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不需要企鵝

“請聽我說。”

一個漫長而潮濕的擁抱結束後,九鬼梗子坐回到對麵的沙發上,這樣對我說。

剛才未及反應,我被她撲倒在沙發上。用手肘撐著身子坐起來以後,我撈起矮幾上的紅茶,潤了潤幹燥的喉嚨。紅茶的味道好似比擁抱前多了一絲酸澀。

對麵的九鬼梗子低著頭,搓了搓手,一聲短促的歎息過後,突然站起來說:“我還是坐過去吧。”說著就挪到了我旁邊。這已經是她第二次猝不及防地接近我了。察覺到危險,我立刻警惕地往旁邊避了避。不過,再警惕也沒用,說不定這是最後一個逃走的機會,可是我卻僵在了原處。並不是懾於九鬼梗子無聲的壓迫,也不是害怕再次被她禁錮,而是源於我那令人慚愧、毫無廉恥的好奇心—— 為這異常情況著迷,被其煽動,熊熊燃燒的好奇心。

剛剛九鬼梗子確實喊了我“姐姐”,還喊了兩次。可是,九鬼梗子明顯比我年長。這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確實有個妹妹,但她從來不喊我“姐姐”,而是喊我“小律”。小律你在做什麽?這個女人太可疑了。快逃!我仿佛聽見小時候總是在我身邊,為我指明安全且正確的方向的妹妹的聲音。真希望遠方的妹妹現在能在我身邊啊,那樣我該多放心,多激動啊。倘若有可能,我真想回到七歲那年,再一次和妹妹一起到處撒歡……在六月的稻田裏捉取草蟲,在五月的原野上摘三葉草編頭冠,在十二月的上學路上把白霜踩得沙沙響。

“請聽我說。”身側的九鬼梗子卻遲遲沒有開口。我也默不作聲地繼續喝那杯酸澀的紅茶。

距離太近,我實在無法直視身邊的人,隻能盯著她的連衣裙看。質地光滑的連衣裙,蓋住了她並攏的雙膝。九鬼梗子的雙眸卻始終沒有從我身上移開。我低著頭任由她凝視。她的目光帶來一股令人窒息的壓力,仿佛有一層透明的石膏糊上了我的整張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不僅是臉,連胸口都變得黏糊糊、沉甸甸的。茶杯的紅茶見底後,她拎起茶壺,又給我倒了一杯。手裏的杯子又重了起來。我們該不會一直像兩個木偶一樣,沒完沒了地重複喝茶、斟茶的動作吧?

九鬼梗子突然站起來。我如釋重負,抬頭時聽見脖子的肌肉嘎嘣作響。九鬼梗子拎起茶壺,說:“我去添茶……”

“不用了。我差不多也該……”

話音未落,九鬼梗子陡然變了臉色,一把箍住我的手腕,說:“別走。求求你,先別走。”

九鬼梗子將茶壺放在桌上,雙手按住我的肩膀,將我再次壓回沙發。

“求求你,再待一會兒。”

“可是,我有點兒搞不懂……”

“就一會兒。”

九鬼梗子說完,再次用力扣住我的手腕,將我拉到牆邊的家庭照片角。她立在一旁,從後麵攬住我的肩,將我固定在那裏。照片很多,她指向其中一張。銀質相框已經有些黯淡發黑。

“請看這張照片。”

見我不作聲,她幹脆將那個相框拿下來,遞到我麵前。

“仔細看看。”

根本不必仔細看。照片上的九鬼梗子目測比現在年輕十歲左右,估計剛剛二十歲出頭,身上是一襲白色婚紗,兩條大大的蓬蓬袖像夾心糖一樣。她身邊還立著一個麵帶微笑、身穿茶綠色振袖和服的女人……

“你明白了吧?”

進屋時隻是匆匆一瞥,這張照片又藏在其他家庭照中間,並不顯眼。此時我才看清那個女人。大眼睛、像是被鋒利的匕首利落地割出來的單眼皮、左右幾乎沒有任何突出的纖細的鼻子、寬嘴唇、高顴骨、左臉靠下的位置有個葵花籽形狀的酒窩。是我。

身穿茶綠色和服的我,正在照片中微笑。

“這是我姐姐。”九鬼梗子在我耳畔低語,“我第一次在電視上見到你的時候……”

我瞬間汗毛倒豎。“我回來了!”玄關的方向突然傳來女孩子清脆的嗓音。九鬼梗子身後的門一開,就有個身穿背心裙、頭戴相同布料的圓帽子的少女衝進客廳。是在那張貝殼相框的海灘照裏穿藍色連衣裙的小女孩。她本人看起來比拍照片時長大了兩圈。少女似乎是九鬼梗子的女兒,剛與我對視,就攥著門把手愣在那裏,小巧可愛的臉轉眼間變得蒼白僵硬。我察覺到旁邊的母親也屏住了呼吸。

“小百合……”少女沉默了十秒左右,聲音顫抖地開口,“你回來了嗎?”

“小百合可沒回來。”

九鬼梗子把照片放回置物架上,再次從後方攬住我的肩膀。

“這是我女兒,沙羅。”

九鬼梗子含笑向我介紹她的女兒。女兒的神色卻依然很僵硬。從身高判斷,她估計剛上小學四五年級,一雙圓溜溜的眼睛在帽簷下窺探我。她的脖頸修長,令人聯想到某種稀有鳥類。是名美少女。

“沙羅,今天怎麽回來這麽早?”

“小百合怎麽會在這裏?”少女和昨天她母親看到我時一模一樣,目光像釘子一樣釘在我臉上。

“她不是小百合。”九鬼梗子搖頭。

“那就是小百合的幽靈?”

“也不是幽靈。沙羅,這位是寫瓜崽那本書的作家。”

瓜崽的繪本就放在鋼琴上,沙羅卻一眼也沒看它,仍然死死地盯著我。那目光小心翼翼又肆無忌憚,像是要在我臉上盯出個洞一樣。不,毋寧說是想要把觀察對象直接放在思考的案板上,沿著輪廓線往上釘釘子。

“你胡說,她明明就是小百合!”

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大眼睛裏轉瞬浮現出淚光。我往後退了退,害怕她也會衝上來,給我來一個漫長而潮濕的擁抱,那我可吃不消。

“不是的,沙羅……”

母親伸出手,朝她走過去,少女卻突然轉身,脫兔般跑上了通往二樓的樓梯。

“沙羅,等等!”

九鬼梗子追上去,把我一個人留在客廳。

我從置物架上取下那張結婚典禮照,再次仔細觀察那個女人。身穿茶綠色和服、麵帶微笑、與我一模一樣的九鬼梗子的姐姐。

剛剛我下意識地以為照片上的人就是我。可是,在我的記憶裏並沒有穿過這樣的衣服,更沒有做過九鬼梗子的姐姐。我就是我,我們根本不可能是同一個人。

不過,我還是抱臂思忖。當一個人言之鑿鑿地說“人物A不是人物B”的時候,究竟是靠什麽下結論的?首先應該是外表吧。外表間的差異,在區分個體與個體時,會發揮重大作用。不過,我想到生活在南極棲息地的帝企鵝。它們的外表幾乎一模一樣。可是,據說它們僅憑叫聲,就能從一大群同類中,辨別出自己的伴侶。我們人類的耳朵沒有那麽靈敏,所以,如果沒有僅憑眼睛即可辨識的差異,就無法判斷這個人和那個人是不是同一個人。無論美醜,最重要的都是差異。因此,如果存在兩個外表一模一樣的人,就必須要有帝企鵝的聽覺……可是,前提是這兩個人具備識別價值。反過來說,恰恰因為很少存在具備識別價值的兩個人、三個人、四個人,這個世界才會頻繁發生撞臉的現象吧。

人們很早就呼籲保護物種多樣性,可是同一物種間的多樣性,或許並沒有那麽受重視……就像我和這個人一樣,哪怕地球上存在好幾個一模一樣的人,也不會發生導致世界毀滅的災難。

無論一件事多麽駭人聽聞,震驚都僅限於一時,人們用不了多久就會接受。九鬼梗子的姐姐跟我長得一模一樣,固然令我震驚,但我很快接受了現實。這種事不值得煞有介事地把神啦、基因啦搬出來,沒那麽玄乎。我感覺隻是這個世界在創造什麽東西時,省略了一些能量,才會發生這種現象。就像是在一千張手寫簽名中,稍微偷個懶,摻進去四五張複印簽名……我和這位九鬼梗子的姐姐,雖然相似到難以區分,卻也並不具備必須動用帝企鵝的耳朵來區分的價值。正因如此,才會出現像九鬼梗子那樣分不清我們的人吧。

我們這種沒有區分價值的凡夫俗子,是不需要企鵝的人。想到這裏,我第一次跟照片中的人產生強烈的共鳴。

把照片歸位以後,我又掃了幾眼置物架上的其他照片。九鬼梗子的姐姐總共出現在三張照片中。一張是我最初看到的結婚典禮照。一張是她和剛剛那位沙羅的合照:二人麵對麵坐在原木風的茶餐廳裏,手握馬克杯,擺出一模一樣的姿勢,滿臉笑意。還有一張是兩姐妹和一位身穿紅毛衣的婦人的合照。看年齡,那婦人應該是兩姐妹的母親吧。她和梗子一左一右,將婦人夾在中間,正衝著鏡頭微笑。想要露出這樣的笑容,嘴應該怎麽動,臉頰的肌肉應該怎麽往上牽拉,我自然是知道的。望著這張照片,我不自覺地向上扯起嘴角。做這個動作時,我莫名產生一種感覺,或許照片上的人,已經不可能再做這樣的動作了……

“不好意思。”

九鬼梗子從敞著的門走進客廳。

“你也看到了,那孩子剛剛有點兒亂……我再去沏一壺茶來。”

九鬼梗子越過我,走進廚房,打開電熱水壺的開關。剛剛,在被扔在這裏的幾分鍾裏,我的好奇心老實了片刻,如今又開始蠢蠢欲動。我懷揣著不祥的預感和按捺不住的喜悅,坐在沙發上,等她沏茶回來。

九鬼梗子端著茶具托盤,回到矮幾旁,把紅茶倒進新拿出來的粉玫瑰花紋的茶杯裏。終於出現玫瑰了!我身體前傾,像是要抓住這個翹首以盼的好兆頭似的,握住了杯把。

“那孩子很喜歡我姐姐,所以,看到你才會……”

說到這裏,九鬼梗子的聲音有些不穩。我呷了一口熱乎乎的紅茶,強迫自己不要提問,等她繼續往下說。

“我姐姐百合去年去世了,因為山難。太突然了,我和孩子都很受打擊……”

九鬼梗子咬住嘴唇,沉默了片刻。

我的預感果然沒錯,她的姐姐如今已不在人世了。我為對方的一生默念了幾句悼詞。我們素昧平生,從來沒有在同一個時空生活和存在過。但是,一想到這個與我長得幾乎一模一樣的人,那樣毫無征兆地離開了人世,我的心裏就有些不是滋味,坦白說還有些寂寥。

“我完全接受不了現實。真的太意外、太突然了……我還有很多事想跟她商量,很多地方想和她一起去呢。從小我就是姐姐的跟屁蟲……父母走得早,留下我們相依為命。姐姐她……姐姐她怎麽就……”

九鬼梗子拿紙巾拭去滿眼淚水。我終於明白了。從昨天起,她麵對我時那異乎尋常的激動、讚美以及灼熱的目光,都是源自這份悲傷。我由衷地同情她,並反省了一下自己。

“當—— ”牆上的整點報時鍾響了。從表盤上方冒出來的淺藍色鴿子,在台座上骨碌碌地轉起圈來。九鬼梗子輕輕地抽了抽鼻子,做了一次深呼吸。

“可是,我必須接受現實。姐姐雖然不在了,卻永遠活在我心裏。隻要我在心裏喊她的名字,她隨時都可以陪我說話。我努力這樣勸自己……可是,還是覺得好累。就是在這個時候,我在電視上看到了你。你知道我有多震驚嗎?姐姐,我還以為你是我姐姐呢!我差點兒心髒驟停。從那天起我就坐立不寧,決意要見你一麵,跟你聊一聊……對不起,你一定覺得很荒謬吧?我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奇怪,可是,明知你是素不相識的陌生人,我還是在你身上看到了姐姐的影子。這樣的感情,連我自己都搞不懂……你在這裏,好像姐姐就在我身邊一樣。隻是這樣和你待在一起,我的心就漸漸得到了撫慰。”

“……真的那麽像嗎?你姐姐和我。”

“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九鬼梗子終於破涕為笑,“剛剛那孩子的反應,你不是見到了嗎?真的跟複製粘貼一樣。你自己不這樣覺得嗎?”

“嗯,我也覺得一模一樣,差點兒以為就是我呢。”

“瞧,連你自己也這麽覺得吧!這可真是一件怪事。我明明有許多話想跟姐姐說,想跟她道謝、對她撒嬌、向她說聲對不起。可是,當著你的麵,千言萬語都卡在嗓子眼裏,隻想靜靜地待在你身邊。”

“哪、哪裏……這是我的榮幸。”

“而且,”九鬼梗子略有些遲疑,喝了一口紅茶才又開口,“姐姐是中學語文老師,可是,她從小就有繪本作家的夢想。所以,在電視上聽到主持人介紹,說你是一名繪本作家時,我、我還以為……是姐姐投胎轉世,實現了上輩子的夢想呢。一想到這裏,我就再也坐不住了……對了,那本書你是什麽時候寫的?”

“嗯……應該是去年秋天到去年年底。”

“果然!我姐姐就是九月小長假[12]期間去世的。”

雖然這個“果然”毫無道理可言,但是,去年寫那個故事時,我就像被附身一樣沉迷於瓜崽。難道“果然”是九鬼梗子姐姐的靈魂轉移到我身上,借我之手寫下了瓜崽的故事嗎?

“總之,我非得見你一麵不可,就動用了我老公的人脈,跟你取得了聯係。方式稍微生硬了些,感覺很過意不去……昨天第一次見到你,我差點兒以為姐姐就在我麵前呢!你本人比在電視上還要像姐姐,所以我才會那麽失態。不過,真沒想到我還能在家裏見到你……姐姐以前就總是坐在那個位置。啊啊,你笑而不語的樣子,更像姐姐了。 對了,老師不會是酉年[13]出生的吧?”

“啊?是啊,你怎麽……”

“果然!姐姐也是酉年出生的。”

我無言以對,隻能維持著模棱兩可的淡淡微笑。

概括一下九鬼梗子的意思:她請我到家裏做客,不是把我當成創作瓜崽故事的作家,而是把我當成亡姐的替代品。太任性了。一切的重點都隻關乎外表,與我的才華和人品毫無關係。坦白講,我有一些受傷。不,比起受傷,我更應該憤慨吧?

可是,與此同時,我又想,既然她說我隻是待在這裏,就能讓她得到撫慰,那我就盡量撫慰一下她吧。我還沒有失去至親的經曆。如果好朋友繭子或者妹妹突然死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會如何。這種事我想都不願想。如果麵前有個悲痛欲絕的人,我就會覺得自己必須體諒對方。但是,我又不可能完全理解對方的心情。所以,就隻能用沉浸在悲傷中的人需要的行為,去填補那我無法理解的空白了。

九鬼梗子一邊幫我續杯,一邊開口:“然後,就是郵件裏提到的懇求……”

“下午茶呢?”

身後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我回頭,看見她的女兒去而複返,站在敞著的門後麵。九鬼梗子發出一聲輕呼,茶壺一晃,紅燦燦的**灑了出來,把茶托給弄髒了。

“沙羅,你沒事了?下午茶我一會兒送上去,你回樓上等吧。”

“我要在這裏吃。”

沙羅直勾勾地盯著我。

剛剛那情緒化的反應好像是個錯覺,此時的她口吻異常沉著。與九鬼梗子那種斷斷續續、感情起伏劇烈的講話方式截然不同,她小小年紀,聲音卻異常沉穩,口齒像是調好弦的樂器一樣清晰。盡管無憑無據,直覺卻告訴我,這肯定是受已經去世的姨媽的影響。那個總是口齒清晰地和孩子們講話,悄然夢想著成為繪本作家,酉年出生的語文老師。那個如今已經去世的,與我一模一樣的另一個“我”……

沙羅走到放照片的置物架前,間距略窄的眉頭擰了擰。剛剛她的臉被帽子遮住了大半,此時我才看清,那光滑端正的額頭,其實非常像她媽媽。她身後垂著一條長長的麻花辮,上麵綁了條淡藍色的緞帶。剛剛我把那張結婚典禮照放回去時,好像放錯了位置,沙羅用雙手將它擺放回了原位。

“好吧,那你過來坐吧。”

聽見母親招呼,沙羅乖乖地走過來,坐到並排而坐的我和她母親對麵的沙發上。然後,她眯起眼睛,仔細地觀察了我片刻,問:“這麽說,你不是小百合?”

“嗯,很抱歉。”

“我就知道。”

沙羅站起來,走到鋼琴前。鋼琴蓋開著,我還以為她會彈一首曲子呢。誰知,她隻是輕輕掀開上麵的暗紅色蓋布,像是為了確認琴鍵是不是還在一樣,接著便把鋼琴蓋放了下來。然後,她拿起樂譜架上的瓜崽,嘩啦嘩啦地翻了翻,突然瞥向我。這個客人是誰,為什麽會在這兒,她母親應該已經在二樓對她解釋過了。

我咽了口唾沫,看見少女拿著繪本走回來。

“沒錯,老師就是這本書的作者哦。”母親朝她輕輕點頭。

“我喜歡瓜崽。”沙羅說完,機械地念出作者的名字,“鈴木嘉子阿姨。”

我覺得在回應之前,應該告訴這位少女我的本名。

“其實,我叫園州律。”

沙羅麵無表情,一言未發。母親問道:“那不是你的本名嗎?”

“不是的,是我的筆名。”

“可是,你的本名也很好聽呀。”

“有作家夢的人不是我,是我奶奶。所以我就擅自借用了她老人家的名字。”

“沙羅,聽到了嗎?”九鬼梗子望著女兒,“鈴木嘉子並不是老師真正的名字,是筆名,就是寫書的時候用的名字。”

“我知道。”沙羅看向我,“鈴木阿姨的奶奶想成為作家嗎?”

“是啊。”

沙羅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望向她的母親。她肯定是想到了她的姨媽吧。那位想要成為繪本作家,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姨媽。

“小百合也喜歡編故事呢。”九鬼梗子含笑對女兒說。

“對啊。”女兒的語氣莫名帶刺,“媽媽,我可以喝果汁嗎?”

獲得母親的批準後,沙羅走進廚房,拿出一盒看起來很高檔的橙汁和一個玻璃杯,又回到這裏。

“隻能喝一杯。”

“知道了。”

沙羅倒了滿滿一杯果汁,直接坐在了地板上。杯子不能傾斜,她便彎著修長的頸項,將果汁吮低了一厘米左右。她喝果汁的樣子無比靈動,像一隻在森林的泉邊休息的幼鶴,我不禁看癡了。

“沙羅,太沒規矩了。”

沙羅的嘴卻仍舊貼著杯沿,就那樣抬起眼睛。她沒理會母親的訓斥,悄悄觀察我這個客人的反應。我努力表現得像個知性的大人,朝她彎了彎眼睛。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我隻好使勁兒牽起嘴角,加深這個微笑。害羞、困惑、喜悅、警惕—— 沙羅臉上沒有浮現出任何表情。這麽堅定的意誌,或許同樣不是遺傳自母親,而是受到了姨媽的影響吧?

我正嚐試最大限度地揚起嘴角,沙羅突然把杯子從嘴邊拿開,撲通一聲坐進身後的沙發裏。

“鈴木阿姨。”我的臉上極力維持著瘮人的微笑,聽見她問我,“鈴木阿姨,寫書是你的工作嗎?”

“是啊。”

“寫瓜崽的故事?”

“瓜崽的故事已經完結了,平時我寫的是隻有文字的故事。”

“隻有文字的故事,是指小說嗎?”

沙羅臉上總算浮現出我能夠清晰讀懂的神情。她鼓起鼻孔,眯起眼睛,嘴巴輕輕噘了起來。這是不開心的表情。她好像是不樂意我把她當成小孩子。我唇角的肌肉也放鬆下來,恢複正經的神色,回答她:“是的,小說。”

“你在寫什麽樣的小說?”

“怎麽說呢,我隻是有寫小說的念頭,實際上產量很低。目前隻完成了一篇作品。故事是一位少女堅信自己是披著人類外皮的古代魚類,千方百計地設法重返上古海洋……”

“也就是說,你從來沒有寫過普通人的故事?”

“普通,得看你指的是什麽……”

“普通,就是活著然後死掉的人的故事。”

我不禁啞然。沙羅的臉上卻突然洋溢起笑容。

“我想看小百合的故事。”

“你這孩子,說什麽呢?”旁邊的母親慌忙揚聲製止。

“鈴木阿姨不是寫故事的人嗎?那我們就雇她寫小百合的故事嘛。媽媽,難道你不想看嗎?”

“我當然想看了……可是,老師又不是我們的專屬作家,怎麽能聽從沙羅的命令去寫作呢?人家有創作的自由,要寫自己喜歡的故事。”

專屬作家!我的腦海中乍然浮現出我被這富有的一家雇用,日複一日地為這個華麗的家族撰寫傳記的畫麵。他們會支付我稿酬(意思一下就好),包住宿(房間又小又暗也沒關係),包三餐(唯有夥食要營養美味),偶爾還會帶我去長途旅行……不愁吃穿,不愁住宿,全部時間都能專注於寫作……隻要我能寫出“飼主”滿意的東西。

“可是,隻要付錢不就能請她寫了嗎?”

沙羅露出天真無邪的笑容。她的話令我的妄想越發強烈。

“不可以這麽沒大沒小!”

沙羅無視母親的斥責,征求我的同意:“我說得不對嗎?”

“寫作是我的工作,你說得倒也沒錯……”

“聽見了嗎?媽媽,咱們付錢給鈴木阿姨,請她寫小百合的書好不好?我想讓大家永遠記住小百合。請她把小百合的事都寫下來,什麽時候快忘記了,隻要翻翻那本書就好了。”

“用不著多此一舉。隻要每個人都把小百合銘記在心底,就夠了。小百合講過那麽多故事,應該有很多已經烙印在沙羅心裏了吧?隻要把那些故事珍重地……”

“可是,我想看的不是小百合講的故事,而是小百合的故事。小百合在我這個年紀都在做什麽、玩什麽、喜歡什麽顏色,這些事情小百合都沒有告訴過我嘛!”

或許是說著說著情緒逐漸激動的緣故,笑容從沙羅臉上消失了,她的眼睛裏再次浮現出淚光。盡管她說話有些少年老成,可是說到底也隻是個小孩而已。每天都要背著書包去上學,從早上八點鍾開始就得求四邊形的麵積啦、吹口風琴啦……她身旁的母親眼中同樣閃爍著點點淚光。

“老師,對不起。這孩子淨說胡話……”

“誰說胡話了!”沙羅噙著淚瞪向母親,“我才沒胡說呢,媽媽,我隻是在拜托她!”

“夠了!”

“這叫‘幽靈作家’[14]吧?”沙羅轉向我,“我在語文課上學過,是‘代筆人’的意思。就是模仿某個人、替某個人寫書的人。既然鈴木阿姨像小百合的幽靈,那就請你當代筆人,寫小百合的書,不行嗎?”

說話間,淚珠在沙羅的眼眶裏打轉,漆黑的瞳仁像是被湍流打磨了很久的小石子一般,閃爍著平靜、透亮的光澤。她的整張臉上都浮現出六親不認的厲色,這樣的表情不像孩子,但又特別孩子氣。沙羅像是自己先受不了這份嚴厲似的,咬住嘴唇,再一次離開客廳,跑上樓梯。

“沙羅!對不起,這孩子不會說話。”

旁邊的九鬼梗子沒有去追女兒,而是再次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向我低頭道歉。

冷不防被一個素不相識的小孩稱為“幽靈”,隻要是個有正常感情的人,都會覺得硌硬吧。可是,我仍舊無法克製住內心的興奮。沒錯,在這個家裏,我就像一個已經死掉的女人的幽靈。隻是存在於這裏,就足以擾亂這家人的感情,令他們驚訝、欣慰、恐懼、憤怒。如果給這個幽靈紙筆和電腦的話,她究竟會寫出什麽樣的文章呢?被一股熱望驅使著,我想要立刻找個沒人的地方,從頭開始分析這個罕見的場景,並重新架構故事。

我起身表示“時間不早了”,九鬼梗子卻仍舊垂著頭,沒有吱聲。等待片刻,依然沒見她抬頭,我便再次低下頭,說了句“那我就告辭了”,作勢離開客廳。我都走到玄關了,九鬼梗子依然沒有追上來。我莫名有些生氣,用就連二樓的沙羅都能聽到的聲音,大聲道了句“打擾了”,走出房門。

反手關門的一刹那,鼻腔裏突然飄來絡石花清甜的香氣。啊,這是多麽富含暗示的一刻!我鬥誌昂揚地踏上通往院門的小道,沒走兩步,身後就傳來一聲:“等一下!”玄關的門開了,九鬼梗子蹬著拖鞋,步履踉蹌地追出來。

“隻要我付錢,就可以請你代筆嗎?”

“啊?”

我的手臂被抓住,隔著對襟毛衣都能感受到灼熱的溫度。

“就是剛剛聊的那件事。隻要我付錢,就能請你寫我姐姐的故事嗎?”

我有些難以置信,九鬼梗子的眼神卻是認真的。

“被那孩子搶先說出來,我一時沒忍住,訓斥了她……可是,其實我也有同樣的想法……我想拜托你的正是這件事。請老師寫一寫我姐姐的故事吧,隻在我們家庭內部傳閱。我也不知道市場價如何,你盡管提,我可以按照你的報價支付稿酬。”

我不知所措地怔在原地。“你盡管提”,也總該有個範圍吧?讓我盡管提……我倒是希望能有個人幫我提呢。雖然我剛剛忍不住做了個“雇傭小說家”的美夢,可是,如今已經是21世紀,為了金錢放棄創作的自由,豈不有悖於作家的職業道德嗎?

“你是說,希望我為你姐姐寫傳記?”

“嗯,是的。寫一寫姐姐的生平……雖然姐姐不是什麽偉人,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語文老師……可是對於我們而言,她是獨一無二的。我希望把姐姐一生的故事,永遠放在我們身邊,隨時可以觸摸到。”

“可是,應該有職業代筆人之類的吧。我還不能妄稱作家,又是個沒用的新人,不敢保證自己寫的東西能達到你的預期……”

“不會的,老師你就答應吧。我有種感覺,今天就是姐姐把你送到我們身邊的。老師,你是天堂的姐姐送給我和沙羅的禮物呀!”

視野的一隅似乎有東西在動。我抬頭望去,發現九鬼沙羅正透過二樓窗簾的縫隙,俯視著我們。我無來由地感到一陣頭暈目眩。小孩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已經到手的禮物的。我果然徹底錯過了逃走的時機。

正在我覺得四肢無力時,環保袋中突然響起電話鈴聲。九鬼梗子如夢初醒,一言不發地鬆開了我的手腕。我掏出手機,看見屏幕上顯示著雪生的名字。他不是去開羅出差了嗎?

“你人呢?”

剛接通,手機裏就傳來無奈的聲音。我轉過身,背對九鬼梗子,用手攏住傳聲筒。

“雪生,你回來了?你現在在哪兒?”

“路上。”

“路上?哪兒的路上?”

“你家門口的路上。”

“你怎麽跑那兒去了?”

“你又是跑哪兒去了?!”

“我不在家呀,今天我的行程很滿的。”

我回頭看了一眼九鬼梗子,發現她像是在祈禱似的,雙手在連衣裙的胸口處交握,嘴裏念念有詞。

“你幾分鍾能回來?要不我進去等你?”

“也行……”

“你還要幾分鍾?”

“幾分鍾可回不去。”

我沒聽完雪生的牢騷,就掛斷電話。就在這時,門前的街道上駛過一輛深藍色的大奔馳,開進了被丹桂樹隔開的鄰棟建築一樓的車庫。

“啊,是我老公。”九鬼梗子發出今天最開朗的聲音。

我以為的鄰居家的那棟建築,其實是九鬼家的雙層車庫。不愧是有錢人呀。我正心猿意馬時,丹桂樹後走出一個高大威猛的男人。他身上簇新筆挺的西裝與那輛奔馳一樣,也是深藍色的。和那張海灘照上的丈夫是同一個人,但本人比照片上耀眼、英俊了十倍。相較於高大魁梧的體格,他的臉上卻殘留著一絲稚氣,和不是羅伯特·雷德福而是萊昂納多[15]飾演的蓋茨比很像。不,感覺更像在《心之全蝕》中扮演蘭波的二十來歲的萊昂納多,隻是年紀大了一些……就在我心旌搖**的時候,男人笑著朝妻子走了過來。我的心為那笑容不受控地突突直跳。與我預測的一樣,這家的男主人看見我的臉以後,也露出驚愕的表情,凝固在原地。

“怎麽樣,大吃一驚吧?”九鬼梗子轉向丈夫,用得意揚揚的口吻道,“跟百合很像吧?是我把她找來的。”

九鬼梗子的丈夫臉上浮著僵硬的笑容,但是下頜仍舊繃得緊緊的,一言未發。

“這位是園州律小姐。這麽介紹估計你也不認識吧?她的筆名是鈴木嘉子,還記得嗎?就是那位寫瓜崽繪本的老師。今天老師親切地來咱們家做客了。老師,這是我老公青磁。”

“你好。”

見麵不過幾秒鍾,我就已經完全被九鬼青磁迷住了。身為被迷住的一方,當然有權利毫不客氣地盯著他端正的臉瞧了。他的表情雖然僵硬,但無論是眼梢的紋路,還是鼻子下方的人中窩,都是那樣英俊、協調。這是一張罕見的爽朗、俊秀、完美無瑕的臉!通過軀幹與那張臉相連的手朝我遞過來,我忙忘乎所以地握上去。

“啊啊,嚇我一跳。我還以為百合回來了呢。”

與紳士的外表不符,九鬼青磁的聲音比我想象中更清亮。鬆開手後,他往後退了一步,再次露出讓我小鹿亂撞的溫煦笑容。

“老師,剛剛說的那件事,你能考慮一下嗎?”

“啊?”

我的眼睛一直在俊美的九鬼青磁身上,竟然暫時忘記他妻子還在旁邊了。

“就是剛剛提到的,給我姐姐寫書的事。”

“啊,哦……”

“過幾天我能再聯係你嗎?”

“聯係……哦,好……”

“那就拜托你了。”

九鬼梗子緊緊地攥住那隻還殘留著她丈夫體溫的手,另一隻手輕輕地扶在我的後背上,若無其事地將我送到大門口。

出門以後,我越過攀爬著絡石的圍牆,往身後回望。隻見九鬼夫婦依偎在一起,正在朝我揮手。二人都身姿纖細,體態優美,像是從莫奈的風景畫中摳出來的一樣,是對無可挑剔的俊男靚女。

這對夫婦的女兒正站在二樓窗畔,將長長的麻花辮像圍巾一樣,一圈又一圈地繞在脖子上。九鬼沙羅沒有看正準備離開的我,而是望著更遠的某處。

我在被窩裏,將到此為止的事講給雪生聽。

“這故事真夠長的。”雪生翻了個身,說,“基本上我都無所謂啦,不過,她老公真的像迪卡普裏奧?”

“騙你幹什麽?我一不留神都小鹿亂撞了。”

“我對迪卡普裏奧不熟。”

“年輕時候的萊昂納多,簡直像神賜的禮物一樣光彩奪目!他演的電影我全都看過!”

“你這是變相在誇那位丈夫光彩奪目嗎?”

“某種角度上是的。”

聽到這裏,雪生一骨碌坐起來,雙手捧住我的臉,全方位地仔細觀察了一會兒。

“你這張臉倒是黯淡無光呢。”

我有些無語,雪生卻逐漸加重雙手的力道。平時不會被壓迫的部位被壓迫的感覺,令我興奮起來。雪生也察覺到了。他的動作變得比剛剛更誇張、更凶猛。我們糾纏在一起,又啃又舔,在各種各樣的部位,弄出各種各樣的聲響,仗著年輕酣暢淋漓地**。全情投入的時候,我感覺自己變成了超級球似的彈跳物體,被扔來扔去,那感覺實在是美妙得難以言喻。肆意折騰了一場,兩個人都精疲力竭,在狹窄的**攤開手腳,開始爭論該由誰去拿冰箱裏的水。結果,我猜拳時出了剪刀,輸掉了比賽。

我和雪生的孽緣始於學生時代。從以前開始,我們就都不怎麽關心對方的私生活,隻會在彼此方便的時候,一起找些樂子。我喜歡這種省心的關係。雪生在影視製作公司上班,經常會被派去國外出差,有時一兩個月都回不來。上個月,他去坦桑尼亞拍一部老人護理機構的紀錄片,回來後送了我一個帶長頸鹿圖案的軟木塞。據說這次去埃及出差,除雪生以外的攝影組全員重度食物中毒,無法開工,所以下個月還要再去一次。再下個月,雪生就要首次步入婚姻的殿堂了。不過,我既沒有收到結婚請柬,也不認識他的結婚對象,隻聽說對方是郊區某房產公司老板的獨生女、學生時代是越野賽選手什麽的。

我對著兩升裝的礦泉水瓶,猛灌了幾口水,然後蹲在敞著門的冰箱前,感受了一會兒冷氣。今天與那家人的邂逅,我該怎麽處理才好呢?我原本並不期待有什麽後續。可是,雪生除了**以外,對我的生活漠不關心,不能指望他對九鬼家的古怪委托給出什麽實在的建議。至於今後的謀生之道,我也必須自己拿主意。

腦子裏亂哄哄的,眼前驟然又浮現出從丹桂樹後走出來的那張俊美的臉。我趁著餘韻尚存,盡量回憶了一下細節,可是,卻再也喚不醒那份怦然心動的感覺。或許是我把性欲一股腦兒地發泄在了雪生身上的緣故吧。這是不是意味著,被他的氣質與微笑強烈撼動的感覺,其實是性欲的表現呢?啊,好想跟繭子聊一聊呀。我是應該為了治愈與我素不相識的母女的失落感,而去體驗新戈利亞德金的苦惱呢?還是應該為自己對從丹桂樹後走出來的美男子抱有情欲,而感到羞愧呢?我這個人遲鈍如驢,毫無判斷力,所以遇到無所謂的事,便都想讓繭子替我做決定。

“快把水拿過來!”

聽見雪生在**發出怒吼,我“嘿咻”一聲站起來,拿著喝過的礦泉水走過去。

“雪生,如果出現了一個跟我長得一模一樣的人,你會怎麽做?”

“啊?說啥呢?”

“就是打個比方,要是你在路上突然遇到一個跟我一模一樣的人,會怎麽做?”

“那女的跟律是兩個人嗎?”

雪生咕嘟咕嘟喝完水,將空的礦泉水瓶塞到我站立的大腿間。我把礦泉水瓶往地板上一放,爬到他旁邊躺好。

“沒錯,是兩個人。不過,我們外表一樣,內在估計也差不多吧。”

“要是和她處得好的話,我應該沒什麽不情願的吧。要是出了一個你的‘新係列’,我還挺有征服欲的。”

“這問題真老套。同一個人就不能有兩個嗎?”

“在費奧多爾的《雙重人格》裏……”

“費奧多爾是誰啊?”

“費奧多爾·米哈伊洛維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啊。”

“在費奧多爾的《雙重人格》裏,新的那個讓舊的那個替自己付了十個油炸包的錢。不光如此,他還害舊的那個被炒了魷魚,日子過得越來越慘。因為這亂七八糟的狀況,舊的那個整個人都變得神經兮兮的,最後好像還被送進了精神病院。”

“換成是我,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我會居中斡旋,讓舊律和新律友好相處。”

“雪生倒是挺劃算的,我卻必須跟另一個人分享雪生,太虧了。”

“你也找個跟我一樣的人唄。你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嗎?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有三個分身。隻要認真找,說不定在附近就能找著一個。”

“今天我興許就是遇到了我的一個分身呢,不過她已經死掉了。”

“死掉了的話還叫什麽分身?要是連死人都包含的話,一模一樣的人何止三個。”

“是這樣嗎……”

“就算這世上有好幾個一樣的人,充其量也隻是七十五億分之二或者三的概率吧。反過來想想,雙胞胎、三胞胎不也多得是嗎?這在現實生活中根本就不是問題。倒是核武器啦、溫室效應導致的南極冰川融化啦,才是地球亟待解決的棘手問題。與這些相比,和自己一模一樣的人這種事,都算得上是暖心故事了。”

“可要是把南極的冰川暖化了的話,住在那裏的帝企鵝……”

“餓死了,你想不想吃油炸包?”

“想。”

“不知道達美樂比薩還賣不賣。”

雪生伸手撈起地板上的蘋果手機,劃開屏幕,點開了達美樂比薩的應用程序。

後來,我們就趴在**,臉挨著臉,在黑暗中看起了各式各樣、閃閃發光的比薩。

[12] 日本九月第三個星期一為敬老節,和秋分連在一起,會有五天左右的小長假。

[13] 日本也沿用中國的幹支紀年法。酉年即雞年。

[14] 即ghostwriter,意思是代筆人,直譯為“幽靈作家”。

[15] 美國男演員萊昂納多·迪卡普裏奧。——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