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未聞有端倪

扶風閣少了一個蘇易,大半的委托便落到了陸寒青身上,剩下一部分,便都交給了蕭璧淩。

這日,他難得有了空閑,便一個人跑了出來,準備找個地方坐下來喝茶,誰知道剛一入座,便看見一個人朝她跑了過來。

真是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

“淩哥哥,我可算等到你了!”

這樣的稱呼,已有許多年不曾聽到了。蕭璧淩聽著這話,怔怔看著向他跑來,一身綠衣的莊子瀅,隻覺得一個頭變作了兩個大。

她不是有情郎了嗎?怎麽找這來了?

“真的是你嗎?淩哥哥,我……”莊子瀅三步並作兩步到了他跟前,露出滿麵欣喜,可蕭璧淩卻不自覺將身子往後一傾,道,“慢著,我有話問你。”

“怎麽了?”莊子瀅一愣。

“你……認識段逍遙嗎?”蕭璧淩說完,卻見眼前女子臉色立即變了。

倒不是變得有多麽難看或是沉鬱,而是木楞般的茫然。

“我和他……淩哥哥,那個……”

“我不管你們什麽關係,總之……我就是問問。”蕭璧淩兩手一攤,長長鬆了口氣道。

在那日段逍遙上門挑釁後,又從青蕪口中聽到那番問話,帶著滿心疑惑的蕭璧淩,也輾轉打聽到了一些事。

如今得莊子瀅親口確認此事,困擾他多日的疑問,也終於都解了開來。

莊子瀅還當他是起了妒意,哪裏知道這家夥問完便起身要走,心下不知怎的便騰起一陣委屈,氣急敗壞般伸手在蕭璧淩肩頭狠狠拍了一把,可她這一巴掌,不偏不倚正好拍在他右肩傷口附近。

蕭璧淩立時倒吸一口涼氣,身子本能向後一縮,隨即伸手捂在被拍裂的傷口處,齜牙咧嘴退了開來:“你要殺人嗎?”

回到扶風閣的日子雖已快滿一個月,卻少不了要四處奔波,解決些雞毛蒜皮的麻煩事,因此延緩了傷口的愈合,也是再也正常不過的事。

“你怎麽啦?”莊子瀅支支吾吾後退,卻見他下意識伸手在右肩後摸了一把,拿開手時,指尖已多了一絲紅色印記。

蕭璧淩搖頭不言,擺明了並不打算理會這個冒冒失失的丫頭。

“你流血了……”莊子瀅囁嚅著想要上前查看,卻踟躕著不敢抬起腳步。

“你來金陵作甚?”蕭璧淩凝眉,“總不會無緣無故跑來這裏。”

“我……”莊子瀅話到嘴邊,竟不知該如何開口了。蕭璧淩見她這般磨蹭蹭,傷口又疼得厲害,便道,“那就等你想到了再說,我先走了。”言罷,便即轉過身去,莊子瀅見了,連忙上前去拉,可拉住的卻恰好是右臂。

“等等……”蕭璧淩像是被雷電擊中一般連退數步,捂在傷口的左手,幾乎快要摳進去。莊子瀅也被他如此反應嚇了一大跳,然而終於上前查看,卻被他刻意躲了開去。

“你還是別過來的好,”蕭璧淩也是死要麵子活受罪,硬撐著動了動右手筋骨,卻忍不住別過臉去,疼得齜牙咧嘴。他頓了頓話音,又道,“我才剛回來,你那位段郎就找上門來差點廢了我一隻手,這要是讓他知道我還見了你一麵,指不定得想著如何把我大卸八塊了。”

“什麽?他去找過你……”莊子瀅一愣,卻暗暗咬了咬牙,小聲嘟噥道,“怎麽這樣……說好了不會找麻煩的……”

“你說什麽?”蕭璧淩並未聽清她所言。

“沒什麽,”莊子瀅撇撇嘴道,“我……”

“先放手!”蕭璧淩不由分說便要將仍舊被她死死摳著指尖的右手抽出來。

莊子瀅這才有所領悟,連忙鬆開了手。

蕭璧淩眼下隻巴不得這胳膊不是自己的,從後肩蔓延至臂膀的那陣鑽心的疼痛,對他來說,那可不是什麽好受的滋味。

他一手捂著右肩躬身背過身去。莊子瀅見到他指縫間依稀滲出的猩紅血跡,一時慌了神道:“淩哥哥,我……”

“你到底來幹什麽的?”蕭璧淩愈覺哭笑不得,“有話快說啊,莊大娘子……”

“我想……請你幫我救人。”莊子瀅咬著唇道。

“救人?”蕭璧淩聽到這話,腦中便立刻出現了一個名字,“不會是段逍遙吧?”

“你怎麽知道?”莊子瀅一驚。

“猜都能猜到了,”由於疼痛難忍,蕭璧淩的眉也越蹙越緊,“你平日裏都呆在廬州,總共認識的也不過就那麽幾個人,總不可能讓我出手救你那個當掌門的爹。”

“他……”莊子瀅囁嚅起來,“重華觀誣賴逍遙哥哥偷了玲瓏塔不還,天元堂又與他們交好,便將他給捉去逼供,我想,讓你幫我把偷玲瓏塔的人給找出來,還逍遙哥哥一個清白……”

“段逍遙……玲瓏塔……”蕭璧淩目露恍然,麵色卻又忽然一沉,隨即眸底那深沉的顏色逐漸蔓延開來,將雙瞳填滿,“你來金陵多久了,可有住處?”

“三天……我到金陵時,你剛好不在,便一直住在前麵的客舍等你。”莊子瀅說著,便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間客舍,道。

“你先回客舍等著,”蕭璧淩眉心一凝,那口氣分明不容置辯,“我自會去找你。”

“可是……哎!”莊子瀅看他走遠,先是慌忙追了幾步,然而,那張嬌俏的容顏之上,卻漸漸露出迷惘之色,腳步也亦隨之凝滯。

如此這般,當真不是在找借口遠離自己嗎?

當然不是。

雖說莊子瀅對於蕭璧淩而言,的確一直都是個讓他頭疼的角色。

她身為六合門掌門人莊定閑的女兒,武功卻稀鬆平常到被四五個地痞圍住都能驚慌失措的地步。

有關她的記憶,在蕭璧淩腦中最為深刻的,就是她總能無處不在地出現在任何一個有他的角落,追著他四處亂跑。

隻不過,他今日這般急著離開,卻並非為了逃避。也不隻是由於傷勢,更不是急著回去同方錚旭交代。

而是因為這些日子太過繁忙,讓他遺忘了一件還未來得及去做的事。

是莊子瀅提起了段逍遙,他才想起。

不知是由於直覺,還是別的什麽,蕭璧淩始終懷疑,青蕪與金陵城當年的那些事,有種某種特定的聯係,加之葉楓說過,沈肇峰還有個小女兒尚在人間。

當然很可能不止她一個活著,他還見到了沈軒不是?

葉楓是不是胡說八道他不清楚,但沈家五口當年的住處,他是無論如何也要去看看的。

至於對莊子瀅,總歸有所虧欠,幫她這一次,就算兩清了吧?

蕭璧淩輕功尚可,加上對沐劍山莊熟門熟路,因此很容易就避開了那些巡守,來到沈肇峰一家過去居住的院落。

那幾間屋子在山莊南方位,自沈肇峰一家慘遭滅門後,因著眾人忌諱,是以全都空了出來,再無人進入,久而久之便完全荒廢,連守衛都鬆懈得很。

也正是因此,蕭璧淩到了院內,便也不必時時防備有人找來。

斷枝殘葉,零落滿地。

這般蕭條之景,也不知那位尚在人間的沈茹薇可曾看到過。

他繞開一地雜亂,走到最裏邊的一間屋子門前,那屋子裏早已積了厚厚的灰塵,若就這般踏進去留下腳印,那可是大大的不妥。

是以蕭璧淩就這麽站在門外,望著地上那一方破碎的琴幾與斷弦的瑤琴,以及倒在地上的銅鏡與妝奩,凝眉思索。

看得出來,此處應當本是女子居住。那妝奩被摔得四分五裂,周圍還滾落著幾顆珍珠和一把木梳,此外便再也看不到其他首飾,想來當時幾人忙於逃命,便不曾顧及這些,應當是在一家遇害之後,被莊裏的下人將那些值錢之物都給撿走了。

蕭璧淩搖了搖頭,心想既然此後有人動過屋中物事,那麽此間陳設與當時必然有別。他暗歎莊中下人貪財,目光卻定格在榻沿的幾處凹痕上,那些凹痕旁還散落著一些破碎的瓷片上。從碎片看來,應當是花瓶一類的瓷器,其中離臥榻最遠的碎片上,還有一片黑色印跡,似乎是幹涸的血跡。

這間房裏,還發生過打鬥?可為何卻不見刀劍劈砍的痕跡?

還是說那些殺手直接用手就能掐死這裏頭的人?

蕭璧淩覺著這樣的推論並沒有說服力,畢竟當年那幾句屍首上,都布滿了刀痕。

蕭璧淩搖頭,卻在轉身之際,看見角落裏床麵的褥子上,也有一點與那碎片上相似的黑色印跡。

這又是什麽?血?

到底是毫無經驗,隻懂紙上談兵的蕭璧淩,絲毫未能聯想到,那個叫做沈茹薇的女子,當年遭受了何等的侮辱。

隨後他徑自到了另一間房外查看,見那間屋子同樣有著銅鏡妝奩,卻都好好擺在桌上,隻是那妝奩的蓋子開著,其中同樣是空無一物。

“連亡者遺物都不放過,如此貪財,也不怕有損陰德。”蕭璧淩不住搖頭,隨即看了看四周陳設,雖已覆滿了灰塵與蜘蛛網,卻比方才那間房要整齊得多,想必是當時此屋主人不在其中,因此也未引得殺手來此。

再到下一間房,地上竟然是幹淨的。

有誰來過?竟還打掃了?

蕭璧淩不禁起疑,便即走了進去。屋中的桌案上則淩亂地擺著幾本書,其中一本《異聞集》倒扣在桌麵,旁邊還擺著一本《定性書》、一本《易傳》和一遝傳奇誌怪的簿子,有些也倒扣著,還有幾張分明抄錄著一些有著露骨的**情節的誌怪章節。

“這差別也太大了……”蕭璧淩暗自感歎,又見桌後的書架下層整整齊齊疊放著《資治通鑒》、《世說新語》等書,書角分明看不出半點翻閱過的痕跡。

蕭璧淩略一沉吟,仍是抬足走進屋內,卻發覺在放了《資治通鑒》等那一遝書的那一層書架背後的牆麵,有一小塊稍稍凸起,不仔細看,是察覺不到的。

蕭璧淩立刻將那些書搬開,心中暗想:“難怪,都是些不看的書,擺在這裏充什麽門麵,到底還是另有玄機。”想著,便伸手敲了敲牆麵的凸起處,果然是空心的。

他找到那暗箱的縫隙,伸手將它拉開,可那裏麵卻是空的。

“若是倉皇逃走,不可能還有閑功夫把遮擋用的書搬回原位才是……等等,”蕭璧淩一怔,隨即恍然,“莫非一開始就拿了什麽出來,準備要走……可沈肇峰仍在關押,一家人卻主動離開,這又是為何?”

蕭璧淩想起了,那個他親眼看過的,古怪的玄鐵盒子,與這暗格的大小,分明完全吻合。

隨後他終於找到了沈肇峰夫婦所住之處,卻才發覺,眼前分明是一片狼藉。

桌椅窗台,皆有明顯刀痕,還有一些早已凝固的黑色血跡。

至此,大概也能推斷出一些什麽……

就在他沉思之餘,院外便傳來了腳步聲。沐劍山莊總歸是別人的地盤,自己就這麽偷摸進來,被逮著還得編個說詞,如此這般,還是早走為妙。

莊子瀅可還等著他呢。

不過肩上這傷……

蕭璧淩回到扶風閣,便徑自去了房中,閉門查看傷勢。待他取下紗布後,看見傷口滲出的血水,已然染透了半塊紗布,彌漫出一絲絲腥甜氣味。

他傷在背後,處理傷口這樣的事,對他而言也頗為不易。等他兩手並用將紗布取下,肩頭傷口的血,卻又一次湧了出來。

“師兄……”宋雲錫話音忽然在門外響起,“開門。”

倒還真是從天而降的福星啊。蕭璧淩如是想著,忽然就不介意這位小師弟的蠢鈍了。

他披衣上前,於開門之際卻不由得順口問了一聲:“又怎麽了?”

“看看你……你這怎麽又流血了?”

蕭璧淩白了他一眼,轉身進屋坐下,朝著正在關門的宋雲錫揮揮手道,“來得正好,快幫我一把。”

宋雲錫狠狠回敬了他一個白眼表示抗議,極不耐煩似的走到他身後,一把抓起他披在身上的外袍,看見他肩上傷口已經開裂,不由搖搖頭道:“我看你還是當心著點,最近總是受傷,將來若落下病根,可有你受的。”

“好。”蕭璧淩應付得極為敷衍。

“師叔多,讓我們都多看著你點,免得又被誰傷著了……”

“我又不是豆腐!”蕭璧淩說完,卻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了些什麽,“什麽看著我?為何要看著我?”

“這不是關心你嗎?”宋雲錫可能真是個傻子。

“他還說了什麽嗎?”蕭璧淩眉尖一緊。

“他讓我多擔待些,別把你那些無心之言放在心上,”宋雲錫歎道,“你還別說,師叔他對你也算是盡心盡力了……”

“他問過你什麽?”蕭璧淩臉色微變。

“問你這些年都去哪了,怎麽不說一聲便走,回來得又如此突然,句句都是關心,也不知你上回怎會那般看待他……”宋雲錫口中一麵說著,一麵低頭替他包紮著傷口,竟絲毫未能覺察他這位師兄麵上表情異動。

“慢著!你把我那天對你說的話告訴他了?”蕭璧淩大驚。

“你想什麽呢?我總還不至於存心挑撥你二人關係。”宋雲錫此刻眼白比平日裏任何時候看起來都要多。

“可你已經蠢到令人發指了好嗎?”蕭璧淩扶額,心下兀自泛起一陣涼意。

好在,他真正回到金陵的因由,從未對他透露半點。

否則自己此刻還會有命在嗎?這當真是很值得商榷的問題。

“你什麽意思?”宋雲錫蹙眉。

“沒什麽,”蕭璧淩回過神來,扭頭衝他一笑道,“你不是說,師叔讓你別介意我說的話嗎,我就試試看。”

“你……”宋雲錫別過臉去,強行將胸中火氣壓下,道,“世上怎麽會有你這種不識好歹的東西。”

“其實我這幾年也沒去哪,不過嘛……”蕭璧淩看了看包紮好的傷口,順手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道,“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什麽話?”

“言多必失,”蕭璧淩回頭,用玩味的眼神與自己這位傻得有點可愛的師弟對視,伸手拍拍他的肩,道,“少說幾句,你的命會長些。”

“你這張嘴,遲早會被人給縫起來。”宋雲錫麵無表情道。

“不說這個了,”蕭璧淩挑眉,“替我傳個口信。”

“傳什麽?給誰?你的哪位老情人?”

“你不說那兩個字是不是會死?”蕭璧淩的左手毫不留情在他後腦勺上一甩。

這麽多年,與宋雲錫交手,在哪都討不著好的他,卻唯獨有這麽一手,百發百中,少有虛發。

“會!”這位英俊可愛的小師弟把眼珠子瞪得更圓了。

蕭璧淩越來越明白為何自己這位師弟明明有著無可挑剔的相貌,卻從來沒有女人願意理他。

大概他也隻能就這樣被自己欺負一輩子了。

蕭璧淩突然便有了一種莫名的使命感。

“替我給莊姑娘傳個口信,就說明日亥時過半,城東竹林相見。”

宋雲錫聽到這話,越發認定了自己不該改口把“老情人”這幾個字去掉了。

都說狗改不了吃什麽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