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隔絕之牆1

赤月緣無法成為戶張柊子。柊子與夏海的決裂,無法由我代為解決。所以,哪怕衝突無法避免,也必須讓柊子本人出麵與夏海見一見。我能做的最多隻是居中斡旋,起到潤滑劑的作用。

我之前一心想要幫助柊子,竟連這麽顯而易見的事都沒能意識到。不過,我不會在同一個地方跌倒兩次。昨天我一不小心就熱血衝頭,和柊子大吵了一架,希望一夜過後她能冷靜一些吧。

第二天,我裝病請了假,按照計劃與夏海一起來到醫院。

夏海仰望著高聳的白色建築,不安地問:“為什麽要來這種地方?”

“有一個名叫赤月緣的人正在這裏住院,我想請你見見她。具體的到了病房再說吧。”

“……赤月……緣?”

夏海似乎有話想問。我裝作沒看見,徑自踏入醫院。夏海雖然一頭霧水,但還是乖乖跟了進來。

由於昨天與柊子的口角,我多少有些忐忑,但說不定柊子已經隨著時間平複下來了。懷著這樣一縷希望,我走向病房——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

“謝絕會麵?!”

冰冷無情的掛牌懸掛在病房門上。

我慌了手腳,趕緊趕到護士站,向負責照顧“我”的護士詢問詳情。

“你問赤月小姐?她昨晚突然發病,目前狀態很不穩定。原本她都快要出院了,沒想到體檢數據突然惡化,醫生和我都吃了一驚……正討論著要讓她繼續住院呢。”

年長的護士一臉凝重地向我說明情況。我越聽越是不安。

“真、真的沒事嗎?”

“危險期倒是過了,但還是不能大意……現在就先讓病人安靜休養吧。我們這邊也會努力治療,不用多久,你就又能像從前一樣跟她說話了。”

說完這句,護士繼續去工作了。

事態竟演變到了這個地步。我呆呆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病情突然惡化,主要原因當然是柊子拒絕服藥,可另一部分原因恐怕在於,她強烈地想要結束生命。

我僵立著,夏海則一直在我身後驚訝地觀望,現在終於開口:“柊子,發生什麽事了?為什麽你會提到赤月緣小姐?謝絕會麵又是怎麽回事?”

夏海完全不理解狀況,接連向我提出問題。

我閉上眼睛,盡可能冷靜地思考。為了讓夏海相信我要說的事是真的,講明實情時,柊子必須在場。我可以等到柊子病情穩定了再過來,但若考慮到最壞的情況,我的肉體說不定會一命歸西。

即使隻有我一個人,即使隻能前進一小步,我也必須把眼下能做的事做好。

我下定了決心,睜開眼。

“夏海,我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跟你說。跟我來。”

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樣子跟平時不一樣,夏海一語不發,跟在了我後麵。我離開住院大樓,走向院內僻靜的步道。

附近,一棵染井吉野櫻樹光禿禿地佇立著。我來到樹下,深呼吸一次,手按胸口向夏海坦白。

“我接下去要說的話可能會讓你覺得非常荒謬,但還是希望你能聽完。我呢,其實不是戶張柊子。我真正的名字是赤月緣。不久前,我的老毛病突然發作,被送進了醫院。就在那個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和柊子的意識互相交換,進入了對方的身體。”

就這樣,我將一切都告訴了夏海。

我救下險些被電車碾死的柊子後,竟然與她意識互換了。離奇的事態打了兩人一個措手不及,但我們仍然決定,暫且以對方的身份一切如常地生活。在這個過程中,我發現柊子與夏海曾大吵一架。出於背叛好友的罪惡感,柊子想要頂著我的身份與身體就此死去。

在我講述的過程中,夏海始終神色木然。我無法判斷她是否相信我,不免有些焦急。但現在最重要的是先把事情全講一遍,所以我隻能不理會她的反應,專心往下說。

本打算講得簡潔一些,可一通說完,仍花費了整整十分鍾。

“……這就是至今為止發生過的所有事情。雖然難以置信,但全都是真的。”

我說完了。然而,夏海仍然緊閉雙唇,一語不發。

三十秒,一分鍾。我神色緊張,急切地等待著夏海的回答。周遭不時吹起冷風,寒氣刺痛我的皮膚。

終於,夏海從我身上移開視線,冷淡地說:“……是嗎?你跟緣小姐合夥,整了這麽一出啊。”

“……咦?”

我沒能立刻理解,不由得發出了呆滯的聲音。

夏海不予理會,背對著我,輕蔑地說:“我有點兒受打擊啊,你竟然會搞出這樣的鬧劇。你大概也沒想到,扮演最重要角色的緣小姐竟然病情惡化倒下了,該算你不走運還是運氣太好呢?你這個人,為什麽總愛這麽拐彎抹角呢?”

陣陣寒意上湧,這次卻與氣溫無關。有那麽一會兒,我無言以對。

盡管萬分慌亂,我仍然極力想要說服夏海。

“等、等一下啊,夏海!我說的全部都是真的——”

“哦,是嗎?那就是‘那個’了吧?為了逃避現實而妄想出了一個好用的故事?雙重人格?是這一類的東西嗎?是不是都無所謂了。趁現在我就跟你直說了吧,你這一係列行徑全都讓我煩透了。我回去了,再見。”

不顧呼吸急促的我,夏海轉過身,揮著手走遠了。

我緊握雙拳,慢慢地,深吸一口氣。

——柊子也好,夏海也好,全都不理解我的心情!

胸間衝撞的感情,肺中貯存的空氣……我將這一切灌進聲音裏,衝著走遠的夏海大喊:“夏海,看這邊!”

聲音響徹四周,幾乎都要傳到醫院外了。

夏海回過頭時,我已經逼到了她跟前。

驟然間被一個噙著眼淚的人逼近,夏海不由得一退,我則從錢包裏取出一樣東西,塞到夏海眼前。

“這是……”夏海愕然接過。

我一擦眼角,說道:“是真正的我的名片。赤月緣就在這家公司工作。公司的事也好,我自己的事也好,你隨便提問。你可以直接去公司,也可以打電話去問,馬上就能知道我有沒有答錯。”

夏海拿著名片,手微微顫抖,看上去正做著激烈的心理鬥爭。

終於,她從名片上移開目光,隨手還給我。

“這種東西算不上證據。名片可能是緣小姐給你的,她的大致經曆也完全可以告訴你……”

“夏海,你要是非想看到一個明確的證據,我的確拿不出來。但是,你是真心覺得柊子會做到這個地步,隻是為了欺騙你嗎?”我稍微加重語氣,直白地問。

夏海麵露糾結之色,旋即磕磕巴巴地問:“假設,我是說假設哦。假設你真的不是柊子,而是那位赤月緣小姐,你為什麽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呢?”

“因為我覺得,很可能正是你與柊子的爭執導致了這次意識交換。”

總算能說到正事了。我用袖子擦一擦眼角,毅然開口。

“一開始我很疑惑,與柊子交換的為什麽偏偏是我?為此我做了很多調查,終於發現你與柊子的母校正是我當年就讀的小學,校內掛著我畫的《冬天盛開的花》。除了這幅畫,我與柊子再也沒有其他交點了。”

“赤月緣,您果然就是那幅畫的……”夏海喃喃道。

我點點頭,不放過她任何一點最細微的表情變化,謹慎地往下說:“我去小學看過,畫不見了。是因為柊子已經把畫毀掉了吧?我聽柊子說,她是‘出於一些誤會與夏海發生了衝突’才會毀掉那幅畫的。但是,若隻是些許齟齬,事情不至於演變到這個地步。她說的‘誤會’究竟是什麽?”

“這個……”

吞吞吐吐,目光遊移。夏海的模樣與柊子如出一轍。

我基本確信了,直接問道:“是跟淡河同學有關吧?”

夏海膽怯地微微一抖。問題的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

兩位好友的爭執如果該由柊子負全責——如果夏海認為該由柊子負全責,她不至於到現在都還要隱瞞。柊子與夏海班級不同,社團也不同,要說有誰能同時荼毒她們兩人,大概率就是“君臨”整所學校的淡河真鴇了。

我見夏海仍然一語不發,苦苦勸她。

“拜托了。你們兩個會吵架,跟淡河同學以及《冬天盛開的花》有什麽聯係,還請你告訴我詳情。我與柊子交換已經過去一周了,至今都沒有任何恢複的跡象。為了恢複,勢必需要更加強力的線索。柊子現在是謝絕會麵的狀態,不可能再去跟她打聽消息,時間也不知道還剩下多少。在柊子醒來之前,哪怕能前進一步也是好的,為此我無論如何都需要你的協助。”

夏海死死瞪著我,嘶聲反駁:“全都無所謂了!柊子先撇開了我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不管您真身是誰,不管柊子的意識會怎樣,我馬上就要轉學了,您說的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

“這真的是你的真心話嗎?”

麵對我嚴厲的逼問,夏海不禁咽下一口唾沫。

我目不轉睛,語重心長地說:“要是我們什麽都不做,柊子的意識說不定會隨我的肉體一道死去。一旦變成那樣,你就要背負著‘沒能相信柊子’的悔恨,一輩子就這樣活下去。你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不是還互贈禮物作為友情的證明了嗎?‘跟我沒關係’,這幾個字你真的說得出口嗎?”

夏海盯著我,眼底仍然殘留懷疑之色,眼神卻逐漸不再帶刺。

猶如要看進我心底最深處,她開口問:“如果,您做了一切能做的,仍然沒能換回去,您打算怎麽辦?”

我凝視自己的手掌,握緊拳頭。

“那樣的話,我就接受。但現在要盡力,因為我應該……不,因為我想這麽做。”

即使隻有一絲可能性,我也必須竭盡全力。因為,我現在能做的事,就隻有這一件。

我手按胸口,殷切地向夏海傾訴。

“拜托了。我不會讓你回來上學,與我一起戰鬥,你不能馬上原諒柊子也沒關係,但至少請告訴我實情吧。你的勇氣,就是對我現在最大的幫助。”

我說完了。夏海則打量著我,從頭到腳,來來回回。

好一陣過後,她像是認命了,僵硬地點一點頭。

“……知道了。”

聽到她回答的瞬間,一股安心的感覺湧上來,我差點兒癱軟在地上。

這一番爭取比我想象的還要耗神。夏海恐怕還沒有徹底打消懷疑,但事情已經前進一大步了。

夏海用手掩著嘴角,一副如芒在背的樣子,眼神迷茫。

“這感覺好怪啊……但您這麽一說,很多事就都解釋得通了。最近,柊子一直表現得奇奇怪怪,看來不是我的錯覺。”

“不必使用敬語,我原本就覺得你不可能立刻相信……話說回來,我手頭隻有一些零碎的情報和推測,不知你能否把有關情況全部告訴我呢?”

聽了我的要求,夏海點一點頭。

這一次,她的動作不像先前那樣猶豫了。

“知道了,但可能會說很久。”

“謝謝,我求之不得。”

******

小學時代,柊子與夏海因為共賞《冬天盛開的花》結下緣分,成了好朋友。柊子成績優秀,畢業後聽從父母的推薦選擇了一所私立中學。夏海則以“想和柊子去同一所學校”為理由說服了父母,升入了雲雀島女子中學。

入學典禮上,柊子與夏海見到彼此,懷著幸福的心情相視而笑。

夏海想要畫出像《冬天盛開的花》一樣的畫,加入了美術部。柊子則想研究現實中“冬天盛開的花”,立誌成為植物學研究者。盡管夢想各不相同,但兩人都確信,她們是彼此最棒的摯友。

六月末,梅雨季即將結束時,夏海第一次提到了那件事。

“夏天的比賽?”

聽到柊子反問,夏海點一點頭,答道:“嗯。一旦入圍,說不定就能得到推薦,升上設有美術班的高中。我一聽到這個消息,馬上就坐不住了。”

夏海緊緊交握雙手,像要說給自己聽一樣,對柊子說:“聽說一年級學生基本上都交不出什麽像樣的東西,但我會以入圍為目標去努力的。不好好規劃的話,初中三年一轉眼就結束了。”

聽了夏海坦率的話語,柊子也很激動,臉龐熠熠生輝。

“夏海,你真是太帥氣了!我支持你!”

柊子雙手交握在胸前。她現在生氣勃勃,與初遇夏海時相比像是換了個人。

“我也要加油,不能輸給你了!最近,我逐漸找到想上的大學了,正為了應屆考上而用功學習呢。”

對於植物學,夏海完全是個外行。不過聽柊子說,那是一個能應用在沙漠化防治、糧食生產等領域的學科,內涵遠比她想象的更加豐富。每次提到那個充滿未知的世界,柊子都非常興奮,活力四射,不輸夏海。

夏海見柊子響應得熱烈,氣勢十足地說:“嘿嘿,我才是,絕對不會輸給你的!”

她徹底鼓起了幹勁。在她發間,柊子送的發飾正閃閃發光。

然而,比賽成績出來後,夏海的參賽作品沒能入圍。

當學校向夏海宣布這件事時,她還算平靜,可隨後在家庭餐廳舉辦的安慰會上,她把感情全宣泄了出來。

“好不甘心啊!”

夏海抓著飲料吧的玻璃杯,整個人伏在餐桌上。

柊子苦笑著勸慰:“別這樣嘛,我可非常喜歡你的作品哦。你是上了中學才開始認真畫畫的,又才一年級,光是能參加比賽就很厲害了。”

“但其他學校就有拿了優秀獎的一年級學生!我才不想拿年齡來當借口。”

夏海猛地坐直,將杯子裏的可樂一飲而盡,宣布:“下次我絕對會入圍!冬天,等著我!”

柊子望著重振精神的夏海,微笑道:“夏海,真的很帥氣呀!”

夏海會如此執著於比賽得獎是有理由的。

小學即將畢業時,一天晚上,夏海在客廳裏與母親相對而坐。

她對母親坦白了未來想成為畫家的事。一方麵,升上中學,加入美術部後,事情便不可能再瞞得住。另一方麵,這件事畢竟關乎未來人生,影響重大,要讓她全部自行決定,她還是有些不安。

母親聽罷夏海的傾訴,神情嚴肅地問:“夏海,你是真心想要成為畫家嗎?”

“嗯。那幅畫讓我深受感動,我也想畫出那樣的作品。”

“……這樣啊。”

夏海母親雙臂環抱,喃喃自語。

母親的反應不算熱烈。夏海雖還是個小學生,卻也多少料到了這個結果。她的家庭,就算用客套話說也實在稱不上富足。

她觀察著母親的神色,戰戰兢兢地問:“……果然不行嗎?”

“怎麽會呢?我和你爸爸就是忠於夢想才成了西點師,又有什麽權利妨礙你追夢?能擁有一個發自內心的夢想是一件非常棒的事,你該挺起胸膛才對。”

出乎夏海的意料,母親加重了語氣,這樣對她說道。

她做夢也沒想到能得到母親的支持,一下子高興起來。母親卻又叮囑道:“不過,現實是很嚴峻的,光憑一個強烈的願望可沒法實現夢想。比你優秀的人永遠存在,你珍愛的作品卻未必總能得到好評。你可能付出了很多,賺到的錢卻很少。就連你渴望追夢的心也不是永恒的,說不定什麽時候就改變了。人啊,會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放棄夢想。我和你爸爸至今不知見過多少這樣的人。”

這一番話從實現了夢想的母親嘴裏說出來,顯得格外沉重。

難以言說的不安圍裹了夏海。這時,她回想起了與柊子約定一起追夢的情景。

“就算是這樣,我也——”

“我知道。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放棄。”母親不必聽完就明白她想說什麽,展顏笑了出來,豎起一根食指,對夏海說,“你要是真想成為畫家,就在初中階段拿出一些實實在在的成績來吧。有些人嘴上說要追夢,卻總拿什麽‘我還沒有成年’‘我還是個新手’當借口,不付出一點行動。這樣的人,至少我是沒見過一個能成功的。你想實現夢想,就得立刻行動,這樣才能看清自己目前的實力,直麵你對夢想的感受。”

母親的提議誠懇真摯,既是為夏海考慮,也是在鞭策她。

頓時,原本模糊不清的夢想仿佛逼到了近前。夏海不禁打個寒戰,心情漸漸昂奮。

“成績……”

“對。一旦有了成績,你的價值就一目了然了。我對畫家這一行完全不了解,但如果你想上有美術班的學校,實績一定能成為你的武器。當然,也會成為你自信的源泉。”母親輕輕按住夏海的肩膀,溫和地微笑道,“就算你最後沒能成為畫家,這樣一段為夢想奮力拚搏的經曆也會成為你巨大的財富。所以,拚盡全力加油吧。隻要你努力付出了,我和你爸爸永遠都會站在你這一邊。”

夏海沒想到母親竟會這樣鼓勵自己,用力點了點頭。

“謝謝您,媽媽!我會加油的!”

追求夢想的心情得到了母親的認可,夏海感覺世界一下子變開闊了。

然而,當天晚上,當她在手機上隨意查詢設有美術類科係的私立大學時,巨大的衝擊降臨了。

牢牢釘住她目光的,是頁麵上的學費一項。

“一……一百六十萬元[5]?!”

這還隻是一年的學費。四年製大學上下來,學費就得乘以四。此外,考上後第一年還要交將近三十萬元的入學費,教材與畫材也都是不小的開支……總數雖說算不上天文數字,可霧島的父母不過是個體戶,實在負擔不起這樣一大筆費用。

國公立大學倒是能便宜差不多一半,但合格率低了許多,競爭之激烈宛如千軍萬馬擠獨木橋。而且,即使花費這麽一大筆錢,從競爭中脫穎而出,大多數學生最終還是無法以美術為生。

情不自禁,夏海咽下一口唾沫,總算明白了自己渴望前往的世界是多麽殘酷。

終於理解現實後,對於成為畫家的夢想——夏海仍然沒有放棄。

雙親多半會說不必操心錢,可麵對這樣的情形,夏海實在沒有勇氣去跟他們商量考美術係的事。不過,路並沒有全被堵死,仍有一扇門為她敞開,那就是拿到獎學金,升上國公立大學的美術科係。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她沒有時間再為現實哀歎了。正像母親說的,她必須爭分奪秒,盡可能地積累實績。

她不算天賦異稟,起步也晚,隻有付出超出常人的努力一途了。

夏天的比賽,她落選了。得知結果時,懊悔、不甘幾乎要滿溢出來,連她自己都感到吃驚。可是,與此同時,喜悅之情也包裹了她。

她是真的想要實現夢想,真的在為夢想而奮鬥。就算隻為獲得這份了悟,參加比賽也是值得的。

暑假裏,夏海一有空就練習素描,而且絲毫不以為苦。

因為她堅信,在這些努力的盡頭,一定有熠熠生輝的未來等待著她。

第二學期開學不久,夏海發現,一股異常的氣氛正在校園內彌漫。

當時,學生會選舉剛剛結束。一年級的淡河真鴇以壓倒性的優勢勝出,贏得選舉,成了學生會會長。

新會長以鼓勵學習為名,推行了好幾項獎勵成績優秀學生的措施。漸漸地,緊張的氣氛在學生之間滋生,爭吵、衝突越來越頻繁。很多人以前關係很好,現在卻變了,要麽生分得像陌生人,要麽就像畏怯著什麽,甚至不敢彼此對視。

在這種情形下,教室中……不,整所學校都充斥著負麵的能量。

不久,由於某一件事,夏海決定采取行動。

她下定決心,去找學生會會長淡河真鴇攀談。

“淡河同學,我能私下跟你說幾句話嗎?”

“當然了,你想說什麽?”

真鴇優雅地將黑發拂到身後。夏海帶著她來到屋頂樓梯處。

確認附近沒有別人後,夏海直奔主題。

“我是你隔壁班的霧島。淡河同學,你們班的風間美穗最近轉學了,這件事你有什麽頭緒嗎?”

真鴇刻意思考了一陣,從鼻子裏哼出一聲。

“那種吊車尾的家夥的事,我什麽都不知道哦。應該是跟不上我們學校的學習進度,終於膩煩了吧?”

“別裝傻充愣了!是你耍手段讓她轉學的吧?!”

夏海提高了聲音。

可真鴇別說畏縮了,甚至挑釁地一舔嘴唇,反問:“哦?你有證據嗎?”

“……沒有。所以我才來直接問你。”

為了不在真鴇的威壓下示弱,夏海緊緊咬住牙關。

然後,她深吸一口氣,做好了心理建設,對真鴇說:“不過,你不可能什麽都不知道。美穗跟我都是美術部的。剛入學的時候,她還對未來充滿期望,說‘我也想跟霧島同學一起努力,爭取比賽得獎’。可到了最近,她成天悶悶不樂,神色黯然,總是說‘淡河同學好可怕’,除了這句就再沒有別的話了。”

夏海確信真鴇就是罪魁禍首。可是,她缺少證據是事實,而且她也害怕不小心刺激了真鴇,引起反效果。

因此,她用盡全身力氣克製自己,盡量冷靜地說:“‘耍手段讓她轉學’是我說得太過了,對不起。不過,要是你真的在做一些恐嚇同學的事情,還請你馬上停手。”

待夏海說完,真鴇用手指抵住下巴,用掂量的眼神看著她。

“霧島同學,請問你父母都在從事什麽職業?”

“咦?他們開了一家蛋糕房……”

夏海沒料到這一問,怔了一怔。真鴇卻一臉“如我所料”的表情,連連點頭。

“果然是這樣啊,也隻能是這樣了。人的出身啊,看看裝束和舉止就大致明白了。”

聽了真鴇譏諷的言辭,夏海眉心生出了細紋。

“……你什麽意思?‘區區一個蛋糕房的給我閉嘴’?”

“你的想象力還真是豐富啊。你會這樣想,難道不是因為你自覺低人一等嗎?”

真鴇誇張地展開雙臂,露出妖豔的微笑。

那個表情中,沒有一絲一毫的愧怍。

“我不會歧視任何人。但若論人與人是否應該嚴格地區別、分類,我當然要說‘是’。每個人都應該與相稱的人來往,這是為了你,為了廣大的我校學生好。”

“還裝呢?你不過就是耍些手段逼得別人無路可走!”

夏海憤怒地反駁。可惜,她仍然沒有證據。

真鴇一瞥咬牙切齒的夏海,有些難以置信似的,手指抵住臉頰道:“歸根結底,在我看來,你根本沒有理由為風間同學做這些事。她都已經轉學了,你再為她爭這一口氣又能得到什麽好處呢?”

“……好處?她是我的朋友,被人欺負到轉學,我當然會生氣啊!”

聽了真鴇毫無人情味可言的疑問,夏海加重語氣反駁。

頓時,真鴇像蛇一樣眯細了雙眼,目光直射夏海。

“哦?這樣啊……是朋友,所以理所當然嗎?”

夏海的身體仿佛被那種眼神射穿了,第一次,夏海對真鴇生出了懼意。

在親切的態度、威嚴的舉止之下,淡河真鴇還隱藏著另外一重麵孔。居高臨下,精確地審視對手的價值——冷酷的支配者的麵孔。

很快,真鴇也發現自己不慎顯露了太多,回過神來輕輕一搖頭,像勸慰不聽話的小孩子一樣柔聲開口,聳一聳肩。

“霧島同學,你想怎樣放縱想象力都是你的自由。不過,即使實情真如你所說,責任追究到我身上也仍然太奇怪了。”

說著,真鴇掩嘴而笑。笑容純粹無垢,令人渾身寒毛都豎了起來。

“因為,錯的明明就是弱者啊。要是覺得我做錯了,隻要強到能與我抗衡就可以了,不是嗎?”

事情過去沒多久,驚人的一幕映入了夏海的眼簾。

淡河真鴇與柊子一起行走在走廊上。在此之前,柊子幾乎從未提起過真鴇,現在卻快活地跟她說笑著。

“柊子……”

夏海驚得聲音都有點兒啞了,柊子卻一如往常地跟她打招呼。

“啊,夏海,今天怎麽樣?”

柊子神色間不見一縷陰霾,完全不像是被迫跟從真鴇的樣子。

如果柊子僅僅是跟同班同學交好,夏海當然不會有意見。可偏偏是現在,偏偏是真鴇和柊子走得這麽近,夏海隻能認為這是有意設計的結果。柊子為人善良又靦腆,若她了解真鴇的本性,絕不可能滿不在乎地與她來往。

理所當然,夏海的表情變得生硬。

“……柊子,你為什麽跟淡河同學在一起?”

“咦?因為我們是朋友呀。為什麽這麽問?”

夏海逼近柊子,不知不覺提高了音量。

“柊子,你可不能被騙了!淡河這個人跟你想的不一樣!你要是把她當朋友,一定會吃大虧的!”

“突然間這是怎麽了,柊子?”

柊子還不明就裏,旁邊的真鴇已經一副心靈受創的樣子捂住了臉。

“為什麽要這樣說我?我是真心把戶張同學當朋友啊……”

夏海前幾天才見過真鴇的真麵目,當然一眼就看穿了她的演技。

然而,柊子完全被蒙在鼓裏,還以為真鴇真像她說的那樣深受打擊,不由得瞪向夏海,用很重的語氣說:“夏海,請你向淡河同學道歉。你說得實在太過分了。”

這一回,輪到夏海大受衝擊了。

她雖然知道真鴇的本性,但苦於沒有證據。隻要柊子不相信她,爭論就不可能有結果。

情急之下,她苦苦追問:“你不相信我說的話嗎?”

她們可是擁有小學時代的珍貴回憶,彼此切磋砥礪的摯友啊!

然而,對於深信真鴇是朋友的柊子來說,夏海的話猶如耳旁風。

“就算是朋友,也不能事事盲從。對我來說,淡河同學就跟夏海你一樣,是重要的友人。”

一聽這話,夏海內心某處就像漏了氣的皮球,癟了下去。

要是她再冷靜一些,應該還能與柊子繼續溝通。可是,眼見最好的朋友竟然聽不進她的話,她大失所望,一股焦躁感油然而生。

“……那就算了,隨你便。”

夏海轉身離去,氣衝衝地挺著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