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人情、麵子、雨

其實,你一直很悲傷。

大人們總是誇獎你。你一直都是他們喜歡的開朗、純真、活潑的好孩子。你自己也樂意做一個這樣的孩子。可是,有種壓抑的悲傷卻凝結在你幼小的心底,從一個意想不到的瞬間開始,突然化作冷冷的冰雹,在你一個人的頭頂下個不停。無論是在睡夢中,還是在醒來時,你的眼前都一片蒙矓。

冰雹不可思議地聚集在你的指尖。哪怕是戶外氣溫超過三十攝氏度、冰激淩剛拿到手上就已開始融化的盛夏天氣,你的指尖依然冷涔涔的。在酷熱難耐的上學路上,汗流浹背的你避開別人的目光,將手指含在口中降溫。指尖的感覺好像正在流失。你常常借助觸碰什麽東西,來阻止感覺進一步鈍化。比如將手指插入發間、用手掌撫摸書桌、將遙控器的按鈕依次按一遍、摳榻榻米的縫隙、撓柱子上的木紋、握住鉛筆……突然有一天,沒有任何預兆地,有文字從你握住的鉛筆的筆尖,自動流淌了出來。

最先流淌出來的文字是“大地的恩賜”。在中學的教室裏,這五個字出現在課桌的牛奶盒上。在鉛筆從最後一個字的最後一畫上離開的那一瞬間,你感覺自己的指尖變輕了。大地的恩賜。你再次寫下同樣的五個字。然後,你在一種不可思議的**的驅使下,將進入你視野的文字一一寫在筆記本上。黑板上的文字、同學姓名牌上的文字、公告板上的文字……你驚訝地發現,這個世界充滿文字。你就置身於那浩如煙海、筆記本的一頁根本寫不下的文字的包圍中。意識到這一點,你目瞪口呆,感覺自己的身體從指尖開始有了暖意。

直覺告訴你,你體內的冷氣和體外的這些文字有某種關聯。自此以後,就像發燒的身體為了散熱而出汗一樣,你學會了用文字裹住體內的冷氣,將它們排放到體外。

隻要是可以寫的東西,你便會寫下來。有時你會像第一次一樣,將映入眼簾的文字全部寫下來,有時你也會將那些不曾作為文字存在的東西—— 因為,自從受到了“大地的恩賜”的衝擊,對於你而言,這個世界上的存在,便隻有文字和非文字的區別—— 自動轉換成文字。眼前那些立體的、膨脹的、有顏色的、軟綿綿的、硬邦邦的、滑溜溜的……一切非文字的東西,都從自己握在手中的鉛筆的筆尖,作為文字誕生在這個世界。這件事帶給你強烈的興奮。無論是貓、鈴鼓,還是理科老師手指上的汗毛,隻要你有意,一切都能落到筆記本上,變成文字的堆砌。這個世界上的一切事物,都以一種變成文字前的“蛹態”映在你眼中。你懂了,正是這些蛹擺脫“蛹態”的一瞬間所散發出來的熱量,在幫助你維持體溫,從而維持生命。所以你一天到晚都緊握鉛筆,將你看到的一切事物都還原為文字。

“小百合最近好奇怪。”見你課間和打掃時間也蜷縮在一旁記筆記,朋友們紛紛離你遠去。你並非毫無所覺,隻是不受影響。最近,就連朋友,在你眼中也隻是尚未變成文字的某種東西—— 非文字。對於那些因為你的笨拙,現在仍然被困在蛹態的朋友,你甚至感到有些抱歉。要和他們或她們成為朋友,必須先將其還原成本來的狀態,讓他們或她們在白紙上以文字的形態重生。

在專心致誌地做這項工作的時候,你的手驟然頓住。因為她正在目不轉睛地望著你。“姐姐,你在寫什麽?”哪怕是心愛的她,你也絕不與她共享自己的筆記本。因為這隻是世界和你一個人的作坊。不需要助手,也不需要同伴。可令你困惑的是,隻有她既不是非文字,也不是文字,是一種無法把握的存在。你有時會癡癡地想,在將一切變成文字之後,最後一道工序就是把自己文字化,消失在文字的海洋裏。可是,因為她的存在,你有種這個夢想會無疾而終的預感。隻有她,無論你多麽努力,都無法讓她作為文字重生。無論你嚐試多少次,她都會從文字中逃脫。不會被文字禁錮,亦不會被文字捕捉。這樣一個人,是你最親近的人。

為什麽她要這樣看著我?每次深深地望進她那雙濕漉漉、黑漆漆的眸子,你都會這般自問。你甚至有種感覺,你寫在筆記本上的一切文字,不,更多的東西,已經被裝入那兩個嵌在她眼窩裏的球體中。而且,你不由自主地感覺到,仿佛有種與那長久折磨你的指尖的冷意—— 那使你不得不將映入眼簾的一切寫下來、令你束手無策的冷意—— 相同的冷意,寄居在那兩個球體中。每次觸到那樣的目光,你都有種想要用手指戳進她雙眸中的衝動。你遍體生寒。等你回神的時候,往往已經在無意識地重複那個嗍手指的怪癖。

在實際生活中,你卻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姐姐。你的精神生活完全在筆記本和文字的世界裏。父母雙亡,作為長姐,你拚命要求自己對妹妹盡到應盡的責任。你時刻關心她的身體、儀表、氣色,預測危機,回避風險,每天晚上讓她打開書包,幫她整理第二天要用的書目,過目聯絡本[25]。你還會認真地幫她檢查作業,替她將課本上的漢字標上讀音假名。為了幫助她練習更高難度的素描,你甚至奉獻了自己的**。可是,那並不是出於善解人意,而是出於對永遠無法文字化、神秘的她的恐懼。你會在課間偷偷跑去看她的情況,倘若看到她鬱鬱寡歡,晚上就會具體地指導她,第二天和誰一起玩、玩什麽可以轉換心情。作文作業和水彩作業,你原來隻是幫她簡單修改,但是不知道從哪天起,你開始大包大攬。終於有一年,你寫的作文在縣裏主辦的比賽當中,獲得了縣知事獎。

你帶著滿腔自豪,坐在頒獎典禮的觀眾席上,可是,隻看了一眼派發給你的小冊子上的作品,你就驚訝得險些跌落在地。作文標題雖然相同,內容卻和你寫的文章截然不同。你萬萬沒有想到,她並不是靠你的代筆,而是靠她親筆寫的作文斬獲這一殊榮。你坐在觀眾席,望著堂堂正正、昂首挺胸地站在台上,從知事手中接過獎狀和獎杯的她,害怕得渾身戰栗。在耀眼的燈光下,她穿著帶有大大蕾絲領的連衣裙,站在攝影機前,像是一個住在遙遠世界裏的大小姐。身邊的姨媽像一頭興奮的大猩猩,忘我地鼓著掌。聽著掌聲,你時隔許久,再次感覺到冷硬的冰雹劈頭蓋臉地落下。你咬緊牙關,按捺住尖叫的衝動。冰粒碰撞,白霧彌漫,視野裏一片模糊。她也在寫字。這個世界已經被她的手變成了文字。你從來不曾這般恐懼。這份恐懼無邊無際。

那天晚上,你讓她在雙層床的床沿坐下了吧。穿著胡蘿卜印花睡衣的她,應該也像往日一樣順從地等待你開口了吧。那個沐浴在宴會廳燈光下的驕傲少女,已經不見蹤影。你卻感覺那一停駐在你指尖的冷意,已悄然間席卷全身。她突然抱住你的身體,哭著說對不起。你感受著她的重量、她的體溫、她的眼淚,做了一個孤注一擲的抉擇。

你必須盡快把文字從她手中奪走,否則,你將被文字奪去。這個世界上還沒變成文字的一切,都將被她奪去。最重要的是,自己會被她寫下來……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這究竟是什麽呢?

盡管我覺得一無是處,還是把它打印了出來,做了最起碼的錯字漏字檢查。無論是東奔西走地尋找麵包店的那個星期,還是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都抱怨“稿子毫無進度”,已經超過三個星期沒有去九鬼家。

下個星期三,要是再不帶上差不多的稿子過去,就不像話了。可是,如月百合的故事,無論我怎麽寫,永遠會偏離原來的軌道。這次我決定放棄扮演本人,也不再以“她”這一疏遠的代名詞或過去式為媒介,而是選擇直接用自己的眼睛凝視百合。就像最開始沙羅說我“像幽靈”一樣,我試圖變成她身邊如影隨形的幽靈。死去的我作為肉眼看不見的幽靈,被活著的百合召喚,與她麵對麵對話。我希望自己可以一邊寫作,一邊與百合締結這樣的關係。但是進展並不順利。每一次呼喚“你”,我都會被百合進一步吞噬。

我頭痛欲裂。想要將一個曾經的活人,以準確、完美的狀態,永遠留在這張扁平的A4紙上,真的有可能做到嗎?錯字漏字的概念,在這個時候顯得過於輕描淡寫。應該被寫下來的真相更加猙獰,也更加危險。或許是本來應該時刻靜止的文字自動變成錯字,自動脫落的。古今東西,我們翻開某一本書時所看到的,或許不過是被一頭發狂的獅子撕裂的文字的殘骸。“古今東西”或許稍微誇張了,但是,至少眼前這張A4紙,在我閱讀上麵的一排排文字時,它們從第一個字開始,依次停止了呼吸。

如月百合究竟是什麽人呢?

九鬼梗子、內山管理員、山岡先生,或許都沒有說謊,隻是說出了存在於自己體內的關於她的真相。然而,將七零八落的真相拚湊起來的工作,比想象中更加困難。活著的人根據親疏遠近,在不同的情況下,擺出判若兩人的態度,是理所當然的。所以,我一直在努力地刻畫立體的百合。她卻騎在那頭獅子的背上,一邊放聲大笑,一邊故意將文字改動、摳除。

我領悟得太遲了,又欠缺身為作家的經驗和能力,除了年輕和健康以外一無是處。對於我這種人而言,這份工作或許太沉重了。書寫一個人的一生,還是素未謀麵的陌生人的一生—— 我懷疑,如果沒有長相這唯一的共同點,我可能不會接受這份工作—— 我還是太傲慢了吧。如此遲鈍的人,卻試圖徒手捕獲一頭狂獅,隻能落得一個被它從背後撕碎的下場吧。

徹底陷入自我厭惡的我,發出一聲悠長的呻吟。頭痛越來越厲害了。百合口中的非文字,那些等待被寫下來的蛹,全都擠在我的腦袋裏,嘎吱嘎吱地從內部壓迫我的頭蓋骨。

我打開窗,深呼吸。外麵下著瓢潑大雨。我眺望了一會兒窗外不起眼的風景,完全沒有振作起來。我反複將窗簾拉開又拉上,跑去撓砂牆,借著門框做拉伸運動,在榻榻米上跳拿手的查爾斯頓舞步,無論如何嚐試,都無法轉換心情。如今我迫切需要的是聊天。我需要一個可以幫我將沒能寫出來的文字的棱角磨平、拆分、用唾液浸濕後排出體外的對象……一個可以將我從頹廢中罵醒,鞭策我,鼓勵我笑對煩惱,順便給我的稿子提供建議,幫助我找回生活熱情的對象……這樣的對象,世上僅有一人。

自從上次在意大利麵餐廳不歡而散,無論我發郵件還是打電話,繭子都不回。她的不搭不理令我很難過。不過,由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專注於尋找麵包店,加上這個問題與我今後的人生的滿足感有很大關聯,所以我想從長計議。可是,就現在,我必須立刻見到我心愛的摯友。與她見麵,與她聊天,聽她罵我、嘲笑我!

算算日子,距離最後一次給她打電話,已經過去十四天了。說不定這兩周的沉默,可以促使她回心轉意呢?我抱著僥幸心理,給她打了個電話,但是仍和兩周前一樣,立刻被轉到語音信箱。我沒有留言,而是和兩周前一樣,又持續不斷地撥了五通電話。心裏突然一陣空虛,我又一次走到窗邊,望向外麵的雨簾。有那麽一瞬間,我的眼前浮現出雪生的臉,可我感覺他此刻在一個比非洲或南極更遙遠的地方。從今以後,隻有他來求我的份兒,休想我去求他。

在派對上偶遇九鬼青磁的那天,也和今天一樣下著雨。那晚從繭子那裏借的整套衣服,直到今天仍然裝在幹洗店的塑料袋中,塞在我家狹小的衣櫃裏。我把臉埋進塑料袋裏,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個連自己都讚歎的妙計。

“花之家”公寓,房齡十二年的七層建築,瓷磚外牆頗具格調。繭子就住在三樓最西側的三〇五室,此時的起居室裏卻沒有燈光。

星期天有雨,一直到下午四點半,雨勢也沒有減弱的跡象。這樣晦暗的天色,如果在室內度過,總歸要開盞燈吧。隻要沒去出差,繭子應該在家。公寓樓一半左右的房間都亮著燈,就在我張望的當口,位於繭子房間斜上方的房間突然亮了。繭子是出門了嗎,還是在睡午覺?

在亮燈的房間的窗簾後,有人影走來走去。這副光景突然勾起我內心的寂寞。好想找人說說話。這幾天,也許是我一直受困於想象中的人的緣故,僅僅是望著活生生的人類的肉體,那完全不受我的意誌左右、隨心所欲地行動的人類的肉體,我的心就變得滾燙,迫不及待地想要加入他們。我的身體確實在不停地顫抖,不過並不是激動的顫抖,而是因為不合時令的寒冷。這種鬼天氣,隻穿一件半袖還是太冷了。從衣櫃裏拽出來的條紋半袖很久沒穿過了,皺皺巴巴的,今年要是再沒機會穿,我就打算把它當抹布用了。

我姑且進了門廳,將用來遮雨的塑料袋從抱在懷裏的紙箱上剝下來。恰在此時,自動上鎖的玻璃門開了,有對年輕情侶走出來。我在他們的視線中,走到嘴裏叼著刻有“Welcome”牌子的獵獾犬擺件旁邊,把臉藏在很久以前爺爺送的西武獅隊[26]的藍色棒球帽下。

“女快遞員……”女人快走出門廳時,好像說了這麽一句,我不由得回了一下頭。難道我看起來真的這麽像快遞員嗎?僅僅是穿著短袖,戴著獅隊棒球帽,將塑料袋從紙箱上剝下來而已?人類可真容易看走眼呀!……獲得自信的我重新將棒球帽的帽簷壓低,盡量將紙箱抱得高一些,用對講機呼叫三〇五室。無人應答。我正準備重新按一次按鈕,代表“通話中”的熒光綠顯示燈就亮了起來,裏麵傳來不耐煩的低啞嗓音:“誰啊?”

“快遞!”

門廳的門開了。繭子到底也是人,沒想到她也被我這樣的變裝,輕易地騙了過去。震驚歸震驚,我還是謹慎地低下頭,壓著帽簷,向她點頭致意。

三〇五室的對講機按鈕,像是一粒放在金屬板上的巧克力,帶著黏滑的光澤,散發出甜蜜的香氣。指尖觸到它的一瞬間,我甚至覺得自己對這枚作為朋友生活一部分的按鈕,也產生了深深的依戀。這件事使我再次深刻地意識到,和繭子將近十年的友情是多麽難能可貴。我們這麽多年培養出來的友誼才沒有那麽脆弱!絕對沒有因為區區一個輕浮的男人、區區一盤意大利麵就消失的道理。我等了二十秒左右,門開了。素顏走出來的繭子裹在毛茸茸的睡衣裏,看起來非常不舒服。

“你剛剛在睡覺嗎?”

繭子僵了一瞬,一言不發地準備關門。

“等等,等等,等等!”我慌忙掰住門,強行將紙箱的一角塞進門縫裏。

“這是什麽?”

“快遞。”

“你這是非法入侵,我要報警了。”

“哪裏非法了?我明明是請你幫我開門之後才進來的。喂,放我進去吧。”

“你這是什麽扮相?蠢死了。”

“是快遞員。繭子,你被我騙到了吧?女人家一個人住,得有點兒戒心呀。”

“我還以為是從香港送來的鞋子……你回去吧。這是犯罪好嗎?而且我感冒了,身體不舒服。”

繭子透過縫隙,故意對著我咳嗽了幾聲。

“這個紙箱裏是你上次借給我的衣服。我好好拿去幹洗了哦。求你了,我好不容易來一次,你就讓我向你匯報一下近況,順便請我喝杯茶嘛……阿嚏!”

盡管我不是故意的,但是,這個噴嚏好像多少增加了一些說服力。隻見從門縫裏瞪著我的繭子眼中,浮現出我最喜歡也最熟悉的無語和同情。

“雨下得超大,凍死了。不過,箱子裏的衣服沒濕。你瞧,是吧?我過來的時候專門罩了個塑料袋呢。”

我剛說完,繭子的手就毫無征兆地從門上鬆開了,我的身體因為反作用力向後仰去。我慌忙閃身進屋,聽見裏麵傳來繭子的吼聲:“給我滾去洗腳!”

我渾身都濕透了,脫下黏在腳上的運動鞋和襪子,把腳伸進浴缸的溫水裏洗了洗。進入起居室的時候,我專用的米菲馬克杯裏,已經沏好了淡綠色的香草茶。

“喝吧。”

“沒下毒吧?”

“你要是覺得沒下毒,就喝唄。”

“有毒也沒關係。”

我不認為她真的會下毒,不過,還是先焐住杯子暖了暖手,用舌尖淺啜了一口。味道像煮卷心菜。說不定就是剛剛煮卷心菜的水。

“你來幹什麽?”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身體不舒服,繭子一邊咳嗽,一邊將毛絨睡衣拉了拉,嚴絲合縫地裹住身體,好像很冷一樣。沒有化妝的臉依然很漂亮,但是她的眼下卻浮現出十來歲的時候不曾有的烏青。

“我想把衣服還你……”

“你這樣突然過來,很沒禮貌。至少提前打聲招呼,好嗎?”

“電話和郵件你都不看嘛。”

“我不想說話。”

“為什麽?”

“不為什麽。”

“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我氣性沒那麽大。”

“那又是為什麽?”

“看著律的蠢樣,我好像看見了自己的蠢樣。”

“不是蠢,隻是一時犯糊塗。你指的是我和九鬼先生的事吧?”

“你這麽說也行。”

“繭子,是人都會犯錯。就是為了彌補這一缺陷,才需要人情世故呀。使人成為人的就是人情世故,不可以忘記這點。”

“你什麽時候變成人情派作家了?”

“我能往茶裏加點鹽嗎?”

接下來,我們互相匯報了沒見麵的這幾周發生的事。

繭子在那天之後,分別去香港和倫敦出了趟差,上周末和男友去了趟禦殿場的奧特萊斯。她身上穿的這套家居服,就是男友在奧特萊斯買給她的。至於這段時間我的行程,基本上就是在尋找麵包店。繭子懷疑我吃胖了。我的體重確實因為麵包攝入量過多,一直在不斷上漲。不過,我還是堅持這是水分攝入過多導致的水腫現象,頑固地予以否定。之後,我從藏在短袖底下的環保袋裏取出稿子,讓她給建議。繭子隻看一眼就撂下了,說:“無聊!”然後,又撕心裂肺地咳了起來。

“我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我飲泣吞聲,“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好像突然輕鬆了。這個工作對我來說果然負擔太重了。我一直讓自己別想太多,可是,請人寫家人的傳記這種事,本來就不太正常。我幹脆辭掉得了。”

“你想辭掉,你的讚助人能讓你辭嗎?”

“不是讚助人,是雇主。”

“你就把這件事當成工作,別管無不無聊,就按照雇主的要求隨便寫寫,拿錢不就得了?”

“可是,身為作家,我也有尊嚴……”

“你口中的尊嚴,就是想要隨心所欲地寫吧?可是,你又沒那個能力,所以才會舉棋不定,進退不決。這不就是死要麵子嗎?先別管自己滿不滿意,精準地寫出信任自己的雇主需要的內容,這也是一項體現專業能力的工作。”

“可是,要是連這種麵子都不要的話,我就徹底完蛋了。”

“人情派作家需要的可不是麵子,而是人情。”

不對。我想反駁,卻打了兩個巨大的噴嚏,身體再次打起寒戰。

我拜托繭子讓我泡個澡,哪怕不能泡澡,至少讓我衝個淋浴,順便借我套換洗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兩條胳膊上的雞皮疙瘩奏效了,繭子不情不願地同意了。我喝完卷心菜茶,剛起身,門口對講機的鈴聲就響了起來。

“啊,這次應該是鞋子到了,我去付個關稅。”

繭子拿著錢包,跑到對講機的監控前,突然發出一聲怪叫。

“律!快來看!”我被她喊過去一看,發現映在監控屏幕上的人,竟然是九鬼青磁。

“他怎麽在這裏?”

我們麵麵相覷。監控的待機時間過後,屏幕熄滅了。漆黑屏幕上映出我們兩個人的臉。

“剛剛那個人,是九鬼青磁吧?”

像是為了回答這個問題似的,門鈴又響了,監控上再次映出九鬼青磁緊繃的臉。也不知道他冒著這麽大的雨,從哪裏走過來的,濕漉漉的頭發緊貼在額上,真是糟蹋了這麽一張帥臉。

“怎麽又是這男的?煩死了。”

“繭子,你還和他藕斷絲連嗎?”

“怎麽可能?!我們早就結束了,是這男的不請自來。”

“那現在怎麽辦?不管他嗎?家裏的燈開著,你擺明了是在裝不在家呀。”

“可是,我不想出去。我要繼續裝不在家。”

“看他這副狗急跳牆的表情,情況不太妙吧?萬一他往你家扔石頭……”

監控再次暗下去。我們沉默地對視一眼,突然聽見“砰”的一聲巨響,混雜著雨聲,從窗邊傳來。過了一會兒,又聽見一聲“砰”。

“這男的可真沒創意。”繭子歎口氣,“你等著瞧,過一會兒他肯定會再來按門鈴。”

果不其然,還沒過一分鍾,門鈴就又一次響起。他的神色更添悲愴,隔著屏幕都能看到他眼裏的紅血絲。

“他本來都有陣子沒來了。可是,在意大利麵餐廳遇到的第二天,就又開始了。估計又剃頭挑子一頭熱了吧。今天是第二次。上次我假裝沒在家,喊我男朋友過來陪我了。”

“今天不能喊他過來嗎?”

“他去約翰內斯堡了。”

“約翰內斯堡?他是做什麽工作的啊?”

“回頭再說,眼下必須先把這家夥應付過去。啊啊,怎麽辦?隻能報警了嗎?”

“繭子,我去吧。”

“什麽?”

“我去跟他對決。”

“對決?什麽對決?”

“我去告訴他,繭子生病了,讓他不要再來了。還有,我以後不能再去他家工作了。”

“這兩件事,請你最好不要混為一談……”

“這種事最好趁此機會,一鼓作氣,清清楚楚地做個了斷。而且,這樣一來,我這周就可以不用去他家了。我想趕緊把這個爛攤子甩掉。我會在三分鍾之內說清楚,在此期間,你去幫我燒一下洗澡水。”

我將散落在桌上的稿紙歸攏整齊,穿上繭子的沙灘涼鞋,下樓後直奔門廳。身體又開始瑟瑟發抖。不過,這次不是冷得發抖,而是激動得發抖。

下完最後一級樓梯,隔著玻璃門,立刻看見正死盯著對講監控的九鬼青磁的側臉。有那麽漂亮的太太,那麽可愛的女兒,那麽美滿的家庭,那麽高薪的工作,本人還這麽英俊、健壯、口氣清新、身材適中、頭發茂密,這個男人究竟是被什麽樣的焦慮驅使著,這麽拚命地按那個按鈕呢?

“別按了!”

我一出門,就衝他大喊。九鬼青磁嚇得肩膀哆嗦了一下,看到我的臉,立刻僵住了。

“繭子以後都不會再見你了。你再按一次按鈕,我就報警。”

“律小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我是繭子的朋友,也是她的奴仆。請你立刻回去!”

“我可不是專程來見她的,隻是想把以前借的東西還給她……”

“以前借的東西,什麽東西?”

“就是這個。”九鬼青磁從濕透的薄夾克內側,摸出一張《巴黎野玫瑰》的DVD碟片。

“等等,那真的是DVD碟片嗎?裏麵沒有放炸彈之類的可疑物吧?”

“沒有,真的是繭子喜歡的電影碟片。”

“那我幫你還給她,給我吧。”

九鬼青磁立刻把碟片藏進夾克裏。

“我想親手還給她。”

“可是,那真的是繭子的碟片嗎?繭子喜歡的是《暮光之城》係列哦。隻是九鬼先生想讓繭子看,才帶過來的吧?”

估計是被我說中了,九鬼青磁頓時噎住了,把手插進濕漉漉的發間撓了撓。

“請不要再編這種小兒科的謊話了。你死了這條心,趕緊回去吧。順便請你把這個也帶回去。”

我將手裏的稿子塞給九鬼青磁。

“請轉達你太太:‘自作主張,我很抱歉。不過,我清楚自己完全沒有天賦,所以打算辭去這份工作。責任重大,我實在難以勝任。所以,請原諒我隻寫了這麽多內容。當然,我不會索要迄今為止的稿酬。在采訪中得知的關於你們家的隱私,我也會爛到肚子裏,到死為止。感謝您一直以來的厚愛,衷心祝您和您的家人健健康康,萬事如意。’—— 這些話可以幫我轉達嗎?”

“那怎麽行?你突然說什麽呢?絕對不行。”

“為什麽不行?”

“我太太需要你。”

“才沒有呢。”

“不,我太太真的離不開你。”

“我對她來說可有可無。”

“我們無能為力但是你能做到的事,比你想象中多得多。你絕對不能因為一時膽怯就撂挑子。不要認輸,律小姐!”

“我不懂你什麽意思。九鬼先生,你隻是想要趁你太太沉迷於傳記創作時,自己追在其他女人屁股後麵跑吧?”

“盡管我不能對你的侮辱置若罔聞,不過,還是想請你不要放棄。任何事一旦開始,就必須負責到底。稿子還給你,星期三請你當麵交給我太太。”

“不,我不要。要是當麵見到她,說不定我會動搖。”

“聽聽,律小姐。連你自己都這麽說了,說明你還有留戀。”

“那當然了。這兩個月來,我畢竟聽她說了很多事情。你可能覺得我挺沒有人情味的,但是,我並不是不懂人情世故。”

“那就更不應該放棄了。對吧?給,你還是拿回去吧。”

“我都說不要了!NO就是NO!”

我想逃進門裏麵,卻將自動鎖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我想進去,就必須先呼叫三〇五室,讓繭子給我開門。可是,我又擔心九鬼青磁會用蠻力強行闖入。

“既然你這麽堅決,那好吧。不過,我有個交換條件。如果我收下稿子,你今天可以先回去嗎?”

“這種交換條件太奇怪了吧?對誰都沒有好處,還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我沒有時間了,所以今天必須見到繭子,問問她的真心話。之前明明那麽有**,為什麽突然就拒我於千裏之外了?”

“那是因為你結婚了啊。你一開始沒跟她說清楚吧?”

“不,我們的關係才不會因為這種事就結束。肯定還有別的……”

“對了。”為了盡快解決問題,我換了話題,“今天你是怎麽來的?搭電車,開車,步行?”

“開車來的。車停在前麵的停車場。”

“我們做個交易。今天就看在繭子的麵子上,別那麽斤斤計較,基於信賴關係來辦吧。我陪你走到停車場,等九鬼先生坐進駕駛室以後,再把稿子交給我。我帶稿子回繭子家,九鬼先生直接打道回府。啟動車子的時候不可以撞我哦。今天就照我說的辦,好嗎?”

“除此以外,還望律小姐以後不要擋在我和繭子之間,並且答應我太太繼續工作。否則我沒法交差。我太太很痛苦,她還要靠你的文章治療失去姐姐的傷痛。”

那份傷痛你也有份吧?我努力咽下這句來到嘴邊的話,沉聲道:“那也請九鬼先生答應我,以後再也不會接近繭子。作為特別優惠,我可以幫你把那張DVD碟片還給繭子,順便幫你帶一條一百字以內的口信。”

“這種約定我怎麽可能答應?”

“那就算了。我先陪你去停車場吧。你來的時候沒打傘嗎?那我們跑過去吧。快!”

就在我推著九鬼青磁的後背,將他往外搡時,那天晚上肉體的重量,突然有一瞬間在我的手掌心複蘇。我的心神驀地飄遠。可是,那重量是我的自戀和薄弱意誌產生的假象。不能隻譴責九鬼青磁—— 因為,那天晚上,我同樣不是在與人類的血肉之軀,而是在與自己的欲望尋歡作樂。

每次察覺到對方步態可疑,我都會從後麵拍一下他。轉過一個拐角後,終於在前方的小停車場裏,看見了被雨水澆濕的深藍色奔馳。雖然我已經被淋成了落湯雞,但還是催九鬼青磁趕緊上車,誰知卻被他反過來推到副駕駛的車門旁。

“上車聊聊吧。”

“我才不要上車,你趕緊走吧。”

“你都濕透了!我把你送到公寓門口。”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

九鬼青磁想要強行把我塞進副駕駛。大雨早已令我心浮氣躁,為了掙脫他的手,幹脆自己坐進了車裏。車門一關,九鬼青磁就繞到車後,打開了後備廂。啊!他不會去拿家夥了吧!我心裏警鈴大作。不過,他從駕駛座遞來的卻是一條浴巾。

“用這個擦擦吧。”

我乖乖接過來,用那條柔軟的、散發著肉桂清香的浴巾擦了擦臉和頭發。九鬼青磁啟動汽車引擎,腦袋幾乎埋在方向盤上,開口:“剛剛那麽粗暴,我向你道歉。這麽大的雨,我也有點兒上火。氣壓低的日子,我好像經常會變得不像自己……我是真的想把你送到公寓門口。不是為了補償,而是不希望我在你心目中最後的形象,是一個蠻橫可憐的男人。”

再也沒有比你這個內省型自戀者更難對付的了!我暗暗腹誹,不過,他突然溫和起來的側臉,總算恢複了原來的精致。第一次坐在這個位置,從這個角度注視九鬼青磁的側臉時,那種令人如沐春風的英俊……明明並不是幻覺,而是毋庸置疑的現實。為什麽會變成現在這樣呢?我感到很不可思議。不過,都怪我被美色所惑,完全將九鬼青磁這個人看走眼,才會落得這個下場。

車開出停車場,掉頭駛上我們冒雨跑來的那條路……到了該左轉的路口,他卻繼續直行。

“啊,等等,剛剛應該轉彎吧?”

駕駛席的九鬼青磁卻一言不發。

“喂,等等,停車!”

我意識到不對時,已經晚了。九鬼青磁沉著一張臉,死死盯著前方。他的眼中又浮現出紅血絲。難道他是想讓我離他深愛的繭子遠一點嗎?車開上主幹道以後,第一個十字路口的信號燈正好切換成紅燈。我擺好架勢,準備車一停就立刻開門,誰知手腕突然被他緊緊攥住,我渾身立刻激起一陣戰栗。這次既不是寒戰,也不是激動的戰栗。

“求你了,律小姐。不要拋棄我太太。”

“放開我。”

“要是你無論如何都要辭掉工作,請直接跟我太太說。我現在就帶你回家。”

“我不要。”

“你有什麽資格說這種話?剛剛是誰大聲嚷嚷,你也懂人情世故來著?”

“我是說過,但我討厭這種形式。這是綁架!而且我現在渾身又濕又冷,還跟繭子說我三分鍾就回去……你用這種方式把我從繭子身邊帶走,繭子是不會回心轉意的。我隨時都可以給繭子打電話,告訴她你是怎樣一個‘顧家’的男人。不過,繭子早就對你一點興趣都……”

“我把暖氣打開了。”對方好像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去我家好好暖暖身子吧。要是肚子餓了的話,歡迎和我們一起用餐……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我太太和我女兒都會很開心的。”

“生日?今天是沙羅的生日,你又是在做什麽?”

“我來給繭子還碟片。”

“人渣。”

“律小姐,盡管鬧成現在這樣,我還是想說,繭子就像是上天送給我的禮物,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她……當時我的人生失去了色彩……沒錯,自從那個人不在之後……可是,遇到繭子之後,我的世界再次有了色彩。”

“等等,等等,‘那個人’指的難道是百合小姐?”

“是的。”

“你對百合小姐這麽認真嗎?她可是你太太的姐姐!”

“不。”九鬼青磁的語氣突然暴躁,“不是那樣的。梗子本來應該是我的小姨子。是我搞錯了路。就在我發呆的時候,不小心走到了另一條路上。”

“什麽意思?九鬼先生本來應該是跟百合小姐結婚的嗎?”

因為恐慌,我的眼前瞬間一片慘白,不由得閉上眼睛。再次睜開眼睛時,我用百合的眼睛、梗子的眼睛、繭子的眼睛望著身邊的九鬼青磁,心裏突然對眼前這個自私的男人湧現出強烈的愛和恨。體內的女人們的聲音告訴我,必須做個了結。

“……你真的能保證,隻需要五分鍾嗎?你敢賭上繭子的心髒發誓,隻要我說了再見,就無條件地支付我回去的電車費,放我回家嗎?”

“我發誓。”

信號燈由紅轉綠,九鬼青磁踩下油門。

我下定決心,係好安全帶。這輛車如果真的是開往九鬼家的,我打算借此機會把真相和盤托出。我不能一言不發地離開。我必須把自己的罪過、無能、悖德和淺薄,一五一十地告訴那個短暫地做過我的熱心讀者、全心全意相信我的九鬼梗子,請求她的原諒。這就是我最大限度的人情,也是對自己的體麵。我的坦白或許會給九鬼梗子和她女兒帶來痛苦,但是,我們都隻能自己從深淵裏掙紮出來,努力尋找屬於自己的天空。

我隨著在擋風玻璃上來來回回的雨刷,短促地吸氣、吐氣。那些沒有寫下來的非文字的蛹,再次在我的腦中蠕動起來。那些蛹被不停地敲打車窗的雨聲**著,隨著節奏蠕動著身軀。柔軟的外殼被撐到極限,馬上就要破裂了。

沐浴在出風口送來的暖風中,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雨刷和它的節奏上。九鬼青磁再也沒有說一句話。

[25] 日本的幼兒園或小學會發放聯絡本,記錄孩子在學校的情況,由學校老師和監護人共享。

[26] 一支隸屬日本職業棒球太平洋聯盟的球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