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丁香爆炸

派對會場人山人海,每個人頭上都戴著五顏六色的發帶。

東小姐在電話中好像提到過“HAIR BANDS”[21]什麽的。還來不及細想,就有個胸前別著紫藤胸花的女人走過來,遞給我一個香檳杯和一條檸檬色的發帶,說:“請把這個戴上。”她頭上也戴著和胸花同樣顏色的紫色發帶。

“啊,鈴木小姐!”

我聞聲回頭,看見頭戴豔粉色發帶的東小姐一邊揮手,一邊朝我走來。

“快,戴上戴上。這條發帶是給來賓的禮物,可以直接戴著回去哦!”

東小姐從“紫藤小姐”手中接過香檳杯和發帶,立刻幫我戴到頭上。

“既然是派對,那就把額頭露出來吧。哇,簡直像是為你量身定做的一樣!”

“為什麽要戴發帶?”

“哎呀,我沒跟你說嗎?Vivant君的樂隊就叫作‘HAIR BANDS’啊,在現在的年輕女孩中火得一塌糊塗。”

我小口抿著香檳,環視會場。視野裏確實有很多年輕女孩,從穿製服的高中生,到白領打扮的女性,都戴著色彩各異的發帶,懷裏緊緊抱著同樣的書。那肯定就是Vivant君的烹飪書。這麽難能可貴的豪華自助餐,就擺在後麵巨大的“口”字形餐桌上,她們卻視若無睹,一個個望眼欲穿地等著主角登場。後方的舞台上像是在烹飪節目裏那樣,裝設著鋥光瓦亮的廚房設備,周圍還架著幾台堅如磐石的攝像機。

“對了,東小姐。今天的流程是什麽?大家好像都拿著書,等會兒有簽名會嗎?”

“今天沒有簽名會。畢竟今天的主要活動是Vivant君親自下廚嘛。”

“等我一下。”東小姐留下這句話,就消失在人群中。我趁這個空當,快步走到自助餐桌旁,打算大快朵頤。誰知,我的手剛剛伸向前方的餐盤,她就從旁邊猝不及防地遞來一本書。

“給!鈴木小姐也拿一本吧,是《跟Vivant君學做雞蛋》。”東小姐把書塞給我,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已經是第七次印刷了哦。這可是累計銷量二十萬冊的爆款書!”

封麵上的英俊青年有一雙灰藍色的眼睛,麵帶微笑,穿著不合時令的毛茸茸的針織衫,抱著滿滿一筐雞蛋。這位好像就是Vivant君。不過,他頭上並沒有戴發帶。

“說起雞蛋,可不隻能做煎雞蛋哦,還有五花八門的做法。這本書就送你了,你可以在家慢慢看。對了,今天他要現場展示的是西班牙煎蛋卷。”

我被她拉回前方的人群裏。這時,會場突然掀起一陣**,相機的快門聲響了起來。人群中旋即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從後門進場的Vivant君揮著手回應大家的歡呼。他身穿一件到處垂著流蘇的翡翠綠拿破侖夾克,脖子上圍了條鋪滿佩斯利花紋[22]的圍巾,幾何花紋的短褲底下是一雙蛇皮短靴。他給人的感覺非常貴氣,但是,橫看豎看,都不像一個稍後要在眾人麵前展示製作西班牙煎蛋卷的人。而且,他本人也並沒有戴發帶。

Vivant君剛在舞台上的灶台前站定,就有一個穿白色西裝的女人,握著麥克風跑到他身邊。

“晚上好。”

他剛對著遞過來的麥克風說了一句話,底下就響起一陣熱烈的歡呼聲。穿西裝的女人心滿意足地把手抬到臉的高度,鼓了鼓掌,然後將麥克風拿到自己嘴邊。

“感謝諸位撥冗參加《跟Vivant君學做雞蛋》的暢銷紀念慶祝派對!Vivant君的這部處女作在大家的熱情支持下,已經第七次印刷了,是可以載入敝社史冊的爆款書之一。下個月敝社將發行第二彈—— 《跟Vivant君學煲湯》,也請諸位多多支持。閑話不敘,馬上就是大家翹首以盼的環節了。讓我們有請Vivant君,親自為大家烹飪人氣菜譜中的西班牙煎蛋卷!敬請期待!”

在觀眾們的掌聲中,Vivant君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地從籃子裏取出一個雞蛋,在桌角輕輕一磕,打到碗裏。“啊,他打雞蛋了!”台下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接著,旁邊的女性開始詳細地對他的動作進行實況解說,花樣百出、感情充沛地繼續做書的宣傳。包括東小姐在內,周圍的女性都心無旁騖地注視著舞台上Vivant君的一舉一動。Vivant君剛開始切西紅柿,就再次響起熱烈的歡呼聲。被歡呼聲吞沒的我艱難地撥開人群,走到後麵冷冷清清的自助餐桌旁。

我端起剛剛差一點就碰到的白色大餐盤,思考著吃什麽、按照什麽順序吃,慢悠悠地繞著“口”字形餐桌轉了一圈。

由於身體欠佳,這周我一直在吃食鹽粥。所以,望著滿滿一桌子珍饈美饌,不禁雙目放光。這麽多豪華的菜可以隨便挑選、任意品嚐,簡直是天賜的墮落派對嘛!站在裝飾餐具台的“L”“O”“V”“E”形狀的冰雕前,我做了次深呼吸,以平複興奮的心情。正當我決定從賽美多龍蝦開始饕餮之旅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律小姐?”

猝不及防地聽見有人喊我的本名,我不禁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更加驚愕了。立在我身後的人竟然是九鬼青磁。是頭上戴著橘色熒光發帶、玉樹臨風的九鬼青磁。

“律小姐,果然是你。”

對方的眼睛迅速在我身上打量了一圈。我絕對不可能看錯,他的眸中浮現出驚豔之色。雖然一切都會被頭上的檸檬色發帶毀於一旦,但是,今天的我打扮得比成人禮時還要隆重,堪稱盛裝。此時此刻,絕對是我最具女性魅力的時刻。

“九鬼先生,你怎麽在這裏?”

“我還想問律小姐呢,你怎麽在這裏?”

九鬼青磁走到我身畔,站在LOVE的冰雕前端詳我。九鬼青磁的美貌一如既往地動人心魄。哪怕戴著傻乎乎的發帶,他本人的魅力也絲毫未打折扣。柔中帶剛的麵容、寬闊厚實的肩膀、挺拔舒展的脊背,就連身上的西裝,都在天花板的枝形吊燈下,散發著很有質感的光澤。

他用奔馳送我的那天,分別時不太愉快。但是,再次見到他本人,我的胸膛中依然不受控地激**著仿如初見般的新鮮悸動。

“是出版社的朋友喊我來的,說是Vivant君要現場下廚……”

“律小姐也是Vivant君的粉絲嗎?”

“不,我並沒有特別……不過,就當是來見見世麵嘛。”

“聽我太太說,你這周沒來家裏,是身體抱恙嗎?”

“啊,是的,我確實身體欠佳。真不好意思,下周我會過去的。”

“我太太一直盼著律小姐來,女兒沙羅也是。律小姐會寫出什麽樣的故事呢?我也非常期待。不過,你的原稿我太太還一頁都沒給我看過,說是在完成之前不許我看……對了,發帶跟律小姐很搭,非常漂亮。”

“啊,謝……謝謝。跟九鬼先生……也挺搭的。”

“哪裏哪裏,這副樣子太羞恥了,讓你見笑了。我也是因為工作關係來這裏的。承辦這次活動的是我們公司。我們算是空間製造業吧,所以,平時跟綠燈書房也有挺多來往。”

聽他這麽一說,我突然想起來,九鬼梗子以前好像說過,她為了和在電視上見到的我接觸,動用了丈夫的人脈。“律小姐。”九鬼青磁突然後退一步,定定地看了我一會兒,臉上驀地掠過一抹痛色,偏過頭去,視線盡頭是LOVE的雕塑。

氣氛好像有些尷尬。

“那個,我還什麽都沒吃……”

“律小姐。”

九鬼青磁再次轉向我,問:“要跟我開溜嗎?”

“這種偶然也是一種緣分吧。上次,我的行為太欠妥了……我一直希望能有機會和你悠閑地聊一聊。”

“呃,那個,可是……”

舞台上,Vivant君似乎終於將平底鍋放在電磁爐上了,會場掀起巨大的歡呼聲。接下來肯定要進入最精彩的環節了。

“你要是餓了,咱們找個別的地方吃吧。這裏太吵了。”

我在九鬼青磁的目光裏,莫名感到一絲迫切。那目光幽怨潮濕,仿佛在看著與他相戀多年、行將棄他而去的戀人……他或許是把我當成別人了吧。不過,被酷似年輕時的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的美男子這樣注視著,感覺並不壞。就連賽美多龍蝦也完全不值得可惜了。

我把手中的餐盤放到LOVE冰雕前,和九鬼青磁一起離開宴會廳。

我被他帶到酒店頂層昏暗的咖啡酒吧。

他約莫是這裏的常客。站在門口的黑衣侍者一看清九鬼青磁的臉,就露出和煦的笑容,將我們引到窗畔的一張半圓形餐桌旁。餐桌與餐桌間維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左右兩邊各有一對關係令人想入非非的男女,正依偎在一起眺望夜景。

“律小姐,點你喜歡吃的東西吧。這裏的正餐也很好吃。”

由於半圓形餐桌的直線邊是貼牆而置的,所以,九鬼青磁和我隻能沿著餐桌的曲線邊坐下,這個角度說不上是並排,也說不上是麵對麵,是一種十分別扭的角度。燈光昏暗,我的眼睛還沒有適應。黑衣侍者將我手邊的蠟燭點亮以後,九鬼青磁不動聲色地將它往餐桌裏麵推了推。

“我很推薦這裏的鳳尾魚風味炸薯條,很好吃哦。還有意大利麵之類的東西。”

在等待上菜期間,我們舉起名為“丁香爆炸”的雞尾酒,幹了個杯。它是用什麽材料、怎麽調出來的,我毫無頭緒,不過嚐起來像是藍色夏威夷刨冰和蘇打水勾兌而成,有一種格外高級的口感,冰涼清爽,沁人心脾。窗外是大都市東京的繁華夜景。我用指尖摩挲著雞尾酒杯的細長握柄,瞄了一眼身邊的男人,九鬼青磁臉上掛著含蓄的微笑。我莫名覺得,自己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不錯的女人。對方光滑的額頭上,還依稀殘留著剛剛在電梯中脫下來的發帶的痕跡。

“總覺得心跳有些加速呢。”九鬼青磁說,“和平時有種不一樣的感覺。”

“是嗎?你說平時,可是我們好像隻見過兩次……”

“是啊。這次是第三次呢。不過,我感覺自己認識律小姐很久了……最近寫作還順利嗎?”

“啊?嗯,還行,慢慢寫吧……不過,這周我一直臥床,所以……”

“啊,也是。你大病初愈,我不該帶你來這種地方的。”

“沒事,我挺開心的。謝謝。”

剛剛的回答是不是過於中規中矩了?像是為了把我的悔意按壓下去一樣,服務員恰好送來了香噴噴的鳳尾魚風味炸薯條。空雞尾酒杯被撤下去後,又有滿滿一杯裝在銅製酒杯裏的啤酒送了上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麽時候點的。

“好了,吃吧。我的肚子也有點兒餓了。”

九鬼青磁修長的手指拿起一根炸薯條,送到嘴邊。我用涼涔涔的銅酒杯冰著嘴唇,時而看看窗外的夜景,時而看看吃炸薯條的九鬼青磁。

“上次的事,對不起了……”

“嗯?”

“開車送你那天,嚇到你了吧?”

“啊……”

我的記憶陡然複蘇。那天,在夕陽照射下的奔馳車中,九鬼青磁的臉突然湊近。他的麵龐、銀色腕表的走針聲、帶著薄荷清香的吐息……

“沒關係。我才應該道歉,是我太大驚小怪了,對不起。”

“我還擔心你不會再來了。”

“不會不會,尊夫人真的對我非常親切。何況,我自己也有私心。”

“私心?”

“嗯,書寫真實存在過的人的一生,對我來說難度雖然挺高的,卻是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我覺得這次的經驗一定能讓我獲益匪淺。”

說完這句話,一直定定地看著我的九鬼青磁,身體突然往後靠去。他低垂下眼眸,喃喃道:“啊,原來如此……”

剛剛的發言會不會過於像優等生了?“說來慚愧,”於是,我換上略微沮喪的嗓音,“其實,從我出道到現在,除了那部繪本以外,還一部作品都沒有……”

九鬼青磁一言未發。前幾天在車上聊天時,他還身體前傾,表示對我的小說很感興趣,怎麽突然間像變了個人似的?不過,當時聊到小說的話題時,是我先不高興的。或許九鬼青磁當時也隱隱察覺到了這件事,所以這次學乖了吧。

就在沉默的氣氛陷入尷尬時,海鮮意麵送了過來。

“啊,好像很好吃。”

九鬼青磁將一大盤意麵完美地分成兩小盤,將其中的一盤遞給我。

“謝謝。我特別喜歡意麵,尤其是這種海鮮類的意麵。”

“我也很喜歡。”九鬼青磁說完,再次露出笑容。聊不下去的時候,看來還是得靠天氣或者食物來救場啊。我用叉子把意麵卷成小卷,吃了一口,發現這裏的海鮮意麵跟我鍾愛的海鮮意麵天差地別。首先鹹度就有所不同,蝦是帶殼的好東西,貽貝的分量也足,西芹是生的。好吃是好吃,但是太高檔,反而缺了點滋味。最重要的是,裏麵沒放我鍾愛的熱乎乎的蝦夷扇貝。

“這裏的海鮮意麵很上檔次、很精致呢,感覺和我平時吃的截然不同。”

“哦?你有常去的店嗎?”

“嗯,在我朋友上班的寫字樓附近有家很棒的店,我超喜歡他們家的海鮮番茄醬意麵。”

“是嗎?說得我都想跟你去嚐嚐了。”

“好啊,有空可以一起去。不過,那家店在雜居樓裏,店麵不太幹淨。說實話,我都不好意思帶人去……”

“沒關係。其實比起這種高檔餐廳,我更喜歡那種小飯館。這種地方讓人有點兒緊張呢。”

“這裏……你也會帶尊夫人和沙羅來嗎?”

九鬼青磁灼熱的目光立刻冷下去,弧度優美的上下唇瓣微微顫抖。

“嗯,沙羅喜歡星期天過來吃午餐。”

九鬼青磁垂下眼簾,唇畔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是嗎?一家人在這裏熱熱鬧鬧地聚餐,感覺挺棒的呢。”

“那都是以前的事了。一家人熱熱鬧鬧的……以前,和你很像的那個人也會在。”

我的心跳陡然加快。和我很像的那個人……自然是已經去世的如月百合。

“原來百合小姐也會一起來呀,你們家的關係真好。”

“嗯。我太太和百合她們姐妹的感情,比一般的姐妹都要深厚,畢竟她們一直相依為命。”

“梗子小姐也對我說過,她姐姐從小就很疼她。”

“……我太太對百合的感情很深。去年她突然去世的時候,我太太簡直像是丟了魂一樣,好像一個沒看住,她就會消失似的。她的心病應該還沒有痊愈吧,所以才會那麽依賴律小姐……不過,律小姐真的和百合很像,連我也分不清了。”

“我真的那麽像百合小姐嗎?”

“嗯,太像了。律小姐也看過照片吧?”

“看過。我也覺得我們挺像的。不過,在長期共同生活的人眼裏,應該不至於一模一樣吧……”

“可能因為這是我們的心願吧。太需要一個人的時候,見到與對方相似的人,就會希望那個人徹底變成對方,眼睛會自動把覺得不像的地方刪除。如果是和我們完全沒關係的人,看了律小姐和百合的照片,說不定會覺得你們完全不一樣吧。”

“是嗎?……”

“律小姐,”九鬼青磁將手肘撐在桌上,就像在夕陽映照下的奔馳車中一樣,突然湊近我,“我可以仔細看看你嗎?”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就瞬間被九鬼青磁的目光俘獲。這次我沒能逃掉。我被那直接、迫切的視線釘住,無法眨眼,亦無法動彈。

“真的很漂亮。”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便產生一個直覺—— 這個人肯定在這裏,對很像我的某個人,說過同樣的話。

那個人—— 如月百合,究竟會怎麽回複心愛的妹妹的丈夫呢?是冷冰冰地拒絕,還是屈服於這個男人的美貌與脆弱,接納他的一切呢?……在男人黑黢黢的眼眸裏,我仿佛能夠看到含苞待放的百合的花蕾。

“……在這裏,你對百合小姐也做過同樣的事嗎?”

九鬼青磁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他抬起修長的手指,輕輕蹭了蹭我的額頭,柔聲道:“還有印子呢。”

我試圖抵抗,但是沒能做到。我也伸出手,輕輕地蹭了蹭九鬼青磁額上殘留的發帶印子。

九鬼青磁的臉緩緩靠近。

在這裏,他和她之間,肯定也發生過同樣的事。

她以前肯定也沒有抵抗,我想。我屏住呼吸,任由他吻上我的唇。

我有了秘密。

星期三,寫作班下課後,我在公園吃著蒸蛋糕,磨磨蹭蹭地糾結著到底要不要去九鬼家。

星期六早上分別時,九鬼青磁小聲叮囑我:“昨天的事,就留在我和律小姐心裏吧。”不然呢?倘若讓九鬼梗子知道這件事,我就會失去當前這份重要的工作,九鬼家也會迎來一場腥風血雨吧。目前我或許應該佯裝不知,繼續登門拜訪。但是,昨夜的事還曆曆在目,讓我若無其事地和九鬼梗子見麵,實在太尷尬了。

周末,當我和九鬼青磁滾上床,一同淪為罪孽深重的人時,九鬼梗子在我心裏就變成了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聖女。

九鬼青磁那矛盾又纏綿的眼神告訴我,生前的如月百合,肯定和九鬼青磁發生過關係。如此一來,遭到心愛的姐姐和丈夫背叛,如今又以同樣的方式再次遭到背叛的九鬼梗子,實在太無辜、太可憐了。現在回想起來,記憶裏她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一塵不染的純潔氣息。不過,每個人都是多麵體吧。如果九鬼梗子作為純潔的聖女,卻對姐姐和丈夫的背叛一清二楚呢?倘若如此,九鬼梗子迄今為止的話就無法信任了。和背叛自己的姐姐一模一樣的人—— 隻是看見這個人,她應該就很痛苦吧,遑論是讓這個人給姐姐寫傳記?倘若這是真的,那麽她的目的就很可疑了。她說如月百合死於山難,但是,如月百合究竟是和誰一起登山的呢?一個滿腹妒火的女人的手,緩緩伸向站立在斜坡上的另一個女人的後背……這樣的畫麵像電影預告片一樣,在我的腦海中一幀一幀地播放起來。這時,包裏的電話突然響了起來。

“喂,老師?”

九鬼梗子甜美的嗓音,瞬間吹散了危險的想象。

“是我!怎麽了?”

“今天你幾點過來呀?我想配合老師來的時間烤麵包布丁。”

“麵包布丁……”

如今,有兩個九鬼梗子正在電話那頭向我招手。一個是一無所知、準備烤麵包布丁討我歡心的九鬼梗子,一個是知曉一切、準備烤麵包布丁毒死我的九鬼梗子。雖然被人謀殺很令人痛苦,但是把罪行藏在心裏、狼吞虎咽地吃麵包布丁的自己,也像個令人不忍直視的小醜。

“抱……抱歉,我的感冒好像複發了。剛剛正準備出門,但是感覺有點兒發燒……”

“哎呀,那可不行。老師,千萬不要勉強。”

“對不起……今天我能再請個假嗎?兩周都請假,實在是不好意思。”

“哪裏哪裏,不用在意。絕對不可以勉強。今年夏天的感冒好像挺難纏的。”

“下周,我一定會準備好稿子給你看。”

“好的。不過真的不要勉強哦。那就下周三見了。麵包布丁等那天再烤吧,到時候我再打電話給你。”

掛斷電話後,我歎一口氣,走到身後的梔子花叢旁。總覺得身心俱疲。我好想就這樣閉上眼睛,忘記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罪孽,聞著梔子花的馨香,懶洋洋地度過下午時光。可是,卻又感覺體內像是有人正在不停地踏著步子,令人心煩意亂。

梅雨暫歇,晴空萬裏。我想一直靜靜地待在這裏,卻無論如何都靜不下來。

於是,我走向最近的車站,跳上了正好進站的下行電車。

郊外的公寓樓群,沐浴在午後燦爛的陽光裏,帶著古代遺址一樣的氣勢,聳立在高崗上。

在這片麵積挺大的住宅區裏,我憑借上個月的記憶,總算找到了百合和梗子姐妹生活過的肉粉色公寓樓。但是,接下來該當如何呢?

為了讓雇主九鬼梗子更加滿意,也為了寫出更好的傳記,我想要從別的角度探索如月百合這個人。這種溫暾的衝動,是源自我對與自己長相一模一樣的死者的共鳴,還是源自我身為無名作家的使命感呢?無論如何,我都不想將九鬼梗子的講述視為獨一無二的真相,僅僅依照它來記錄如月百合的生平。寫作這件事,本就可以有不同的立足點。

我提心吊膽地推開門廳的門,立刻有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從管理員室的窗口探出頭來。這位肯定就是前幾天因為內鏡檢查不在的管理員內山。

“您好。”

我沒與他對視,裝作住戶的樣子,低下頭準備從他麵前走過。誰知,對方立刻喊住我:“喂!喂,說你呢!過來一下。”

老管理員目光銳利,額頭上的一道道深褶,散發出飽經世故的壓迫感。我隻好乖乖走過去。對方站起來,瞪大眼睛死死盯住我。

“啊啊,嚇我一跳。對不住了,以前這裏住過一個跟你很像的姑娘。”

他說的肯定是如月百合。盡管這個老頭兒看起來不太好對付,但是,好好打聽一下,說不定能獲得一些情報。

“您說的是……如月百合小姐嗎?”

“哦哦,你認識她啊。對,就是小百合。你是她的朋友嗎?”

“嗯,是的。去年她突然過世……”

“對啊,年紀輕輕的,可憐哪。她從小就住在這裏,真的是個好孩子。”

“嗯……小百合真的很好,她是我最喜歡的朋友。”

“那你今天來是有什麽事嗎?頭一次來吧?這裏的訪客就沒有我記不住的。”

“今天是第二次。上次來的時候管理員先生不在,這裏貼了張紙條,說是去做內鏡檢查來著……”

“哦,那天啊。那你來得可真是時候。”

“檢查結果還好嗎?”

“哦,沒啥事。對了,你今天來有什麽事啊?”

進入決勝局了。我回憶著《泰坦尼克號》裏萊昂納多沉入冰冷海水中的場景,蓄出一汪眼淚。

“對不起,小百合的事太突然了……我忘不掉她……小百合是我唯一的朋友。我每天都很痛苦,想去一個能感受到她氣息的地方,不知不覺就來到了這裏……”

“哦,原來是這樣。她是你唯一的朋友啊……行了,別在那裏哭了,會嚇到其他住戶的,你先進來吧。”

老管理員打開側門,將我招呼進屋。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忙噙著淚坐到他招呼我坐的椅子裏。

“喝一杯冰可可吧,今天熱死人了。”

老管理員從冰箱裏取出利樂包裝的可可,倒進玻璃杯裏遞給我。

“那裏有紙巾,擦擦淚吧。”

“謝謝。對不起,我情緒有些激動……”

對於幹燥的喉嚨而言,冰可可簡直太好喝了。我用紙巾輕輕拭去臉頰的淚珠,為了盡可能顯得楚楚動人,含著胸將自己縮成小小一團。

“唉,總覺得小百合就坐在那兒。你和小百合是在哪裏認識的?除了她妹妹,倒是很少見到有人來這裏找小百合呢。”

“嗯,我和小百合是在那個……瑜伽教室認識的。因為我們兩個長得很像,所以不知不覺間就要好了起來。”

“也難怪哪。人就是容易被與自己相似的人吸引。”

“可是,我們剛成為好朋友,連一年都不到。我本來還以為,自己終於找到了今生的摯友呢……我還想多了解小百合一點,現在也沒機會了。小百合小時候是什麽樣的孩子呢?”

“小百合啊,總是樂嗬嗬的,很開朗,是個很講禮貌的孩子。剛來這裏的時候,總是牽著她那個老實巴交的妹妹的手到處跑。小宮……哦,就是她們的姨媽。你知道她父母出車禍的事嗎?”

“嗯,我大概聽她說過,小時候父母在國外去世,她們是被姨媽拉扯大的。”

“是啊,小宮很照顧她們。在聽說她父母的事情之前,我甚至以為她們是親母女呢。那麽小就沒了父母,她應該很辛苦吧……啊,你等等。轟太太!”

管理員透過窗戶,喊住一個拎著超市塑料袋、正準備穿過門廳的老奶奶。

“轟太太,你過來一下。”

被他招呼到近前的轟太太,隔著窗看到我的臉,立馬發出一聲驚歎。

“你也覺得很像吧?轟太太,這孩子跟小百合這麽像,但她不是小百合哦。”

“啊啊,嚇我一跳。我還以為小百合回來了呢。”

“是吧。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啊。哦,我叫柏木。柏木繭子。”

電光石火間跑到嘴邊的名字,並不是一個假名,而是我深愛的、還在人世的摯友的名字。

“柏木小姐,這位是一直住在小百合隔壁的轟太太。轟太太,這位是柏木小姐,小百合的朋友。她說很想念小百合,就跑到這兒來了。”

“是嗎,小百合的事真的太突然了……年紀輕輕的。”

“她想打聽一下小百合的事。你要是有時間,就把你知道的跟她說說唄。”

管理員一打開門,轟太太就側身進了屋,把塑料袋放到桌上,打開折疊椅,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的臉。

“唔,乍一看挺像,仔細看就不像了。小百合更有風情,眉形也更漂亮。”

我心裏十分不爽,但還是回憶著《泰坦尼克號》裏沉海的萊昂納多,擠出眼淚。

“小百合不在了,我真的又寂寞、又難過……您能跟我說說小百合的事嗎?什麽都可以。”

“這可難為我了……我們隻是在走廊遇見了打個招呼的關係。不過,那丫頭小時候是個小話癆,又活潑又健談。在路上看見我,老遠就‘奶奶’‘奶奶’地喊我,還總是跟我講她遇到的趣事。她對她年幼的妹妹也很照顧,是個特別懂事的丫頭。”

“是嗎?……小百合確實很開朗,像個小太陽一樣。”

“是啊,真的是個小太陽一樣的丫頭。學習也很優秀,考滿分的時候,還會專門跑來我家炫耀呢。而且,她擅長寫作文,還喜歡畫畫,說長大之後想去畫繪本。不過,最後她不是去中學當語文老師了嗎?小百合擅長編故事,又很有孩子緣,這個職業簡直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一樣。我本來以為妹妹梗子也會追隨姐姐,去當老師呢。不過,她好像大學沒畢業就結婚了。”

“啊,她妹妹的事我不太清楚……她妹妹是個什麽樣的人?”

“梗子呀,和她姐姐恰恰相反。你不認識她嗎?那丫頭從小就很老實,說難聽點就是不起眼。總是跟在活潑的姐姐屁股後頭,像她姐姐的影子一樣。啊,我突然想起來,梗子有一回好像在作文比賽中得過縣知事獎呢。”

聽見這句始料未及的話,我不禁抬起頭來。作文比賽。不就是讓九鬼梗子瞬間花容失色的作文比賽嗎?

“縣知事獎應該是個很厲害的獎吧?大家都很驚訝。因為擅長寫作的是小百合嘛。街坊四鄰在背後議論紛紛,懷疑是姐姐代筆。明明拿了那麽大的獎,卻被人家這麽議論,梗子也怪可憐的。不過,說句不該說的,我也覺得那篇作文是小百合寫的。因為她本人跟我說過好多次:‘梗子不會寫作文,都是我偷偷幫她寫的。’”

我終於以一種意想不到的形式,明白了之前因為一句“作文比賽”而花容失色的九鬼梗子的心境。讓姐姐代筆的作文榮獲了那麽大的獎,她肯定因為罪惡感備受煎熬吧。沒能以自己的名字獲獎的真正的作者百合,又是何種心境呢?這件事對姐妹倆異常親密的關係,又有何種意義呢?……

“當時我驚訝極了,所以記得很清楚。那件事之後,梗子那丫頭就變得更老實、更不起眼了。小百合反而越長大越活潑開朗了。那丫頭模樣並不驚豔,可就是莫名有魅力。高中時代經常有男生把她送到那邊的門口。是吧,內山先生?”

“是啊,各種各樣的男生都來過呢。最多的一周,每天都有不同的男生送她回家。”

“不過,太惹眼也不是什麽好事。否則,怎麽會連小宮也……”

“轟太太,這話可不好說。”

“什麽意思?”我不肯放過秘密的氣息,“告訴我吧。跟小百合有關的事,我都想知道……”說到這裏,我不失時機地擠出眼裏的水分,潸然淚下。

“不好說啊,都是過去的事了……”轟太太的身子突然往桌子這邊傾了傾,壓低聲音,“其實,小宮曾經有一個跟她同齡的相好,還同居過一段時間呢。兩個人除了沒登記以外,就跟夫妻一模一樣。不過,那個男的好像對小百合,做過什麽不幹不淨的事……”

“話不能這麽說哪,轟太太。那隻是你的推測吧?”

“可是,那天我確實聽到了尖叫聲。那麽大的動靜,肯定發生了什麽可疑的事。再說,小宮當時不在家,那天晚上又一直能聽見亂糟糟的聲音,更何況從第二天起那個人就不見蹤影了。”

“真的嗎?”我也身體前傾,低聲問道,“後來呢,小百合有什麽不一樣的地方嗎?”

“那倒沒有。那天之後,小百合還是一如既往地開朗。反倒是小宮很久都沒什麽精神頭兒。”

“她也怪可憐的。從那以後,她就一直單身。雖然她可能不缺男人,但是再也沒有往這裏帶過。”

我連哭都忘了演,拚命在腦海中整理二人的話。明豔動人的姐姐和影子一樣的妹妹。作文比賽。姨媽突然逃跑的情人……

“好了,內山先生。先不說這些了。”

轟太太搖了搖頭,身體後撤,靠在了椅背上。

“老年人就愛講些亂七八糟的話。姑娘,對不起呀,我也想心平氣和地跟你說一說,但是那丫頭成年後就不怎麽跟我們來往了。為表歉意,我把涼粉打開吧。”

轟太太窸窸窣窣地解開超市的塑料袋,我忙站起來。

“不,不用了。謝謝你們。聽了你們的話,我的心裏輕鬆多了。”

“真的嗎?那就好……”

“我得告辭了,真的很感謝你們。”

“要是寂寞了,歡迎隨時過來坐坐。給,回家路上可別再哭了,拿著吧。”

內山先生從紙巾盒裏抽出三張紙巾,塞到我手裏。兩位都是好人。他們無償的善意令我感動,險些真的潸然淚下。不過,要是再在這裏待下去,說不定很快就露餡了。

我深深地低頭道謝,離開管理員室。就在馬上要走出門廳時,我突然頓住腳。有件事實在令我在意。我感覺要問的話隻能趁現在了。於是,我果斷返回管理員室,對剛把手伸向涼粉的二人說:“不好意思,能再打擾一下嗎?”

“啊,你怎麽又回來了?正好,涼粉剛控完水……”

內山先生站起來,準備給我開門。

“不用不用,您坐著吧,我在這裏就可以了。嗯,我有個不太恰當的問題。就是,剛剛提到的那個,跟姨媽同居過一段時間的相好……他是做什麽的呀?”

“你問那個人啊?”內山先生皺起眉頭,“他是做什麽的,我也不清楚。不過模樣倒是記得很清楚……雖然已經人到中年,但是還挺英俊的。轟太太,你認識那個人嗎?”

“那人我記得。”轟太太說完,立刻用一次性筷子的頂端敲了敲太陽穴,頗有深意地說,“那個人啊,是麵包店的。”

這是一個令人意外的回答。女人、少女、中年麵包店師傅。我一時想象不出任何畫麵。

“麵……麵包店嗎?”

“是的,麵包店。他在麵包店上班。我記得他經常把賣剩下的麵包分給我。自從他消失以後,我就收不到麵包了,還挺失望的。”

“麵包店……哪裏的麵包店,叫什麽名字,您還記得嗎?”

“記不太清了。不過,好像不是郊區這一帶的麵包店,而是一家開在市中心住宅區裏的麵包店,在世田穀或者目黑之類的地方吧。那家店貌似經常上雜誌,在麵包愛好者之間很有名。對了,你打聽這個幹什麽?”

“不,那個,呃……”我張口結舌,在心裏拜了拜謊話之神,“其實,是因為小百合是堅定的米飯黨,從來都不吃麵包。所以,我想她會不會是有什麽跟麵包相關的難言之隱……”

“啊,肯定要怪那個男的。”轟太太剪開醋醬油的小袋,轉著圈澆到涼粉上,“全都要怪那個麵包店的男的。”

“絕對要怪那個麵包店的男的。”

轟太太斬釘截鐵地說完,將打著旋兒的涼粉一口氣吸進嘴裏。

[21] HAIR BANDS直譯為“發帶”。——編者注

[22] 一種曆史悠久的印花紋樣,靈感來源於花卉,整體形似腰果。——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