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塗淺藍色的少女

第一章 姐妹之聲

有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正躺在榻榻米上數掌紋,一回頭就看見年邁父親的臉。從他耷拉的眼角流露出一絲喜悅。

“聽說是個健康的女孩。”父親喃喃道。

生產足足用了十四個小時。一九八一年六月最後一天的清晨,坐落在山崗上的婦產醫院打來電話,為父親帶來長孫女出世的喜報。父親開心地在起居室裏走來走去,突然很有氣勢地拉開紙拉門。院子裏那株漂亮的虎皮百合開花了。父親精心照料三十年的百合,年年花苞還未打開,便掉在了地上。這天早上,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它終於開花了!

“爸爸,百合開了呀。”我的話音剛落,就看見父親皺紋密布的臉上流下一行清淚。

妹妹和妹夫為孩子取名百合。百合生得眉清目秀,跟我這個姨媽也很親。百合五歲的時候,她母親的肚子又挺了起來,第二個女兒梗子出生了。我經常眯著眼睛,欣賞寄到老家來的照片,感謝上蒼送給妹妹兩個這麽可愛的女兒。

一個風和日麗的春日午後,我坐在外廊清理肚臍眼時,接到妹妹打來的電話:

“姐姐,最近還好嗎?”

“這個星期六下午,你能來我家一趟嗎?”

究竟找我什麽事呀?我心裏直犯嘀咕。星期六下午還是應妹妹的請求,去了她家一趟。

“我家百合說她擔心梗子,不肯去幼兒園,生怕有人趁她們分開的時候,把梗子帶走。今天顧問要來,可是我家那口子出差去了,所以想讓姐姐陪我一下。”

來的是區兒童中心派來的臨床心理顧問。對方是個中年女人,斑白的頭發盤了個西式髻,脖子上戴一條長長的瑪瑙項鏈;側臉棱角分明,像是剛剛被刨子削出來似的,漂亮中透著威嚴。

妹妹準備端茶倒水說明情況,卻被顧問阻止了。顧問和百合一起站在嬰兒床旁邊,探頭看向寶寶的小臉。

“是個可愛的寶寶呢。”顧問回頭說道。然後,她蹲下身子,跟旁邊的百合說了幾句悄悄話,就回去了。姐妹倆的母親好像很欣慰。從此以後,百合就不再去幼兒園了。

妹妹從小體格弱,不能長時間陪孩子在外麵玩,隻好教女兒們畫畫和唱歌。孩子父親在大型貿易公司上班,經常天南海北地出差。不過隻要他在家,時間就都用來陪女兒們了。他經常捧著商品目錄,精心挑選對孩子有益的書,買回家念給她們聽。有時還會給她們講自己孩提時代在鄉下的趣事。我去他們家玩時,就見過許多次這樣的場景。這是一個總是充滿歡聲笑語、溫馨和睦的家庭。

可是,這樣的一家人卻遭遇了飛來橫禍。

“你妹妹出車禍了。”

一個明月當空的秋夜,這條噩耗猶如晴天霹靂,砸得我失語良久。

這是百合九歲、梗子四歲那年發生的事。兩姐妹的父母在奧地利出差時,與她們天人永隔。據說,他們乘坐的出租車,和一輛卡車發生了劇烈的碰撞。據說,孩子父親當時剛要調到維也納分公司。這次出差,他要和分公司談一談條件;孩子母親則趁此期間,請當地駐員的妻子陪同看看房子,考察一下孩子們的教育設施。據說,從出租車裏被拖出來時,父親身穿燕尾服,母親身穿白色長裙。夫婦倆好久沒有單獨旅行了,為了不虛此行,他們準備去因斯布魯克參加舞會。車禍就是在去那裏的途中發生的。

我不禁問天,孩子還那麽小,為什麽要給她們這麽殘酷的考驗呢?而且,這幾年父母相繼離世,妹妹是我唯一的心靈支柱,為什麽要讓我這樣一個本就脆弱的人,肩負起這麽大的痛苦與責任呢?

可是,天意難測。這或許就是我的命吧。我下定決心,收養了淪為孤兒的外甥女們,並且用妹妹和妹夫的保險金,全款買下一套郊區的公寓,決定在那裏三個人一起開始新生活。我到工作多年的房地產公司辦理了停職,因為我對天發誓,要把自己的全部時間奉獻給可憐的外甥女們。

為了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誓言,我每天都拚命努力。然而,我的努力和孩子們的努力比起來,永遠略遜一籌。姐姐百合自己都傷痕累累,卻為了治愈年幼的妹妹的傷痛,一直那麽開朗,像一個開心果,使盡渾身解數逗妹妹笑。妹妹也總是乖巧聽話,跟姐姐形影不離。我讓姐妹倆站在房間的柱子前量身高,提議每年都把二人的成長記錄在這根柱子上。在姐妹倆頭頂的線高過我的視線之前,我絕對要保護好兩個小丫頭。我天天這樣對自己說,給自己加油打氣。

這個全新的三口之家的生活,終於慢慢地步入正軌,也越來越有家的氛圍了。有一天,以前所在的房地產公司突然找我幫忙,我讓兩姐妹看家,外出了三小時左右。其他員工忘記了登錄密碼,試了幾十次都宣告失敗,我隻試了一次,就登錄成功。幫忙製作完一個簡易手冊,我就匆匆忙忙地往家裏趕。一到家,就看見房間裏散落著好幾張畫紙。兩個外甥女蹲在那些畫紙中間,吃驚地抬起頭來。

她們正在畫畫。我撿起腳邊的一張畫紙,看見畫上是一隻淺藍色的老虎。姐妹倆咯咯地笑了起來。除了老虎以外,她們的畫上還有大象、長頸鹿、熊貓。那些畫色彩鮮豔,線條清晰,有很多留白……可是,從那鮮豔的色彩和不會說話的動物的純真裏,我卻看出了孩子們深沉的悲傷,驟然間如鯁在喉,心裏沉甸甸的。

“你們在畫什麽?”我總算問出口。姐姐默默地把畫紙轉了個方向。我低頭看去,發現畫上是一個穿黑衣服的人和一個穿白裙子的人,他們手牽著手。我立刻就知道她們畫的是誰了。

我說不出話來。百合將畫紙轉回去,接著畫了起來。畫上的二人腳下盛開著一片粉色的鬱金香,趴著三隻貓,他們頭上都戴著金色的王冠。旁邊的梗子正在將背景塗成淺藍色。

我感慨萬千,用圖釘把完成的畫釘到電視機旁的牆上。兩姐妹也開始模仿我,把剩下的動物畫貼到家裏的牆上。

“以後就用百合和梗子的畫,把家裏的牆都貼滿吧!現在,我們來唱歌吧!”

姐妹倆羞澀地同意了。我從壁櫥裏拿出舊吉他,彈起了我會的和弦。

從那以後,兩個小丫頭每天都沉迷於畫畫。沒多久,家裏的牆上就掛滿了她們的畫。我們的音樂也從窗戶流淌出去,優美的旋律乘著清風,跨過海洋,飛向奧地利的蒼山,在山間回響……

“挺不錯的吧?”

雪生將打印在A4紙上的稿件扔在榻榻米上,也不回答我的問題,就玩起了蘋果手機。

“這章我參考了《音樂之聲》裏瑪利亞老師的自傳哦。你知道嗎?真的有這個人!”

我搖了搖他的肚子,雪生一邊“啊啊啊”地大叫著,一邊不耐煩地扭動著身子。

“喂,問你意見呢!”

“沒意見。不過硬要我說的話,字太多,看不進去。”

“什麽意思?你是讓我插點照片或者圖片進去嗎?”

“我是讓你多寫點台詞,多換行!”

“哦……”

“而且,現在出場的這家夥,勝任不了照顧孩子的任務吧?”

“為什麽?哪裏勝任不了?”

“孩子們畫個畫而已,她一會兒心裏沉甸甸的,一會兒又感慨萬千的,情緒太不穩定了。”

“哦,你說那裏啊,那是我編的。姨媽的心情怎麽樣,我可不知道。”

“不知道的事就別亂寫!還有那個戴瑪瑙項鏈的顧問,她是巫師嗎?”

“什麽巫師呀!顧問是真的去過她家。你要是對姨媽的情緒啦、顧問的瑪瑙項鏈啊這類的細節吹毛求疵的話,那我告訴你,這裏九成以上的內容都是我的原創。問題是人家讓我寫百合小姐的傳記,我卻以姨媽為第一視角切入,都快寫成姨媽的傳記了。”

“你這不是知道嗎?!當心人家告你不履行職務!”

“沒事沒事,不行的話就重寫唄。她們本來就隻想讓我寫她們想看的故事嘛。”

“是嗎?”雪生翻了個身,手摸上我的大腿。我拂開那隻手,去洗碗池接水喝[20],卻看見一隻淡粉色的小壁虎,正露著肚皮趴在固定窗上。這難道也是時來運轉的征兆嗎?動筆之前,我確實痛苦了一陣子,但是一開始碼字,就有種“運筆如飛”的感覺。我看了眼表,從開始碼字到現在還不到兩個小時呢。把在圖書館翻閱《音樂之聲》的時間也算進去,還不到四小時。總之,我的碼字速度快得驚人。我一臉神氣地蹲到雪生身邊。

“喂,等我寫完之後拿到巨款,給雪生包個結婚紅包怎麽樣?婚禮是什麽時候來著?”

“下周六。”

“在哪裏辦呀?”

“青山的會場。”

“哦?你老婆的禮服是什麽款式的?”話音剛落,我腦海中突然聽見“啪”的一聲響,“我知道了!”

我又一次興奮地搖了搖雪生的肚子。

“你說,百合和梗子她們畫的,有沒有可能不是她們父母去世時的樣子,而是舉行婚禮時的樣子呀?對,一定是這樣的!那對愛幻想的姐妹,應該很喜歡看著過去的照片,編各種各樣的故事,這是她們最喜歡的遊戲。”

“你呀,別太自以為是了。”

“閉嘴。啊啊,明天之前我要再多寫點兒,別打擾我!對了,雪生你打算在我家賴到什麽時候?下周不就是婚禮了嗎?你不用去排練或者挑回禮嗎?”

“你說的那些,都已經完美搞定了。”

“雪生,我是說認真的,你婚後還是別來我家了吧,我可不想被你老婆刺殺。回頭收到稿費,我打算好好存起來當養老金。就算她起訴我破壞你們的家庭,也休想從我這裏拿到賠償金!”

“重點原來是錢嗎?你這人,可真差勁。”

“雪生也很差勁,屬於廢品站都不會回收的人渣!不過,大家都是人渣,偶爾一起喝個茶吧。”

我無視罵罵咧咧的雪生,轉向電腦,重新讀了一遍寫好的章節。

歸根結底,這隻是百合傳記的序章。如果我的直覺準確,姨媽的視角應該會隨著故事的進展自然而然地剝離,最終轉換成中立的第三者視角。如果這種寫作手法不能讓九鬼梗子滿意的話,重寫便是了。時間還有一年,很充裕。不著急,慢慢寫吧。畢竟這是一項記錄真實活過的人的一生的工作呀。別說一年了,根本是一個寫作者窮盡一生才能完成的大工程。

眼睛盯久了發光的屏幕,逐漸有些睜不開了。我滾到**,用被子蒙住腦袋,莫名有些口幹舌燥。“雪生,幫我倒杯水!”我在被子裏喊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

把被子拉到眼睛下麵一看,雪生已經不在房間裏了,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走的。

“原來如此。”

九鬼梗子垂眼看著稿子,發出第一聲評價。

“原來如此。”

第二聲也和第一聲一樣。

“不行嗎?”我戰戰兢兢地問道。

“挺好的。”她終於抬起眼睛,笑著說,“不愧是專業作家,太厲害了。能把我拙劣的口述,寫成這麽精彩的故事,實在太讓人佩服了。”

她貌似是在誇我,但我仍然不敢掉以輕心,微微扯起嘴角,盡量維持著一本正經的謙遜表情。

“對了,家裏有客人送的曲奇。”

九鬼梗子站起來時,帶起一陣微風,桌上的一張稿紙輕輕地飄落到地板上。她沒有注意到這件事,直接去了廚房。稿紙落在地上時,沒有印字的那麵翻到了上麵。文字從我眼前消失了。這是凶兆。

“哎呀,怎麽掉下去了?”從廚房回來的九鬼梗子將稿紙撿起來,把盛著曲奇的盤子放到桌上,自己喝了一口紅茶。曲奇做成了雛**的形狀,表麵撒著白色的糖霜。她會說些什麽呢?我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望著那些曲奇,有個念頭卻驟然浮現在心頭。那對姐妹一定做過這樣的曲奇。這個念頭立刻驅散了盤桓在心頭的不祥預感。既然二人都喜歡畫畫,一定也對做糕點有興趣。說不定收養兩姐妹的尚子姨媽,就有做糕點的愛好?

我抬起頭,看見對麵的九鬼梗子再次把稿子拿到手上。她眉梢輕挑,雙眸微瞪,人中拉長,嘴唇緊抿。那是有話要說,但是不知道如何啟齒,希望對方能夠心領神會的表情。這樣的表情讓我想起沒交房租時,在路上和我擦肩而過的房東,還有穿著老頭衫在老家逛超市時,偶然遇到的中學時代的恩師……在他們的臉上,往往也會出現同樣的表情。

“那個……如果有不滿意的地方,我可以立刻修改,你可以直說,沒關係的。不過,有幾點我必須解釋一下。首先是體裁。這一章的寫法模仿了與你姐姐很像的瑪利亞·馮·特拉普小姐,也就是特拉普家族的瑪利亞老師的自傳。其次就是為什麽明明是百合小姐的傳記,目前看起來卻像是姨媽的傳記,是因為我覺得想要講述一個人的生平,必須要從多個視點……”

“不用解釋。”九鬼梗子打斷我,“老師想怎麽寫就怎麽寫吧。我隻是太驚訝了。老師怎麽會這麽了解我們的生活呢?我之前說得並沒有這麽詳細,你卻寫得如此細致,就跟會魔法一樣。”

“啊,你是說,我寫得太……”

“專業作家寫的文章,果然厲害呀!讀起來就好像確有其事似的。我覺得姨媽肯定是這麽看我們的。尤其是畫畫那一段,太逼真了。姨媽去工作,我和姐姐在家裏畫畫,以那天為契機,家裏的牆上掛滿了畫,姨媽還用優美的旋律開導我們……”

“你這麽說,是不是其實這些事並沒有發生過呀?”

“不,我覺得發生過。讀著讀著,感覺好像確實有這樣的記憶。所以,我覺得實際上就是這樣的。”

九鬼梗子熱情的口吻像烈酒,灌得我有些找不著北。我抿了一口紅茶。

這本傳記的第一位讀者,好像漸漸把我自以為是卻又情真意切地編造出來的故事,當成實際發生過的真實事件了。作為創作者,我是應該坦誠地告訴她,這隻是我個人想象力的產物,還是應該就這樣順著她的話音,繼續莊嚴地為她打造一個迷人的鮮花之路,帶領她前往“未曾發生的過去”的世界呢?

“不過,隻有我將背景塗成淺藍色這裏搞錯了。”

“啊?”

梗子將稿子轉向我,點了點那個地方。

“喏,就是這裏。‘旁邊的梗子正在將他們的背景塗成淺藍色’這裏。”

“啊,搞錯了嗎?……”

“我可不是隻會塗背景色哦!嚴格說來,姐姐才更擅長上色,我更擅長畫輪廓。之前我給你看過呀。姐姐小時候的畫雖然明快,但是很簡單吧?都是線和圈的組合。我的畫更複雜一些,因為我喜歡把看見的線條都臨摹下來。可是,姐姐認為那樣很奇怪,總是給我塗掉。她說貓是貓,長頸鹿是長頸鹿,它們都有自己的形狀,才不是我畫的那樣。”

一口氣說到這裏,九鬼梗子緩了口氣。“隻有這裏。”她說,“隻有這裏,能稍微修改一下嗎?”

我慌忙從包裏取出筆記本,潦草地記下來—— 貓是貓,長頸鹿是長頸鹿。

“隻有這裏嗎?沒有別的……”

“嗯,剩下的就完美了。請繼續往下寫吧。挺順利的呢,我越來越期待了。今天做些什麽好呢?要不,我再跟你說說長大以後的事吧?”

“啊,先等一下。剛剛看見這些曲奇,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你們小時候有沒有一起做過這樣的曲奇呀?”

“啊!”九鬼梗子的表情突然一亮,“可能做過呢,去世的姨媽特別擅長做糕點。”

“果然被我猜對了!我之前還尋思會不會是這樣呢。”

“姨媽每年聖誕節都會給我們做巧克力。把奶油做成小巧玲瓏的玫瑰花的形狀,一排一排擺在上麵。姐姐和我都很喜歡。”

我深深地點了點頭,在筆記本上寫下“玫瑰花形狀的糕點”。還想接著往下問,玄關的門突然開了,沙羅的聲音傳了過來:“我回來了!”

“啊啊,沙羅!洗完手,趕緊過來!老師帶小百合的故事來了。”

走進客廳的沙羅問過“你好”之後,連雙肩書包都沒脫,就從母親手裏奪走稿子,眼睛湊上去,貪婪地讀了起來。

“怎麽樣,沙羅?很棒吧?媽媽的故事竟然變成這樣了!”

沙羅抬頭。

“不是媽媽的故事,是小百合的故事吧?而且,這哪是小百合的故事,明明是你小宮姨媽的故事!”

“你說得倒也沒錯。不過,媽媽給老師講的故事,變成真正的故事了。你不覺得很棒嗎?”

“什麽是‘真正的故事’?”

沙羅轉過頭,目光銳利地盯著我。

什麽是“真正的故事”?開始創作如月百合的一段人生的我,已經有一隻腳踏進了“未曾發生的過去”的世界,另一隻腳還懸在空中。有些東西,應該隻有在這種不穩定的狀態下才看得見、聽得到。而且,懸空的腳在空中無依無靠地舞動,本身就能寫出些什麽。也就是說,我就像單腳站立的巨人,不知道自己的一隻腳正在將何物碾碎,另一隻腳卻必須重現那一觸感。我的身體並不是公平的真偽判定裝置,它擁有的隻有血肉之軀的真實反應。

“‘真正的故事’呀。”九鬼梗子見我沉默,開口解圍,“是說這個故事和這裏的曲奇一樣,是真實存在的。”

沙羅目不轉睛地盯著母親的臉,把她遞來的曲奇放進嘴裏,用臼齒嚼得哢嚓響。

“沙羅,說說你的讀後感吧。小百合和媽媽在沙羅這麽大的時候,都是這麽玩的哦。”

“最後一段這裏,你們畫的男人和女人,是死掉的外公和外婆嗎?”

“是啊。因為你外公和外婆,是穿著黑衣服和白裙子在國外去世的。”

“哦?我怎麽覺得,你們畫的是外公和外婆的婚禮呢?”

我心髒一緊,怔怔地望向沙羅。她的話和我昨夜靈光一閃的念頭幾乎一模一樣。“老師怎麽了,臉色這麽奇怪?”見我麵露驚訝,沙羅像是打了一場勝仗,得意揚揚地說下去,“外婆和外公去世時的打扮,媽媽並沒有親眼見過吧?但是肯定見過婚禮的照片。我就很喜歡爸爸媽媽的結婚照!”

“哎呀,也是呢……”

“媽媽,婚禮的照片可以給老師看嗎?”

一得到母親的允許,沙羅就打開客廳的壁櫥,抱過來一本包著布衣的薄薄的白色相冊。在她遞過來的相冊裏,有一對漂亮的新人依偎在藤架下。九鬼梗子身穿白色蓬蓬袖的婚紗,九鬼青磁身穿黑色的長燕尾服,打著蝴蝶領結。第一次走進這個家時,我就已經在置物架的照片中,見過穿婚紗的九鬼梗子了。我捧著相冊回頭,注視置物架上的那張照片。站在穿婚紗的新娘身畔的不是新郎,而是身穿茶綠色和服的她的姐姐—— 與我一模一樣的如月百合。

“爸爸媽媽非常般配,而且都是美人!”

沙羅探頭看著相冊。無須贅言,他們確實是一對魅力四射的夫婦。但是,既然有這麽美的照片,就應該挑一張擺在外麵,為什麽要把新娘和姐姐的照片擺在外麵呢?

“當時媽媽還很青春靚麗嘛。抱歉呀,老師,讓你見笑了。沙羅,趕緊收起來!”

在沙羅合上相冊之前,我再次看向燕尾服打扮的九鬼青磁,試圖將他深深地烙印在眼底。

那張照片似乎拍攝於十年前,藤架下的九鬼青磁比現在瘦削,甚至顯得有些纖細。可是,他的身姿卻挺拔如竹,皮膚也完全不輸給旁邊的新娘,白皙細嫩,仿佛在發光。正如沙羅所言,比起美男子,“美人”一詞更適合形容他的美貌。以後估計用得著,順便把這一印象也記到筆記本上吧。我這麽盤算著,重新握住筆,腦海中卻一片空白。也不知是怎麽回事,一到九鬼青磁這裏,我的腦子就會變成一團糨糊,創作欲也熄滅殆盡。

沙羅把相冊放了回去,再回到這裏時,總算摘下了雙肩包。她坐到母親身邊,嚼起了第二塊曲奇。

“啊,對了。媽媽,明天公開課上穿的衣服,不如讓老師幫你選吧?”

“啊?對啊,我怎麽沒有想到!”

九鬼梗子將剛捏起來的曲奇放回盤子裏,用紙巾仔細地將指尖擦幹淨,她的指甲泛著珍珠般瑩潤的光澤。

“我差點兒忘了!是啊,老師能幫我看一眼衣服嗎?”

“什麽?衣服?是讓我幫忙選衣服嗎?”

“是的。我和沙羅怎麽都選不出來……我馬上拿過來,你幫我看看。”

九鬼梗子爬上通往二樓的樓梯,客廳隻剩下我和沙羅兩個人。沙羅一邊吃曲奇,一邊目不轉睛地看著桌上的稿子,突然抬頭看向我,猝不及防地開口:“媽媽做不了決定。我也隻是個孩子,不能幫媽媽做決定。所以,請老師明確地告訴她:‘就是這件。’”

“呃……也就是說,衣服等會兒由我來定?”

“今天是衣服。不過,說不定以後連別的事情也得由你來定……因為媽媽她……”

話未說完,樓梯上就再次傳來匆匆忙忙的腳步聲,沙羅立刻噤聲。

“就是這兩件。老師,你覺得哪件比較好?”

回到這裏的九鬼梗子,右手拎著深藍色粗花呢的兩件套,左手拎著一條相同質地、相同顏色的連衣裙。她把兩套衣服舉到臉的高度。

“嗯……”我走近一步,仔細比較兩件衣服,“也就是說,是腰這裏寬鬆一點好,還是緊一點比較好嘍?”

“哎呀,老師,可不是隻有這點區別!你看,這件的領口比這件深一些吧?”九鬼梗子放在身前比畫的是兩件套,“而且這件稍微長一點兒。還有,請看下擺,是帶流蘇邊的。是不是顯得更活潑一些?你覺得呢?”

“都很適合你。”

“和這件相比,這件更不容易出錯吧?可是,我又怕這件太素了。”九鬼梗子又把連衣裙放到身前,等待我的意見。

她一臉期待,可是我左瞧右瞧,也隻瞧出了腰部是鬆是緊的區別。

“看來連老師也糾結了。選哪件呢?”

九鬼梗子站在鋼琴旁邊高高的櫥櫃前,把玻璃窗當成穿衣鏡,輪流對比著兩件衣服,又開始一個人嘟嘟囔囔起來。我正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腰突然被捅了一下。我回過頭,看到沙羅正拿著吃了一半的曲奇,瞪大眼睛,用唇語緩緩地對我說:“快、決、定。”

“既然是難得的公開課,”我把心一橫,開口道,“還是活潑一點的衣服比較好吧?”

九鬼梗子回過頭,將兩件套放到身前:“這件嗎?”

“嗯,是的。非常適合你,顏色也更亮,整體散發出一種生動活潑的氛圍。”

“哎呀,是嗎?”九鬼梗子再次轉向玻璃,往後撤了一步,眯了眯眼睛,“也是呢,你說得對。其實,我的第一印象也是這件更好。”

“是的,絕對是這件更好。”

“好嘞!”沙羅重重拍了下手,“就這麽定了!”

“啊啊,太好了。”九鬼梗子喃喃說著,輕輕吐出一口氣。她把兩件套掛到窗簾軌道上,沒選的那條連衣裙則隨意搭在餐椅上。

“太好了,謝謝老師,我暫時放心了。那我就期待下周見麵嘍。”

為了給下周做準備,我本來還想再問問如月百合的事。可是,雇傭作家今天的工作似乎到此為止了。在母女的目送下,我離開了九鬼家。

這一次來時,盛開在圍牆邊的絡石花已經徹底凋謝了,如今隻剩下綠油油的小葉子,像是剛鑄造的硬幣一樣,沿著圍牆長得鬱鬱蔥蔥的,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我用手指捏起一片葉子,一邊摩挲,一邊想著今後估計還會持續很久的工作,心思漸漸地飄遠了。待它們下次開花時,如月百合的人生在我的筆下,會完成到什麽程度呢?……我鬆開葉子,剛抬腿準備走,身後就傳來沙羅的聲音:“老師!”回頭一看,發現沙羅像是正要傳遞接力棒的運動員一樣,單手將一個小盒子舉到身前,朝我跑過來。

“媽媽讓老師把這個帶上,是剛剛吃過的曲奇。”

“啊,謝謝……”

我接過盒子。沙羅上氣不接下氣地盯著我。

在沒有九鬼梗子幹預時,我和她對視片刻。仿佛有種難以名狀的親密在我們之間悄然醞釀。這種親密,與過去這孩子和姨媽之間的親密是一樣的嗎?雖然不至於淚眼汪汪,但是,望著與她那麽喜歡的姨媽一模一樣的我,這孩子心裏在想些什麽呢?她會不會在我這裏尋求生前的姨媽給予她的東西呢?“一起去吃冰激淩,換換心情怎麽樣?”如果我這麽邀請她,這孩子會欣然答應嗎?

“沙羅,要不要……”

“老師。”沙羅拉住我的手腕,悄悄附到我耳邊,說,“媽媽說,她不是隻塗了淺藍色哦,你可千萬別忘了。”

沒過多久,關東地區就進入梅雨季。很久沒有感冒過的我病倒了,遲遲也不見好。

大概是潮氣和生病的緣故,如月百合的傳記徹底停滯了。我身體發倦,鬱鬱寡歡。想給繭子和雪生打電話,讓他們來探病,可是繭子恰好在新加坡出差,雪生的電話一直打不通,說不定他已經把我拉黑了。也是,這周末正好是他辦婚禮的日子。所以,他是不是打算趁此機會,和我正式做個了斷呢?了斷就了斷吧,目前我完全無所謂。唯一的問題是,我有一種強烈的預感—— 總有一天我會懷念他的身體吧。畢竟這麽多年來,我們曾無數次赤誠相對,肌膚相親,縱情地觸碰過彼此鮮少被別人觸碰的最隱秘的部位,當然多多少少會產生一些不可磨滅的依戀吧。二十年後、三十年後,在難以成眠的孤寂夜晚裏,我會在**抓心撓肝地渴望雪生滾燙的肌膚,以及肩膀被他擁緊、耳朵被他齧咬時的甜蜜痛楚吧。不過這不重要。病**的我最迫切懷念的,還是自己健康的身體。

市民寫作班和九鬼家的工作,我一一致電取消。這些天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不做夢時,就一直在手機上看陌生人的園藝博客。身體健康的時候,三天洗一次頭好像也夠了,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已經在病**躺了八天。燒終於退了,食欲也回來了。

身體衰弱的這一個多星期,我一直靠食鹽粥、寶礦力以及維生素C補劑度日。鏡子裏的自己比以前瘦了一圈,臉頰凹陷,甚至形成了一個都能出門仰臉接雨的深坑。我迫不及待地想要呼吸外麵的空氣,可是梅雨季尚未結束,外麵天色沉沉,像是要下雨。我不情不願地坐到電腦前,打算趕上耽誤的進度。可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停筆太久的緣故,我打開文件,手指搭到鍵盤上,卻一個字都打不出來。至少把九鬼梗子命我修改的塗色的段落改改吧。可是,隻要改動一句話,前後文都必然受到影響,最終會像推倒多米諾骨牌一樣,必須全部推翻重寫。這對於大病初愈的大腦而言,是很疲憊的工作。在我臥床養病的這一個多星期,不僅是身體,似乎連語言都變得像絲瓜瓤一樣千瘡百孔了。

這種時候還是應該出門走走吧。好壞與否,多少得接受些刺激,否則身體和語言都會日漸消瘦。我懶得冒雨出門,卻急需吃點好吃的東西。說起好吃的東西,除了海鮮意麵以外也沒別的了。我迫切想要填飽肚子。然後,要麽去電影院,要麽去美術館,要麽去旅行,美其名曰“尋找幸福之旅”……

我剛開始製訂計劃,電話就響了。好你個雪生,這麽快就想我了嗎?我麵帶冷笑,瞥向屏幕,卻發現打電話給我的是綠燈書房的東小姐。

“喂,鈴木小姐?”

東小姐的聲音一反常態地激動。難不成她要通知我瓜崽的繪本決定加印了嗎?我心想。還沒來得及問候一聲,對方就問我:“今晚你有空嗎?”

“啊,今晚嗎?”

“你知道‘HAIR BANDS’的主唱Vivant君嗎?他在我們社出的烹飪書最近賣得超好。為了慶祝加印,今晚要在酒店開個派對,邀請讀者來看Vivant君現場下廚。你要不要來?”

“Vivant君?現場下廚?”

“他說他接下來有寫小說的計劃,想在派對結束後的聚餐上,跟作家交流交流。除了成熟作家,還想跟新人作家也聊聊。所以,鈴木小姐務必要來呀,今天早上他突然提出這個要求,大家的時間都不太合適。”

“可是,我算什麽新人作家……而且,我已經兩年沒寫過正經的小說了。”

“哪有,你太謙虛了!除了獲得新人獎,你不是還在我們社出過瓜崽的繪本嗎?!怎麽樣?酒店還有豪華自助餐哦,你就當是來吃個飯嘛。在飯桌上簡單說兩句就好,Vivant君會很開心的。”

接下來,東小姐一邊盛讚Vivant君的人氣和才華,一邊說這樣的機會實屬難得,熱情洋溢地勸說我。在她的盛情相邀下,我不由自主地應承下來。

Vivant君是什麽人?他會公開表演製作什麽菜?我一無所知,也不感興趣。可是,在平時與自己完全絕緣的出版紅人的盛宴上,觀察形形色色的人,一定很有意思。大病初愈的遲鈍大腦,應該也能適當地被激活吧。我打起精神,準備拾掇一下自己,但很快就意識到自己沒有可以穿去派對的衣服。

這種時候,我打心底羨慕九鬼梗子。她有數不清的衣服,每次見麵都穿得不重樣。我也好想讓別人幫我決定穿什麽,迷失在衣服的海洋裏呀。那件她不穿的連衣裙,要是能借給我該多好……我在自怨自艾的情緒中打開小衣櫃,從硬塞到上層的收納箱裏,尋找最好看、最像樣的衣服。說起我僅有的一件光鮮的衣服,就是之前接受電視采訪時穿的那件阿尼亞斯貝的對襟毛衣了。但如今已是六月,哪怕是梅雨季,羊毛的料子也厚了點。而且我很中意它,不想讓它淋雨。就在這時,我靈機一動,想起幾天前在電話中,繭子曾說她從新加坡回來後,打算申請幾天帶薪假。

生活在21世紀的資本主義國家的灰姑娘,既沒有壞心眼的繼母,也沒有仙女教母。可是,不是還有一個衣服很多的女朋友嗎?我看了眼日曆,回國日正好是昨天。

我立刻撥通電話,對她說“有個關係到我終身幸福的請求”,三十分鍾後,突襲了在家休息的繭子。

倦意蒙矓的繭子表示:“隨你的便吧。”於是,我在她迷人的衣櫃裏翻來翻去,反複試穿和斟酌,最終挑了一條“蔻依”的黑色短款連衣裙、一個紫色緞麵小包以及一雙“路鉑廷”的黑色高跟涼鞋。我將環保袋中的東西掏出來,裝進緞麵小包裏,在腳後跟貼上防磨腳的創可貼。站在鏡子前,望著很久沒有盛裝打扮的自己,我不由得屏住呼吸。畢竟病了一周,身體虛弱了不少,肩部線條平直骨感,小腹又薄又平,追求紅塵刺激的雙眸卻炯炯有神,迸射出妖豔的光芒。

“我洗過以後還你。”

我跟**的繭子打了聲招呼,她隻從被子裏伸出一條白皙的手臂,做了個趕蒼蠅一樣的動作。

我取下掛在玄關架上的“獵人”雨衣,像天女羽衣一樣披在身上,帶著仿佛要將陰雨濺到大氣層外的氣勢,神采奕奕地奔向舉行派對的酒店。

[20] 日本的自來水為直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