歆羨之色,“話說回來,從前都沒聽說過青蕪姐姐的名字,你是哪裏人呀?”

“我自幼便在外漂泊,到哪都是家,哪還知道自己是哪的人呢。”青蕪搖頭笑道。她這話的確不假,自她懂得記事的年歲起,至今都不知道“家鄉”究竟是怎般模樣,聽母親說,父親從來不甘心隻做一個讀書人,他對偃術天分極高,四處拜師學藝,替人製造或拆解機關無數,亦從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表現的機會。也正是由於此,僅僅她所記得的住處,就有十餘處之多。

她也依稀記得母親提過,故裏的天很藍,兩排或高或低刷著白牆的瓦房,隔著一條小河相對而望,小河窄而清澈,蜿蜒去望不見的遠方。

這些聽起來,似乎是某個江南水鄉的景象,可不論此後的她走過多少相似的地方,都尋不到半點故鄉的氣息。

或許在家鄉的人看來,父親也不過是那萬千少小離家的遊子當中的一個,隨著年歲漸遠,終究模糊在了遙遠的過去,往後即便還能歸鄉,怕也都物是人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