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麵包店的聖人

剛把他遞過來的馬克杯送到唇邊,我就被燙得縮了縮。

我閉上雙眼,用下唇內側貼上杯沿。奶茶裏添加了肉桂、小豆蔻之類的異國甜香料,香噴噴的。我深深地吸一口,用力到鼻子都快翻過去了,又吐出來。鼻息在奶茶表麵吹出水鳥振翅般的聲響。重複了二十次左右,突然有陣溫柔的風從我的體內穿過,我終於明白我應該做什麽了。

“必須去見見那個麵包店的男人。”

麵前的雪生左手握著馬克杯,右手握著蘋果手機,正在搜索美味又正宗的印度奶茶店。

“雪生,我絕對要去見見那個麵包店的男人。”

“啥?”

“我絕對要去見見那個麵包店的男人。”

“那個麵包店是指哪個麵包店啊?”

“從明天開始,我打算挨家挨戶地走訪世田穀區和目黑區的麵包店。”

“為什麽?”

“我決定從此時此刻起,掙脫一切虛偽,隻為真實而活!”

“隨你的便吧。”

“聽我說呀!我不是跟你說過我在寫傳記嗎?因為這份工作,我無論如何都要見一個人,聽聽他的說辭。那個人的說辭至關重要,關係到我能否真實地完成工作,也關係到我和我雇主之間的信賴關係。”

“這和麵包店又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了。那個人可能就是麵包店的員工呀。”

然後,我將前幾天突擊采訪公寓管理員的成果,還有今天下午與九鬼梗子之間的交鋒,一股腦兒地倒了出來。剛剛的憤怒明明是源於感情上的失敗,以及繭子甩給我的“休書”,可是說來也怪,在怒火被奶茶澆熄以後,殘留在我心裏的竟然不是對不如意的人生的怨恨、心酸、嫉恨、詛咒,而是想要與命運抗爭的遠大抱負與**。

“雪生,你明天有空嗎?”

“沒空。”

“明明就有空吧?對了,你怎麽在我家?”

“當然是想讓你嚐一嚐直接從印度進口的超讚奶茶啊!”

“什麽?你去印度了?又去拍攝了嗎?”

“去采訪一個在齋浦爾開烏冬麵館的日本人。你知道嗎?印度的糧食自給率可是有百分之九十五哦!”

“話說回來,你的喜事呢?”

“辦過了。”

“你老婆呢?”

“問我老婆幹什麽?”

“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麽我們不能隻擁有一個人就滿足呢?”

“啥玩意兒?”

“為什麽我們會把一個人和另一個人搞混呢?或者說,為什麽一個人會認錯另一個人呢?……”

“你胡言亂語什麽呢?喝多了?”

“夠了!”我放下馬克杯,用溫熱的手掌拍了三下自己的臉頰,“幹活幹活。我搜世田穀的麵包店,你搜目黑的麵包店,搜完後匯總發我!”

接下來的時間,我一直在一言不發地搜索麵包店。片刻後,雪生的大拇指在蘋果手機上操作著,左手卻開始撫摸我的大腿。不過,我的胯部驟然發力,並攏雙腿,不留一毫米的縫隙,拒絕了肉欲的入侵。現在我可沒工夫做那檔子事。曾經是我身體一部分的雪生的手,像是在硬邦邦的肉塊上跳倫巴舞一樣,在我的腿上來來回回,卻沒再有別的動作。

我搜索著麵包店,腦海中有一瞬間閃過九鬼青磁和繭子的事。不過,就隻有那麽一瞬間。隻要我願意,估計能像放電影一樣,一幀一幀地幻想出他們相處的詳細場景吧。從二人在跨行交流會上相遇的場景開始,到第一次約會的場景,再到在城市酒店過夜的場景,最後到難堪的分手場景。不過,我不會那麽做。使我投身工作的,才不是失去的**和友情呢。無論是把不如意的人生歸咎於工作,還是把工作當作逃避不如意人生的途徑,對我而言都是不堪忍受的屈辱。

聽說,生長在澳大利亞山林裏的桉樹為了繁衍生息,會故意用樹葉裏的油脂引發山火。熊熊燃燒的大火,會讓散落在地上的種子的外殼爆裂,然後,便會有無數新生命發芽。灰燼將成為樹木的養分。發生在我身上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事。重要的是,燃燒的桉樹的樹皮很厚,隻有樹幹最外層會在燃燒中剝落。也就是說,引起火災的第一棵樹絕不會徹底燒焦,之後也會泰然自若地活下去。我就是那第一棵樹。一切都是為了活下去,為了子孫後代的繁榮,我現在必須將需要燒掉的東西燒掉。

我帶著這個信念,對著電腦屏幕上的麵包店網址不停地複製粘貼,時而淚眼蒙矓,連字都看不清了。

然後,我便開始了尋訪麵包店的日子。

關於我要找的那個男人,隻有兩條線索。其一是九鬼梗子的話—— 他姓“山岡”。其二是轟太太的證詞—— 大約二十年前,他在世田穀或者目黑的麵包店工作。不過,既然轟太太說過,那是一家經常上雜誌的著名麵包店,所以,找到的可能性並不是零。工作的熱情恢複了,還能逐家探訪超棒的麵包店,這樣的雙重喜悅,使我前所未有地鬥誌昂揚。畢竟我平時吃的都是超市賣的那種蒸蛋糕。為了縮短時間,我很需要人手,但雪生自那晚之後就杳無音信了。估計正帶著他的新婚妻子,在正宗的印度奶茶店裏,開開心心地喝奶茶吧。

世田穀和目黑都是麵包店龍爭虎鬥的地區。雖說我的目標隻限定在人氣店鋪,但是,在整理好的名單裏,兩個區域還是分別有兩百多家麵包店。我首先按照媒體曝光量和網上的評論數,按照一星到五星的標準,將這些麵包店做了分類。聽轟太太的口氣,山岡先生工作的麵包店,應該是三十二家最高等級—— 五星級麵包店中的一家。倘若當真如此,我的工作已經完成了一半。所以,接下來隻要一邊享受逛麵包店的樂趣,一邊優哉遊哉地找人即可。可是,正式開始之後,我卻始終步履匆匆。因為,梅雨結束後,突然迎來酷暑,連續好幾天的氣溫都超過三十攝氏度,我想盡可能早一秒逃進空調房裏。

無情的烈日炙烤著柏油路麵,汗水“呲呲”地往外冒。在這樣的酷暑中,我不停地擦著汗,走進麵包店。“不好意思。”進店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鎖定店裏最年長的店員,詢問對方,“冒昧地向您打聽一件事。請問大概二十年前,這家店裏是否有一位山岡先生?”對方則會回答:“山岡先生嗎?唔……不認識。”接下來大抵會有三種模式。要麽是:“我去年剛來。”要麽是:“我幫你問問店長。”要麽是:“後麵的客人。”最有希望的就是第二種模式。不過,店長基本上不在,即便在也會說不記得。偶爾也有這樣的模式:“山岡?會不會是……”不過,對方在熱烘烘的麥香中,模模糊糊地回憶起來的山岡,要麽是打工妹,要麽是高中生,並不符合我在找的山岡先生的形象。

最初幾天我非常投入,可是,找完了世田穀區域的十九家店,卻沒有任何特別的收獲。繼續找完目黑區域的十三家店,我難免心灰意冷。“我不認識什麽山岡。”“不記得。”“這裏沒你說的那號人。”每次聽到這樣的回答,我都覺得對方好似在說:“這世上不僅是山岡,連你這號人也不存在!”而且,這還不是一次兩次,我足足被否定了三十二次。

沒有任何人記得的山岡先生固然可憐,正在尋找這號男人的我自己也挺可悲的。五星店鋪全軍覆沒。接下來,我開始探訪二十六家四星店鋪。不過沒多久我就覺得,好像連擺放在店前的牛角包、肉桂卷、培根麥穗麵包,也都在拒絕我。於是,我開始頻繁地跑進超市,像是嬰兒吮吸母親的**一樣,不由自主地嘬住那令人懷念的、鬆鬆軟軟的蒸蛋糕。

星期三又如期而至。

“稿件沒有進展。”我致電九鬼家,取消這周的拜訪。其實,這周我專注於找麵包店,稿子還一頁都沒寫。就連上周對方命令我重寫的部分,也一字未動。九鬼梗子自然很不滿意。就在我連連道歉,準備糊弄過去時,突然聽到對方問:“老師,你不會又在打什麽歪主意吧?”我的心緊了一下,但還是撂下一句:“寫作有時候需要冷靜,我先掛了。”然後,單方麵地掛斷電話。

收拾停當之後,我將一縷希望像纏頭巾一樣纏在腦袋上,前往區民集會所。在那些電視、雜誌和互聯網都不會記錄的無名市民的聲音裏,有時也藏有真相。家庭主婦奮鬥在一家人飲食生活的第一線,她們的情報網絕對不容小覷。

一走進活動中心的“休息室”,我就揚聲開口:“今天我遇到一些困難,想向大家請教一下。”

嘈雜的教室頓時鴉雀無聲。平時總是沉浸在聊天中,對普魯斯特讚美山楂花的美文都毫無反應的十四個人,二十八隻耳朵,全都察覺到了我的窘境。盡管這個寫作班的成員不能像熱愛毛線、仙貝或超市傳單一樣熱愛文學,可她們畢竟都是善良的女性,無法對遇到困難的年輕人見死不救。

“怎麽了,老師遇到什麽困難了?”

坐得離我最近的田丸太太,率先停下織毛線的手。連日來被麵包店拒絕、渴望被別人接納的我,隻聽見這一句話,就已經有種想哭的衝動。

“老師怎麽了?快跟我們說說。”“放鬆點,坐下說吧。”“臉色怎麽這麽差?”“失戀了嗎?”“誰欺負你了?”“老師好像瘦了。”“哪有,胖了。”“有些心病醫院可沒轍。”

媽媽!我努力咽下差點兒脫口而出的呼喚,向圍著我的十四個菩薩心腸的女人求助:“大家知道世田穀或者目黑一帶,有沒有什麽別人不知道的麵包店呀?”

我的計策非常英明。接下來的九十分鍾,在她們的七嘴八舌當中,我茅塞頓開。原來,還存在這樣一類麵包店。哪怕曾經具有超強魅力和超高人氣,也有可能無法逃脫盛極必衰的定理,如今這類麵包店隻能靠極少一部分常客帶來的營業額維持經營。這類麵包店,就是所謂的沒落麵包店。反過來說,它們哪怕被善變的大眾傳媒從神壇上推下去,也依然堅守著自己的麵包之道,不迷失方向,不回首過往,步履不停,赤著傷痕累累的腳,默默地走在荒原上。如今,還存在這般令人肅然起敬的麵包店。在這個追名逐利、為了曝光量無所不用其極的信息社會,這種麵包店巧妙地隱藏著自己的存在。就像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天敵傷害,而進行擬態的昆蟲一樣,它們把自己埋在麵粉和酵母菌中,日複一日、艱苦卓絕地活下去。我要找的山岡先生如果還在烤麵包的話,這樣的麵包店不是正適合他嗎?

於是,第二天我立刻轉換策略,決定按照主婦們給我的信息,去逛一逛那些“擬態麵包店”。

擬態麵包店的外觀,可能乍一看並不像麵包店,也沒有自己的網站,最重要的是很多都沒有固定營業日。我有時像無頭蒼蠅一樣,從最近的車站步行一個小時,好不容易找到目的地,迎接我的卻隻有“暫停營業”的牌子,一切辛苦付之東流。而且,曾經飽嚐心酸的擬態麵包店的人們,對外人有很強的戒心,對人名也十分敏感。有兩家麵包店咬緊牙關,說什麽都不肯開口。不過,願意跟我說話的店員,大都對“山岡”這個名字無動於衷,甚至冷漠到令人詫異的程度。我由衷地覺得,他們的無動於衷並不是因為他們沒頭緒,而是怕給自己找麻煩,所以過度謹慎。

不過,開始尋訪擬態麵包店的第五天,我剛在某家店提到“山岡”的名字,就注意到立在收銀台後的中年女性,目光明顯閃爍了一下。

這一刻終於來了!我的心裏充滿無憑無據的自信,等待對方開口。

“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聖人’山岡先生?”

“什麽?”

“‘聖人’山岡先生……哎,老公,你還記得山岡先生嗎?”

店員走進後廚,向正在烤麵包的“老公”確認,回來以後也不知道為什麽,從櫃台後走了出來,站到我麵前。她的雙手在身前交握,像是一位即將向乘客做緊急逃生演示的機艙空乘,表情雖然和和氣氣的,卻無端讓人有些提心吊膽。

“如果你問的是‘聖人’的話,我認識他。”

然後,她告訴我—— 很早以前,他們夫妻年輕的時候,在目黑的一家如今已經不存在的麵包店工作時,確實有個名叫山岡的同事。他是個非常認真、厚道、熱愛工作的男人,大家都很喜歡他,親切地稱呼他為“聖人”。不過,“聖人”有一天卻突然辭職了,事前連聲招呼都沒打。是不是遇到什麽事了?是不是工作太拚、精神壓力太大了?同事們都很擔心他。不過,幾年之後,有人聽說“聖人”在埼玉的什麽地方開了家小麵包店。兼職的女收銀員說她去埼玉體育場時,好像在看台上見過很像“聖人”的人。麵包師傅的老婆也曾在去賽艇場的時候,在堤壩上跟牽著柴犬的“聖人”擦肩而過。

“您知道那家店的名字嗎?”

“聖徒。”

“什麽?”

“我記得很清楚。叫‘聖徒’。他應該很喜歡我們給他取的外號吧……”

女人說到這裏,像機艙空乘結束演示一樣,對我鞠了個躬,又回到櫃台後。

終於要起飛了!我的體內突然充溢著明亮的預感,有些脹得慌。曾經那麽靠不住的一線希望,此刻像安全帶一樣,將我的胃越勒越緊……

三日後,我終於來到“聖徒”麵包店。

在已經摸過底的幾個車站附近,我從早到晚不停地打探和搜查,終於功夫不負有心人。我頂著滿頭大汗,向每一個過往行人打聽,每次得到冷漠的回答、遭到無視或者明顯被當成可疑人士時,我都感覺那是我正在尋找的“聖人”,在對我的德行、忍耐力以及對工作的忠誠度進行考驗。事已至此,我絕對不會氣餒。隻有耐得住酷暑、缺水和冷漠,才能治愈受傷的自尊心。我帶著這樣的信念,給自己加油打氣。

結合那些通過走訪獲取的不靠譜證詞,我總算找到了“聖徒”。它位於距離某個車站四十分鍾腳程的住宅區裏。從桃樹林立的小學校園拐過去,有一個長長的緩坡,緩坡盡頭的Y字路的正中央,佇立著一座獨棟小樓,那裏就是“聖徒”。乍一看好像是普通的民宅,但是隻要仔細看,就會發現在兩個入口中較小的入口旁邊,掛著一塊刻有“聖徒”字樣的木招牌。

看到這塊木招牌時,我由衷地萌生了一種滿足感。我覺得自己的自尊心徹底痊愈了。然後,疲憊感猝不及防地湧上來。後續的過程好麻煩,要不回家吧,我想。實際上,我也這麽做了。但是,剛抬腳往回走,就聽見不知從哪裏傳來不屬於這個季節的黃鶯的鳴叫,頓時如夢初醒。

我走到門前,透過上方的采光窗向內窺探,沒有見到客人的影子,擺出來的麵包(從形狀判斷,有夾心麵包、羊角麵包、巧克力螺旋麵包等)也屈指可數。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生意是完全麵向常客的,就連寫有麵包名稱和價目的標簽牌都看不到。我鼓起勇氣推開門,既沒有聽見迎賓鈴的“丁零”聲,也沒有聽見誰說“歡迎光臨”,在這家要什麽沒有什麽的店裏,唯有室溫無比舒適。店內像鍾乳洞一樣涼爽,聞不到熱烘烘的麥香,反而飄**著一縷薰衣草的幽香。

“有人嗎?”

進門右手邊,往裏麵走,有張中學教室裏常見的褐色木桌,上麵放置著一台小型舊式出納機。我走到木桌前,隔著長長的珠簾,試探地打了聲招呼:“有人嗎?”

後麵隱約傳來像是在用力撓紙的聲音。有那麽一瞬間我還以為是貓呢。誰知就在下一刻,伴隨著嘩啦嘩啦的聲音,一個眼下浮著黑眼圈、臉色蒼白的男人,雙手撩開珠簾出現在我麵前。

“請問……”

我隻說了兩個字,就再也說不出話來。出現在我麵前的男人,出乎預料地死氣沉沉。外麵是超過三十五攝氏度的高溫,他卻穿著厚實的羊毛大衣,不知是為了時髦還是為了禦寒,脖子上還圍著條羊毛圍巾。

“歡迎光臨。”男人低聲說道。

接下來的足足二十秒,就連店裏的麵包都集體被沉默侵吞。我的大腦莫名混亂,不敢直視對方的眼睛,隻好盯著桌上的木紋。氣氛很尷尬,但是,我總覺得對方正在等待我找到開口的時機。他身上散發的氣息,和我二十年前上幼兒園的時候,在第一次鋼琴演奏會上把顫抖的手放在鍵盤上時,那位坐在我旁邊的老師很像。我和當時一樣,深吸一口氣,在心裏告訴自己“你能行”,然後突然抬起臉,問:“請問您是山岡先生嗎?”

“是的……”男人好像更冷了,將羊毛大衣的領口攏了攏,說,“我就是山岡……”

我心中並未湧現出和看到“聖徒”招牌時一樣的感動。隻是想—— 不是他還能是誰呢?剛才我嫌麻煩,差點兒打道回府,或許並不是因為成就感。恰恰相反。我或許隻是想要一生困在這個夏天,將真正應該做的工作不斷延後,不停地尋找不知道是否存在的山岡先生。坦誠地說,我有一點失望吧。不過,終於被找到的山岡先生是無辜的。山岡先生就是山岡先生,沒道理承受我這個外人的失望。

“我今天來,是有些事想問。”

“抱歉,敝店隻是一家小店,采訪就……”

“不是采訪。啊,估計也跟采訪差不多吧。不過,我不會讓您介紹麵包之類的。”

“你的意思是……”

含胸駝背、略顯局促的山岡先生臉上並無緊張之色。不知道是不是黑眼圈的緣故,他看起來健康狀況欠佳。但是心平氣和地仔細觀察,就會發現他的臉雖然坑窪不平,實則慈眉善目,好像周圍有一堆愛撒嬌的透明孩子正抱著他似的。我想起他的前同事稱呼他為“聖人”,突然產生一股想要膜拜他的衝動。

“是世田穀的麵包店介紹我來的。”

“世田穀……請問是哪家麵包店?”

“就是之前喊您‘聖人’的人開的麵包店。”

聖人的眼睛裏,立刻浮現出寂寥和喜悅交織的複雜情緒,那是擁有過去的人所特有的情緒。

“聖人……真是一個令人懷念的稱呼啊。”

“我想問的就是跟當年有關的事。”

“是嗎?什麽事啊?行吧,別站著說話了……”

聖人再次消失在珠簾後,氣喘籲籲地搬出兩把折疊椅,一副很吃力的樣子。我們隔著桌子在椅子上坐下。

“抱歉,可能有點兒唐突,其實我是如月百合的朋友。”

我說出百合的名字,山岡先生卻沒有特別的反應,依然維持著慈祥的表情。這個山岡先生確實是山岡先生,但是也有可能並不是我在找的山岡先生。要是那樣的話,我的尋人之旅今後就要繼續下去了。

“如月百合小姐……您不記得嗎?”

“如月——百合小姐嗎?”

“是的。”

“……你說的這個人,是以前在目黑店的前台上班的女孩嗎?”

“不是的。”

“那就是製造部那個戴眼鏡的小年輕的女朋友……”

“也不是。您不記得了嗎?”

“不好意思。過去的事,我記不太清了……”

“那麽,您認識小宮尚子女士嗎?”

山岡先生的表情陡然一變。隻見他的眼睛逐漸濕潤,臉頰浮現出紅潮,深陷的眼窩驟然鼓起,皮膚愈發顯得坑窪不平。山岡先生好像受到了強烈的感情衝擊,比剛才強烈無數倍。

“……您認識她吧?”

“認識倒是認識……”

“你們曾經好過一段時間吧?”

“尚子……她現在怎麽樣了?”

“她去世了。”

山岡先生驟然陷入沉默,目光落到桌子上。這次輪到我等待他找到開口的時機了。足足沉默了三分鍾,山岡先生才說出一句“太遺憾了”。

“好像是去年的事。詳細的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估計是因為某種疾病……”

“這樣啊。”山岡先生臉上浮現出微弱的笑意,突然站起來,說了聲“抱歉,稍等”,便又消失在珠簾後。回來的時候,他的手中多了兩隻不鏽鋼平底酒杯。

“進來說吧。”

平底酒杯裏裝的是熱可可。我把酒杯拿到嘴邊,很燙,甚至令人懷疑它是不是剛剛在小鍋裏燒開的。山岡先生將這杯燙嘴的熱可可,一口氣喝了三分之一左右,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請問,您……沒事吧?”

“沒事,不好意思。我已經做好這一天會來的心理準備了。”

“這麽冒昧地通知您噩耗,實在不好意思……不過,有些事我想請問一下,可以嗎?”

“問吧,隻要是我知道的……不過,尚子和剛剛的那個,呃,誰來著?”

“如月百合小姐。百合小姐是尚子女士的外甥女。”

“啊啊。”山岡先生“啪”地將酒杯放在桌上,“原來是小百合啊!”

“您認識她吧?”

“嗯,不好意思。原來你是小百合的……在家的時候,大家都喊那丫頭‘姐姐’……原來如此。被你這麽一說,那對姐妹好像確實姓如月。然後呢……小百合怎麽了嗎?”

“小百合也去世了。”

“啊?小百合嗎?怎麽回事兒?她的年紀應該還沒到……”

“據說是遇到了山難,是去年秋天的事。享年三十五歲。”

“三十五歲……怎麽會呢?……還有那麽長的人生……”

山岡先生說完這句話,將剩下的可可一飲而盡。望著他濕潤的眸子,我漸漸覺得自己隻是沉默地坐在這裏,就給山岡先生的喉嚨和精神帶來了不可估量的打擊。像是為了肯定我的這一想法似的,山岡先生的眸子再次慢慢地被淚水濡濕。

“告訴您這種噩耗,還向您瞎打聽,真的很不好意思……其實,我想問的就是山岡先生和那家人同居期間的事。”

“……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那個,就是……”我將酒杯貼到嘴邊,用熱可可稍微潤了潤喉嚨,“我剛剛說,我是小百合的朋友,怎麽說呢……我們模樣長得很像,所以慢慢地要好了起來……您看出來了嗎?”

“嗯?模樣嗎?”山岡先生身體稍微後撤,目不轉睛地端詳我的臉,“好吧,被你這麽一說……好像確實挺像的……不過,距離我跟她們一起生活,已經有將近二十個年頭了。”

“小百合成年後,您一次都沒有見過她嗎?”

“沒有。她們家的人,我都沒有見過。”

“那個,呃,接下來的話可能有些複雜……小百合去世前,我們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 她曾跟我聊到一段往事。當時,我們一邊喝酒,一邊閑扯工作之類的話題,她突然提到姨媽麵包店的相好,曾經跟她們同居過一陣子……畢竟喝了點酒嘛,很多地方都說得含糊其詞的……總之,小百合中途突然開始抹眼淚,說那個人毀了她的人生,直到現在她都難以忘懷。她還說要是有可能,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夠從那天起重新來過,所以我……”

“你說什麽?”

“呃,她太痛苦了,所以,無論我怎麽逼問,她都不肯告訴我剩下的事,那件事就那麽稀裏糊塗地翻篇了。可是,小百合去世之後,我卻始終耿耿於懷……我忍不住想,要是小百合有什麽牽掛的話,必須由我這個還活著的、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代替她,怎麽說呢,做個了斷……”

“不好意思,容我確認一下。那丫頭說我毀了她的人生?”

“啊?嗯,是的,她是這麽說的。”

“胡說八道!”

山岡先生突然站起來,握著酒杯,再一次消失在珠簾後麵。很快,他又接了滿滿一杯可可回來了。

“不可理喻,完全是胡說八道。”

剛剛的那股沮喪不見了,聖人的臉上浮現出苦澀至極的表情,我隻是看著就覺得牙根隱隱作痛。

“人生被打亂的那個人明明是我。”

“請問,您的意思是……”

“既然你能找來這種地方,估計已經隱隱約約感覺到了吧,我之所以離開那個家,就是因為她。”

“啊,果然……”

“我是被趕出去的。那丫頭已經去世了,我不想說她的壞話,可是,我有段時間非常恨她。”

“什麽?恨小百合嗎?”

“是的。我一直想忘記她……可是,我對尚子卻……我的靈魂還一直活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天,那永遠無法結束的一天。”

“請問,那一天究竟發生了什麽……”

“尚子現在會在這裏嗎?”聖人突然眯起眼睛,“哪怕是尚子靈魂的百分之一呢……她會留在曾經和她相互扶持、共同生活了一段時光的我身邊嗎?……”

“我覺得會的。”本能告訴我,在這傷感的波濤盡頭,有一座真相的島,“尚子女士一定就在這裏看著您呢。”

山岡先生的眼睛猛然張大,裏麵亮起一片微光。

“對,她在,她肯定在。”

“沒錯,尚子女士和我都會在這裏認真聽您傾訴的。您能跟我說說嗎?”

“既然你這麽說……那我就跟你說說吧。那天……那天早上,說是早上,其實是淩晨三點左右,我感覺自己有點兒感冒,但是沒有發燒,我尋思今天一天應該能挺過去,於是就像平時一樣,去目黑的店上班了。剛開始的一兩個小時,我還覺得沒什麽問題,但是到中午就挺不住了……我們店裏有規定,哪怕戴了口罩,也嚴禁咳嗽和流鼻涕。所以,我趁著還沒有嚴重到那個程度,提前請假回家了。”

“嗯。”

“本來應該沒人在家。尚子當時在打零工,孩子們也都在學校。我想趕緊喝點葛根水,上床休息,所以急匆匆地打開家門。沒想到,就這麽壞了事。”

“嗯。”

“我穿過短廊,走進起居室。現在我還記得清清楚楚呢,南側有兩扇可以出入陽台的大窗戶……透過那兩扇窗戶,暖融融的陽光灑進房間……有張長沙發沐浴在陽光裏……尚子和我經常坐在那裏談天說地……可是那天,小百合卻坐在那張沙發上。”

“嗯。”

“**。”

“什麽?全……**?”

“然後,她妹妹……叫什麽名字來著?……”

“梗子。妹妹叫梗子。”

“啊,對。當時梗子也在。”

“兩個人都**嗎?”

“不。梗子倒是衣衫齊整。衣衫齊整,麵前攤著一個素描本。”

“您說什麽?”

“素描本。我也有些措手不及,很久才反應過來究竟是什麽情況……當時她正在畫畫,畫她的姐姐。”

“容我理理……您是說,梗子正在畫小百合的**?”

“對,沒錯。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她竟然脫、脫成那樣……在平時聊天吃飯的地方,突然看到人的**,是個人都會喪失思考能力吧?她們看到我之後,也都僵在了那裏。”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最先動的應該是小百合。她的表情誇張極了,就那樣光著身子站起來,發出地動山搖的號叫,嚇死我了……雖然挺沒出息的,但我還是驚慌失措地奪門而出,一口氣從樓梯上跑了下去。當時的小百合真的很恐怖,就像小時候夢見過的魔鬼島上的惡鬼。明明隻有一個人,看起來卻像有無數個人……我拚命地跑啊跑,不知不覺地跑到了車站。可能我當時腦子太亂了吧,習慣性地坐上電車,又回目黑的店裏了。”

“哦,哦……”

“我整理好情緒以後,去經常就診的內科醫院,開了點感冒藥。然後,就在公園裏一邊轉悠,一邊琢磨接下來該怎麽辦。我應該帶著什麽表情回家呢?回家後要對那兩個丫頭說什麽呢?最重要的是,我該怎麽向尚子解釋呢?還沒琢磨明白,天就黑了。不過,我冷靜地回憶了一下,當時肯定是愛操心的小百合,在用自己的身體讓梗子練習畫畫,那應該是叫人體素描吧?沒想到,我回去的那麽不是時候。情況估計八九不離十吧。平時小百合就像梗子的私人教授一樣,總是盯著她練字和畫畫。”

“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還能怎麽樣呢。我橫下一條心,打算回家以後實話實說。可是,當我回到家的時候,一切已經結束了。起居室的桌子旁,隻有尚子一個人坐在那裏。我的行李已經被打包扔在了門口的換鞋區。我萬萬沒有想到,她一句解釋都不肯聽,當天就要把我趕出去。我隻是偶然看到了小百合的**,絕對不是故意的,我是因為害怕才逃跑的。可是,她根本聽不進去我的解釋。尚子態度堅決地認為,事情會變成這樣,一切責任都在我,讓我再也不要接近她們,還說她以前就是太信任我了。我解釋了一晚上,但是無濟於事。我又累又絕望,天一亮就直接走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進過那個家。”

“請問……您的意思是,小百合沒有說實話,而是說了一些貶低山岡先生的話……”

“肯定是的。不過,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我是尚子,估計也會相信小百合的話吧。一個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紀的女孩,被一個跟自己非親非故的中年男人看見**,會陷入恐慌也是人之常情吧。托她的福,我失去了這輩子的最後一段戀情。不過,現在再說這個也無濟於事了。”

我像是被金屬洗臉盆砸了一下,腦袋裏響起一陣劇烈的轟鳴,眼前一片慘白,桌子上的木紋扭曲成巨大的旋渦,稿紙上那些塑造了想象中的如月百合的語言,都被這個旋渦形成的龍卷風吹得七零八落。

等我緩過來時,酒杯裏的可可又冒起了熱氣。

“我幫你重新倒了一杯,喝一口吧。”

山岡先生像很怕冷似的,又將身體往羊毛大衣裏縮了縮,雙手一張一握地焐著酒杯,像是在拚命地從中汲取暖意。

“這次輪到我嚇到你了吧?你還好嗎?”

“嗯……”

“你好像挺亂的。”

“確實……挺亂的。”

“難得有小百合的朋友過來看我,我卻跟你說這些,對不住了。”

“沒有……謝謝您告訴我這些。”

“剛才見你沒說話,我又好好地琢磨了一下。誰年輕的時候沒犯過錯呢?我猜……小百合對你說她忘不掉我,會不會也有可能是出於負罪感呢?她是不是一直想向我道歉呢?……”

“唔……”

“要是這樣的話,其實,我早就原諒小百合了。既然在麵包店工作,感冒本來就是不對的。這份工作健康是首位。是我太缺乏自我管理了。我是一個意誌薄弱,總是敷衍對待自己的男人。就算沒有發生那種事,尚子遲早有一天也會嫌棄我吧。”

“不,不會的……”

“不過,當時我真的受到了很大的打擊。其實那件事之後,我的身體一下子就垮掉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找不到出口,整天以淚洗麵,在絕望和失落中彷徨。可是,哪怕是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尚子也依然坐在我心中最幹淨的房間裏的那張最幹淨的椅子上。為了不讓我的氣息汙染那個房間的空氣,我每天都在門外呼喚尚子的名字。哪怕聽不到她的聲音,隻要能感覺到她的氣息就夠了。出了那樣的事情,我已經沒臉再去見她了。可是,我又忍不住自戀地想,說不定尚子哪天突然想通了,自己會來找我呢?”

“沒想到您這麽癡情……今天我唐突地跑過來,感覺更過意不去了。”

“你不用自責,我反倒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山岡先生從羊毛大衣的衣袖裏伸出手來。我握上去,發現那隻手又小又柴,像是放在冰箱角落裏的硬邦邦的槍烏賊。

“握著你的手,讓我有種小百合在你體內的感覺。逝者的新家或許不是墳墓,而是親近之人的身體吧……”

他將麵包架上的所有麵包都裝進塑料袋裏,硬塞給我,我拎著那些麵包離開了麵包店。

原本以為我跟他頂多聊了三十分鍾,可是一看表,從進店算起足足過去了三個小時。在此期間,一個客人都沒有。無論是店裏的空間,還是山岡先生,好像都有些脫離現實。或許一回頭,發現那家店本身都消失了也不足為奇。我懷著這樣的念頭回過頭去,發現“聖徒”麵包店依然寂靜地佇立在Y字路的中央。

他一直在等待的尚子,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如今得知這件事的他,能夠受得了沒有任何人可以等待的人生嗎?不,比起同情孤獨的麵包店老板,我現在最應該認真考慮的是今後的改稿方案。

不過,九鬼梗子為什麽會那麽歇斯底裏地否定山岡先生的事呢?而且,假如山岡先生的話是真的,那麽,那件事發生的當天,百合讓妹妹畫的**肖像,肯定就收錄在我之前在九鬼家看到的那個小號素描本裏。怪不得筆觸完全不一樣呢!九鬼梗子竟然恬不知恥地說那些畫是她姐姐畫的。

百合和梗子都在說謊。就連我自己,也在寫與這樣兩個人有關的謊言。這麽一來,山岡先生的話也未必就是實話。生者暫且不論,逝者也未必就會因為死亡,便被剝奪了撒謊的權利。如今,除了自己身上那擺脫不掉的怪味,我好像又背負起了屬於別人的怪味。

夕陽炙烤著後背,胃裏的可可好像都要咕嘟咕嘟地冒泡了。

真相好遠。車站好遠。人生好遠。

我一邊感慨,一邊拖著沉重的步伐向前走。前方有棟獨門獨戶的老房子,沿牆種著排排青竹。從這戶人家拐過去之後,驀地有道身影闖入視線。那個身影朝我走來。隨著距離的拉近,對方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立體。那是一個中年女人。她迎著夕陽,像是被光芒晃得眯起了眼睛,手裏還提著一個大大的草編包。擦肩而過時,她的目光落在我手中的塑料袋上,問:“去麵包店是這條路嗎?”

“嗯。就在這條坡道的盡頭,Y字路正中間的那棟房子就是……”

她微微一笑:“好長一段路呢。”我心中鼓聲大作。這張溫柔的圓臉,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難道是我看錯了?九鬼家客廳裏的某張照片上,那個坐在兩個外甥女中間、麵帶微笑、穿紅毛衣的女人,是不是就長著這樣一張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