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按下重啟鍵前
又過了兩天,新一周的周一到來了,我和柊子仍處在意識交換狀態中,沒有複原的跡象。這謎一般的現象竟然持續了這麽長時間,我心中不禁有些焦躁。
我托腮坐在座位上,沉浸在思緒中。
我越來越習慣中學女生“戶張柊子”的生活了,可這絕非長久之計。最近,我原來的身體病情倒還算穩定,但沒準什麽時候就會再次發作。
總之,最壞的可能性就是我的身體因病死亡,連累得柊子的意識一同死去。留給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迄今一直慎重行事,避免惹來柊子家人和同學的懷疑,然而現狀似乎不允許我慢悠悠地做準備了。
意識交換現象雖說超出了科學解釋的範疇,但也不能當成是毫無緣由的。照我看,柊子與夏海的絕交是目前最像樣的一條線索——與夏海大吵一架後,柊子陷入了深深的悔恨之中,渴望從中逃離,結果與我交換了身體。因此,眼下占據柊子身體的我必須想辦法修複柊子與夏海的關係。一旦成功,我與柊子就能回到各自原本的身體中——先不去想為什麽偏偏是我,整件事的前因後果應該就是這樣。
為此,我連續兩天造訪夏海家……該說是預料之中嗎?我被毫不留情地趕走,連門都沒進成。
“我和你無話可說。”
“搭理你都是浪費時間。”
……老實說,被中學女生罵得這麽慘,讓我有點兒沮喪。再糾纏下去,夏海可能會更討厭我,可我別無他途。
然而,萬一我做到這種地步仍然無法讓交換複原——
“五十嵐同學,上周五應該是你值日掃除,你是不是忘記了?”
一個清凜的聲音回**在教室中,將我拉回了現實。
淡河真鴇雙臂環胸,正與一名叫五十嵐的高個子女生對峙。真鴇冰冷的視線直射對麵,五十嵐試圖辯解:“我、我可是說過了的,我要上補習班,得請假。”
“別再找借口了。你要是有事,就該找個人替代你。”
真鴇的聲音充滿威嚴,完全聽不出她正在跟比她高了半個頭的人說話。兩個人明明都是初中生,年級也一樣,但那幅光景卻如同老師在教訓學生。
五十嵐求助地望向周圍,哭喪著臉抗議:“說到底,突然製訂那種規則也太奇怪了吧,我不能接受!”
“我是經由全校選舉選出的學生會會長。規定‘每個班成績倒數的十名學生負責雜務’是為了培養我校學生的好學之心,也是我基於大家的信賴定下來的規則。同學們,我說錯什麽了嗎?”
陡然被叫到,全班同學都嚇得一震,一齊從那兩人身上移開視線。質疑的聲音一個也沒有。
真鴇麵露愉悅之色,優雅地用手指抵在唇角。
“看,這就是回答。你要是不服氣,要麽提升成績,要麽當選學生會會長,改掉規則。連這點努力都不肯付出,隻知道衝我撒氣,真是丟臉。”說完她走向自己的座位,與五十嵐擦肩而過時,向她宣告,“你不肯老實認錯、反省,必須接受懲罰。整個第二學期,由你一個人負責掃除。我不接受任何反駁。”
“怎麽能這樣!”
五十嵐驚呆了。
可真鴇再也不搭理她,專心閱讀起文庫本書籍來。
五十嵐咬緊了嘴唇,像要忍住眼淚。然後,她猛地拔腿衝出了教室。
這一瞬間,我的身體動得比腦子更快。
“等等,五十嵐同學!”
我在校舍入口處追上五十嵐,搭住她的肩膀。
她回過頭,臉上滿是淚水。
“放開我!”
五十嵐一把揮開我的手,脫力一般癱軟在原地。
她不斷地擦拭眼角,傷心地叫喊:“你不是從沒提出過反對意見嗎?!想也知道,你肯定跟淡河同學一起在背後笑話我吧!已經夠了!這種學校,我再也受不了了!”
她竭力擠出聲音,聽得我胸口一陣悶痛。
我將手放在五十嵐的雙肩上,正視她的雙眼。
“請不要激動,五十嵐同學!聽聽我說話!”
些微冷靜回到了五十嵐眼中。
我平和地對她說:“我也會幫你掃除的。兩個人一起,很快就能做完了。”
“咦,為什麽你要……”
“不管規則再怎麽規定,都不應該把雜活全推給一個人幹。要是大家不能快樂地學習,來上學就沒有意義了。還有啊……”我神色一轉,變得認真,對五十嵐說,“掃除的時候,我有些事想問你。到時,你可能會覺得我說的話很奇怪,但能請你配合我嗎?”
我想問的當然是柊子的事。當前的狀況看起來像是我在對五十嵐施恩一樣,可這種方式不容易讓對話內容外傳,對我更加有利。
五十嵐仍有些不知所措,但總算勉強地點了點頭。
“嗯,我是不介意啦……”
我聞言放下心來,向蹲著的五十嵐伸出手,將她拉了起來。
我們一道回到教室。不知是不是我剛才突然跑出去的緣故,總覺得很多人都在瞄我。
我先鬥膽無視那些視線,走到真鴇的座位旁。
“淡河同學。”
真鴇眼不離書,冷淡地答應:“什麽事?如果是為了五十嵐同學,話說在前麵,我完全不打算撤回懲罰。”
“是有這個意思在,但現在先算了。其實我是有話想問你。”
對於剛才的事,我確實頗有怨言,不過那項規則是在校學生自主通過的,我一個外人沒有資格多嘴。更何況,我現在最應該做的是集中精力解決意識交換現象。
我回想起前幾天與真鴇的對話,開口詢問:“你之前說夏海配不上我,指的是什麽?具體來說,是哪個方麵、怎麽個配不上法?”
真鴇一聽,從書中抬起頭望向我。錯愕、為難的表情浮現在她臉上,她反問我:“……到底怎麽回事,戶張同學?你旁敲側擊的到底想說什麽?”
“旁敲側擊什麽?”
我是真的什麽也不知道,隻能用問題回答問題。
一陣尷尬的沉默過後,真鴇刻意地歎了一口氣。
“霧島同學都已經是個中學生了,居然還在發自內心地相信什麽‘冬天盛開的花’哦。”
“……冬天盛開的花?”
當真鴇說出這個詞時,我心中驚起一陣莫名的顫動。
複述一遍後,我確定了。我不是僅僅聽誰提過這句話。從那字詞之間,我感受到了與我緊密相連的親切與溫暖。這感覺似曾相識,我不禁回溯記憶,想要找到它的來源。
真鴇看著我,譏刺地繼續道:“植物開花不是為了人類,而是為了在溫暖的季節吸引鳥類或昆蟲來傳粉。連這種小學自然課學過的內容都不知道,真是字麵意義上的花田腦袋[2]……當時,說著這些話一笑置之的人,不就是你嗎?”
我手指抵著嘴角陷入思考,甚至忘了接話。
——這樣啊,那看來兩個人爭吵的原因就是……
柊子所說的“夏海夢想看到的風景”,不是在比喻她夢想成為畫家,而是字麵意義上的風景。
我牢牢記住那句關鍵的話,又問真鴇:“為什麽夏海會相信那樣的事呢?”
我是很認真地在問的,可真鴇聳聳肩,隨口應付道:“我怎麽會知道?無非就是她沉迷在旁門左道裏,學識淺薄,連神誌都被根本不存在的幻想侵蝕了吧?所以,為了不落到跟她一個水平,我們應該嚴格地挑選友人才對。”
“淡河同學,雖然剛才是我主動找你的,所以很抱歉這麽說——你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你的措辭?”我脫口說道,語氣強硬。
竟然對著一個中學生較起真來,我也真是沒個大人樣。然而,真鴇的一番發言充斥著精致的利己主義的味道,讓我不禁心頭火起。
我深呼吸一次,質問真鴇:“你憑什麽斷定冬天盛開的花就一定不存在?說不定世界上哪裏就有呢?就算現在沒有,植物經過長年進化後,說不定明天就有了呢?對此心懷希望就那麽糟糕嗎?”
真鴇用一種不屑的眼神上下打量我一番,傻眼地搖了搖頭。
“我真是看錯你了。戶張同學,你讓我很失望。”
說完,她重新拿起看到一半的書,收回視線,懶得再看我。
她冷冷說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再說什麽了。你想踏上愚者的道路,還請隨意。”
她竟然就這樣結束了對話,根本沒有答複我。我想,至少也得對抗一下。於是從鼻子裏重重呼出一口氣。
“哼!”
其實我還憋了一肚子話想說,可休息時間眼看就要結束,我也不想真的幼稚到和一個中學生一般見識。最重要的是,我已經得到了必要的信息。
我回到座位上,帶著三分平複心情的目的,思緒又回到了方才的熟悉感上。
——夏海說的“冬天盛開的花”,莫非就是……
放學後,出乎我的意料,又有一個人自願參加值日,是個文靜的女孩子。
五十嵐擔心地問她:“雪村同學,你真的要這樣做嗎?”
“別在意,我也覺得學校現在不太對勁。”
名叫雪村的女生一麵說,一麵拘謹地微微點頭。
真鴇胸有成竹,說她代表了全校學生的意見,但果然還是有不少人心懷不滿。這所學校底下湧動的暗流日漸暴露在我眼中。
掃除在沉默中進行。我為了尋找話題,問那兩個人:“學生會選舉時,你們倆都投票給了淡河同學嗎?”
“嗯。淡河同學頭腦聰明,才上一年級就成了學生會會長的候選人,讓人感覺很了不起。而且她領導力很強,我當時真的對她抱有很大期待。”正在清潔黑板的雪村傷心地低下頭,回答我。
五十嵐原本在擦窗戶,聽到這裏也垂下肩膀,深深歎了一口氣。
“其實我投的也是淡河同學。倒不是我討厭那些高年級的候選人,隻不過淡河同學跟我一個班,我就有點兒偏向她。而且,當時想著這不過就是個初中的學生會,誰當選都無所謂,反正也壞不到哪裏去……結果她當選後竟然大變樣,我真是做夢也沒想到。”
氣氛變得像葬禮一樣沉重。雖然代替柊子來到這裏還不到一周,但我管中窺豹,隱約也明白了真鴇平時有多麽橫暴。
我豎起食指,大膽做出樂觀的預言。
“不過,淡河同學已經暴露了本性,下次肯定會落選的吧?”
就算是才貌雙全的社長千金,想連任學生會會長也還是要經過選舉的吧。現在,她傲慢的一麵已經顯露無遺,沒道理再投票給她了。
我說這話是為了讓另外兩人安心,沒想到她們還是一臉凝重。
“怎麽說呢……還是直說吧,希望不大。”
五十嵐停下了擦窗戶的手,靜靜凝視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就拿這個值日的規則來說吧。淡河同學製訂的規則,基本能保證全校三分之二的人是受益者。保障多數派,壓榨少數派。你跟雪村同學身為多數派,難得你們覺得這種規則不合理,可惜沒幾個人會和你們一樣想。隻要全校學生半數以上都是淡河同學的支持者,她下次還是會正常當選的。”
五十嵐的分析極為冷靜。
雪村剛結束了黑板的清潔,接著五十嵐的話說道:“而且,有個詞不是叫‘克裏斯瑪’[3]嗎?淡河同學有種惹人淪陷的神奇魅力。她總是充滿自信,雄辯滔滔,還是個大美人。你隻要聽她講話,聽著聽著就逐漸覺得隻要是她說的就一定全部都對。就連那些被壓榨的學生裏也有不少她的擁護者呢。”
“沒錯,真的有,就連我也時不時覺得要被她吸進去了。”
五十嵐一臉嫌惡地附和雪村。這所學校簡直就是外麵社會的縮影。
我在腦海中將情報梳理了一番,話鋒一轉:“兩位,容我問個奇怪的問題。你們記得我跟淡河同學是什麽時候要好起來的嗎?”
“咦?為什麽要問這個?”雪村疑惑地反問。
我態度曖昧地撓撓頭。
“抱歉問得這麽突然,不過我真的很想知道。就是,那個,想知道周圍人都怎麽看我。”
“咦?你還真是問了個奇怪的問題啊,戶張同學。”
五十嵐驚異地皺了皺眉,不過還是望向天花板,回答了我。
“大概是兩周之前開始的吧?那段時間,時不時就看到你跟淡河同學在一起,兩個人聊得很高興。反正,至少第一學期我沒感覺你們有太多交集。”
“我的感覺也差不多。這麽說有點兒失禮,但你們兩個都給人一種不太容易親近的感覺,所以我當時還挺驚訝的……不過,從上星期開始,你突然變得很消沉,也不怎麽跟淡河同學說話了。”雪村先是讚同五十嵐的發言,又補充說道。
五十嵐一臉費解,緊盯著我,像是要把我盯出個洞來。
“不過你最近又有點兒變樣了。總是積極地跟班上的同學說話,今天對淡河同學還是那種尖銳的語氣。這跟你之前的消沉有關係嗎?”
“這、這個嘛,算是有還是沒有呢……啊哈哈……”
大概是覺得我笨拙的掩飾很好笑,五十嵐和雪村都放鬆地笑了。
“看來你也經曆了不少事情呀。”
“我更喜歡你現在快活的樣子哦。”
“哎嘿嘿,沒有啦。”
我一邊為中學生的恭維而得意,一邊用剩餘的腦力思考。
柊子突然變得消沉,十有八九是由於跟夏海吵了架。時間點上,吵架與意識交換正好對得上。看來基本可以確定,兩位好友的口角與互換現象有著緊密的聯係。
據柊子說,她會與夏海鬧僵,部分原因是受到了來自真鴇的外部影響。可從頭梳理完事情的經過後,我認為真鴇帶來的“影響”絕對不可能那麽簡單。我第一天來到這所學校時,一度以為真鴇正在遭受班上同學的霸淩。而實際情況呢?說真鴇正在霸淩全校同學也不為過。
可能……真鴇出於某些理由,動用手段,想要把成績不好的夏海踩上一腳。誰料到事態即將暴露,真鴇眼看不好,把嫌疑轉嫁到了柊子身上。兩位好友全程被蒙在鼓裏,反目成仇,夏海甚至不肯再來上學了。事後,柊子悟到了前因後果,然而事態已經無法挽回。強烈的悔恨充塞於她胸間,導致了意識交換現象的發生。
以上假設大體上說得通。等到要解決互換現象的時候,如果與真鴇發生了衝突,我今天送給五十嵐的一份人情或許就派得上用場了。
然而,疑點仍然存在。真鴇在校內素有惡名,如果兩位好友的爭執純粹是出自她的設計,那隻要兩人坦誠交談不就能夠和好了嗎?現實卻是夏海頑固地拒絕對話,柊子藏著掖著,不肯吐露詳情。我的假設無法解釋這些疑問。此外,與柊子交換的人為什麽偏偏是我,其中的理由仍是個謎。
不過……關於最後這項疑問,我其實已經有點兒頭緒了。同時,也能解釋我為什麽會對真鴇的斷言那麽反感。
柊子、夏海,跟我畢業於同一所小學。
夏海夢想著有朝一日能看到冬天盛開的花。
若我沒有想錯,那或許……
放學後,我沒有去醫院看望柊子,也沒有再去夏海家,而是去了一所公立小學。
這裏是我的母校。柊子的房間裏收納著這所學校的畢業相冊,相冊裏登載了夏海的照片。若說我們三人有什麽交點,恐怕隻能是這裏了。
我來到教職工辦公室,對負責接待的事務員打招呼。
“您好,我是畢業生戶張柊子……”
“哎呀哎呀,戶張同學?你最近還好嗎?”
事務員身後,一位年長的女性教師發現了我。
我不認識這位老師,但柊子多半受過她的照顧。
“我還好。老師,我有點懷念母校,想在校內參觀一圈,可以嗎?”
老師非但沒有拒絕,反而帶著一臉欣慰的笑容,悠然點頭。
“當然可以了。戶張同學,你真的很喜歡這所學校呢,畢業了還經常過來,老師真的很高興。”
“……咦?”
一瞬間我差點兒懷疑自己聽錯了。可老師沒再多說什麽,便將入校許可證交給了我。我隻好先去辦事。
我的目的地是三樓的走廊。那裏陳設著許多孩子們的繪畫與雕刻作品,儼然一個小小的畫廊。畫廊早在我入學以前就已經存在,在美術課和比賽上取得優秀成績的作品大多會在這裏展示。
當年,我曾在寒假繪畫大賽中取得優勝,那幅獲獎作品就陳列在這裏。
那幅畫名為《冬天盛開的花》。飛雪淩舞之中,櫻花傲然盛放,寄托著我強烈的感情。
然而,畫不在這裏。畢竟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我正尋思它是不是被取下來了,可再一看,好幾件比我的畫更古舊的作品都還留著呢。
我回到教職工辦公室,向剛才的女老師打了個招呼,一麵返還許可證,一麵試探著問:“請問……掛在三樓走廊的那幅《冬天盛開的花》,是已經取下來了嗎?”
我隻是順便一問罷了,說不定這位教師壓根兒就不知道那幅畫。
沒想到老師立刻就給出了回答。
“啊,你說那幅畫啊,我聽說前不久,作者的親戚把畫拿回去了。”
“咦?”
“那幅畫至今都很得孩子們喜歡啊。非常出色的一幅作品,原本是想一直掛著的,真是可惜了。”
女老師惋惜地看向遠方。
然而,畫的作者就是我。我當然沒把它拿回去,也沒有委托家裏人這麽幹。
我按捺著急切的心情,追問:“那位親戚是怎樣的人,您記得嗎?”
“不好意思啊,當時不是我接待的,詳情我也不太清楚。”
“這樣啊……”
見我啞然失語,教師主動向我攀談。
“對了,霧島同學還好嗎?”
“啊,她就,還好吧……”我不想讓老師擔心,中規中矩地回答。
老師聽了,一臉懷念地眯縫起眼睛。
“那孩子也特別喜歡那幅畫。有機會的話,你們兩個一起來玩吧。”
直到告別離開,老師的這句話仍縈繞在我耳邊。
入冬漸深,才這個時間,東方已然閃現星光。似乎沒有時間再去見柊子或夏海了。
暮色悠長。我行走在街上,整理迄今收獲的情報。
我與柊子經曆了神秘的意識交換。
從小學起就是摯友的柊子與夏海,近日忽然決裂。
夏海夢想見到“冬天盛開的花”。
夏海一心想成為畫家,柊子則想要成為植物學研究者。
由我所作的《冬天盛開的花》,原先一直陳列在小學畫廊裏,現在卻不見了。
在事件背後若隱若現的淡河真鴇的身影……
一點一點——拚圖逐漸湊齊了。
第二天放學後,我再次造訪夏海家。可是,按下對講機後,沒人來接聽。
夏海目前雖說沒有上學,但也不一定一直待在家裏。我決定明天再來,今天先去一趟夏海父母開的蛋糕房。
柊子在醫院裏待了這麽多天,一定也膩煩了,今天就帶著蛋糕去看她吧。但是話說在前麵,絕對不是我想吃哦。
夏海家以自家住宅的後牆為基礎,建造了蛋糕房。我穿過自動門,香甜的氣息撲麵而來,一道人影隨之映入眼簾。我不由睜大了眼。
“……夏海?”
夏海穿著可愛的圍裙站在櫃台後,看來今天由她看店。
一見我進店,她也吃了一驚,旋即嚇人地緊皺眉頭,質問:“又是你?今天又想幹什麽?”
她的語氣非常冷淡。可我毫不遲疑,來到櫃台前,認真說道:“我有話想跟你說,可以給我一點時間嗎?”
關於柊子,關於真鴇,關於《冬天盛開的花》,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問夏海。
聽了我的請求,夏海一指眼前的收銀台,直言:“不可能。你也看到了,我正在看店。”
“那我也來幫忙吧。兩個人幹活更輕鬆一點。”
“不用了,反正也沒什麽客人,一個純外行過來隻會幫倒忙。”
“好吧,那我就等你看完店,這樣沒問題了吧?”
見我不依不饒,夏海終於屈服了,傻眼地低聲說:“……隨便你。”
我點了奶油蛋糕和紅茶,來到店內的堂食區打發時間。
一小口一小口,我敷衍了事地吃著蛋糕,慢慢喝茶,賴了大約一小時。夏海隻顧招待客人,看都不看我一眼。隔壁卡座傳來高中女生快活的聊天,聽得我心情愈發沉重。
夏海也真是太倔強了。我就再等一會兒,還是不行的話,今天就先去看望柊子吧。
正當我開始這麽想的時候——
“夏海,你別再鬧脾氣了,至少去跟人家聊一聊。”一位女西點師走出廚房,教訓夏海。
夏海噘起嘴,反駁道:“跟媽媽沒關係,這是我們的問題。”
“所以我才一直沒插手啊。”
夏海母親嘴上在責備,但看她的表情,其實很擔心女兒。
她飛快地瞥我一眼,繼續說服夏海:“不過啊,夏海,要是不推你一把,你永遠都不會自己踏出去的吧。你要是有話要說,就去麵對麵地好好說清楚。別再找借口說‘就算不說她也該懂’,這種想法隻是小孩子在撒嬌而已。”
見夏海仍然緊閉雙唇,夏海母親麻利地拉開陳列櫃,隨手取出蛋糕放在盤子上,又將紅茶一道擺上托盤,強行塞給夏海。
“辛苦了。去吃個蛋糕,休息一會兒吧。這樣總行了吧?”
“……明白了。”
夏海端著蛋糕,不情不願地來到我的桌邊,坐在對麵。
我看著她一臉不痛快地吃蛋糕,覷準時機,開口喚道:“……那個,夏海。”
我推測著夏海的心情,深深低下頭。
“真的很對不起。我誤會了你,還說了那麽傷人的話,害得你傷心了。我真的在反省了……不過,哪怕一點一點慢慢來,能不能再像以前一樣跟我做朋友呢?隻要能補償你,不管怎樣的事情我都願意做。”
我殷切地訴說著。然而,夏海看都沒看我,連吃蛋糕的手都沒停,冷冷道:“全是謊話,你也就是嘴上說說。”
我猛地抬起頭,飛快反駁:“不是謊話!請你告訴我,我到底做什麽才——”
“那你倒是把《冬天盛開的花》還給我啊!”
我話還沒說完就被打斷了。
那個名字被她用如此強烈的語氣說出來,我的氣勢不禁矮了半截。
“冬天,盛開的……”
真鴇說過的話,小學消失的畫,以及夏海說的“還給我”。
三件事在我腦海中連成了一條線。
我感覺自己看到了真相。然而,不等我開口,夏海哼了一聲,仿佛在說“我就知道”。
“我就說吧,你根本做不到。這下你知道了吧,我跟你再也沒有和好的可能了。”
“等、等一下,不是的,我……”
我急著想要解釋,夏海卻厭煩了,一個勁兒地搖頭。
“哪裏不是了?在你說著什麽‘誤會’,什麽‘傷人的話’時,你就已經錯得離譜了。我早就知道你是這樣,因此才沒法去學校,還得上醫院看病。要是我現在跟你說話,害我等一下又被救護車拉走,你打算怎麽負這個責任?”
“……”
“……其實症狀也沒我說的那麽嚴重,一半都是我裝的。”見我陷入沉默,夏海像是多少有些同情,小聲補充了一句。
隨即,她輕歎一口氣,重新開啟話頭,斷然道:“總之就這樣了。你也早點忘了我這個不上學的人,去學校裏找些正兒八經的朋友吧,像淡河同學那樣的。”
說話間,她放下還剩了大半的蛋糕,打算端起托盤走了。
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不讓她起身離開。
“等一下,夏海!”
夏海盯著我,惱火地緊鎖眉頭。
我迎著她的視線,不躲不閃,一字字清晰地說:“那幅畫我會想辦法的。我要找到那位已經畢業的作者,讓我下跪磕頭還是幹什麽都行,我會請她再畫一幅同樣的畫。到了那個時候,你願意重新考慮我的請求嗎?”
剛才我會陷入沉默,不是因為心知無望,恰恰是因為看到了柊子與夏海和好的一線希望,隻不過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言語向她說明。
我當年所畫的《冬天盛開的花》,不僅與柊子、夏海的爭執密切相關,恐怕也關乎我與柊子意識交換一事。這條線索我絕不能放棄。
夏海見我還要堅持,訝異地盯視我。
“為什麽要做到這個地步?跟我在一起又沒有什麽好處。”
“不是好處的問題。你也好,《冬天盛開的花》也好,我都不想放棄。我以後也想跟你在一起,一起追尋那幅景色。”
聽我這麽說,夏海睜大了眼,喉間微微顫動。
慢慢地,她低下頭,雙肩不住抖動。
“這種……這種話……”
驀地,夏海一拍桌子,猛然站起身,大喊:“這種話你現在才說有什麽用!”
發出叫喊的同時,夏海哭了。眼淚流下臉頰,滴落在紅茶中。
她緊咬牙關,拚命忍著眼淚。
不知不覺,我屏住了呼吸,氣勢全消,隻能在呆滯中下意識喃喃:“夏海……”
再不見一絲對我的同情,夏海用盡全力,激動地吼道:“都怪你,我再也沒法畫畫了!我家沒錢,要想去美術學校,就得拿出成績,爭取到獎學金。但連這條路我都沒法再走了!結果你呢?突然罪惡感湧上來,就要我順著你的心意原諒你?一句句嘴上說得好聽,可惜不管你說多少漂亮話,也幫不了我一絲一毫!”
店內一片死寂。
刺耳的寂靜中,幾個高中女生慌忙離店。櫃台內側,夏海的母親憂心忡忡地觀望著我們的情況。至於身為當事人的我,則是很沒出息地完全被夏海的聲勢震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感情激烈爆發後,夏海似乎平靜了下來,重新坐下,粗暴地一擦眼淚,麵無表情地說:“行了。正好有機會就告訴你吧,我下學期就轉學了。”
“咦……轉、轉學?!”
她隨口吐出的話傳進我耳中,我一下慌了。
夏海則像是自暴自棄一樣,將剩下的蛋糕大口塞進嘴裏,仿佛要就著食物將感情也吞咽下肚。
接著她又咽下紅茶,將海綿蛋糕衝下去,繼續說道:“還沒決定要去哪所學校,反正雲雀島中學我是不會再回去了。所以,你今天做的一切……不,迄今為止為了和好而做的一切,全部都是徒勞。我本來是不想說到這個地步的……”
夏海這乏味的語氣並不像是在說謊。
事態的發展遠遠超出了我的預想。我沉陷在恍惚中,難以自拔。
“怎麽會是徒勞呢——”
看到我呆滯的表情,夏海扯一扯嘴角,嗤笑。
“幹嗎那副表情?有什麽好吃驚的?我跟你性格不同,擅長的事不同,夢想也不相同。這樣的兩個人竟然要成為好朋友?動起這念頭簡直太離譜。現在,我們不過是都回到了原本的軌道上,這對兩個人都有好處。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就會覺得各走各路其實是一種幸運呢。”
這一句句的,儼然就是我踏入社會後曾無數次聽見、最最討厭的“豁達”言論。
不知不覺,我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肉裏都渾然不知。
——這種“幸運”,誰要啊!
“沒那回事!”
這次輪到我撞開椅子猛站起身了。
我不顧身在人家店內,強硬地申辯:“性格也好,特長也好,夢想也好,就算統統都不一樣,還是能成為好朋友!我就是這麽相信的!”
怒色回到了夏海臉上。她站起來平視著我,目不轉睛。
“你還好意思說大話!”
“那你又是怎麽想的?”我先發製人,反問她,“你說各走各路對大家都好,但心裏到底是怎麽想的?我能和你說上許多話,心裏非常開心。就算你一直冷落我、拒絕我,我一想到以後說不定還有機會說笑聊天,連被拒絕都感到開心。夏海,這樣的想法你一丁點兒也沒有嗎?”
“這個——”
夏海一瞬語塞。我忽地靠近她。
我錯了。我純粹是個外人,竟想代替柊子與夏海和好,實在是自不量力。我最應該做的是讓夏海去醫院,讓她理解意識交換的現狀,再從中斡旋,促成兩位好友的和解。
這麽顯而易見的事,我居然現在才反應過來。我懊悔不已,同時也下意識地察覺到,眼下就是我最後的機會。再不抓緊,就真的無法挽回了。
在幾乎鼻子碰鼻子的距離下,我直視夏海,趁她稍顯無措,一口氣說道:“其實我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沒和你說。事情非常離奇,所以一時瞞住了你,可我左思右想,還是必須得告訴你。你等一下有空嗎?”
“突、突然間你說什麽呢?”
“有個地方你無論如何都得來一趟。我說的重要的事,必須得在那裏才說得清楚。一小時就夠了,能跟我來嗎?要是去過之後你還是堅持現在的想法,我保證,以後我再也不來煩你。”
其實,就算去了醫院,說出實情,夏海也未必會相信。可要是我先死心,認定已經沒有希望,那迄今為止的努力就真的全都白費了。
大概是看我說得太認真了,夏海氣勢稍減,無助地遊移視線。
“……今天太晚了,我還要看店……而且你突然說這麽一堆,我一點心理準備都……”
“那什麽時候才能行呢?”
“明、明天倒是全天都有空……”
我得到了夏海的保證,笑容滿麵地點頭。
“明白了!那就明天!說好了哦!”
說完,我重整心情,豪邁地吃起蛋糕來。放在這兒許久,奶油已經軟塌塌的了,紅茶也涼了,可我一點也不在意,隻覺得美味極了。
奶油的甜美,柑橘的酸甜,二者達成了一種絕妙的平衡,我吃得喜上眉梢。
“這塊蛋糕超好吃!奶油這麽甜,但一點都不膩!啊,海綿蛋糕裏加的這個,莫不是檸檬皮?”
我讚不絕口,可夏海臉上不見一點喜色。
眼見我一會兒一個表情,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我,仿佛見到了外星生物。
“……柊子,到底怎麽了?”
我吃完蛋糕,徑直前往醫院。
明天,我會帶夏海來到醫院,說明一切實情。所以,必須趁今天先來跟柊子通個氣。我沒有考慮柊子方不方便,直接先斬後奏,是有點兒對不起她,可這一天早晚都會到來。
病房門打開,柊子躺在**看向我。
“您好,緣小姐。”
“……你瘦了啊,柊子。”
我看著那具屬於我的身體日漸憔悴,焦急不已。本以為多少還有點兒時間,沒想到已經迫在眉睫了。
要是柊子的意識隨我的身體一道死去,那就全完了。形勢刻不容緩。
我快步走向柊子,開口道:“想跟你說的事有很多……但先從最重要的說起吧。明天,夏海會到醫院來。要想完全跟她和好,還是必須得由你本人來才行。事情肯定不會太簡單,不過,為了我跟你能交換回來,這麽做是必要的,而且我也會在旁邊幫你——”
“緣小姐,關於這件事。”
柊子打斷我,語氣冷淡。
“就此打住怎麽樣?”
她沒有說明白賓語,我不明所以,不由得站定在病床正麵。
“打住什麽?”
“身體換都換了,沒必要急著換回來。現在的生活,我們倆都大致過得下去。交換的原因還不清楚,急匆匆地搞砸了就不好了。暫且先維持現狀,看看情況不是更好嗎?”
柊子淡淡說著。一言一語,像是早就背熟了。
她儼然在說自己的身體怎麽樣都無所謂,態度之中透著一股深不見底的詭異。不知不覺,我的額頭上滲出了汗珠。
我邁出一小步,逼近柊子。
“為什麽?柊子,你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不是突然,隻是一直沒找到說的機會——”
啪嗒,一聲輕響混雜在柊子的話音中。
那是她伸出手,將原本微微打開一線的床頭櫃抽屜關上的聲音。關抽屜而已,實屬尋常,可柊子神色間隱現焦躁,讓我不由得留了心。
“你關它幹嗎?”
“見它開著而已。對了,關於換回身體——”
抽屜帶鎖,我的錢包就在裏麵。不過,住院時不可能攜帶多少現金,銀行卡也需要密碼才能使用。最重要的是,我不認為柊子會做那種小偷小摸的事。
——即便如此,我還是很在意。
“你先等等。”
我不理會柊子緊盯我後背的視線,一口氣拉開抽屜——一見到裏麵的東西,我呆若木雞。
大量的內服藥。我早中晚都得服用的藥。藥片、藥粉,各種各樣的藥塞了滿滿一抽屜。
我低頭凝視著抽屜,詢問身後的柊子。
“這些藥,怎麽回事?”
“有幾次忘了吃。”
“護士都送藥到病房了,真的還會忘嗎?看這數量……可不止一次兩次了吧?”
我越問越嚴厲,柊子卻鎮靜自若。
“因為馬上要出院,以後要吃的藥也給我了。不用擔心,沒事的。”
“什麽叫‘沒事’?”
我加重語氣,掐斷沒完沒了的爭論。
“這種謊話,你覺得我會信?出院後要吃的藥,怎麽可能現在就給你?柊子,你最近是不是一直故意不吃藥,隻是裝成吃了的樣子?”
“怎麽可能?我這麽做有什麽好處?”
柊子的回答仍是這麽清晰篤定。
然而,柊子行動背後的理由,我早已有所察覺。
那不過是我的猜測,因此一直沒有說出口。不過,現在的形勢已經不允許我再慢悠悠地觀望了。
“柊子,我們第一次見麵時,我說,希望自己隨時都能由衷地抱著‘明天死了也沒關係’的想法活著。當時你的回答是,‘也許我們有不少相似之處’。”
柊子決絕地與夏海反目,故意藏起沒吃的藥,以及她至今仍試圖隱瞞的某件事。
基於這一切,我有了自己的推測。我下定決心,向**的柊子問道:“你恐怕是想說,‘明天死了也沒關係,我活得一點意思也沒有’吧?”
意識交換的最初瞬間,我第一次在戶張柊子的身體中睜眼,發現自己正站在教室窗台邊。窗戶大開,我腳上的鞋子已經鬆脫。那個時候,柊子一定正考慮著縱身跳下去。
想到這裏,我又對一件事生出了疑問。柊子那天心不在焉地摔下鐵軌,難道也並非事故,而是故意的?正因如此,她摔下去後才逃也不逃,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癱在原地。
話一問出口,我便覺得有一股強烈的不安上湧,寒意冷透心肺。
好一陣子,柊子一語不發,然後斷念地歎出一口氣。
“……真是什麽都被您看穿了。”
說著,她坐起身,正麵看向我。
那雙眼睛憔悴深陷,連我自己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您說得沒錯。我一直想要去死,因此故意沒有吃藥。緣小姐,我希望您能在我的身體中活下去。”
雙腿在顫抖。我竭力站穩,盡量不顯露內心的動搖,短促地問:“為什麽?”
柊子垂下眼簾,擠出聲音回答我:“我犯下的過錯,已經再也沒有辦法挽回了。不光對於夏海,對緣小姐您來說,那也是一件永遠不可能饒恕的事。”
一瞬間,我回想起了從鐵軌上救出柊子的那天。那時候,她曾語焉不詳地說過一句話。
——赤月緣小姐……就是您嗎?
早在意識交換發生之前,柊子就認識我了。然而,直到我們交換以後,柊子仍然對此絕口不提。
柊子是中學生,我是社會人士。我們兩人的交點,隻有一個。
“你說的事,是不是跟我畫的《冬天盛開的花》有關?”
驟然聽到我的提問,柊子睜大了眼,旋即像是死心了,垂下腦袋。
“……您真厲害,竟然調查到了這個地步。”
她的聲音猶如浸透了淚水,微微打戰。
我與她對上視線,繼續詢問:“《冬天盛開的花》去哪裏了,你知道嗎?”
然而,柊子沒有看我,仍低垂著腦袋,搖搖頭。
“已經不在了。那幅畫,被我毀掉了。”
“……你毀掉了?”
我目不轉睛地盯著柊子。她——雖說現在是以赤月緣的模樣——無地自容地縮在**,一點不像是會做出這種事的人。
大概是以為我在責備她吧,柊子一吸鼻涕,緊緊抓著被子。
“我就是個人渣。毀了您的畫,背叛了好朋友,結果還戀戀不舍,想利用您再去跟夏海和好。不過,我很快就意識到了。緣小姐,您總是這麽堅強樂觀,夏海的好朋友應該是您才對,這對你們倆都好……戶張柊子的人生,還有夏海的人生,都已經不需要我了。”
“可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
柊子話音剛落,我立刻反駁。
的確,我很享受作為戶張柊子而活著,但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我與她能再回到原本的身體中,絕不是為了逼得柊子鑽進牛角尖,再去奪走她的人生。
隻要柊子願意對我道明原委,畫的事我根本不在意。至於遭到柊子的利用?我還求之不得呢。
我重新站直,語重心長地勸說柊子:“為什麽要把自己說得這麽壞呢?你會跟夏海吵架,還毀掉那幅畫,都是有不得已的理由吧?夏海她都說了,明天就會來醫院聽我們說明情況!所以別再說什麽‘不可饒恕的罪孽’,也別再自責了!”
“可我就算回到自己的身體中也改變不了任何事情啊!”
柊子披頭散發,高聲反駁,音量不亞於我。
我頭一次見柊子這麽激動,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柊子喘著粗氣,肩膀上下起伏,雙眼緊盯著我。
“我敢肯定,就算我換回去了,也隻會繼續重蹈覆轍。隻有我難受也就算了,可要是害得夏海比現在更痛苦怎麽辦?我想都不敢想。緣小姐,隻能是您了,您來過我的人生,您去和夏海成為親友,不是您就沒有意義。”
那份壓迫感迎麵襲來,我不由得咽一口唾沫,問道:“你跟夏海到底怎麽了?導致你們吵架的‘誤會’,究竟是什麽?”
然而,柊子看都不肯看我,隻是緩緩地搖了搖頭。
“您不必知道。事情都結束了。”
“明明什麽都沒結——”
“結束了。原本那天就該全部結束的。”柊子打斷我的話,斷言道。
她雙眼充血紅腫,凝視著被子上的某一處。
“緣小姐,您拚上性命救了我的時候,我想的不是‘太好了,撿回一條命’,而是在想‘剛才死了就能解脫了’。很扭曲吧?放學後,我正想從教學樓上跳下去,不料跟您交換了身體,又沒能成功……這想必是對我的懲罰,卻也是我們千載難逢的機會。”
噌。某種聲音從我體內掠過。
寒意直鑽肺腑,我低聲反問:“懲罰?機會?”
聽我這麽問,柊子麵露決絕之色,一字一句不容我聽錯。
“正是。我背叛了好友,毀掉了您的寶物,理應接受懲罰。一旦身體交換,渴望生命的人就能活下去,一心求死的人則順勢死去,這是神明賜予我們的機會。”
可怕的寂靜降落在病房中。
窗外,樹枝搖動的聲音清晰可聞。在這樣的一片死寂中,我翕動嘴唇。
“……你說什麽?”
我聲音凶狠,充滿了威壓。
理性拚命拖著我,告訴我這樣下去可不妙,可我根本停不下來。
“那位神明是出現在你夢裏,告訴了你這些話嗎?告訴你說進入我的軀體是對你的懲罰?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聽了這荒唐的問話,柊子不由苦笑,答道:“怎麽可能?但是,這麽不科學的事也找不到其他解釋——”
“少開玩笑了!”
我渾然忘我,一把抓住柊子的領口。
原本屬於我的臉近在眼前。我聽任怒火支配,全力吼道:“我從來沒覺得用自己的身體活著是一種不幸!什麽懲罰、機會,全是你為了說服自己在這裏自說自話吧?!少瞧不起人了!說什麽‘為了我去死’,你對我遮遮掩掩就為了這個?!”
見我驟然發作,柊子一驚,卻隻錯愕了幾秒。
“……‘就為了這個’?您這是什麽語氣!”
她緊咬著牙,毫不露怯地瞪著我。
“再怎麽說,這都是我拚命考慮出來的答案!交換原因不明,恢複方法不明!那好歹別拖到事情沒得救,就趁現在,用最合理的辦法速戰速決!不對嗎?”
“你跟夏海吵架也許就是我們身體交換的原因啊!隻要和好說不定我們就能恢複了啊!你既然打算拚命考慮,那就再多協助我一點啊!我為了你這麽努力,你怎麽就是不懂呢?”
這句話充斥著柊子對我最大限度的拒絕。我一聽之下,全身力氣都被抽走了。
不知不覺,我鬆開了柊子的領口,無力地倒進椅子裏。雙眼仍看著柊子,目光卻恍惚失焦。
“怎麽會……怎麽會是這樣……”
柊子一刹間麵露悔意。然而,不等她做出什麽行動,病房對麵傳來一個聲音。
“那個,不好意思,您這樣會給患者帶來負擔,還請稍微安靜一些……”護士小心翼翼地對我說道。
我回過神,立刻拿著書包站起身。
“對不起,我先回去了。”
我恨不得立刻當場消失。這種心情直接表露在了言行中。
即將走出病房前,我深呼吸一次,隻把腦袋往柊子那邊一扭。
“明天早上十點我再過來,夏海也會一起。說好了。”
我的言下之意是,一切都還沒有結束呢。
然而,弦外之音是否傳遞給了柊子,我不得而知。因為,她僅僅回了我一句話。
“我期待著您的正麵答複。”
柊子不再看我。我瞥了她一眼,離開了病房。
醫院走廊幹淨整潔,我的心卻瘢痕累累。
——好好一個中學生,別說那種喪氣話啊。
我回到家中,姿勢難看地往**一倒,望著天花板發呆。
其實,我並不是沒想象過用這具身體一直生活下去。
直說吧,柊子的提議對我來說全是好處,等於是讓我在這個富足的家庭中,真正意義上地重啟人生。毫不誇張地說,這就是帶了繼承要素的人生二周目[4]。保留記憶的重生——這種美夢恐怕人人都曾做過。
更何況,對我來說還有另一樁大好處。我再也不會是一個病人了。曾經因患病而被迫放棄的種種,全都可以去肆意挑戰。
律師、醫生、政治家、航天員……甚至是歌手、演員、運動員,條條大道都將為我敞開。
想成為什麽人,就能成為什麽人。這樣的權利就在手邊,隻要我願意就能緊緊握住。
不是挺好的嗎?柊子一心求死,我遠比她更能充分地利用這段人生。憑什麽我偏偏是個病人——這樣的想法,以前多多少少還是會在我的心頭縈繞。
柊子說得沒錯。我會進入這具身體,一定是神明哀憐我的命運,將正確的意識置入了正確的軀體中。
說到底,柊子都拒絕服藥了,簡直是在自殺的大道上一路狂奔。那副身體被她搞得奄奄一息,我為啥要為了回去那裏而拚命啊?就為了一個否定我全部努力的柊子嗎?
那麽想死的話,就遂了柊子的心意,隨她去死好了,反正吃虧的又不是我。
“但又怎麽可能真的這樣做啊?”
我歎著氣自言自語,從**直起身,又順勢起立,站到鏡子前。
與第一天相比,異樣感沒有那麽強烈了。可每每看到鏡中映出不屬於自己的麵孔,恍惚間我仍會起一身雞皮疙瘩。
不管怎麽樣,戶張柊子的身體都不會成為我的東西。
假如這個謎之互換現象,真的是某位溫柔的神明在為我考慮,那他純粹是在多管閑事。管他是不是神,我都會一拳揍過去。
“搶了小孩子的身體享受第二人生,根本就是個大反派嘛。”
[2] 花田腦袋:日語中指沉迷在妄想、白日夢中的人——譯者注
[3] 克裏斯瑪型權威( Charismatic Authority ),基於領導人的個人魅力或超凡特質建立起的權力。——譯者注
[4] 初次打通所有遊戲關卡,叫一周目,繼承一周目存檔重新開始玩叫二周目——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