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暮雨生迷茫

青蕪那一番推測,自說出口後,便成了籠罩在蕭璧淩心頭的一團陰霾,始終揮之不散。

杜若雲也是個悶得可怕的人,一路上什麽話也不說,可越是這樣,蕭璧淩也越是覺得心緒壓抑起來,加之山路崎嶇難行,本心無顧忌的他,忽然便生出幾分心虛來。

萬一,此行證明了青蕪的話,他又當如何自處?說出口的話,既已成了事實,可還有挽回的餘地?

滿懷心事的他終於到了鏡淵主廳之中,卻隻見到顧蓮笙一人,一身疏鬆的白色直裾,領口微微敞開,露出兩側鎖骨。他斜倚在案幾一側,神情愜意而慵懶。案上的熏爐間白煙渺渺,伴著龍涎香的氣息,逐漸彌散。

龍涎香香氣持久,又難以采取,是以常常作為宮廷的貢品,如此看來,鏡淵不論財力實力,都不輸於江湖中任何一個“名門正派”。

“顧尊主,”蕭璧淩施禮道,“不知尊主相邀,所為何事?”

“聽聞蕭大俠正在尋人,而那人本座剛好見過,這便特地給蕭大俠送個人情。”顧蓮笙漫不經心說著,狹長的眸子漸漸眯了起來。

“顧尊主有此好意,蕭某著實受寵若驚,”蕭璧淩從容施禮,“隻不過,在下有些問題,也想請教顧尊主。”

“不忙,”顧蓮笙說著,慵懶抬眼一瞥,悠悠說道,“蕭公子若是不急著走,一會兒等本座把話說完,若是對我鏡淵還有何不信任,大可以命人陪著你,把這白石山裏裏外外都搜一遍,免得到時被人說,我本座占著天時地利,欺人太甚。”

“顧尊主多慮了。”蕭璧淩淡淡道。

“站著說話,不嫌累嗎?”顧蓮笙輕笑,略一抬手示意他入座。

蕭璧淩不語,便即在他對麵坐下。

“舉賢會那日,我的手下從玄澈身邊擒來一人,說是他的男人。可我一看,原來是見過的。”顧蓮笙道,“他說這一切與他無關。我當然也知道,可他傷得那麽重,我當然得救他,不然等到扶風閣找我麻煩,又當如何?”

蕭璧淩凝眉,仍是不語。

青蕪說的果然是真的,蘇易曾落到過顧蓮笙手中,可他又為何會出現在白石山?

難道真是因為那個原因嗎?

蕭璧淩已經開始覺得頭痛了。

“蕭大俠如此鎮定,想必已經知道了些什麽。”顧蓮笙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那麽,在下可否請問顧尊主,蘇易如今人在何處?”蕭璧淩眸光收斂,叫人乍看上去,盡是一片深邃。

“哦,你來晚了,玄澈已經把人帶走了。”顧蓮笙的口氣聽起來像是開脫,神情也依舊慵懶。

蕭璧淩驀地便有種被人耍了的感覺,繞是他修養好,硬是將不該問的一些問題都收了回去。

顧蓮笙卻像是想起了何事,掩口笑道:“也對,早該通知蕭大俠的,可蕭大俠你行蹤不定,著實不大好找。”

蕭璧淩不言,勉強收回唇角不自覺泛起的冷笑。

顧蓮笙不像是有意傳達消息的,不然,他請來的人應當是方錚旭,而不是自己。

而且也不會等到這人走茶涼的時候才相告。

“我那時當真以為,玄澈和他關係匪淺呢,不然,如何舍得用血玉令來換?”顧蓮笙雙眸微微張開了些許,那輕笑的模樣,就像在敘說一場好戲,“不過,若是換成蕭大俠,也必然會拚盡全力,也要換得他平安罷。”

這廝是不是誤會了什麽?

蕭璧淩隻覺一口老血卡在喉嚨裏,想咽咽不下,想噴噴不出。

不過,若是按照他所誤會的方向推斷下去,方才說這些話的目的,似乎是為了激怒自己才說的。

鏡淵的人果然都閑得慌。

“那是自然。”蕭璧淩唇角一揚。

他有意順著顧蓮笙的話往下說,果不其然,輪到顧蓮笙起疑了。

雖說自古便有男風盛行,然而此等癖好,一向被世人視作見不得人的下作東西,怎麽會有人大方承認?

顧蓮笙感到他是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忍不住便多說了一句:“蕭大俠當真是大仁大義,竟……”

“哪來的大仁大義,不過是得帶人回去交差罷了,”蕭璧淩聳了聳肩,道,“既然橫豎不好過,最少不能讓老方覺得我遊手好閑不是?”

蕭璧淩是在蘇易失蹤後回到的扶風閣,然而他直到此時才知道,蘇易之所以會失蹤,竟與自己密切相關。

仔細想來,從重逢的第一次挑釁開始,蘇易就顯得異常古怪,而且他後來問過,宋雲錫被荀弋等人圍堵時,蘇易所稱的“增援”,根本是他擅作主張。

方錚旭根本從未交代過他去做這事!

蕭璧淩越想越覺得可怕。

顧蓮笙的眸子裏忽然便多了一絲失望。蕭璧淩也在心裏長長鬆了口氣。

隻要這位顧尊主別再有不該有的誤會,他心裏多少還能舒坦些。

“果然呢,既然是這樣,你也不會明白的。”顧蓮笙忽然坐了起來,眸子裏透出一刹那的邪魅,與之對視,但很快卻挑眉笑道,“蕭大俠方才說,有話要問本座,怎麽不見開口?”

“這下想要問的,顧尊主都已說了。”

他眸子裏有一刹那閃過一絲憂慮,可很快又收斂下去。

當初無法確認之事,如今全都能確認了。

玄澈第一次看見蘇易時,那神情便如惡狼見了獵物一般。

而青蕪也曾說過,蘇易是“有些粘著他”的人。

那麽玄澈將人帶走之後呢,又去了何處?

“請問顧尊主……”蕭璧淩凝眉,“人是幾時被玄澈帶走的。”

“就在舉賢會當日。”顧蓮笙悠悠道,“怎麽,蕭大俠仍是不肯信我?”

“知恩當圖報,蕭某還不至於如此不識趣。”蕭璧淩起身施禮,淡淡答道,“這些消息,還得多謝顧尊主慷慨相告,如今尋人要緊,便不多打擾,告辭。”他幹淨利落地說完這一些話,便即退出了廳中。

顧蓮笙隻輕笑一聲,心下卻不免悵然。

他似乎並不是很在意這些,隻可惜,他預想之中的好戲,未必還有機會上演了。

蕭璧淩下山途中,思緒也跟著漸沉的天色變得迷茫起來。

若顧蓮笙所言為真,那麽蘇易他……

可想到這裏,他心中又生出另一個想法,來,不論是玄澈或者顧蓮笙,在此前與他之間皆無恩怨糾葛,自己又為何要相信他們的話,因此牽涉進白石山的那些恩恩怨怨?

可既然毫無糾葛,為何他二人要接二連三找上自己?還說了這麽多莫名其妙的話?

他心裏其實很清楚,有些事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即便他不想承認又能如何?

可玄澈真的隻是要他一句話,讓蘇易心死之後,心甘情願追隨而已嗎?隻這一句話,與天元堂做那交易便足夠了,至於搭上一派尊主之位嗎?

他還沒來得及完全靜下心來,遠處卻傳來了不緊不慢的滾輪聲,並越發向他靠近。

蕭璧淩抬眼,隻看到一台精鋼所製的輪椅到了跟前,上頭坐著一名身形纖弱的女子,墨色衣衫,柳葉眉,修長的睫毛將那對丹鳳眼的線條修飾得精致秀氣,卻遮蓋不了眸子裏銳利的鋒芒。

如此姣好的相貌,偏偏在右臉之上突兀生著一片駭人的燒灼疤痕。

“怎麽是你?”蕭璧淩唇角動了動,“我又不是叛徒,也用得著出動周長老大駕?”

這個女人,自然便是扶風閣巽字一輩之上唯一的女子——周素妍。

“你果然插手了此事,”周素妍冷哼一聲,“你許久未歸,方閣主擔心得很,偏偏葉家的小公子剛剛出生,那些門麵事推脫不掉,便隻好派我來找你。”

“所以呢?你就找到這來了?”蕭璧淩唇角一僵,想笑也笑不出來了。

“回去。”周素妍的話幹淨利落。

“急什麽?蘇易下落未明,難道就這麽丟下不管?”蕭璧淩挑眉。

“你查到了什麽?”周素妍仍是一臉淡漠。

蕭璧淩搖頭,那神情似笑非笑,在周素妍看來,已是十分欠揍。

“是你現在便同我走,還是等我動手抓你?”周素妍臉上沒有半點表情。

蕭璧淩不是不知道她這是先禮後兵,在她出手之前便已向後退開一大步,周素妍見狀,右手微微一抬,三根頂端係著銀珠的絲線便自手心倏然而出。她出手極快,不等蕭璧淩避讓,其中兩條絲線便先後將他手中玄蒼劍柄、劍鞘縛住,掙脫不得,剩下的一條,則縛在他脈門之上,漸漸勒出血絲。

蕭璧淩不慌不忙看了看那三根絲線,眉心略微一動,右手迅速翻轉扣在那縛住他脈門的絲線之上,左手則迅速摁緊佩劍,以免她收勢之時給奪了去。

周素妍眉眼低垂,勾著絲線的右手隱隱察覺出暗流湧動,與他僵持許久,方悠悠說道:“你打算幾時回去?”

“先找到人再說。”蕭璧淩道,“當然,憑你的能耐,也可以現在把我綁回去。”

“跟著便一路上與你鬥智鬥勇,隨時防備著你逃跑嗎?”周素妍幹笑兩聲,“我沒那個閑心。”

“如此說來,還是周長老了解我。”蕭璧淩故作深沉道。

“你自便。”周素妍懶得與他貧嘴,手中銀絲一鬆,便即收回袖中,“像你這樣的人,若是死在這外頭,還正好讓世上少個禍害。”

“承周長老吉言,在下想來必能大難不死,因禍得福。”他說著這話,還拱手給周素妍道了個揖禮。

那表情雖未帶著笑容,可仍是怎麽看都欠揍。

周素妍對此隻是嗤之以鼻,片刻之後,方道:“你也莫要以為,就此便可溜之大吉。屆時方閣主若有令,我還是會來拿人。”

“我說周長老,您能否稍微客氣一點,”蕭璧淩賠著笑臉,道,“照這麽一說,豈非我走哪兒都得防著?”

“若非看在當年救命之恩的份上,你已經被我綁回去了。”周素妍言罷,一張臉已徹底冷了下去。

蕭璧淩聽到這話,笑容也似乎有些僵住了。

那些他從來都不敢提的往事,如今竟被她隨口說了出來。

她是真的忘了那些傷痕累累的過往,還是又遭遇了什麽事情,讓她又記起了那些不堪?

然而不等他想清楚這些,對麵的女子便已默默撥弄著椅側輪軸轉身離去。蕭璧淩看著她的背影漸行漸遠,卻不自覺伸手在左臂靠近手肘處摸了摸。

在這衣袖的遮掩之下,是小臂上一塊茶蓋大小的灼燒疤痕,與周素妍臉上那處傷疤如出一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