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天死了也沒關係

我沉浸在幼時的夢境中,不知今夕何夕。

結果,當我,赤月緣,重新作為一名二十六歲的社會人睜開蒙矓睡眼,望向時鍾時——

已經是七點五十分了!

公司的上班時間是八點半。

留給我的通勤時間,隻剩半小時多一點。

“……不是吧。”

所有計算都在瞬間完成,我掀飛被子跳下床。

初冬的冷空氣紮刺著皮膚,但今天沒時間在意了。

“糟了糟了,要遲到了!”

鬧鍾是開著的,在我熟睡時就響過了。每當到了這個眷戀被窩的季節,睡過頭的事時不時就會發生。

沒時間吃早餐了。我光速完成洗臉、刷牙、上底妝三大項,隨便套了件衣服,抓起手提包就往外跑。口紅也沒時間塗,戴上口罩一遮了事。

衝出門時大概是八點整,隻差一點就可以準時趕到公司了。即使如此,當我全力衝刺跑進車站,趁著等車的當口灌下一罐咖啡時,心情平靜了許多。

遲到當然不好,可要是因此就慌慌張張,鬧出事故,那就更不劃算了。我們公司也不是那種黑心企業,不會抓著遲到幾分鍾的員工訓斥個沒完。冷靜下來一想,今天上午其實沒什麽要緊工作,就算打電話請上半天的帶薪假也問題不大。

“二號站台,電車即將通過,車速危險,請站在黃線內側……”

沒錯。最重要的是心境平和,處變不驚。從容不迫地行動比什麽都好——

“嗯?”

餘光瞄見一些異樣的情況,我不禁抬頭。

站台黃線外側,一名少女被圍巾遮住了下半張臉,心不在焉地走著。看她的製服和身高,多半是個初中生。我隱隱有些不祥的預感,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邊。隻見少女的對麵有一名邊走邊看手機的男人,兩人的距離漸近,但誰都沒有發現對方。

接著,他們的肩膀狠狠撞在了一起。

少女的身體猛然一歪。

“啊,危險!”

還沒等我尖叫出聲,空中便有一道弧線劃過,那個少女已經跌落到了鐵軌上。

撞到她的男人和目睹這一幕的其他人都呆住了。

我下意識瞥向電車駛來的方向。汽笛長鳴,電車馬上就要進站了。

頓時,我的冷靜,連同我的手提包一起被拋到了一旁。我二話不說,跳下站台。

先前掉下來的少女望著迎麵迫近的電車,不知是太過恐懼,還是認定了不可能躲開,竟連試著站起來的動作都沒有,隻是癱坐在原地,就像已經放棄了活下去的念頭。

見她那副樣子,我身體裏像是有什麽開關被觸動了。

——我說你,還沒到放棄的時候啊!

我抓住她的腰和衣領,竭盡全力,扯著她往站台的方向挪動。少女雖說纖細,但畢竟是個初中生,還是有幾分重量的,我這純粹是緊急關頭下迸發的怪力了。

我將少女丟進站台下的避險空間裏,自己也順勢撲進去,生怕還有危險,壓著少女一道緊緊貼住牆壁。

幾秒後,伴隨著幾乎劈開耳膜的金屬音,鐵塊似的電車駛進站台,以驚人的勢頭從我眼前飛馳而過。

皮膚上悚然遊竄的微熱,恐怕並非我的錯覺。

——好險……真以為要死了!

我以前就知道電車站台下設有避險空間,但親身體驗還是頭一遭。萬一這一站偏偏就沒有設計避險空間呢?想到這種可能性,我一陣後怕,寒意瞬間爬上了脊背。

有人按了緊急製動按鈕,原本要徑直通過的電車半路急停下來。在我們頭頂,一個站務員模樣的男人急切地詢問:“還好嗎?”

“活著呢!兩個人都沒事!”

我一出聲,站台上歡聲四起,站務員也安心了不少。

“電車已經停下了!請保持冷靜,朝站台一端慢慢移動!”

“知道了!來,和姐姐一起走吧。”

我牽起少女的手,弓著身子走向站台的一端。

為了讓少女安心,我一邊走一邊與她搭話。

“剛才真險啊。你是初中生嗎?有沒有受傷?”

“是、是的,我叫戶張柊子……您呢?”

“我叫赤月緣,平凡的小職員。哎呀,今天久違地睡過了頭,沒想到竟然碰到這種事。人生真是永遠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啊。”我老氣橫秋地感慨。

柊子一瞬不瞬地盯著我。

“赤月緣小姐……就是您嗎?”

“嗯。怎麽啦,我們以前見過?”

我應該不認識還在讀初中的女孩子,上司、客戶中也沒有姓戶張的。

柊子聞言回過神來,微微搖頭。

“沒有。我也是第一次碰到這種事,有點兒嚇到了。您還在上班路上呢,卻來救了我,真是太感謝了。”

“小意思小意思,大家都沒事,結果好一切都好!你的性命可比上班重要多了。”我不願讓她掛懷,揚起笑容回答。

但柊子仍一臉不可思議,追問:“但是,您為什麽要冒著那麽大的風險來救我呢?一不小心,連您都會有生命危險啊。”

“這要怎麽回答呢……”

我隻能說,身體自然而然就動了。剛才那種狀況,肯定來不及按警鈴。

我稍作思考,給出了我認為最合適的答案。

“要是剛才不管你,我肯定會後悔一輩子。”

柊子眨一眨眼,一動不動地凝視著我。

“……就因為這個?”

“多棒的理由啊。我就想這樣活著,隨時都能由衷地抱著‘明天死了也沒關係’的想法活著。”

我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回答。

柊子低下了頭,含糊地呢喃:“這樣啊……”

“嗯,怎麽了?”

柊子的呢喃聲中仿佛蘊藏著心事,我沒多想,隨口一問。

她輕輕搖頭,直截了當地回答:“不是什麽要緊事……隻不過,也許,我們有不少相似之處。”

“真的?那你的人生一定也很不賴啊。”

我開懷地笑了,握著柊子的手又添了幾分力。

柊子默默點頭。是由於方才的瀕死體驗嗎?她的手冷極了。

處理完諸多事後問題,十點剛過,我來到了工作所在的活動企劃公司。

我事先已經打電話說明了情況。結果,不僅遲到的事沒被追究,還令上司、同事都為我擔心了一番。小孩子也救了,遲到的危機也度過了,我的心情一片大好。

“啦啦啦——”

我哼著歌操作電腦,同事蓮菜斜瞥我一眼。

“小緣,你才出了事故,怎麽心情這麽好?”

“那原因可就多了。哎呀,人生果然很美好啊。”

我歡快地敲打鍵盤。蓮菜為我的回答呆了一呆,聳聳肩。

“又來了。你啊,每一天都興高采烈的。”

“那必須的啊,高興總比垂頭喪氣好,所以要高興啊。”

“真是教科書級別的循環論證。”

“什麽,你要請我吃清蒸鱘魚?今天的好事也太多了吧!”

“沒這回事!對了,下午還有碰頭會,你都準備好了吧?”

“是,是,老大,就隻剩打印了,別擔心!”

我邊耍嘴皮子邊把資料傳給打印機,隨後起身去拿。

資料一張接一張地打印出來,我在一旁等著,心裏仍然輕飄飄的。

在同事們看來,我是個開朗、快活、精力充沛的人,心思也很單純。每一天,我的為人處世都會進一步印證他們的評價。誰也不知道,我身上其實有一個秘密。

我小學時患上了一種代謝機能疾病,身體無法正常合成人體代謝所必需的氨基酸與核酸,必須常年服用好幾種處方藥。當時,隻要我不做激烈運動,不極端偏食,就能過上大致正常的生活。可隨著我邁入成年,身體代謝所需的必要物質增加了,疾病隨時可能誘發大腦、神經的功能障礙。一言以蔽之,我活不了別人那麽長。

公司的人,包括蓮菜在內,都對我患病的事一無所知。小學時代,當我對班上同學提起患病的事時,大家總是會說:“好可憐。”對此我一直耿耿於懷。他們同情的話語並不令我反感,隻是很難認同。因為啊,到了今天,我其實已經不是特別討厭自己的病了。

剛知道病情時,心裏的確很害怕,還痛恨命運不公。憑什麽偏偏就讓我得這個病?可是,漸漸地,我改變了想法。成天活在恐懼與憤怒中,大好人生都浪費了。我是個隨時會死的人,更應該充實地度過每一天,哪怕明天就倒地死去也要毫無遺憾。讓我悟到這一點的,正是小學時央求我為其畫像的少女。

從前種種掠過腦海,多半是由於我今天真的險些死在車輪下吧。若不是有病在身,我絕對不可能鼓起勇氣,拚上性命去保護別人。

我閉上眼睛,回憶一路走來的曆程。

走到今天,我的生活絕非一帆風順,但我非常滿足。剛畢業時不慎進了黑心企業,可跳槽後就來到了現在的公司,區區一介新人,企劃就得到了采用。工作之餘,我遊遍了國內外的主要城市,甚至到現場看過奧運會,逛過世博會。

無論什麽時候死去都不後悔,這就是我的人生信條。上午的事故也是一樣。就算我真的為救柊子而死,想必也無怨無悔。一個人能這樣活著,大概就是幸福的模樣了。

“啊……”

驀然回神時,資料早就打印完了。我晃晃腦袋,讓思維轉入工作模式。

我裝訂好資料,大致讀過一遍,將其中一份遞向蓮菜。

“久等啦!您的資料,請慢用——”

我開著玩笑。就在這一瞬間,視野中的景象開始劇烈搖晃。

“咦,這……”

天旋地轉,就像蹲了太久突然站起身。我試圖穩住身體,可雙腿全然使不上力。伴著一聲巨響,我摔倒在了辦公室的地板上。

地上雖說鋪了地墊,可這樣毫無防備地摔倒,仍然有可能受傷。同事們聽見巨響,同時望向這邊。

“嚇了一跳,怎麽了?”

“喂,沒事吧?”

“你看,早就說你太亂來了,萬一傷著了怎麽辦——”

蓮菜苦笑著要拉我起來,可眨眼間,她的表情僵住了。

我臉色發青,呼吸粗重,她見狀立刻知道不妙,慌慌張張地跪在我身邊。

“小緣!你……喂,你怎麽了?!”

我連氣都快喘不上來了,拚命向蓮菜求助。

“蓮菜……叫救護車……還有,我的包……”

蓮菜一把抓住我的包遞過來,緊接著掏出手機開始聯絡救護車。

我顫抖著手,在包裏搜尋——沒有,本該在那裏的東西不見了。我一下慌了。

找了又找,怎麽也找不到。包裏本來應該備著很多藥才對。

意識逐漸模糊,我回憶起來了。今天早上,我救柊子的時候,把包扔了出去。

——完了……裏麵的東西掉在站台上了……

辦公室裏陷入了騷亂,我也徹底失去了意識。

漆黑的世界裏,浮現出一縷模糊的意識,我緩慢地思考著。

我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因此,在真的陷入這種境況時,我竟意外地還算冷靜。

說不定,我今天總是忍不住回憶過去並非出自偶然,而是我的身體察覺死期將至,特意將往事回放了一遍。

——謝謝你啦,身體。

身體它一直都很努力。不管我怎樣亂來,它都毫無怨言,盡量滿足我的意願。現在該輪到我回報它,讓它好好休息了。

沒關係,我心中毫無遺憾。一路走來,諸多任性,正是為了今天能夠這樣想。

睡意逐漸襲來,我打算放手了。

——等等。

些微焦灼感湧上心頭,微弱的意識又有了反應。

——就一個……我好像,還是有一個遺憾。

不是工作或私人生活上的事。從很久很久以前開始,某種心情就一直埋藏在我心底,隨著時間推移漸漸變得理所當然,以至於我幾乎快要遺忘了。可是,它是如此的重要。

我仔細地在心中搜尋,找到那份“心情”,指尖輕輕觸碰。

一瞬間,炫目的光照亮了我的視野。

* * * * * *

冷風襲麵,我睜開雙眼。

難道說人死後的世界也有光和風?然而,這個小小的疑念,卻在我看清眼前非同尋常的風景時,立即被拋到了腦後。

“咦?”

我正站在一扇打開的窗戶前,手扶窗框。放眼望去,已經是黃昏時候,可目之所及的景色明顯跟我們公司外麵的不一樣,怎麽看都是別的地方。至於我,正站在離地麵約十米高的位置。

從上往下望,瀝青路麵令我一陣暈眩,我趕緊小心地後退,腳後跟卻被什麽絆了一下,險些摔倒。我慌裏慌張地站穩,低頭一看,隻見腳上正穿著一雙小巧的白色室內鞋。多半是由於我穿著襪子,腳後跟那裏偶然滑脫了。這種鞋子,自從我畢業走上社會以後就再也沒有穿過了。

應該是醫院為我換上的吧。我尋思著,轉過身,頓時又因眼前的景象而啞然。

不是醫院,而是學校教室。從桌椅數量和教室環境看,不是初中就是高中。教室裏除我以外空無一人,隻有夕陽斜照,染紅一麵牆壁。

這就是傳說中臨死之人會看到的“人生走馬燈”嗎?這種想法剛掠過腦海,就立刻消散。教室內,無論教學設備、備用品,還是牆壁、地板,全都光潔如新,與我曾經就讀的髒亂差的公立學校判若雲泥。窗外的風景也不一樣。在我的記憶中,學校外分明是一派閑適的田園風光。

“這……”

——完蛋了啊!這完全就是夢遊病發作,非法侵入了人家學校啊!徹頭徹尾的犯罪分子啊!

真沒想到我竟然病得這麽嚴重。好不容易享受過人生,正要滿足地退場呢,要是這種犯罪新聞通告全國,我的晚節可就不保了。

我慌了手腳,想要偷偷溜出學校——怕什麽來什麽,一個穿著疑似本校製服的少女迎麵撞見了我。

“啊呀……”

少女一臉詫異。我不等她開口,搶在前頭一鼓作氣地解釋:“不、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一醒來就在這裏了,真的不是我要……”

“嚇、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為大家都回去了。”

“我才嚇了一跳呢!突然就到了這裏——咦?”

突然意識到少女的反應有點兒奇怪,我揮舞的雙手不由得僵在了半空。

少女卻沒怎麽搭理我,徑直從我旁邊經過。

“戶張同學,你也忘了東西嗎?還是小心點吧。要是被淡河同學知道了,你都能想象到她會說什麽……啊,我可沒什麽別的意思。”

“啊,嗯……嗯?”

我還一頭霧水呢,少女已經利索地取回東西,塞進書包,轉身出門。

“那明天見啦,戶張同學!”她簡潔地向我告別,接著快步離開。

直到最後,她都沒有說一句指責我的話。可我無法因此而高興。

——明天見?戶張……同學?

後背涼颼颼的,我有種不祥的預感。

猶如被鬼追在身後,我飛奔進洗手間,朝鏡子裏一看——呆住了。

鏡子裏映出的不是穿著病號服的二十六歲的我,而是一名身穿漂亮製服的少女。而且,那梳在腦後的雙馬尾,不施粉黛的稚氣麵孔,再怎麽看也不是年輕時的我。

毫無疑問——這張臉屬於今天上午險些被電車碾死的少女,戶張柊子。

我試著舉起右手,然後歪歪腦袋。

鏡子裏,戶張柊子也做出了一樣的動作。

再也沒有懷疑的餘地了。我湊近鏡子,近得鼻子都快貼上鏡中的我了。

對著那個我,我忍不住大叫:“怎麽搞的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