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不唱歌的瑪利亞老師

深藍色奔馳宛如江麵的竹葉舟,暢行無阻地駛出不見人影的住宅區。

每次輕輕挪動身體,屁股下麵的皮革座椅就會窸窣作響。倘若後背貼緊座椅,皮革表麵的冰冷觸感和內部充盈的感覺,就會隔著襯衫傳遞過來。身側的美男子握著方向盤的左手腕上,戴著一塊看起來很有分量的銀色腕表。夕陽時不時地照在上麵,在車內反射出點點魚鱗般的光。

“我太太似乎……”九鬼青磁輕歎一聲,“向你提了古怪的要求,實在抱歉。記得上次在院子裏見到你的時候,她好像提到了書啊什麽的。沒想到她真的會請專業的作家老師來撰稿……還是撰寫亡姐的故事……給你添麻煩了吧?”

“沒有,沒有。”我無措地望著九鬼青磁的側臉,也不知他有沒有察覺到我的視線。隻見他仍舊目視前方,麵帶微笑。看見他眼梢漾出宛如新鮮葉脈一樣的紋路,我的唇角不自覺地上揚了幾分。

“和作家說話,我還是頭一次呢。”

“……”

“讓作家坐我的車,也是頭一次。很榮幸。”

榮幸?九鬼青磁那樹幹般健碩的身軀近在咫尺,感覺比實際的距離還要近。“哪裏哪裏。”隻這一句話,就仿佛耗盡了我的全部力氣。

“所以……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嗯,當然可以。別客氣,請問吧。”

“作家平時的生活是怎樣的呢?隻要在稿紙前握住筆,腦海中就會自動浮現出故事嗎?聽說,有的作家隻是把登場人物說的話記錄下來而已。那樣應該挺開心的吧?是不是也會有把稿紙撕碎並揉成一團丟出去,或者薅頭發的時候呢?”

“我倒是經常薅頭發……”

“經常?”

糟了。我趕緊找補:“因為我有時候會頭疼……”

“哦?我太太也經常頭疼,比如休息日睡過頭的時候。一疼起來,就隻能躺在**唉聲歎氣,什麽也幹不了。”

躺在**唉聲歎氣的“太太”……我想象了一下,突然產生一股如鯁在喉的不適感。九鬼梗子硬塞給我的裝點心的紙袋,和環保袋一起被我抱在腿上,一動就發出窸窸窣窣的響聲。我緩緩吐出一口氣,冷靜地建議:“頭疼的話,咖啡因還挺管用的。如果是睡過頭導致的頭疼,隻要多喝幾杯咖啡就行了。咖啡因有助於收縮壓迫大腦的膨脹血管。”

“你會在外麵一邊喝咖啡,一邊寫稿嗎?”

“不會。”

“編輯會去你家,在客廳等你交稿嗎?”

“也不會。”

“這麽說,你都是一個人在家寫稿?”

“確實都是一個人在家,但是不怎麽寫稿。”

“那你都是什麽時候寫稿呢?”

“……這倒是問住我了。很奇怪吧?”

“不。怪我,不該一直刨根問底。可是,在我這種普通人的眼裏,作家的生活非常神秘。”

我再次從副駕駛看向九鬼青磁的側臉。額頭略有些圓潤,眉骨到鼻子的線條流暢而硬朗,一雙大大的杏眼十分清秀,雙唇宛如剛剛被消毒濕巾擦過一樣,濕潤而幹淨,偏高的顴骨使他笑起來時顯得懶洋洋的。真可惜,如果我有更深的藝術造詣,就能從古希臘或文藝複興時代的雕像或繪畫中,找到與眼前的這位美男子重合的身影,那樣我一定會為之加倍癡狂。那些藝術的肉體會為九鬼青磁的性魅力增加佐證,甚至為他漫不經心的眼神和動作,賦予命運般的象征意義。我會被他徹徹底底地蠱惑吧。哪些藝術的肉體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呢?是阿爾忒彌斯海角的波塞冬雕像,還是米開朗琪羅的大衛雕像?……

我正望著他的側臉出神,九鬼青磁突然轉過臉來,與我對視了兩秒。

“其實,”九鬼青磁再次將目光投向前方,“我看了你的小說。就是那篇少女發現自己是古代魚類的故事……”

成群結隊地聚集到我眼前的波塞冬雕像和大衛雕像,刹那間煙消雲散。

“我很久都沒有接觸過文學了……所以,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不過,你的小說給我的感覺,就像是有一雙手溫柔地攬住了我。明知自己是古代魚,卻不得不用肺呼吸……一定很憋屈吧。我發自內心地理解她的感受。”

九鬼青磁再次頗有深意地看向我,這一次,目光停留的時間比剛才的兩秒略久一些。

在我無法否認心動的感覺或者**的肉欲時,倘若對方突然聊起我寫的小說(還表示與小說人物產生了共鳴),那麽我高漲的情緒就會立刻冷卻下來,無論聊天對象是誰。這種情況下,我要麽會鬆一口氣,要麽會怒火中燒。這一次是後者。

多麽不解風情的男人啊,九鬼青磁!在他聊起小說時,我就像挨了一記耳光,立刻從夢境回到了現實。我的那點對性冒險的微弱期待,絕對比自己虛構的故事還要不切實際。此刻現實就像蛇一樣,將嗷嗷待哺的羅曼蒂克的雛鳥囫圇吞入腹中。九鬼青磁的外形魅力絕對不會動搖,但是與數十秒前不同,如今這種絕對不會動搖的魅力,也令我覺得幻滅。

“對不起。”九鬼青磁擔心地看向我,“我這個門外漢,瞎發表什麽意見呢……沒掃了你的興吧?”

“沒有,怎麽會呢!該道歉的是我,我還不太習慣跟讀者交流……”

“總而言之,我非常喜歡那篇小說。”

“是嗎?……謝謝,我很開心。”

“下一篇作品我也一定會拜讀的,我是律小姐的粉絲。”

律小姐—— 突然被他這麽稱呼,我的心登時一緊,努力按捺住情緒,低頭道了聲“謝謝”。

“該道謝的是我。謝謝你,讓我讀到那麽精彩的作品。”

九鬼青磁也點頭回應。剛剛一直舒適地支撐著我後背的座椅,仿佛突然間失去了彈性,變成了浸水的海綿。

九鬼青磁俊美的相貌、優雅的談吐、不卑不亢又輕緩的口吻,全都完美無瑕。自己的小說獲得了讚揚,當然沒人會不高興。可是,眼前的情況卻另當別論。偏偏被自己親手寫出來的小說,阻礙了浪漫故事的展開,這不就像是被自己養的狗咬了手,或者被自己從小照顧並放歸野外的狼終身追殺一樣嗎?

導航裏設置的目的地,墓地前的簡陋公寓,已經近在眼前。激動的情緒早已冷卻下來,但是礙於自尊心,我仍舊不想被他看到,自己住在這麽寒磣的地方。

“送到這裏就可以了,我想去那邊的超市買些東西。”

“哦?是不是暈車了?”

“沒有,沒事。”

“要買的東西重嗎?要不我還是在這裏等你吧,一會兒把你送到家。”

“不用了,買點零碎的東西而已……在這裏把我放下就行。”

真的嗎?這裏就行嗎?你確定?在他的再三確認中,車從超市門前開了過去,總算在被混凝土牆圍繞的墓地前停了下來。墓地對麵,熟悉的二層木結構公寓沐浴在夕陽餘暉裏。我不想讓他知道那就是我的住處,刻意移開目光,重新抱住膝上的環保袋和紙袋。

“夕陽真美啊。”

我一轉頭,就撞上九鬼青磁的目光。下一刻,他突然解開安全帶,單手撐在副駕駛席的座椅靠背上,猝不及防地湊近我的臉。腦袋後方傳來銀色腕表的走針聲。

“啊啊,”九鬼青磁的吐息裏有薄荷的清香,“你真的跟百合一模一樣。”

我手忙腳亂地解開安全帶,匆匆道了聲謝,就跳下車去。

“我們以後還能見麵吧?”

九鬼青磁降下副駕的車窗,麵帶微笑。我的腋下已經汗濕一片。他的臉沐浴在夕陽中,愈發英俊性感,充滿柔情。我險些當場跪伏在他腳下,懇求他繼續剛剛沒做完的事。

我難以抗拒那如同颶風般襲來的恐懼和欲望,幾乎是帶著眼淚奔向墓地旁的小路。

可是,一周之後,我卻再次被安全帶禁錮在九鬼家奔馳車的副駕上。

“想一出是一出,真不好意思。”

身邊的人不是九鬼青磁,而是他的妻子。

“計劃是倉促了點兒,不過,今天早上我突然想到,比起我笨嘴拙舌的解說,讓老師親眼去看看,不是更省事嗎?”

“媽媽確實笨嘴拙舌的。”放學回來的沙羅坐在汽車後座,“我經常搞不懂媽媽到底在說什麽。”

“討厭。不過,你說得倒也沒錯。”九鬼梗子笑道,問我,“老師暈車嗎?”

“不,我不暈車。”

想起上個星期她丈夫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我的心裏莫名有些鬱悶。

“小百合一上車就會暈呢。”

聽見沙羅這句話,我恍然大悟。生前的如月百合估計是容易暈車的體質吧。

今天,九鬼梗子突然提議,要帶我去看看她和百合童年生活過的地方,也就是兩姐妹的姨媽家。成年後離開家的隻有出嫁的梗子。姐姐百合成為語文老師、經濟獨立以後,仍舊和姨媽一起住。姨媽走後,百合繼續一個人留在那裏。直至去年,連她也不在了。

“姐姐剛去世的時候,我心情很亂,完全沒辦法整理東西……後來才抽空慢慢地整理了起來。我打算將來把房子賣掉。這個家裏有我們很多的童年回憶,真要賣掉還挺傷感的……不過,要是老師能把它寫進姐姐的故事裏,我們的家就能永遠留在那個故事裏了。”

九鬼梗子握著方向盤,臉上露出寂寥的微笑。

大約一個小時後,車子抵達市郊。眼前是一片規模龐大的公寓樓。粗略一看,大約有十來棟。在建築的縫隙間,櫸樹和銀杏樹生得枝繁葉茂,樹冠猶如展翅的大孔雀。

一下車,沙羅就跑向前方那肉粉色建築物的門廳。然後,她倚在斜坡的欄杆處,衝她母親和我大聲催促:“快點!”進去以後,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正對門的信箱,像是鞋櫃一樣排列得整整齊齊,往少了數估計也得有一百來個。一側的管理員室的小窗口後窗簾緊閉。窗玻璃上用膠帶貼著一張紙,上書“今日十五時至十七時,本人因內鏡檢查不在崗。如有要事,請電聯如下號碼。管理員內山”。

沙羅走到信箱旁,轉動六一一室的密碼鎖。箱門一開,就有一堆傳單掉在地上。沙羅熟稔地確認完信箱內部的東西,把幾封信遞給母親,又將剩下的傳單一股腦兒塞進旁邊的垃圾箱裏。

“這邊走。這座公寓的格局有點兒奇怪……”

進入位於管理員室後麵的電梯後,我注意到門邊的電梯按鍵隻有奇數層。沙羅一言不發地按了五層。一到五樓,二人就又一言不發地出了電梯,快步爬上電梯旁的外掛螺旋樓梯。看來偶數樓層的居民,每天上下樓都要像這樣多走一層。上下樓多費一些功夫,價格方麵估計會有些優惠吧?假如爬一次樓折合成勞力費是1日元,每天上下一次,一年就是365×2日元;如果是一家四口,那麽就要再乘以4;倘若在這裏住二十年,那就再乘以20……我一邊心算,一邊跟在後麵。二人在長長的外廊中央,六一一室的門口,停下了腳步。

“到了。”

進玄關後,我們往走廊深處走去。正對門的客廳很空。毛巾、紙巾盒、對襟毛衣,這些殘留著曾經生活在這裏的人們氣息的東西,已經一樣都沒有了。唯有沙發、桌子等家具靜靜地靠牆擺放。初夏午後的陽光,透過拆掉窗簾的朝南的大窗戶照進來,在牆上形成一個平行四邊形的光斑。在陽光停留的奶白色的牆壁上,到處是比牆壁顏色稍淡的長方形痕跡。

“這些痕跡……莫非牆上以前掛過很多你姐姐的畫?”

我回頭問梗子,她一臉高興地微笑稱是。

“是啊。從小我們就喜歡把畫掛在牆上,家裏的牆都被掛滿了。姨媽也由著我們折騰。”

“這裏的畫去哪兒了?”打開窗戶的沙羅問,“沒跟上次那些素描本放一起嗎?”

“啊,是啊,被我收哪裏去了呢……回頭找找吧。數量還挺多的,得讓老師也看看。”

“這裏已經沒什麽好看的了。”

沙羅一屁股坐進牆邊的沙發裏,雙手交叉撐住後腦勺,蹺起二郎腿。彩色格紋裙往上跑了一截,露出一半纖細的大腿。我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見過這樣的姿勢。剛產生這個念頭,便有無數在沙發上做同樣姿勢的少女的身影,以沙羅為中心,猶如萬花鏡一般向四周擴散開來。其中一名少女可能是九鬼梗子,可能是如月百合,可能是她們終身未婚的姨媽,也可能是少女時代的我自己。

“來這裏的時候我四歲,姐姐九歲。那場事故後,姨媽希望我們三個人能夠一起開始新生活,便用我們父母的保險金買了這套房子。”

九鬼梗子感慨地開口。

“姐姐一直都很保護我。我體格弱,還動不動就哭鼻子……尤其是父母去世以後……姐姐自己應該也很難受吧,卻總是一副開朗的樣子,一直那麽照顧我。明明她也隻是個九歲的孩子,可是在我看來,卻已經有大人樣了……”

“媽媽,什麽‘九歲的孩子’呀,別說得那麽肯定。”沙羅說,“是誰規定九歲的人都是孩子的?”

“可是,咱們國家的法律規定,所有九歲的人都是孩子呀。”

“那在法規出台之前呢?在每過一年就長一歲這種規定出現之前呢?”沙羅抬著下巴,皺著眉頭質問。

“這種地方就是受到了姐姐的影響。”九鬼梗子望著遠方,笑吟吟地說,“姐姐經常質疑常識,還時不時對這孩子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比如不能習慣這個世界的運行規則啦、必須時刻保持質疑精神啦……”

“媽媽,不許說小百合的壞話。”

“這算什麽壞話?媽媽隻是在向老師解釋。”

“請問……”

同時回過頭來的母女,眉眼非常相像。

“你姐姐她……是語文老師,對吧?”

“嗯,是啊。姐姐上大學時考取了教師資格證,成了一名中學語文老師。估計是因為從小照顧我這個磨人精,所以覺得這項工作很有價值吧。”

“可是,前幾天你給我看的那些畫,說明她從小就喜歡畫畫……為什麽她沒有去當美術老師呢?”

“這個嘛,雖然她喜歡畫畫,可是畢竟隻有那種水平……我覺得她應該沒有動過念美術大學或者成為美術老師的念頭……估計是想把畫畫當成自己的業餘愛好吧。不僅是畫畫,姐姐還喜歡讀書,總之,她是個開朗健談的人。我覺得語文老師是她的天職。對了,她給人的感覺就像《音樂之聲》裏的瑪利亞老師。不過,姐姐五音不全,所以應該是不唱歌的瑪利亞老師。小時候,我們經常一起編故事玩兒。”

“什麽樣的故事?”沙發上的沙羅換了一條腿蹺著,問,“媽媽,故事內容你還記得嗎?”

“這個呀,保密。沙羅,小百合都給你講過什麽故事?”

“那可太多了。有恐龍舞會的故事,還有豆腐店的老奶奶變成蚯蚓,從地球這頭挖到地球那頭的故事。小百合的故事都很有趣。”

“看來,你姐姐特別有創作故事的天賦呢。”

“對啊,真的很有天賦,我都有點兒嫉妒她呢。”

“可是,在作文比賽中獲獎的不是媽媽嗎?”

聽見沙羅插嘴,我心裏一驚。作文比賽……上個星期聊到作文比賽的話題時,九鬼梗子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古怪。

“和媽媽吵架的時候,小百合經常提到作文比賽的事。”沙羅卻不管不顧,咄咄逼人地說下去,“她老是說:‘為什麽總是讓我寫呢?梗子明明比我更擅長。’可是,那不是真的吧?”

與我的焦躁相反,九鬼梗子一臉平和,微笑著說:“那不重要。沙羅,別刁難我了。小百合隻是故意說反話,在開玩笑罷了。沙羅不是也有這樣的時候嗎?故意說假話,其實是希望聽到人家否認,人家一否認,自己就放心了。小百合也是一樣的。”

九鬼梗子又笑吟吟地轉向我。

“老師,雖然姐姐有時候開玩笑把握不了尺度,但是,她真的是個很溫柔的人。”

九鬼梗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這樸實的表情讓我懸著的心放了下來。果然,上次的異樣不是因為聊到了作文比賽的話題,隻是因為她身體突然不適吧。

“啊,對了。老師,我有東西給你看。是姐姐和我的成長記錄。”

九鬼梗子攬住我的肩膀,將我帶到客廳和廚房之間的木柱旁。柱子從下往上,用綠色和藍色的鋼筆畫了幾十根線。綠線旁邊用綠字寫著“百合”,藍線旁邊用藍字寫著“梗子”,還標有數字,估計是她們當時各自的年齡吧。

“姨媽經常讓我們量身高,記錄在這裏。沙羅,過來。”

沙羅將裙子撩下來,跳下沙發,姿勢端正地把後背貼到柱子上。母親將食指放到女兒的頭頂比了一下。

“哎呀,比我們九歲的時候還高呢。”

“是嗎?”

沙羅有些得意。

“大概在小百合十歲、我十二歲中間的位置。”

沙羅轉過頭,確認母親手指的位置。恰好在“百合十歲”和“梗子十二歲”之間。

“所以,媽媽十二歲的時候也比我矮嗎?”

“嗯,是呀。”

“看來我的身高肯定很快就會超過媽媽了。”

“一定是因為你爸爸的個子比較高。”

最頂端的最後一條橫線旁,標著“梗子十八歲”。下麵是“梗子十七歲”“梗子十六歲”,再往下終於出現了“百合二十三歲”。和剛才沙發上的少女的身影一樣,在柱子的橫線前,也有許多身影重疊在一起。那是昂首挺胸的百合和梗子。在我老家的柱子上,應該也有這樣的橫線。

“將來要住進來的人,應該會設法把這個柱子清理幹淨吧。這根記錄了我們成長的柱子……總覺得除了這根柱子,已經沒有人會記得我們了。”

“這就是‘寄語真木柱,莫忘銘於心’吧。”

“什麽?”

“是《源氏物語》。光源氏有一位養女叫玉鬘,有個叫髭黑大將的人要強娶她為妻……”

“老師,你能把這根柱子也寫進姐姐的傳記裏嗎?”

“哦,好的……我知道了。”

接下來,九鬼梗子挽著我的胳膊,帶我參觀了盥洗室、浴室、曾經是姨媽臥室的和式房間以及姐妹倆的房間—— 九鬼梗子結婚後,那個房間就成了百合一個人的房間。

姨媽的房間是純白色的,就像剛剛新貼了障子紙[18]一樣。房間已經被搬空了,一件家具都沒有剩下。百合房間裏卻擺放著一張雕工精細的雙層床,又大又氣派,甚至使人不由得想要發出驚歎。我還從沒見過這麽奢華的雙層床呢。就在我暗自吃驚的時候,九鬼梗子笑著開了口:“很奇怪吧?姐姐成年以後,也一直睡在這張雙層**。她說,不在這裏睡就總是睡不踏實。這是父母去世前為我們從德國訂購、船運過來的。”

“是嗎?我小時候也和妹妹睡過雙層床呢。不過沒有這麽氣派。真懷念呀……”

我走到窗邊,摸了摸雕刻著精致花鳥紋的木框架。下層隻有一個幹淨的床墊。和姨媽房間的障子紙一樣,也是純白色的。我踮起腳往上層瞧了瞧,發現上層除了床墊,還鋪了一層米色亞麻布的床單,上麵放著一條疊放整齊的、很有鄉土氣息的綠毛毯。

“要不要上去看看?”

“嗯?”

我回頭,看見九鬼梗子正一臉爽朗地笑著看我。沙羅抱臂走到門口,一臉懷疑地看著我們。

“上去試試吧,別客氣。”

“呃,‘上去’指的是到這上麵去嗎?”

“當然了。請吧。姐姐也會很高興的。”

“小百合為什麽會高興?”

沙羅一臉不悅。其實我也搞不懂,為什麽我到上麵去,會讓百合高興。不過,我還是被強烈的懷念和羨慕給慫恿了。我想起小時候,為了讓父母給我們買一張夢想中的雙層床,我和妹妹天天把家具店的傳單擺在一起比對、挑選,製訂了各種各樣的作戰方案。麵前的這張床,正是我和年幼的妹妹夢寐以求的理想中的床。坦白講,從我踏進這個房間,看到這張床的第一眼起,就無比想要抓住床柱,盡情地感受它的觸感,然後一步一步爬上梯子,躺到上鋪俯視整個房間。

“那我就不客氣了。”

我本來打算一步一步慢慢爬,可是,手放上去的瞬間,身體變得無比輕盈,我像隻猴子一樣,迅速躥到了小梯子的頂端。爬上去以後,我屈腿坐下,低頭望了一眼正在看著我的母女。意外的是,我並沒有像期待的那樣湧現出特別的感慨。但是,一想到機會難得,就忍不住多待了一會兒。床邊的牆上好像也曾貼過什麽,殘留著幾處長方形的痕跡。

“你可以躺下試試。”

九鬼梗子在下麵笑著勸我。我不客氣地在床單上躺下。母女倆從視野中消失了,眼前唯餘天花板。天花板上沒有明顯的坑窪和痕跡,跟姨媽房間的障子紙以及下鋪的床墊一樣,又潔白又平整。二十多年來,每天晚上,如月百合應該都是望著這麵天花板入睡的。漫漫長夜,獨自一人。想到這裏,我不由得產生一種感覺。每次孤獨地翻身,就會有夢的點滴從百合的身體裏彈出來,沾到這張天花板上。貼著後背的床單突然開始往外冒涼氣。

“老師。”

我在九鬼梗子的聲音中坐起來,卻隻看見負手走到床邊的沙羅。沙羅仍舊皺著眉,用下巴示意了我一下。我往下探頭一看,發現九鬼梗子正平躺在下鋪。

“哎喲,嚇我一跳。”

**的九鬼梗子睜開眼睛,一臉驚訝的樣子,看起來好像比我還吃驚。難道在她看來,剛剛真的像她姐姐突然探出頭來嗎?

“媽媽,你玩夠了吧?這個房間好熱,我肚子好餓。”

沙羅撂下這句話,回客廳去了。臥室裏隻剩下我和九鬼梗子。我扭過身,準備下梯子時,九鬼梗子突然悲痛地叫道:“等等!”

“啊,怎麽了?”

我再次探出身子,往下鋪望去。

“能再這樣待一會兒嗎?”

九鬼梗子仍舊躺在白色床墊上,定定地望著正從斜上方往下看的我。不知為何,她的眼神和前段時間臨別時九鬼青磁的眼神一模一樣。於是,我再次被兩種完全矛盾的欲望撕扯起來。我好想立刻離開這個房間,跑下長長的樓梯,一個人回家呀。可是,我又好想撲向九鬼梗子,蜷縮在她身邊的狹窄空間裏,盡情地尋求她溫柔的愛撫。

“抱歉,可以了。”

九鬼梗子留下陷入矛盾的我,幹脆利落地起身,離開了房間。很快她又折回來,催促似的把手放在房門上。我匆匆爬下梯子,追上回客廳的九鬼梗子。

“好啦,該走了。”

聽見母親的招呼,立在窗畔的沙羅緩緩回頭。

“媽媽,回家路上我想去趟樂雅樂[19]。”

“樂雅樂?”

“我肚子餓了。”

“好吧,也是呢。老師,你等會兒有空嗎?”

“啊?哦,有空……”

“那你就陪我們一起去吧。不過沙羅,不能點太多,吃個下午茶就走。”

“不能吃蛋包飯嗎?”

“現在吃飯早了些吧?老師,你想吃飯嗎?”

“吃飯的話,我隨時都可以。”

“是嗎?你要是方便的話,那就一邊吃飯,一邊再讓我詳細地跟你介紹一下姐姐的童年時代吧……”

“啊,那我可一定不能錯過這次機會。”

“太好了。沙羅,今天我們就提前吃飯吧。”

窗邊的沙羅點頭應了一聲,再次轉向窗外。

在窗戶對麵,遠方的樹木沐浴在夕陽下,熠熠生輝。那個望著窗外的小小背影,仿佛鑲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襯衫底下浮現出肩胛骨纖細的輪廓,仿佛要將蠢蠢欲動的翅膀收回去似的,正在輕輕地翕動著。

[18] “障子”是和式房屋的紙拉門或紙拉窗,障子紙就是用於障子門窗的紙。

[19] 樂雅樂家庭餐廳(Royal Host)是日本著名的連鎖餐廳,由江頭匡一於1951年創建,在日本國內擁有350家門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