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前塵身後事

對於蕭璧淩的歸來,門內眾人並不驚訝。對他們而言,若一定要說有什麽驚訝的,則是在他回到扶風閣後,行事變得規矩了許多,再也不像七年前那般隨性而為,所交代的任務,也少有異議。方錚旭似乎對他也格外關心,即便隻是一牆之隔,卻隔三差五便來探望,並挑了個日子,專程帶他前去沐劍山莊拜訪。

負責通稟的少年門人很快便回來,卻在此時,一聲女子驚呼傳了過來:“看,真的是他!”

蕭璧淩聞聲望去,隻看見兩名梳著雙平髻的青衫侍女正朝自己望來。

“方閣主還在呢……”那名個頭稍高一些的侍女不知對另一個說了些什麽,本想拉著她上前,卻被另一名侍女給拉住,小聲說了幾句,便一先一後離開。

察覺此番動靜的方錚旭,立刻便回頭狠狠瞪了他一眼。

可蕭璧淩卻是一頭霧水,完全不知這位師叔的怒氣從何而來。

“莊主風寒未愈,說是讓二位前去書房相見。”那少年人奉了命來,便即從旁引路,將二人領去書房。

書房的窗半開,陽光在屋內映出一個方方正正的形狀,蕭璧淩一進屋子便覺有股夾雜著飛灰的淡淡黴味,然而掃視四角,卻是整齊如新,一塵不染。

葉楓則坐在書案之後,見二人進屋,即刻起身相迎:“方閣主今日如何有興致前來?”

“這不肖弟子當初說走就走,如今把他帶來,自然是要給莊主知會一聲。”方錚旭亦拱手還禮。

“都是自家兄弟,何須如此見外,”葉楓言罷,即刻轉向蕭璧淩,笑道,“老蕭,好久不見了。”

“好久不見……”蕭璧淩隨意應承著,索性陪著他一起裝蒜。

不等他再說些什麽,葉楓卻忽然以衣袖掩麵咳了起來,分明才三十出頭的人,這一咳起來,竟像是老了幾歲一般。

七年前就病怏怏的他,到了現在還是有事沒事犯點小病嗎?

可那天在山穀中相會時,怎麽一點都看不出來?

“葉莊主風寒未愈,還是坐下說話的好。”蕭璧淩口中客套,心下卻騰起疑惑來。

既是舊時相識,見麵也不過寒暄一番,倒無甚大事,可蕭璧淩心下卻愈覺古怪,他與秦憂寒先後失蹤,至今已有七年,又是師徒關係,怎自歸來之後便無一人問起有關當年之事?

甚至有關高婷,竟也無一人提起。

此間重重,方錚旭私下不問,已然令他疑心愈重,葉楓也分明對此事迫切得很,然而當著方錚旭的麵,卻隻是說些無關之事,在他看來,這二人分明彼此設防。可卻顯得如此和氣,著實叫人不得不去深想。

許是因著風寒加身,葉楓時不時便握拳掩口咳上幾聲,對比山穀相會時的意氣風發,蕭璧淩幾乎可以認定這廝是在裝病。

可就在這時,書房的門卻被人推開,門外是一名端著湯藥的年輕侍女,二八年華,容貌秀美,她看見方錚旭與蕭璧淩,先是愣了愣,方向三人微微欠身,隨即若無其事走向葉楓。

這個女人看著有些麵生,大概是在蕭璧淩離開金陵後的年月裏入莊的。隻是看她進這書房之內,連門也不敲,便看得出她極是受到莊主信任,是以不受那些規矩約束。

當然有可能她還有別的身份,比如通房丫頭。

“靈兒不知方閣主前來,多有冒犯,還請見諒。”那侍女放下湯藥,道。

“靈兒姑娘不必拘束,這裏都不是外人。”方錚旭笑言。

“可是……”靈兒偷偷瞟了一眼蕭璧淩,卻又很快避開他的目光。葉楓見狀朗聲笑道,“這位是扶風閣的蕭璧淩蕭大俠,隻是在外多年,你未曾見過罷了。”

“靈兒見過蕭公子。”靈兒施禮之時,神情略顯拘謹。

“姑娘不必客氣。”蕭璧淩展顏,卻在她轉身之後,立時收起笑容。

如今的沐劍山莊,果然有些古怪。

“靈兒是六年前,婉柔攜紅雨出遊時帶回的孤女,說是見她無依無靠,便收留莊中,做些清閑的活。”葉楓仍是笑道。他話中所提二人,便是他的妻子孫婉柔與女兒葉紅雨。

“說到這個,怎未見莊主夫人?”蕭璧淩問道。

“內子如今身懷六甲,在房中安胎,不便見客。”葉楓道。

“那便恭喜葉莊主了,”蕭璧淩展顏。

“你呀,太客氣了,”葉楓朗聲而笑,卻又忽然蹙眉咳了幾聲,靈兒見狀,連忙端起藥碗,目露焦灼,“莊主,您還是快把藥給喝了罷。”

葉楓應聲接過湯藥服下,方錚旭亦示意起身告辭。求之不得的蕭璧淩得了師叔眼神示意,自是不迭想走。

傻子才想留下,這一對男女一看就有貓膩,還杵這坐什麽冷板凳?

走出書房後,蕭璧淩頓感心下順暢許多,卻在此時,身後卻傳來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老蕭!”

蕭璧淩循聲望去,隻見一名身形挺拔的青年人朝他走來,一時愣道:“司焱?”

眼前這個步伐隨性散漫的青年,便是沐劍山莊門人,名叫司焱,當年與蕭璧淩私交甚篤,算算年紀,今年也三十有二了,此人早年喪妻之後,常常輾轉流連煙花柳巷,以風流自詡,久無定性。

“早些回去。”蕭璧淩見方錚旭說完這話便即轉身而去。便知道自己這一時半會兒也是脫不開身了。隻見司焱上前摟過他肩頭,笑問,“你小子可好,這些年都野哪去了?連封書信也不見。”

“這不回來了嘛?”蕭璧淩挑眉一笑,“看你穿戴一新,又打算跑去哪鬼混?”

“看你說的,什麽叫做‘鬼混’?”司焱搖頭,嘖嘖說道,“我是去樂坊,又不是去妓館,怎麽,要不要一同去聽聽小曲,看看美人?”

“還是算了罷……”

司焱雖一向流連煙花地,卻還算是有分寸,娼與妓,本就不是同樣的人,前者賣身後者賣藝,雖不乏兩般皆有者,可歌坊中的女子,總歸要清高些。

蕭璧淩到底已離開七年,若要詳細了解這七年間他所錯過之事,以及沐劍山莊之內情形,與其絞盡腦汁另辟蹊徑,還不如與舊友好好聊聊。

司焱是掬月坊的熟客,上至東家,下至端茶的丫鬟,幾乎都認得他。這的當家媽媽徐媚娘見了他,就像是見到天上下錢一樣,喜滋滋便迎上來,見到蕭璧淩,雖覺麵生,卻還是套著近乎,一麵差人喊相熟的姑娘前來奏樂。

二人由婢子引入雅間入坐,屋中已有一名著妃色襦裙的少女等候,那少女生得弱質纖纖,柳葉眉,桃花眼,的確有幾分姿色。司焱見了她,立時上前笑道:“許久不見鳴琴姑娘,可是越發標致了。”

“公子謬讚,鳴琴不敢當。”鳴琴向三人道了個萬福禮後,便轉去琴幾之後坐下。琴幾之上,是一方七弦琴,看質地似乎是泡桐木,刻桃花。

“論起這附庸風雅之事,司焱你倒是不輸於人。”蕭璧淩聽那叫做鳴琴的女子奏起一曲《陽關三疊》,又看司焱展開一把繪著潑墨山水的小扇,不由笑道。

“老蕭,你還沒告訴我,這七年你都跑哪去了?前些日子就聽聞因你回了金陵,這扶風閣裏,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風波啊。”司焱的神情意味深長。

“遊山玩水罷了,有何稀奇嗎?”蕭璧淩笑道。

“想走就走,想留便留,哪怕師父丟了,還能如此安心,這世上還有第二個你這樣的人嗎?”司焱搖頭,深情頗顯無奈。

蕭璧淩隻笑不語,卻忽然聽到鳴琴奏起了一曲《鳳求凰》。

自先秦周王朝起,便有君子六藝一說,分為:禮、樂、射、禦、書、數。

這些,都是他兒時尚在那堵他再也不敢回去的高牆後時,便被迫要學的。

因此,對於音律,他也有所涉獵,知這瑤琴曲中,有唱詞者,不過是最為粗淺之樂。這女子對詞曲旋律的確是十分熟悉,然而指法技藝卻是稀鬆平常,比起初入門者自是高出許多,然而對此曲意境,卻最多描出三分罷了。

不過風塵女子,大多逢場作戲,曲中意味,本就比傾心所奏音律遜色許多,加之這些女子也多半不過討個生活,又何須苛求技藝?到底曲高和寡,放眼整個金陵城,也少有能將那些高深曲調彈得意蘊悠長,惟妙惟肖之人。

“老蕭,”司焱忽然湊到蕭璧淩耳邊,道,“你怎麽每回聽曲,都是這半死不活的模樣?要知道當年,整個金陵城的姑娘,有幾個不是爭著搶著要見你一麵?這風花雪月之事,於你而言也早該輕車熟路了不是?”

蕭璧淩白了他一眼:“輕車熟路的不是你嗎?”

“你看你看,又來了,”司焱指指他道,“又不是讓你去嫖,何必如此嚴肅?你看你這都多少歲了,如此守身如玉又為哪般?”

“那也比你好,我看你還是當心著點,別給自己惹得一身麻煩。”蕭璧淩言罷,聞一曲終了,又見侍女已將茶果酒水上齊,便自顧自在一旁剝起了橘子。

然而司焱那個馬屁精可不消停,還在一旁撫掌稱讚道:“妙,真是妙。得聞姑娘此曲,隻怕今夜也是睡不著了。”

“公子取笑了。”鳴琴麵容似有嬌羞之態,“二位公子光臨掬月坊,實屬鳴琴之幸。可惜技藝微淺,難盡抒懷,還請二位莫怪。”

“哪裏的話,”司焱佯裝不滿,道,“我們這些武夫皆是外行,坐在這也不過是附庸風雅罷了,鳴琴姑娘若再對我等謙虛,那可就不應該了。”

蕭璧淩在一旁聽著,隻覺司焱這張嘴能立刻在馬屁股上親出朵花來。

可那廝不但自己不懂裝懂,還衝蕭璧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讚賞幾句。蕭璧淩手裏還拿著兩瓣橘子,聽了這話,不由愣了愣,思索一番方才開口道:“呃……其實……姑娘不必自謙,《樂記》有雲,‘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動於中,故形於聲。’所以這技藝好壞,與所奏之境,未必完全相幹。”

鳴琴本自知技藝不佳,聽得蕭璧淩這般安慰,一時竟愣了愣,片刻之後,方展顏道:“鳴琴不才,願為二位公子再奏一支新曲,正是坊間新曲《破陣子》,還望公子喜歡。”言罷低頭,指尖翻飛,弦音翻飛,隻聽得琴音繚繞,餘音嫋嫋而不絕。

窗外的天色漸漸昏暗,幾曲作罷,已然過了戌時,司焱雖知曉蕭璧淩不飲酒,卻有意與他玩笑,都被他囫圇應付過去,一輪作弄之下,反倒是自己喝得半醉,真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二人走出樂坊,正是月色濃時,銀霜滿地,和著清冷夜風,司焱那一身微醺的酒氣,也被終於漸漸散去。

“你始終都是老樣子,我是真看不明白,你究竟在想什麽。”司焱一手勾在蕭璧淩肩頭,另一手在他胸前拍了拍,嘿嘿笑道,“這做人呐,還是隨性的好,你可知這七年過去,沐劍山莊早已不再是原來的沐劍山莊了——”

“你是不是喝多了?”蕭璧淩瞥了他一眼,不動聲色道。

“我不管你要做什麽,身為兄長,我隻有一句話——”司焱的口氣,忽然低沉了許多,眸色也在忽然間變得清明透亮,“凡事若有餘地,便決不可讓自己置身險境……”

蕭璧淩聽罷,身形微微一滯,半晌,方朗聲笑道:“早些回去罷,我看今晚,大概也沒有姑娘陪你了。”

言罷,放眼周遭月色,依舊是一片冷寂,城中大小巷道,亦是一眼望不到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