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不留遺憾的人生

“柊子啊啊啊啊——!”

我慘遭夏海嫌棄,帶著哭腔衝進自己的病房。

完全沒想到比我小了一輪都不止的中學生竟會對我抱有敵意,我趴在柊子床邊,抽抽噎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柊子看呆了,拍拍我的後背。

“請先冷靜一點……發生什麽了?”

“就是,就是啊……”

我像個小孩子一樣哼哼唧唧,把剛才與夏海母女來往的事說了一遍。

聽到“夏海”二字的瞬間,柊子的表情明顯僵住了。

沉默浮**在病房中。終於,柊子開口了。

“……這樣啊,您碰到了夏海。”

她的語氣就像機器人,幹巴巴的。

我越來越費解,不由皺眉詢問:“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我一個局外人實在是看不懂事態進展。自從我與柊子交換身體以來,夏海的嫌棄是我遭遇到的最大的衝擊。

“夏海的媽媽說:‘柊子是夏海最好的朋友。’可夏海的態度實在不像這麽回事啊。柊子,你是跟夏海吵架了嗎?莫非她不去上學也與你有關?”

再好的朋友也一定會吵架。不過,就算從這個假設出發,夏海的冷漠也太不尋常了。

柊子也是,索性轉過臉去,固執地不肯吐露詳情。

“這是我跟夏海之間的事,不值得說給您聽。”

“話不能這麽說吧……”

即使柊子跟夏海一樣冷淡,我仍頑強地勸說:“夏海那樣的態度,我實在放心不下。現在,你跟我交換了身體,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換回來。時間一長,再想跟她和好可就難了。你要是肯跟我說說,我說不定就能想個好辦法幫你們重歸——”

“您是在多管閑事。”大概是被我的糾纏弄煩了,柊子銳聲直言道。

我不由噤聲。柊子冷冷地看向我。

“您也有可能害得我們關係更差吧?你我交換了身體,原因仍然未知,這種時候就該集中精力處理眼前的事才對,不是嗎?”

“是沒錯啦……”

見我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柊子甚至懶得再看我,望向窗外,斬釘截鐵地下了結論。

“反正夏海不會去上學,維持現狀也沒問題。”

她說得完全正確,我無法反駁。麵對眼下的狀況,柊子一個中學生竟比身為社會人的我更能冷靜地判斷形勢。

可是,她的態度太決絕了,堪稱冷酷,這莫名讓我一陣胸悶。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人就必須冷靜、合理地思考,必須把這樣的態度擺在真正的感受之前嗎?

“唔……”

——我有點兒難以接受。

我不情不願地離開醫院,回到了戶張家。

到了上桌吃晚餐時,我還是難以釋懷。大概是心情都掛在了臉上吧,柊子的媽媽開口了。

“柊子,你怎麽了?”

我嚇了一跳,趕緊堆出笑臉,端起碗。

“沒事沒事!今晚的土豆燉肉很入味,超好吃!”

我舉高碗,笑容滿麵地誇讚。順便說一句,這話完全屬實。

我誇張的舉止十分滑稽,柊子媽媽撲哧笑了。

“你這兩天心情很好呀,是碰見什麽好事了嗎?”

“咦?啊……對!我在學校過得很開心!”

柊子媽媽的話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我還以為她肯定要質問“你怎麽怪怪的”。幸虧我馬上回神,順著她的話頭糊弄了過去。這種時候還是順著她說話為好,免得她對“女兒”心生懷疑。

媽媽聽了我的話很高興,徐徐點頭。

“那就好。最近見你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你沒事我就放心了。”

隨後她沒有再多追問,我稍微鬆了一口氣,心裏卻總有幾分擔憂揮之不去。

自從意識交換以來,我不得不扮演成柊子,光是應付日常生活就已經焦頭爛額了。因此,我實際的外在表現一定相當生硬,對此我是有所知覺的。換句話說,柊子在跟我交換之前,恐怕比我眼下生硬的表現更加地——多半就是因為夏海——鑽牛角尖。

——由此可見,與夏海鬧翻對柊子來說有多嚴重。放著不管真的好嗎?

不過,我也不可能跟柊子媽媽商量這件事。柊子說得沒錯,目前最重要的是我能舉止自然地扮演好“戶張柊子”的角色。

晚飯後,我洗澡、刷牙,著手準備明天上學的東西。一個不小心,橡皮從筆盒裏掉了出來。

橡皮在地上一彈,意外地跳進了床底深處。我竭力伸長手臂,指尖一碰到某個東西就拚命往外拖。

“……嗯?”

指尖的觸感不太對勁。我一看,從床底拖出來的不是橡皮,而是一張折疊的紙。

紙張展開,一幅可愛的肖像畫躍入眼簾。畫是用彩色鉛筆畫的,畫技稚拙。可畫中人那張燦爛的笑臉深富感染力,讓我不由得體會到作畫者有多用心。

畫中人應該就是戶張柊子。作畫者將她的特征抓得很準,描繪出了柊子柔和的眼角以及那對標誌性的雙馬尾。從長相和畫功判斷,這幅肖像畫大約是在她小學三四年級時畫成的。

畫既然在柊子的房間裏,應該就是她自己畫的——吧?

但是,這幅畫又是怎麽折疊起來,淪落到床底下的呢?

也許隻是一不留神才滑到了床下麵。

然而,我忍不住又盯著肖像畫仔細看起來。

畫中少女的笑容天真無邪,毫不摻假,卻在我心中翻攪起一陣陣莫名的不安。

一夜過去了,我紛亂的心緒不僅沒有平複,反而愈演愈烈。

柊子說我是在多管閑事……不過,柊子與摯友失和的事情,真的跟目前的謎之互換現象無關嗎?意識交換以來,兩天過去了,還不見一點恢複的跡象。那麽,哪怕希望不大,是不是也應該主動去做些什麽,而不是一味地等待呢?

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冥思苦想。這時,淡河真鴇笑著走來。

“早上好啊,戶張同學。”

大好機會找上門了。我猛地抬起頭。

“啊,早上好,淡河同學。對了,我能問你件事嗎?”

“當然了,請說。”

果然,隨波逐流、啥都不幹不符合我的天性。

既然真鴇答應得爽快,我也就直接問了。

“昨天你提到的霧島夏海,你知道她為什麽不來學校了嗎?”

頓時,真鴇僵住了。

她臉上仍掛著溫和平靜的笑容,可看在我眼裏,她更像是失去了變換表情的能力。她試圖尋找合適的說辭,最終卻隻短促地反問了一聲:“咦?”

“咦?”我不知道她在迷茫些什麽,不覺也發出了同樣迷茫的聲音。

片刻,真鴇謹慎地挑選著字眼,詢問:“你為什麽會問這個?”

“嗯?當然是因為擔心她了。夏海是我的朋友,要是除了病情還有什麽在困擾她,我也想幫幫忙啊。”

當然,我也心存一線希望,覺得這件事沒準能成為解決交換現象的線索。但是,即使與交換現象無關,我也不忍心對難過的小朋友視而不見。

真鴇終於理解了我的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帶著一種奇妙的表情,將黑發拂到身後。

“容我忠告你一句,別跟霧島同學扯上太多關係。這是為了你好。”

她的聲線雖然沉靜,卻暗挾著不必以音量表達的壓力,無形地向我迫近。

接著,她誇張地搖搖頭,一臉無語,歎出一口氣。

“霧島那樣的學生,成天沉迷繪畫,玩物喪誌,還滿嘴豪言壯語,說什麽‘要成為畫家’,實在是配不上優秀的你。人要是總與和自己不相稱的人來往,早晚會惹禍上身。你也是明白這一點才疏遠霧島的,不是嗎?”

這一席發言做作得像在演戲。我受到了巨大的衝擊,甚至都忘了憤慨。

我壓低嗓門免得被周圍聽見,飛快地追問真鴇。

“這、這麽說,夏海不來上學真的是因為我?”

站在第三者的角度看,我的舉動一定很怪異吧,就像對自己身上發生過的事一無所知一樣。

眼前的真鴇也不例外,困惑的表情藏都藏不住。

“稍、稍等一下,你今天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這時,我總算恢複了冷靜。雖說我恨不得抓住真鴇一路問到底,可再糾纏下去絕對會惹人懷疑的。

夏海是隔壁班的學生,我記得她媽媽提過她隸屬於美術部。那麽,接下來還是去找美術部部員打聽情況更為穩妥。

“抱歉,我忽然想起來還有急事!回頭見!”

說幹就幹,同時也是為了混過眼前的場麵,我飛奔離去,剩下真鴇站在原地,呆若木雞地目送我。

“……什麽情況?”

早晨的美術教室空無一人,結果還是得等到放學後才能過來打聽情報。

我挨到放學後的社團活動時間,覷準時機跟美術部部長搭話。部長一臉意外地回過頭。

“你問霧島?的確,我聽說她在空教室裏暈倒了,可那時候跟她在一起的不就是你嗎?你應該了解得比誰都清楚啊。”

我沒想到會被反將一軍,撓著腦袋,曖昧地掩飾。

“這、這個嘛,確實,可她為什麽會暈倒呢,之前是不是有一些異常的表現?諸如此類的,如果您有什麽頭緒,不知能不能告訴我……”

部長指尖按著下巴,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唔……夏天的比賽霧島落選了,當時她確實很沮喪,但她沒有消沉,而是鼓起幹勁說,冬天一定要獲獎。”

“比賽?”

“嗯,她才一年級就上進心十足,給美術部所有人都打了一劑強心針。”

部長態度穩重,旁邊卻傳來了潑冷水似的話。

“不過啊,霧島她的考試成績總是吊車尾。”

開口的是一名部員。我跟部長交談時,她一直在旁邊畫畫,現在說著話,眼睛也不往這邊看。

猝不及防地被插話後,部長沒再出聲。那名部員逮著機會,說得更加難聽。

“她呀,是跟不上我們學校的進度,終於厭煩啦。”

部長目光銳利地瞪她一眼,厲聲責備:“三崎!無憑無據的,少說這種話。”

“對不起嘍。不過,憑據嘛,我沒準還真有。”名叫三崎的部員不見一點畏怯,用唱歌般的聲調說道。

她的話似乎隱含深意,我不由得詢問:“可以詳細說說嗎?”

“哦喲,戶張同學,你可是霧島的好朋友,居然不知道嗎?”

三崎把畫筆往筆架上一靠,露出無賴的笑臉,說了下去。

“霧島不來上學那天,我負責倒垃圾,看到了揉成一團丟掉的水彩紙。學校可是嚴格規定了的,畫壞了的畫必須歸入資源垃圾。我還尋思到底是誰亂丟的呢,展開一看——謔,這不是霧島為冬季比賽畫的畫嗎?而且,畫紙被撕得七零八落。看那樣子,不隻是對畫不滿意,根本是打算放棄畫畫了嘛——”

“真的嗎?”沒等三崎說完,我一把抓住她的肩膀逼問。

三崎被我氣勢洶洶的樣子嚇了一跳,眨了眨眼。

“你、你幹嗎?我騙你有什麽好處啊?我、我話說在前頭啊,弄壞那幅畫又扔掉的人可不是我……”

三崎嘀嘀咕咕地辯解,先前從容不迫的姿態一掃而空,整個人就像縮小了一圈。

我鬆開手,沒抱什麽希望地問:“那幅丟掉的畫,你還留著嗎?記得上麵畫了什麽嗎?”

“我、我才沒留呢,內容也不記得了。我既然負責倒垃圾,就得負起責任丟掉啊。而且那種東西留著多瘮人……”

“這樣啊……”

我重振精神,繼續追問。

“再問你一件事。夏海有沒有說過她是什麽時候開始畫畫的?”

“這種事我怎麽可能知道?我跟她又不熟。”

三崎不快地背過了臉,沒想到一旁的部長回答了我的提問。

“她加入美術部自我介紹時說,以前沒有上過美術班,認真開始畫畫是升入中學以後。雖然如此,但她畫得比一般的高年級學生還要好,我是相當欽佩的。”

這些都是十分珍貴的情報。我笑容滿麵,握住她們的手,傳達謝意。

“太感謝了,部長,還有三崎同學!你們幫大忙了!”

不等兩人再開口,我匆匆離開了美術教室。

剩下的兩個人一時啞然,呆呆站在原地。

“嗯……嗯?”

“不……不客氣?”

結束了美術部的調查後,我沒有立刻趕往醫院,而是先回了一趟柊子家。

我的目標是昨天發現的肖像畫,還有柊子的小學畢業相冊。後者讓我費了一番工夫,才總算在壁櫥深處成功尋到。我把它抽了出來。

相冊封麵印著校舍照片和校徽,看上去很眼熟。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柊子畢業的小學正是我的母校。我當初第一眼看到戶張家的地址就隱約意識到了這種可能性。不過,我從小學讀到大學,上的全是國立、公立學校,此前一直沒有往深處想。

相冊翻開,我馬上找到了目標人物。“霧島夏海”的名字和照片,與“戶張柊子”排列在同一個班級。

照片上的夏海笑得無憂無慮,與我昨天碰到的她判若兩人。

我合上相冊,閉上眼睛梳理一番情報,下定決心站起身。

我趕到醫院,推開病房門,與躺在病**的柊子四目相對。

不等她出聲,我開口直奔主題。

“柊子,我在學校稍微調查了一下夏海的事。”

頓時,柊子臉色大變。

惱火與焦躁混雜,她怒氣衝衝地質問我:“您為什麽要——”

“我知道你覺得我是在多管閑事,可我就是沒法坐視不管。”

我如此強調,打斷柊子的抗議。

柊子似乎意識到為時已晚,老實地陷入了沉默。

我坐在床邊的椅子上,從頭開始詢問柊子。

“夏海是美術部部員,本來正為了能在冬季的比賽上獲獎而努力。可是,她為衝擊獎項而畫的畫,在她停止上學前丟在了垃圾桶裏。我沒有親眼看見當時的情況,但我聽說,丟掉的那幅畫損毀很嚴重,不僅僅像是畫得不滿意。這件事,跟夏海回避你是有所關聯的吧?”

“……”

柊子一語不發,沒有點頭,也沒有斷然否定。

我一麵小心窺探柊子的反應,一麵將從家裏帶來的肖像畫展開在她麵前。

霎時,柊子顯而易見地慌了神,呼吸都是一滯。我看著她,繼續往下說。

“還有一件事。夏海認真開始繪畫是在升上中學以後。你房間裏的這張肖像,我一開始以為是你自己畫的,可這其實是小學時夏海畫來送給你的禮物吧?”

柊子眉頭微微一動,淡淡反駁我。

“您在說什麽?畫在我的房間裏,當然就是我畫的。”

“柊子,你喜歡畫畫嗎?那為什麽沒有加入美術部,而是去了園藝部呢?”

“加入哪個社團是我的自由吧?而且,又不是每個喜歡畫畫的人都能成為畫家。”

柊子答得毫不客氣,不過,她的回答有一點不自然之處。

對於選擇園藝部的理由,她一個字也沒有提。我看出她在故意回避這一點,於是緊追不放。

“是你的自由沒錯,可你沒理由不加入美術部啊。畢竟,你喜歡畫畫,最好的朋友夏海也去了美術部。然而,除了這張肖像畫,你身邊再沒有一點繪畫的影子,連筆記本邊角的塗鴉都沒有。”

病**,柊子掀起眼簾,投來無言的責備。即使如此,我也沒有停止追問。

別看我這樣——不對,看我這副樣子就該知道——我不是那種會輕易放棄的人。

“具體經過我不知道,但我推測,小學時代,由於這幅畫,夏海成了你的好朋友,進入中學後還決定加入美術部。現在,你特意將畫藏了起來,應該是因為和夏海吵架後不想再看到這幅畫,對嗎?”

美術部的部長提到,夏海當初一入部就嶄露頭角。她現在的作品我還無緣得見,僅看我手頭這幅肖像畫,即使用最寬容的標準評判,完成度也很一般,不可能讓前輩另眼相看。如果這真是夏海的作品,應該是她小學時完成的了。

柊子背過臉去,有氣無力地反駁:“請不要再信口開河了。緣小姐,您說的這些全是猜測,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是夏海畫了這幅畫。”

“嗯,的確沒有。不過,如果你現在也能畫一幅肖像出來,我就能判斷個大概了。你的手是能動的吧?”

柊子眼睜睜看著她自己的身體遞來本子與筆,明顯有些慌了。

“這個……”

她躊躇良久,終於完全沉默了。

其實,正如柊子所說,我手頭沒有半點證據,隻是在憑空猜測。可就算猜錯了,我也不在意。最重要的是讓柊子明白,我是真心想要幫她與夏海重歸於好的。

終於——柊子攥緊被子,聲若蚊蠅地呢喃道。

“為什麽要做這些?”

聲音中透出困惑、泄氣與些微的期待,柊子眼瞳微潤,抬眼凝視著我。

“緣小姐,您為什麽這麽想介入我跟夏海的事呢?明明全是麻煩,一點意思都沒有。”

我隱隱察覺,她想要把我推開的話語不過是一種試探。

為了拭去她的不安,我飛快地回答:“這事兒跟我也有關係。你看,我現在就是戶張柊子啊。”

“我不是在說這個……”

由於我故意跑偏的回答,病房內的氣氛稍微緩和。

我放鬆肩膀,仰望純白的天花板。

“我不想活得後悔。”

不用說,我是第一次與別人互換身體,可眼下縈繞心頭的感情於我並不陌生。

我回顧起迄今為止的人生。

“柊子,你應該也意識到了,我之所以會選擇一種‘明天死了也沒關係’的生活方式,就是因為我生病了。不過啊……‘生活方式’什麽的,要是不加以留意的話,馬上就會忘記。我之前上班的公司是一家所謂的黑心企業。我每天都為了手頭的工作焦頭爛額,不知不覺就自私地傷害了很多人。回過神時,我不禁質問自己‘我都做了些什麽啊’,也太沒出息了吧……”

那時,我不僅僅直接傷害了業務對象,他們周圍的人、他們的家人,一定也或多或少都遭受了池魚之殃。

終於,我禁受不住罪惡感,向上司和前輩吐露了心聲,得到的回答卻是“社會跟工作就是這麽回事”。可是,我的人生太短了,由不得我像他們那樣豁達。

“那個時候,我又一次意識到了,生命短暫,挽回的機會稍縱即逝。一件事發生了,如果我心裏有疙瘩,那就不能拖延到以後再解決。死亡不知什麽時候就會到來,可不管它什麽時候來,我都希望能夠抬頭挺胸地迎接那一天。”

不知多少人說過,我這樣的想法天真得像個小孩。但如果所謂的“大人樣”就是不講道理地欺壓別人,那就恕我不能從命了。

畢竟,要是一長成大人就失去了對未來的希望,那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呢?

正因如此,我才能挺身而出救下柊子。我時日無多,剩下的每一天都不想留下遺憾。

“我純粹是個外人,理解你不願意跟我談論敏感問題的想法。不過,犯下過錯的痛苦,孤身一人的寂寞,我都曾體會過。所以我真的不想看到你跟夏海就這樣走散了。柊子,如果你是因為有什麽苦衷才沒法去跟夏海和好,你可以讓我幫忙的。”

我直視柊子雙眼,認真地訴說。

一陣沉默後,柊子像是屈服了,垂下了頭。

“……好吧。反正這麽下去您遲早都會知道的。”

短短一句話令我不禁展顏。

不用說,我現在才算站到了起跑線上。但我還是很高興,因為柊子終於肯相信我一點點了。

柊子撓撓臉頰,瞥我一眼,低聲開口:“其實我想過的,可能還是全部告訴您比較好。”

“是、是嗎?”

“嗯。您奮不顧身地跳下鐵軌救了我,還是個社會人士,跟我不一樣。更何況……”

柊子說到一半,停住了。

我有點兒納悶,追問下文。

“更何況?”

“不,沒什麽。對了,關於夏海。”

柊子輕輕搖一搖頭,言歸正傳。

“緣小姐,您的推測基本準確。小學時,我與夏海一起完成過學校的作業,以此為契機成了好友。我跟她性格不同,曾經有一段時間相處得不溫不火。不過,當我遭到班上同學的欺淩時,是夏海挺身而出保護了我……那之後我終於能夠對夏海敞開心扉了。我們彼此贈送手工製作的禮物當作友情的證明。夏海夢想成為畫家,因此送了我親手畫的肖像。我則懷揣著一個成為植物學研究者的夢,送了她一個發飾。我們約定,一定要支持彼此的夢想。”

柊子語調柔和,飽含著對夏海的深厚情誼。

因此,我越聽就越不理解後來的事態走向。

“那……為什麽現在會鬧得這麽僵呢?”

聽了我單刀直入的詢問,柊子抿緊了嘴,一口氣說完:“我否定了夏海的夢想。”

她低垂著頭,就快要哭出來了。

微微顫動的嘴角,一言一語,吐露出痛苦的心聲。

“我對她說,她夢想看到的風景絕不可能抵達,再努力也不過是浪費時間……因為,在那之前我因為一點誤會生了她的氣,便自以為是地覺得夏海也在否定我。結果……”

像在尋找合適的詞語一樣,柊子的敘說斷斷續續,聲音逐漸低下去,終於消沒。看她痛苦的神情,恐怕正飽受罪惡感的折磨。

我窺探著柊子的模樣,手指抵著下巴,問:“你用她對待你的方式報複了她?”

柊子聞言,默然低下了頭。

我合上眼簾,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這樣啊。也是,無論畫家還是研究者,都不是簡簡單單就能當上的。”

——話又說回來了,雖說我是昨天才第一次見到夏海,但我當時的發言也太糟糕了吧……

昨天的失言沒準會讓事情變得更加難以收拾。不過,做都做了,懊喪也沒用,不如想想今後該怎麽去挽回,然後付諸行動。

良久,柊子總算又張開口。

“不過,夏海竟會突然暈倒,這是我沒想到的。症狀沒有嚴重到需要住院的地步,所以我第二天就去找她道歉了。可她聽不進我的話,當著我的麵毀掉了為比賽準備的畫……現在,她對外是說受不了比賽的壓力,需要在家靜養,其實應該隻是不想見我而已。”

故事講完了,漫長的靜默浮**在病房中。走廊上,患者、護士來回走動的腳步聲顯得異常響亮。

我在腦海中將情報整理一番,睜開眼睛。

“柊子,你說的這些事,真的隻牽扯到你跟夏海嗎?”

聽我這麽一問,柊子突然誇張地喊出聲。

“什麽?”

我豎起食指,隨口說出我的猜測。

“你看,會不會是別的什麽人做了壞事,卻讓你背了黑鍋?以你跟夏海的關係,突然鬧得這麽僵,實在有點兒難以想象。”

一時間,柊子視線遊移,像是拿不定主意。

終於,她發出了蚊子般細微的聲音。

“……外部的影響,確實存在。”

病房非常安靜,可要是不豎起耳朵,基本就聽不清柊子的話。

“第二學期時,我們班的淡河同學當上了學生會會長,那之後學校的氣氛就變了。競選班長或者學生會幹部的條件裏,加上了學習成績優秀這一條,同學間還因為成績而分出了三六九等……第一學期時,明明大家關係都很好的,現在卻到處都是反目成仇的人。”

“嘖,淡河同學竟然是這樣一個‘暴君’啊。”

我眉頭緊蹙,雖說柊子說的事我已經隱約察覺到了。

據我調查,淡河真鴇是日本一流的IT企業“淡河集團”的社長千金。我上班的公司用的就是淡河集團的雲服務。學校裏,不少學生的雙親都供職於這家企業旗下的子公司。家庭的影響力,個人的卓越能力——真鴇坐擁這兩大優勢,就算成為學校的實際支配者也不足為奇。

這時,我回想起了真鴇說過的話。

“這麽說來,淡河同學說你是能與她比肩的友人,其實也……”

“……回絕她的代價太大了。其實我們關係並沒有那麽好。”

這句話輕到像要消散。隨後,柊子堅定地搖一搖頭。

“不過,外部的影響並不重要,會跟夏海鬧僵全都是我的錯。我要是再清醒一點,就不會變成這樣……”

字裏行間流露出的全是自責,聽不出庇護他人的意圖。

我點點頭,為了讓柊子安心,麵露微笑。

“明白了,我會盡力的。當然,最終去跟夏海和好的還得是你,但我說不定可以為你們創造一些契機。”

“還請不要太勉強了。要是因為這件事惹出什麽麻煩,再想收拾就難了……”

柊子說著說著就有些激動,看來是發自內心感到不安。

一個中學生竟然擔心我惹麻煩,這狀況多少有點兒滑稽。我用食指點一點自己的頭,嬉皮笑臉道:“啊哈哈,沒事的啦。別看我這樣,姐姐我活得可有你兩倍長哦。”

柊子多半是以為我得意忘形了,耷拉著眼皮投來鄙視的一瞥。

“您第一次見夏海時,不是陣腳大亂嗎?”

“才、才沒有陣腳大亂呢!……可能是稍微亂了一點!但那是因為事情突然發生,我嚇了一跳,隻是這樣而已!”

我突然被擊中軟肋,氣鼓鼓地望向一旁。

過了一會兒,我恢複認真的表情,再次開口。

“還有一件事我很在意。”

“什麽?”

麵對一臉困惑的柊子,我說出了在學校思考過的假說。

“你跟夏海鬧僵的事,也許跟我們這個交換現象有關。”

這才是我執意要介入柊子與夏海之間的最大理由。

瞬間,柊子周身的氣氛凝滯了。不過,她並未顯得有多意外,看來已經考慮過這一可能性了。

我注視著自己現在這具身體的嬌小手掌,將它不斷緊握又張開。

“你和夏海是好朋友,那邊剛吵了架,這邊就意識交換,不像是純粹的偶然。目前還不明白這一切背後究竟有什麽意義,又為什麽偏偏是跟我交換,但兩件事肯定是有關聯的。說不定讓你倆和好就是我們換回身體的關鍵。你說呢?”

聽完我這一通猜測,柊子幹巴巴地簡單附和:“……有可能。”

隨後,我向柊子報告了近況,又打聽出夏海的住址,離開了醫院。

穿過醫院大門時,日漸凜冽的寒意迎麵襲來,我不禁打了個寒戰。近來白晝越來越短,現在才剛過四點,太陽已經西沉了。

我眺望著被染成紅色的地平線,回想起剛才的提問。

——柊子,你說的這些事,真的隻牽扯到你跟夏海嗎?

當時,柊子一聽到我的話就目光遊移,我印象很深。她如此動搖,任誰都能一眼看出她還在隱瞞些什麽。如果我沒猜錯,她正在隱瞞的事才是本次事件的核心所在。

雖說我的最終目的是換回身體,但事關柊子的感情,我還是想盡量避免強硬的逼問。而且,比起她隱瞞的事,我更在意的其實是——

柊子究竟為什麽要隱瞞呢?

*兩年前的起始*

上小學時,有一回留的課堂作業是:選擇一件喜歡的藝術作品,談談感想。

學校三樓的走廊設有一個學生作品展示角,大多數孩子都選擇了那裏的作品。主要理由有二:一是特意去美術館很麻煩,二是就算看了優秀的藝術作品也未必能明白其中的價值。相形之下,作品展示角利用休息時間就能輕鬆前往,還陳設著許多很好寫感想的作品。

霧島夏海也跟其他人一樣,決定利用展示角來完成作業。隻不過,她的理由有所不同。

那條走廊裏懸掛著夏海最喜歡的一幅畫。畫從很久以前就在那裏了。對夏海來說,那幅畫比任何知名的藝術作品都更加耀眼,更具價值。

作品名叫《冬天盛開的花》,出自十幾年前就已畢業的前輩之手。

漫天飛雪中,一樹櫻花盛開。僅僅就是這樣的畫麵。畫中使用的色彩乍一看很少,可正是因為這樣,在滿牆鮮豔色彩大亂塗的兒童畫中間,那幅畫顯得尤為醒目,畫功也出類拔萃,宛如作者曾親眼見識過那幕夢幻般的景色後,又描繪在了畫紙上。

為了完成作業,放學後,夏海前去觀看《冬天盛開的花》。若選在課間過來,這裏一定擠滿了吵吵嚷嚷的小孩子,無法靜下心來。夏海不希望被打擾,想要從容地欣賞這幅久違的畫。

誰知當她到達畫廊時,竟發現那裏已經站著一名少女。少女似與夏海一樣,也是為了《冬天盛開的花》而來。她立在畫前,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像是看得入了神。

夏海不禁心生親近之情,試著上前搭話。

“你也喜歡這幅畫嗎?”

少女吃了一驚,回過頭,一臉畏怯。從她的喉嚨深處發出含混的聲音,慌亂的模樣像是要馬上逃跑。

“嗯……對不起,我馬上就走。”

“啊,沒事啦沒事啦,我們一起看吧。”

少女被夏海叫住後,過了好一陣仍像在猶豫是否該離開,但最終,她還是順應內心留了下來。

一時間,兩人都沒再出聲,隻是靜靜地眺望那幅畫。

然後,夏海向畫靠近,走到隔離繩前,細細觀賞畫的細節。

“這幅畫真棒啊,我特別喜歡。每次一看到它,我就覺得心中湧出了勇氣,好像隻要努力去做,世上就沒有做不成的事。”夏海在自帶的筆記本上寫完感想,悠悠轉向少女,說道,“你叫戶張柊子,對吧?我叫霧島夏海。以後請多關照啦。”

這就是柊子與夏海的相遇。

柊子是慢熱的性子,回應得結結巴巴。

“請、請多關照,叫我柊子就好。”

“好,那你也叫我夏海吧。柊子,你也選了這幅畫交作業?”

見柊子點頭承認,夏海又朝那幅畫投去憧憬的目光。

“一次也好,我好想看看這樣的景色啊。”

“看不到的。”

與夏海不同,柊子的答複一板一眼。

她淡淡地向夏海解釋:“自然老師說過,為植物傳粉的昆蟲和人類不同,無法調節體溫。對櫻花來說,冬天開花是沒有意義的。所以,大雪中櫻花盛開的景色隻可能出現在畫裏。”

一席話說罷,柊子注視著《冬天盛開的花》,寂寥地微笑起來。

“但就算這樣,我還是喜歡這幅畫。就像夏海你說的,看著這幅畫,感覺就像被什麽拯救了。嘿嘿,也許這不過是我的錯覺……”

“這種事誰都說不準吧?”不自覺地,夏海插嘴道。

柊子說話被打斷,又眼睜睜看著夏海迫近,有點兒慌了神。

“咦,等等,那個……”

“老師也不可能了解世上的一切吧?教我們的知識大多是從書上看來的。就算日本沒有冬天盛開的櫻花,說不定世界上別的什麽地方就有呢?就算櫻花不行,說不定別的花就可以呢?花朵在雪中怒放,那景色一定美極了。”

種種假設,幾乎全是夏海臨時想到的。因為柊子哀切的模樣映在眼中,讓她無論如何都平靜不下來。

柊子想象起那樣的景色時,眼睛都在閃閃發亮。

夏海抓起柊子的手,歡聲提議:“我說,回頭我們一起去探險吧。說不定這附近就有冬天盛開的花呢?”

迎著夏海連珠炮似的一大通話,柊子怯生生的,點了點頭。

柊子個性內向,不善表達感情。其實這一刻,她心中正充滿了溫熱的喜悅。

隨後一段時間,柊子與夏海時常來往。柊子性情內向,麵對爽朗的夏海,一時間很難敞開心扉,不過她心裏其實很為夏海時常來找自己玩而喜悅。至於夏海,隻要柊子願意回應她的日常問候,她就非常高興了。

兩個人因《冬天盛開的花》而相知,並且都發自內心地珍視這段關係。

她們的關係發生質變是在某一天,柊子被班上的男生弄哭了。

柊子不愛說話,在班上幾乎是被孤立的,經常遭到同學的捉弄。她身邊也沒有能為她撐腰的可靠友人,對她來說,那些半開著玩笑、說話傷人的同班同學是很大的威脅。

“哎呀呀,戶張哭啦。”

“怪得了誰?那麽奇怪的狐狸,誰看了都會笑的嘛。”

“才不是狐狸……是小狗……”

“哈?狗?就憑這?別了別了,你打死我算了。”

“我們是為了你好才直說的嘛。”

“就是就是,光知道哭可沒法進步哦。”

“你們幾個,在幹什麽好事?!”

夏海剛從洗手間回來,一看到男生們圍著柊子,立刻衝他們怒吼。

幾個男生嚇了一跳。夏海推開他們,扶住柊子的肩膀。

“柊子,沒事吧?”

“夏、夏海……”

夏海淩厲地瞪過去,幾個男生有點兒怕了,試圖辯解。

“也、也太誇張了,我就隨便說笑了幾句……”

“就、就是,戶張就是個哭包,動不動就哭,我們是想讓她打起精神才……”

夏海單手一拍桌子打斷他們,放聲怒吼:“柊子要是哭包,你們就是些草包!下次再敢惹柊子哭,我絕對不會放過你們!”

幾個男生都不說話了,在夏海的注視下紛紛作鳥獸散。見到他們走開後,夏海這才氣呼呼地回了自己的座位。

直到上課鈴聲打響時,教室裏仍是一片安靜。

夏海的警告起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那天之後,柊子再也沒有遭受過欺淩。

然而,新的禍根已經埋下。那群男生中有一個在班上很受歡迎。他那天在教室裏當眾丟了大臉,結果,一些對他懷有好感的女生開始聯合起來排擠夏海。

班上的變化沒能瞞過柊子。可她害怕自己再次遭到敵視,鼓不起勇氣去支持夏海。反正夏海也不像是在意的樣子,裝作沒看見就好。她一麵這樣自我安慰,一麵陷入了深深的自我嫌惡。

但是,終於有一天,一個女生說的話點燃了柊子心中悶燃的怒火。

“喂,戶張同學,你知道嗎?”

來搭話的是兩個女孩子。她們勾著嘴角,一看就是正在打什麽壞主意。

兩個人故意瞥一眼夏海,壓低嗓門,湊到柊子耳邊。

“霧島她啊,說你又陰沉,又無趣,隻會死讀書。她這種人就知道背後說人壞話,差勁得要死,你不覺得嗎?”

一通告密完全超乎柊子預料,她幾乎要懷疑自己的耳朵了。

“……咦,夏海是這麽說的?”

柊子難以置信的反問正中那兩人下懷,她們馬上打開了話匣子。

“對啊對啊。她之前裝了那麽大一通蒜,其實就隻是把你當成個軟柿子跟班。”

“你還是小心點吧。大家都說,霧島同學就是個見風使舵的……”

“少給我胡說八道!”柊子大聲吼道。

柊子本人比她們還要吃驚。可她豁出去了,任由憤慨之情驅馳,怒濤般叫嚷:“夏海才不會說那種話!才不會像你們一樣隨便說話傷人!少糊弄我了!”

那可是夏海啊。是歡聲談論《冬天盛開的花》的夏海,是一次次主動找她玩耍的夏海,是在她哭泣時輕輕撫摸她肩膀的夏海。那樣的夏海,絕不會用言語傷害她。

夏海原本正孤零零地坐在座位上,聽到柊子的叫喊,不禁回頭——四目相對。一瞬間,夏海抽噎一聲,哭了出來。

柊子頓時有些不知所措。迄今為止,不管遭遇怎樣的對待,夏海總是那麽堅毅,她此刻的模樣是柊子從未見過的。但柊子仍然拉起她的手來到走廊,朝著僻靜的屋頂樓梯走去。

夏海還在抽噎,平日的堅強連影子也看不見。

柊子隻好小心翼翼地開口:“夏海,你沒事嗎?是不是……我說錯話了?”

夏海搖搖頭,用細小的聲音回答:“沒……不是的。我,好高興的……”

說話間,夏海情緒平複了一些,一吸鼻涕,紅腫的眼睛望向柊子。

“其實,班上那些女生跟我說:‘柊子私底下說你是個學習差勁的笨蛋。’”

“咦?我才沒說過那種話呢!”

憑空捏造的謠言闖入耳朵,柊子既吃驚,又氣憤,聲音都變調了。

夏海點點頭,話語斷斷續續。

“嗯,我知道她們在騙我……可我又忍不住想,萬一呢?結果一直都不敢去找你確認。平時你和我在一起時好像也不是很開心,我害怕你會嫌我煩……”

聽著夏海的聲音越來越弱,柊子胸口一陣刺痛。

“……這樣啊。”

柊子絕不是討厭夏海的接近。隻是,她說話聲音小,也不擅長與周圍的人保持一致,一想到要與人親近便總有些膽怯。沒想到,她躊躇不決的態度竟然害得夏海產生了這麽多沒必要的不安。

沉默之中,走廊上傳來了上課鈴聲。

“啊,鈴響了……”柊子不由得抬頭。

夏海抬起哭腫的眼睛,壞心眼地笑了。

“嘿嘿,要翹課嗎?”

柊子才剛在教室裏吼了同學,正覺得就這麽老實回去有點兒尷尬,聽了夏海的提議不禁有些難為情。

夏海不顧地麵冰涼,在連接屋頂的樓梯上坐了下來,搓著手取暖,率先開口。

“柊子,我呢,以後想成為職業畫家。”

陡然聽見這麽一句傾訴,柊子睜圓了眼睛。

“真的?還挺意外的。”

若非要給夏海貼個性格標簽,她應該屬於活潑的室外派。夏海本人對此有所自覺,為了掩飾害羞,撓撓腦袋。

“對吧?連我爸媽都還不知道呢。《冬天盛開的花》讓我很感動,我也想畫出那樣出色的作品,成為一個能感動別人的畫家。”

“我覺得你的夢想很了不起,我支持你。”

“謝謝你。不過,我也知道這條路不好走。”

夏海臉頰微紅,展顏而笑。

見了夏海這副模樣,柊子也決定吐露一件深埋內心的事。巧合的是,與夏海一樣,她也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

“其實,我未來想成為植物學研究者。”

聽了這句話,夏海不由得定定地看向柊子的雙眼。

“植物學……難道你……”

柊子抱緊膝蓋,接著夏海的話往下說。

“我想去研究現實中存在的‘冬天盛開的花’。那時你對我說‘說不定世界上別的什麽地方就有呢’,我一直記著這句話。”

夏海仰頭望向空****的天花板,歎了一口氣。

“真是不可思議啊。契機明明都一樣,我們兩個卻追逐了完全不同的夢想。”

“嗯。不過,我覺得能這樣朝著不同的未來前進非常棒。”

然後,柊子重新轉向夏海,端正坐姿。

“對不起,夏海,我之前不該對你那麽冷淡。要是我能早點信賴你,說不定你就不會有那些糟糕的回憶了。”

夏海幹脆地搖一搖頭,駁回柊子的道歉。

“別在意,我也有點兒太自來熟了。”

“可是……”

見柊子還要再說,夏海明快地提出一個折中方案。

“要不這樣,我們互贈一件親手做的禮物當作友誼的證明吧!”

驟然聽見這麽一個方案,柊子連眨了好幾次眼睛。

“行倒是行……但是做什麽好呢?”

“是啊……這樣吧,你就做那個好了,平時用串珠做的閃閃發光的那個。我一直都很想要一個呢。”

“那種東西真的好嗎?我做得那麽差勁,男生都笑話我……”

“我就是想要,所以好得不能再好了!男生怎麽想有所謂嗎?”

夏海氣呼呼的,果斷打斷柊子的自卑發言。

柊子折服於她的氣勢,答應了。

“好吧,我會努力做的。你也要做一樣的東西嗎?”

“唔,也不是不行……不過機會難得,我想送一個更有我個人特色的東西。”

夏海沒有明言,可柊子想到了她指的是什麽。

“你的個人特色,該不會就是……”

柊子探究的眼神似乎讓夏海害羞了。她稍微背過臉,態度與剛才大不相同,囁嚅著說:“……別笑我啊,我才剛開始畫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