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一覺華胥夢

在這個暑氣還未完全消退的天氣裏,蕭璧淩離開竹苑後,行了一段路便覺口幹,恰好路旁有家略顯簡陋的茶肆,便順便坐下來喝杯茶。

然而這種郊外路旁的小攤,坐的都是些地裏幹活的漢子,茶水裏也不知是從哪弄來的茶葉,喝在嘴裏澀味極重,還不知從哪混進去幾粒沙子。

於是這一口茶水下去,他本能便想把口裏的茶水噴出來,可未免惹人旁觀,還是勉強憋著有吐出來,冷不防嗆了一鼻子。

蕭璧淩不禁扶額,一時間頭疼欲裂,加上耳邊不斷傳來的閑言碎語,越說越不著邊際,連什麽鬼神之說都給搬了出來,當真是叫他哭笑不得。

就在這時,一隻纖細的手掌,輕輕拍在了他跟前的桌麵上。

蕭璧淩霍地抬眼,卻愣了一愣。

眼前所立女子,不是青蕪還會是誰?

“你的傷都好了?”蕭璧淩蹙眉。

“你怎知我受了傷?”青蕪微笑入座。

“猜的。”蕭璧淩這瞎話編得言簡意賅,回答快得就像天生會扯謊一樣。

“你能耐啊,”青蕪壓低嗓音,唇角仍舊掛著笑意,“殺人嫁禍,比我還在行。”

“不敢當,”蕭璧淩挑眉回應,“不如,我去向他們認了這賬罷了。”

“認了又如何?他們幹著見不得人的勾當,哪會明擺著動你?”青蕪的表情看起來,似乎一點也不介意。

蕭璧淩見了,立時便感受到了強烈的挫敗感,當下便道:“你覺得……我有那麽無恥嗎?”

“所以呢,蕭大俠不打算給個解釋?”青蕪眨了眨眼。

“讓我想想……”蕭璧淩瞥了一眼手中那杯渾濁的茶水,無奈放下來,低聲說道,“就是那天我走開去尋寇兄與子瀅時候的事,想必你也都猜得到。”

“所以,你就把他給殺了?”青蕪唇角微微上挑,她一手托腮,手肘支在桌麵,一對明亮的眸子將他打量一番,輕笑一聲道,“後來呢?”

“我說女俠,我要是連毀屍滅跡這種事都做不好,哪裏還活得到今天?”蕭璧淩神情略顯無奈,“那天,傅雲縉的人來時,我發覺異常後便去找你,豈知卻尋錯了方向,還碰上了玄澈……”

“等等!”青蕪一聽到“玄澈”二字,便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眉心也微微顰了顰,“你碰上了玄澈?”

“對。”蕭璧淩點頭,將那日玄澈說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話,都告訴了她。

聽完這些,一向冷靜的青蕪卻愣了。

過了好半天,她方才用詢問的話音道:“你可知道,玄澈用血玉令同顧蓮笙換了蘇易?”

她說這話的時候,蕭璧淩正艱難地吞咽著那難以下咽的茶水,隨後終於忍不住將那些茶水都噴在了身旁的地麵上,咳了幾聲,難以置信朝她問道:“你說的是真的?”

“那麽,蘇易為何會去白石山,又為何會落到顧蓮笙手裏?”

“我怎麽會知道?”蕭璧淩聽得一頭霧水。

青蕪不言,用探究的眼神打量他許久,直看得他心底發毛。

半晌,她終於開口,道:“我記得你曾說過,他處處針對你?”

“是……怎麽了?”蕭璧淩被她看得越發心虛起來,可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有何好心虛的。

“恐怕……”

“恐怕什麽?”

“玄澈問你那些話時,蘇易就在附近。”青蕪想了一會兒,又試探般問道,“蘇公子真是男人?”

“你這不是廢話嗎……”蕭璧淩說到一半才覺得她這問話似乎有哪不對勁,眉心不覺一緊,“你想說什麽?”

“玄澈已是如此落魄,他手中若真有萬千兵馬,為何不去對付顧蓮笙?若是沒有,即便蘇易武功不如他,但隻有一人,脫身也並非絕無可能。”青蕪的模樣看起來很無辜,可是話卻說得蕭璧淩莫名緊張起來。

“你的意思是說,蘇易是自願跟隨在他身邊,為何?”蕭璧淩更加茫然了。

“天元堂得到沈軒後,玄澈還主動把盒子交了出去,”青蕪眸光漸漸沉斂,恢複了方才的平靜,“這原本沒什麽,打傷他們弟子的是我;與寇承歡結盟,主動挑釁的也是我;想探聽沈軒下落的人是我;無門無派,最好對付的人還是我,可為何在離開白石山之後,玄澈首先找上的人卻是你呢?”

蕭璧淩不禁蹙眉。

“我以為……玄澈設下這種種阻礙,隻是想讓你在某個人麵前說出一句話。”青蕪頓了頓,道,“如果蘇易就在他身邊,玄澈……應當是希望讓他親耳聽你說,說你絕不會在乎他的死活。”

蕭璧淩不傻,到了這一刻,他終於從青蕪的話裏聽出了一絲端倪。

青蕪話音仍舊平靜,可看那神情,卻似乎又陷入了新的疑惑之中,“可是玄澈不會白白把人送給天元堂,不過,他如此大費周章,應當不隻是為了做成這一件事……”

“慢著,”蕭璧淩忍不住將她的話給打斷,“你是說,蘇易……”

“玄澈好男風,你又不是初涉江湖的毛頭小子,這個你總該知道。”青蕪說著,卻又似有意調侃他一般莞爾一笑。

滾!蕭璧淩在心裏說著,不自覺打了個寒噤,直覺叫他很想立刻開口讓她將話打住,卻偏偏什麽話也沒說出來。

“蘇易的武功應當很好,我記得你初回金陵的時候,還被他砍傷了一隻手。”青蕪道。

“這你也知道?”蕭璧淩一愣。

“那麽,你可曾想過,為何當年名滿江南的不是他?”

“你想說什麽……”

“你退隱七年,他也依舊是原先的模樣,不正是一直在等著什麽嗎?”

蕭璧淩突然很想叫她去洗把臉,好好遏製一下那些即將說出口的天馬行空的猜測。

“蘇易多半也認出了沈軒,至於去白石山的原因,究竟是為了明著幫你,還是單獨行事找出你想找的真相暗著幫你,又或是別的什麽,都不重要,可這所有的可能,都繞不開你。可他勢單力薄,落在顧蓮笙手裏多半是真的,玄澈與天元堂做了交易,又找到了顧蓮笙,一麵將蘇易帶在身邊,另一麵讓天元堂充當靶子給你布局,有或許起先還有別的企圖,打算直接了結了你,後來才有了新的計策——至於我,其實是誰都一樣,隻要是你身旁的人,換一個由頭便夠了。”青蕪道。

“我怎麽覺得這都不是真的……”蕭璧淩不由扶額。

他根本不可能接受得了這種事,盡管青蕪已盡力把話往隱晦了說,可他聽到這些腦中仍是不自覺“嗡”了一聲。

雖許多事還隻是她的猜測,可嘴個看似荒唐的猜測,卻莫名給那些以往看似說不通的事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釋。

他想了想,仍是不死心地想找理由來推翻這些:“倘若真是如此……那他從前處處針對於我又作何解釋?”

“你要是喜歡一個男……女孩子,會不會想方設法做些什麽事來吸引她的注意?”青蕪一時嘴快險些說錯,好在反應夠快及時改了口,“他能耐不比你差,為何從不與你爭名奪利?哪怕你消失七年,也從未搶占過你當年的風頭,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

“那又怎樣,他想什麽的我怎麽知道?”蕭璧淩說完,卻自己心虛到先把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他看了看青蕪,心想著眼前這位女俠不是滿腹心思都裝著報仇嗎?怎麽對這種事也無師自通?照這麽看來,那些“不怎麽斯文的書”,她當年應該沒少看過……

青蕪原先還在想著玄澈舍棄鏡淵也要攪亂江湖安寧的舉動是何用意,可當她看見眼前這位大俠雙手摳著額頭鬱悶不堪的模樣,卻不由覺得他有點可憐。

她設身處地想了想,如果有一天她忽然知道一個女孩子喜歡自己,還明裏暗裏做下許多蠢事,終致下落不明,她又會如何?

隨後,她真的開始對這位蕭大俠產生了深刻的同情。

“也罷,”青蕪歎了口氣道,“既然沈軒在天元堂,我看……”

蕭璧淩的口氣逐漸平穩了下來,可一聽他說出來的話,顯然內心還是波濤洶湧,竭力想要推翻青蕪的判斷;“你方才所言,終究隻是猜測,我想……我還是應當去白石山看看。”

到底是不到黃河心不死心。

“既然如此,蕭大俠你可就得自求多福了。”青蕪不是矯情的人,所謂“深刻的”同情心也立刻因為他這找死的想法消失得一幹二淨。

“話說回來,”蕭璧淩略一凝眉,道,“這些消息都是誰告訴你的?”

“既是消息,有用便可,又何必追根究底?”青蕪淺笑,卻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打擾了。”

二人聞聲回頭,隻見一名背著重劍的女子立在眼前。

杜若雲?

“我家主人有吩咐,請足下到我門中一見。”她的麵容極冷,口氣也生硬得很。

不過這話,隻是對著蕭璧淩一人說的。

“你家主人?”蕭璧淩眉心微動,在青蕪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望了望杜若雲,道,“從前的還是現在的?”

“從前現在,都是同一個,”杜若雲麵容雖冷,卻似乎並無惡意,“我家主人姓顧。”

青蕪仍是微笑望著二人,並未有任何動作。

顧蓮笙為何要見蕭璧淩?

這二人之間,似乎並無恩怨糾葛。

若說一定要有,那麽,顧蓮笙與玄澈互不對付,玄澈也對蕭璧淩有殺心。

敵人的敵人,應該不是敵人,至少現在不會是。

更何況若是顧蓮笙真要對他不利,也不會隻派出一個杜若雲,他再如何閑得慌,也絕無理由用這種方式他下套。

“不知杜姑娘可否告訴在下,”蕭璧淩神色逐漸變得凝重,“你家主人想要見我,所為何事?”

“蘇公子。”杜若雲輕描淡寫吐出這三個字,神情亦無絲毫變化。

蕭璧淩本還在思索脫身之法,可聽到這三個字,心卻猛地一沉。

“這叫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青蕪在一旁看了許久,聽到這話,終於開口,微笑問道,“蕭大俠,你要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