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奇妙的野生動物園

我永遠都忘不了,看見那個人出現在門外的瞬間,我是多麽驚喜。我盼了好久的時刻終於來臨了。

每天早上醒來,拉開窗簾時,我都幻想著能透過窗戶,看到我家的絡石花叢後出現那個人的容顏。在幻想中,那個人發現我以後,會輕輕歪著腦袋,露出羞澀的微笑—— 就像過去在教室或圖書館外麵發現我時一模一樣。

她發現我了,臉上綻放出令我魂牽夢縈的微笑。可是,天際卻飄來一朵雲,遮住了清晨灑落的燦爛陽光,為她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這一微妙的光影變化,為我帶來一個意想不到的發現,令我無比錯愕。

那個人竟然穿著一件鈷藍色的對襟毛衣。一件與她的尊容毫不相稱,花哨又俗豔的對襟毛衣!那個人喜歡的是宛若在大量白色中隻滴進去一滴色彩的顏色,比如淡粉色、淺藍色、抹茶色、灰色等等。直到此刻我才如夢初醒,那個站在絡石花叢後的女人,並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人。

我有些慌亂。站在門外的女人,卻突然帶上前所未有的血肉感和立體感,朝我逼近。因為這個女人的出現,熟悉的風景全都失去了親切感,仿佛正漸漸地從我的身體裏抽離出去。我極力克製住尖叫的衝動,又過了幾秒,才終於鎮定下來。倘若這個女人不是那個人,那她究竟是誰?我的腦海裏掠過各種各樣的揣測。

在此期間,訪客卻始終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竟還厚顏無恥地對我露出微笑。雲移走了,利劍般鋒利的陽光失去遮擋,再次灑落在女人臉上。她的表情有片刻怔忪,旋即卻變得更加自信、更加無畏,臉上再次浮現出無所不知的微笑。然後,終於—— 或許為時已晚—— 我知道了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

這個扮成我深愛之人的女人,就這樣堂而皇之地闖入我們家,仿佛這是她的權利似的。明知後悔也晚了,我還是為自己前一天的感情用事而羞愧、悔恨。現在回憶起來,當時這個女人也穿著這件毒蟲似的藍色對襟毛衣。為什麽在絡石花叢後看到這個顏色的時候,我沒有立刻意識到呢?我頓時對自己的感覺失常感到一陣寒意。況且,那個人從來不會連續兩天穿同一件衣服。她一直是那麽愛幹淨,重禮儀。望著坐在我對麵不緊不慢地喝茶的人,我愈發覺得這個女人是劣質的冒牌貨。我幾乎要癱倒在地了,可是同時又被不可思議的興奮包裹,無法從女人身上移開目光。

和永遠優雅從容的那個人不同,女人的動作慌張而粗魯,就連做表情的嘴巴和眼睛,也有種做工粗野又潦草的感覺。我怎麽會把這麽一張粗劣、邪惡的麵孔,和那個人美麗的容顏搞混呢?唯有她沉默不語、眉眼低垂,以及欲言又止、唇瓣微張的樣子,才會與那個人的麵貌重疊在一起。看見那個人身穿茶綠色和服的照片時,女人是那樣震驚。在那無與倫比的氣質麵前,她應該是絕望地感覺到,自己在各方麵都欠缺魅力吧。

我可愛的小沙羅並未對這個女人表現出強烈的興趣。我了解的沙羅是個非常罕見的孩子。這孩子比任何人都善良聰慧,天生就躲過了所有墮落的圈套。她當然明白,這個女人是那個人的冒牌貨。可是,就在我往杯子裏倒紅茶,眼睛稍微錯開一小會兒的工夫,我的心間卻突然生出一個令人不寒而栗的直覺。此時此刻,她們之間或許正在進行某種可怕的交易。我抬起頭,發現女人正若無其事地望著自己的手邊,沙羅則朝我露出山間野花般動人的微笑,並針對下午茶發表了一句無意義的可愛抱怨。從那天真無邪的聲音裏,我卻聽出了一絲不容忽視,卻又被巧妙地隱藏起來的嘲弄,不禁愕然失色。不過,後來見沙羅始終對那個女人不假辭色,女人告辭時,她也完全沒有挽留的意思,我總算恢複了冷靜,相信剛剛的嘲弄是自己太敏感產生的錯覺。

可是,一個全新的不祥預感卻再度襲上心頭。當女人在庭院門口看到沙羅父親的臉時,眼睛裏突然迸射出前所未有的、生機勃勃的光芒。我之前見過太多這樣的女人,都已經看膩了。然而,這個女人眼裏亮起的光,卻是我見過最不知廉恥、最下流的。此時我才意識到,這個女人已經比我預想中更早、更深入地侵入了我的家。為了對抗這個厚顏無恥、心術不正的侵略者,我們必須同心協力。可我的盟友卻動搖了,甚至還一臉善意地主動與她握手。我心灰意冷。

盡管事實令我慌亂失措,但是,把這個心術不正的侵略者請進家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自己。我完全無法信任這個討厭的女人,但為了這張臉,這張偶爾會用比那個人更像本人的眼神看著我的臉,我無法將這個女人趕出家門。我甚至險些把持不住,差點兒要緊緊抱住這個女人,央求她:“求求你,救救我們……”

昨天深夜,潦草地寫在筆記本上的文字,到這裏就結束了。

我被那個家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牽引著,試圖寫出一篇跟《螺絲在擰緊》[16]一樣的哥特小說,但是行文至此就進行不下去了。況且,這種拙劣的模仿之作壓根就沒有賣點。沒空做這種事了,如今我已經是放棄創作自由的雇傭作家,必須把全部心思用在滿足雇主的要求上。

上周,我給九鬼梗子發了一封郵件,表示願意接受她的委托。她立刻回複了我,約我星期三下午上門詳談。

星期三,我忐忑地拜訪了九鬼家。和上次一樣,九鬼梗子先端出紅茶和點心招待我,然後遞給我一張以“約法五章”為標題的A4紙,據說是她昨天晚上徹夜想出來的。

一、須每星期三下午拜訪九鬼家,傾聽如月百合的故事。

二、須一年之內完成如月百合的傳記。

三、須逐一匯報創作進展,定期接受家人對原稿的檢查,以確保沒有事實錯誤。

四、傳記僅為九鬼家內部人員創作,不得將原稿交給他人 或擅自出版。

五、傳記完成後,支付稿酬二百萬日元。

我為二百萬日元稿酬的合理性遲疑了片刻,最終還是在署名欄裏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約法五章”就此成立。要是對方想利用我的話,我也可以盡情地利用一下這家人,拿他們找些樂子唄,我尋思。而且,願意給名不見經傳的新人作家支付二百萬日元巨款,九鬼家估計相當不差錢吧。

“這是什麽?”

陡然回神時,發現繭子正探頭看著我的筆記本。

這裏是丸之內的寫字樓區。我還像上次一樣,坐在廣場的長椅上,埋伏下班的繭子。

“繭子,今天下班好早。”

“等會兒要去約會。”

“約會?和誰?”

“不告訴你。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這是什麽?新作嗎?”

我把筆記本遞過去。繭子邊走,邊讀起內容。

“這就是那個闊太太委托給我的工作。不過,其實這些並不是正文,算是類似序章的東西吧……”

不知道繭子是不是太專注了,並沒有搭理追在她後麵的我。

“你忘了嗎?前陣子見麵的時候,我跟你說過呀。就是那個自稱我粉絲的女人。她告訴我,因為她去世的姐姐和我長得一模一樣,所以看到我的時候,才會忍不住落淚。我答應她,要幫她去世的姐姐寫傳記……”

“‘這個討厭的女人’,是指律嗎?”

繭子從筆記本上抬眼,回頭問我。

“是啊。寫這種東西的我難道不討厭嗎?”

“是挺討厭的。”

我追上繼續往下看的繭子,與她並肩而行,滔滔不絕地說下去:“為了了解她姐姐,以後我每周三都要去她家,聽她介紹她姐姐的情況。然後,必須在一年內完成她姐姐的傳記。”

“可是,這算什麽傳記?簡直莫名其妙。‘那個人’是誰?‘救救我’又是什麽意思?”

我將她丟回來的筆記本緊緊抱在懷裏。

“我不是都說了嗎?這不是正文。這麽說吧,就是像熱身操一樣的東西。隻是從我遇到委托人到上周登門拜訪期間發生的事。”

“裏麵的‘我’幾乎把你當成了女魔頭嘛。真的假的?”

“假的,我編的。包括她姐姐喜歡淺色係、愛幹淨這些地方,也是我編的。”

“搞什麽呀,原來大部分都是你編的。人家付你錢,你就寫這玩意兒?”

“不是的,這真的隻是熱身操,寫著玩兒的,工作是另一碼事。她付的是我給她的亡姐寫傳記的錢。”

“多少錢?”

“這個,保密……”

“給死人怎麽寫傳記?你還能去采訪本人不成?這不就意味著整本書都是你虛構的嗎?”

“不,也不能完全虛構吧。估計會讓我聽聽家人的心聲,給我看看她以前的照片、畢業文集之類的吧……”

“橫豎都會變成律虛構的故事啦。天哪,我都毛骨悚然了。我死後你要是搞這種事,我會在九泉之下詛咒你哦!”

“人家可不會詛咒我,畢竟我和她姐姐長得一模一樣嘛。我自己看了都覺得一模一樣。要不下次給你看看照片?”

“不要。”

“我能寫好傳記嗎?”

“別問我。”

“你會為我加油嗎?”

“那你付我多少工錢?”

“繭子,我需要朋友!”

我本來打算硬拉著她去常去的意大利麵餐廳,繭子卻無視我的大喊大叫,往車站的方向走去。包裹在緊身裙下的臀部圓潤豐腴,十分養眼。今天她好像真的有約會。繭子的約會對象老是換,所以哪怕問了名字我也記不住。繭子記不記得住名字,也怪讓人懷疑的。

沒辦法,我隻好一個人去吃海鮮意麵。

哪怕一個人吃,海鮮意麵的美味程度也絲毫不會改變。和往常一樣,我感到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湧上來。無論是死是活,隻要是我看到的東西,就統統創作給你們看,寫給你們看!我熱血沸騰,一股暖意從胃的深處升騰起來,大腦越來越清明。我氣勢洶洶地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麵,再次打開剛剛的筆記本,情緒卻陡然冷卻下來。

繭子說得對,這隻是我虛構的故事。

“因為姐姐很喜歡星期三。”

之所以在“約法五章”中將拜訪日定為星期三,隻有這一個理由。如月百合喜歡星期三的原因,或許我會在今後的拜訪中慢慢找到答案吧。不過,至少對我個人而言,星期三是一周當中最鬱悶的日子。

星期三上午十一點,我在區民集會所北側的“休息室”,焦頭爛額地應付著十四個中老年婦女。在這個類似等候室的房間裏,放有三套沙發,小組也完美地分成三組。一組正在比較自帶的超市傳單,一組在織毛線,還有一組正在就著暖水壺裏的茶水,召開仙貝品評大會。十四張嘴同時嘰嘰喳喳。每一張嘴都在各說各的,但時不時也會發出完全相同的單詞。隻要有一個地方發出笑聲,另外兩個地方也會像連鎖反應一樣發出爆笑。

在這個非常適合觀察聊天動力學的房間,我從環保袋裏取出講義,在移動式白板前深呼吸。

“今天,我想和大家共同思考一下情節與旁白的關係。”

“啊,老師。”

我剛念完講義上的第一句話,織毛線小組的田丸太太就舉起了手。

“能幫我改改這個嗎?總感覺不大對勁。”

我走過去,展開田丸太太塞給我的對折信紙,看見上麵是一篇以“你家的噪聲很擾民”為開頭的洋洋灑灑的手寫信。

“這是什麽?”

“我家前麵那棟公寓的住戶太吵了。簡直是個電話狂魔,一天到晚都在扯著嗓子講電話。還老是開著窗,電話鈴聲和講話內容,我家這邊聽得一清二楚。要命的是,電話鈴聲還是鬆任穀由實的《口紅的傳言》,我現在一聽見那個旋律就腦殼疼。跟公寓管理公司投訴了,一點兒也不管用,所以我打算直接警告對方。”

說完,田丸太太重重地“哧”了一聲,回到織毛線俱樂部的圈子裏,嘴巴和毛線針同時動了起來。

我回到講桌後,仔細讀了一遍田丸太太這封毫無邏輯可言、情緒化的信,努力抓住女人試圖表達的內容。這種事我已經習以為常了。上個星期,我想要借《傲慢與偏見》講對白的技巧時,傳單俱樂部的遠藤太太就突然舉手,讓我幫她修改網絡谘詢論壇上的帖子(內容是怎麽處置不想參加家庭旅行的兒媳),九十分鍾的時間都用來改稿了。除此以外,我還幫忙修改過給孫子的鋼琴老師的感謝信。有個學生想從少女峰鐵路山頂站發航空郵件,我還陪她做過一次演習。

瓜崽繪本出版後不久,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有位區裏的年輕職員突然來電並登門拜訪,邀請我做市民寫作班的講師。聽說距離開課隻剩下兩周,原本負責這件事的中年男作家卻突然人間蒸發,下落不明。所以,他們需要緊急招募一名代課老師。這份工作的薪資十分微薄,跟麵包店的高中生兼職差不多。職員卻用可憐巴巴的語氣,巧舌如簧地說服了我。可是,我錯了。盡管我沒什麽拿得出手的成績,就草率地接受了這份工作,多少有些自負,但學生們還是大大跌破了我的預期。聚在這裏的人對小說沒有絲毫興趣。在活動中心最舒適的“休息室”裏比較傳單、織毛線、評選最好吃的仙貝,就是她們的全部熱情所在。經我打聽,在寫作班之前開設的“STOP!地球溫室效應講座”,也是差不多一樣的成員,差不多一樣的情況。

如果是簡·奧斯汀,估計僅僅通過分析聊天動力學,就能把十四個人物的家庭年收入、家庭構成了解得一清二楚吧。但我的耳朵卻極易被聲音的洪水吞沒,沉入聲音的海洋裏,九十分鍾都緩不過來。等待聽覺恢複的我,隻能獨自坐在講桌前,孤獨地念講義。

參照著原來的信,我用自帶的筆記本電腦查了一下噪聲的定義,又向田丸太太確認了她家和問題公寓的位置關係,打好草稿。翻著辭典推敲了三十分鍾後,我將完成的信寫到了白板上。

請原諒我冒昧來信。幾個月前,我已通過公寓管理公司提醒過貴宅,能否稍微注意說話音量,可是情況並無好轉,隻好寫信給您。

最近,從早上八點到晚上二十二點,貴宅有位女士時常開著窗高聲講話。小區樓間距狹窄,說話內容連寒舍都能聽得一清二楚,我用噪聲計測了測,約六十五分貝,堪比室外街道上的音量。每次開始通話,患有頭痛病的家人就會采取關閉窗戶、使用耳塞等措施,但是,長此以往恐怕精神上無法承受。能否麻煩您或您的家人,打電話時降低音量或者關閉窗戶呢?

“田丸太太,你看這樣可以嗎?”

我走到織毛線俱樂部,問道。田丸太太摘下老花鏡,讀完白板上的內容,眉開眼笑地說:“不錯嘛。”話音剛落,仙貝品評俱樂部就有人扯著嗓子問:“喂,分貝是什麽?”“不會跟輻射有關吧?”

“不是的,是聲音單位。我查過了,貌似要達到六十分貝左右,才能認定為噪聲。”

“哦?你剛剛去測了嗎?”

田丸太太掀了掀眼簾。

“沒有沒有,我沒有去測。隻是為了更有說服力,才把具體數字放了進去。”

“八點到二十二點,這不就相當於一整天嗎?”這次換成傳單俱樂部提高嗓門,“這麽能說話,就算是隻八哥,嗓子也受不了呀!”

“哦,這裏也稍微用了誇張的寫作手法,不是說她這段時間一直在說話……”

“可是又沒說錯。不騙你們,我感覺自己一直在聽她打電話。”

田丸太太轉向傳單俱樂部。話音剛落,織毛線俱樂部那邊就“對啊”“對啊”地合唱了起來。

“老師,我看就這麽著吧。你能幫我把這封信謄在信紙上嗎?”田丸太太從信紙本上“刺啦”一聲撕下一張信紙遞給我,“對了,別忘了把我的名字田丸博子寫到後麵。”

“啊?要寫上你的名字嗎?我覺得這種情況最好不要具名……”

“哦?為什麽?”

“萬一對方被激怒了,來報複你怎麽辦?比起強調田丸太太個人,反倒是模糊一點效果更好。匿名會在不經意間弱化個人因素,讓對方感覺哪個鄰居都有可能是這封信的寄信人,隱約醞釀出一種不確定的個體集團的恐怖感……”

“沒錯,現在這個時代,有些人的腦子保不齊有什麽毛病!”仙貝品評俱樂部也拔高嗓門,開始“算了吧”“算了吧”的合唱。

“哎呀,是嗎?那名字就算了……”

三個俱樂部又各自忙活起來。我回到講桌後,開始往新信紙上謄寫白板上的文章。把謄好的信遞給田丸太太時,已經是下課時間十二點半。這間“休息室”可以用到下午一點,所以,下課時間到了,學生們也完全沒有回家的意思。

“各位同學,下周見。”

我將隨身物品收進包裏,打了聲招呼,立刻有幾個人揚聲道:“下周見。”

這個無可救藥的寫作班的工資,加上祖父瞞著雙親往我賬戶裏匯的錢,就是我的全部生活費。寫完九鬼梗子姐姐的傳記,拿到那兩百萬日元以後,我還能繼續正常地幹這份工作嗎?

不過,我感覺自己可能不小心說了一些危險的話,比如,為了更有說服力而添上具體的數字、不確定的個體集團等等。在這封信裏,我是不是同樣不是在陳述事實,而是在虛構創作呢?

我在公園吃著蒸蛋糕,慢悠悠地消磨了一個小時。下午兩點多,我第三次來到九鬼家。

今天的九鬼梗子穿著一條玫紅色V領無袖連衣裙。布料緊貼皮膚,勾勒出清晰的身體線條。輕微隆起的小腹,使她平添幾分性感。這條連衣裙僅適合那些身材纖穠合度、整體絕不會使人覺得胖的女人。九鬼梗子就是這樣的女人。九鬼梗子像往常一樣,將高檔紅茶端到桌上,又從廚房裏抱出一個印著水珠紋樣的花布大包裹。

“開場白就免了……”九鬼梗子坐到我對麵,撫摸著包裹的表麵開口,“今天我想讓老師了解一下,姐姐當年是個什麽樣的孩子。請老師看看姐姐以前畫的畫吧。”

包裹裏原來是一大摞綠色的素描本。九鬼梗子取出一本,在我麵前攤開來。整頁都是動物的簡筆畫。河馬、大象、熊貓、狐狸、兔子、老虎、長頸鹿……用的都是淺粉色、淺藍色這種淺色係的線條。除了各種各樣的哺乳動物,偶爾還有鳥類、爬蟲類等,風格與其說是寫實,不如說是樸素。這些簡筆畫簡直可以直接拓到絎縫包包的布麵上。畫中的世界就像一個奇妙的野生動物園,令人眼花繚亂。

“怎麽樣?是不是既童真又清新,感情很細膩呢?”

九鬼梗子替我往下翻頁,眯起眼睛問我。

“很可愛呢。”我一邊附和,一邊用眼角餘光數了數素描本的數量。一共八本。如果八本都是這種風格的畫的話,我的眼睛恐怕很快就會“噗噗”地往外噴淺色泡泡吧。

“對了,家裏有人家送的曲奇,我去拿。老師,你自己接著往下看吧。”

九鬼梗子一路小跑,鑽進了廚房。她的身影剛消失,我就迅速合上手裏的素描本,打開一本新的。不過,翻了兩三頁便又合上了。裝訂紙張的黑色無機線圈,仿佛是一個晦氣的牢籠。不過,這畢竟是工作之一,今天頂多就是參觀八座野生動物園而已。下定決心後,我將包裹裏的素描本一股腦兒地倒在桌子上,沒想到還掉出一個小號的素描本。我把它拿起來,發現封麵的顏色跟其他本子相比偏藍,也沒有那麽厚。漫不經心地翻開以後,我卻大吃一驚。因為紙上畫的不是動物,而是年輕女人的**,筆觸非常寫實。

“啊,老師。那是……”

九鬼梗子回來的時機不巧,嚇了我一跳,不小心把素描本掉到了地上。

“哎呀,真抱歉,讓你看了奇怪的東西……”

“沒有。請問,這是……”

我手忙腳亂地去撿素描本,九鬼梗子的手卻快了一步。

“這是姐姐高中的時候……”

“這也是你姐姐的作品嗎?畫風可是相當……”

“相當不一樣吧?你剛剛看到的是胸部吧?”

九鬼梗子將剛剛那一頁打開,舉到與自己的胸部齊平。我為這充滿**的動作劇烈地興奮了一瞬,極力克製住情緒,道:“是的。”

“很漂亮吧?”

她語氣有些驕傲地說,如月百合的**是美麗的碗形。確實如此,比我的大了一圈,至少乳暈是絕對比我大的。高中畢業前已經如此漂亮的**,隨著時間的流逝,會發育到什麽程度呢?十五歲到十八歲,正是多愁善感的時期,將自己的肉體畫得這麽細致的如月百合,腦中究竟藏著什麽樣的衝動呢?

“你自己看吧。”

九鬼梗子合上素描本遞給我。我翻開第一頁。上麵畫著一個少女的正臉—— 當然是與高中時代的我一模一樣的、高中時代的如月百合的臉。

“這裏麵都是你姐姐的自畫像嗎?”

“嗯,是的。整本都是。”

我不停地翻著頁。除了正臉,還依次出現了側臉的百合、低頭向上看的百合、回眸的百合。不僅是上半身,還有很多隻有眉毛、嘴唇的素描畫。幾乎每一幅畫的線條都精細到了略顯偏執的地步,畫技與剛剛的動物畫相比,也有驚人的提升。

而且,與我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一樣,如月百合的素描目標越來越往下了。從纖細的腰到長方形的肚臍,最後到達毛發簇生的地帶。那裏也比我茂密。如月百合,你還要去往何處呢?我帶著莫名的欽佩,翻開下一頁。果不其然,這次畫的正是性器官。我合上本子。

“這個我可以看嗎?”

“可以,盡管看吧。”

“可是,這麽隱私的部位……”

我嘴上這麽說,手卻癢癢的。我被一股俗氣的欲望驅使著,恨不得立刻打開素描本,確認細節。按照順序,我下意識便認為那是性器官,不過回想起剛剛的匆匆一瞥,又感覺跟保健教材上的圖解截然不同。說不定那是某種水果的剖麵圖,或是強行掰開貓嘴時看到的畫麵呢?……對麵的九鬼梗子歪著頭,笑吟吟地看著我。

“我回來了!”

從玄關傳來沙羅朝氣蓬勃的嗓音,情色氣息立刻煙消雲散。九鬼梗子慌忙從我手中奪走素描本,塞到沙發墊底下。是因為現在讓沙羅直麵姨媽的私人領域,還為時尚早嗎?

“你回來了,沙羅。老師來了哦。”

製服打扮的沙羅走進客廳,瞥我一眼:“你好。”沒等我回應,就又問母親,“下午茶呢?”

“知道了,知道了。在此之前,先去洗手。”

洗手回來的沙羅直接走向沙發,正好坐在了塞著素描本的沙發墊上。然後,她從桌上的那摞素描本裏抽出一本,翻開後嘟囔了一句:“畫得真爛。”端來橙汁杯子和點心碟的母親見狀,皺著眉頭“哎呀”了一聲。

“這些畫是什麽?”

“是小百合小時候畫的畫。”

“這些都是嗎?真的假的?小百合畫得也太爛了吧。媽媽,你之前把這些畫藏哪裏去了?”

“這些是在小百合家找到,搬回來的。不過,媽媽也沒從痛苦中走出來,一直沒敢看……”

“小百合沒有畫畫的天賦呢。”

“沙羅,你要不要把小百合寫的詩給老師瞧瞧?小百合送你的那些詩,應該都在你房間吧?快拿過來。”

“嗯,我去拿。”沙羅跑上二樓,很快就抱下來一個藥箱大小的木箱子。

“這些是小百合生前送給我的詩集。聽說都是她中學時代寫的詩。”

箱子裏塞滿了五花八門的本子和紙張,有從記事本上撕下來的紙,也有布封麵的記事本。沙羅遞給我一個巴掌大的藍色記事本,說:“我最喜歡的是這首。”

三月

仰望天空

眼睛和鼻子都不見了

再見了 眼睛

再見了 鼻子

從上天的鼻子裏

鼻涕嘩啦嘩啦地

流了出來

好像瀑布呀

(《鼻涕之詩》)

沙羅低著頭,輕抿唇角,大概是在忍笑吧。總是麵容冷淡的美少女,倒是難得露出這樣的表情。

我想象了一下在三月裏,一個人仰望天空的十二三歲的如月百合。她估計是有花粉過敏症吧。一邊吸溜著鼻涕,一邊仰望天空。天上是有雲彩呢,還是有星星呢?如月百合穿著水手服,長長的頭發紮成雙馬尾。期末考試、後麵的升學考試、求職……一想到將來的事就鬱悶,成天畫著動物的自己,以後能過上普通的生活嗎?好沒自信……

在我的注視下,沙羅將記事本一頁一頁往下翻。除了《鼻涕之詩》以外,如月百合還寫過《貓之詩》《鈴鼓之詩》《理科老師的汗毛之詩》……繼續往後翻,突然出現了幾首頻繁使用感歎號的傷感情詩,接下來則是幾首風格黑暗、令人感覺到對死亡的憧憬的詩。再後來又猝不及防地出現了《理科老師的汗毛之詩》。如月百合的詩有沒有格調,真不好下結論。

“我是寫不出這樣的東西的。”九鬼梗子道。

“小百合的詩很搞笑吧?”沙羅“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快看,老師也笑了。”

“我可沒笑。”我繃住表情,說,“你姐姐好像很多愁善感呢……”

“是啊。姐姐從小就很有藝術家氣質。我也模仿她畫了很多畫,寫了很多文章,但是都不如姐姐……”

“可是媽媽,你不是在作文比賽中得過獎嗎?”聽見沙羅插嘴,九鬼梗子頓了頓,立刻搖頭:“沒有吧。”

“別否認,明明就有。小百合不是經常念叨嗎?”

“真的嗎?梗子小姐也很擅長作文嗎?”

“嗯,這個呀……”九鬼梗子手放到臉上,輕輕地用手指撓了撓鼻翼附近,“好像……是有這麽回事……”

“是嗎?作文裏寫了什麽?”

“寫了小宮家的姨媽吧。”沙羅又在旁邊接茬兒。

“啊,對。小宮姨媽。因為父母很早就在車禍中去世了,我和姐姐是被媽媽的姐姐,也就是姨媽拉扯大的。我在作文裏寫了對姨媽的感情,憑那篇作文得了獎。”

“還有這回事……”

“我們真的讓姨媽操了不少心。”九鬼梗子撓鼻翼的手指停了下來,“家父在貿易公司工作,家母陪他去奧地利出差時,在當地遇到了車禍……他們為了留下些回憶,去因斯布魯克參加舞會,途中出了事。當時我和姐姐留在日本,被寄養在了姨媽家。幸好公司和保險公司支付了巨額賠償金,才沒給姨媽造成經濟上的困難。不過,突然要給兩個小孩當媽,姨媽也挺不容易的。”

“難道說,這位姨媽就是照片上的……”

我的目光掃過牆邊的照片角,九鬼梗子立刻笑著回答:“是的,穿紅毛衣的那位就是姨媽。”她指的正是我第一次踏進這個家時看到的那張照片。

“姨媽在姐姐過世前不久,便撒手人寰了……”

九鬼梗子垂下頭,聲音哽咽了起來。我有些不知所措,忙換了話題。

“梗子小姐怎麽沒有像你姐姐一樣,以作家為目標呀?”

“你說什麽?”

九鬼梗子抬起頭。

“呃,我是說,梗子小姐文章寫得那麽好,都在作文比賽中得獎了,怎麽就沒有……”

“我嗎?”九鬼梗子睜大眼睛,“……我這樣的人嗎?”

九鬼梗子半張著嘴,唇瓣顫抖了起來。鼻翼處被她撓得一片通紅。在描得很漂亮的眉毛盡頭,太陽穴的位置,浮凸出細細的血管。從脖子到胸口也浮現出點點紅斑。本就圓睜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媽媽才不可能成為作家呢。”

沙羅打破沉默,我終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結果不小心用力過猛,不住地咳嗽起來。九鬼梗子笑盈盈地將茶盞遞過來,問:“你沒事吧?”我悄悄望了一眼她紅彤彤的鼻翼,發現剛才那異樣的表情已經徹底消失了。

“媽媽完全沒有那方麵的天賦。作文比賽就是僥幸,對吧?”

“對啊。姐姐鼓勵我,說梗子肯定行……但我完全辜負了姐姐的期望。不過,我那時曾經憧憬過,要是將來姐姐畫繪本時,我能給她當助手該多好。”

九鬼梗子再次露出羞澀的微笑,站起來說:“茶涼了呢。”

“啊,你別忙了。我差不多也該走了……”

“現在就走嗎?記得上次你待的時間還挺久的。”

“對不起。今天我有點兒頭疼……”

對麵的沙羅冷冷地看著我,小手嘩啦嘩啦地翻著剩下的素描本。從紙張縫隙間閃過的淺藍色和淺粉色的動物們,就像理發店的燈箱一樣,在不停地攀升。

“你沒事吧?家裏倒是有樂鬆片[17]。”

“沒,沒事。下周請務必讓我多看一些。”

“雖然是我拜托你看的,但是……我也不知道這些東西有沒有用。最重要的是姐姐的故事,不知道是不是已經著手準備了?”

我心裏登時一慌,努力維持著鎮定的表情,斬釘截鐵地回答:“你放心。目前已經在構思階段了,問題是從哪個場景寫起……”

“我想快點看到小百合的故事。”

“喂,沙羅。”九鬼梗子皺眉喝止女兒,“不要催老師。”

“不是媽媽先催的嗎?”沙羅毫不示弱地瞪向母親。

“抱歉,我會在下周之前構思好,向你匯報。”

“哎呀,真的嗎?那我就等著洗耳恭聽了。”

“構思是什麽意思?”

沙羅眯了眯大眼睛,死死地盯著我。

“構思就是……確定寫什麽,怎麽寫,類似這樣……”

“也就是說隻是想想,並不是要寫嗎?”

“嗯,差不多……”

我無法忍受美少女無聲的壓迫,說聲“告辭了”,站起身來。

太陽已經西斜,但還不到出晚霞的時間。九鬼家的絡石花已經開始凋謝,但是不知從何處又飄來忍冬的甜香。

九鬼梗子在玄關硬塞給我一袋點心。我拎著那個裝點心的紙袋,走在去往車站的路上,莫名有些頭暈目眩。如月百合自畫像的碎片、淺粉色和淺藍色的哺乳動物,在我眼前仿若走馬燈一樣閃現。還有那一首又一首格調微妙的詩篇……

把今天看到的東西整合在一起,就能描繪出少女時代的如月百合的形象。一個無法處理爆棚的表現欲,有些像是在原地兜圈子的少女。但也僅此而已了。如月百合具體是什麽樣的少女呢?她怎麽樣刷牙?怎麽樣握鉛筆?怎麽樣走路?又是怎麽樣奔跑的呢?無論目睹了什麽,耳聞了什麽,我都不可能了解真正的她。所以,就隻能靠“寫”了。靠“寫”來擅自創造如月百合的少女時代,虛構她的一生。簡直太缺德了。某種意義上繭子說得對,將已經無從反抗的人的過去挖掘出來,不容分說地關進語言的牢籠裏,製成木乃伊。我要做的正是這樣的事……

身後突然傳來汽車的鳴笛聲,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走到了馬路中央,慌忙讓至路邊。那輛深藍色的汽車卻緩緩停在我身邊。

“送你一程?”

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來,露出風度翩翩的九鬼青磁含笑的麵龐。

[16] 《螺絲在擰緊》是一部心理恐怖小說,作者是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編者注

[17] 洛索洛芬鈉片,具有抗炎鎮痛作用。——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