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吉兆蜂

今年夏天一定會發生超棒的事。這個猝不及防的預感襲上心頭,將我從睡夢中驚醒。

這是一個五月的清晨。我踢開被子,跳下床,將房間裏唯一一扇窗徹底打開。窗外正飄著蒙蒙細雨。對麵有一小片墓地,稍遠處佇立著一排排獨棟民宅,更遠處則是一幢幢巍峨聳立的分售公寓樓[1],仿佛是統轄著這片生活區的總本山[2]。與昨天、前天,乃至六年前剛搬來的時候相比,窗外的景色一直都是老樣子……誠然,無論是墓碑前供奉的鮮花的色彩,還是庭院裏景觀樹的茂密程度,確實都在日複一日地變化著,但整體的感覺卻始終如一,巋然不動。

每當我叉腿站立,眺望遠方,就會有股力量不由自主地從**的腳底湧上來。窗外這些不起眼的日常景物,比任何事物都更能鼓舞我。住宅區上空灰蒙蒙一片,像是覆蓋著一層毛氈,家家戶戶的屋頂都被打濕了,遠方隱約傳來救護車的鳴笛聲。今早是個五月裏罕見的陰天。不過,大概是因為夢醒時分的那個預感,我竟由衷地覺得,這特殊的陰沉天氣,也是我即將迎來好運的征兆。今年春天我剛滿二十四歲,沒有病痛,沒有工作,也沒有關於未來一個月的任何安排。心裏莫名躁動,我迫不及待地披上雨衣,踏著我擅長的查爾斯頓舞步[3]飛奔出家門。

雨霧撲麵,剛拐過街角,便有一隻正在與路緣石玩耍的可卡犬,朝我齜牙咧嘴地狂吠起來。每次狹路相逢,我都情不自禁地想要衝上去,用力地擁抱這個毛茸茸的小家夥。然而,令人傷心的是,狗狗似乎將我視為天敵。

“喬爾!停下!”

女主人連聲道歉,試圖將好鬥的愛犬拉走。不討貓狗喜歡的家夥,可比不討人類喜歡的家夥可憐多了。哪怕被拽住狗鏈,喬爾依然使勁兒抖了抖被雨水淋透的毛發,奮力將水珠甩向我這個可憐的“天敵”。不過,用不著沮喪。等我將來回顧這一天的時候,一定會發現,就連這樣的屈辱都是上天給我的暗示。喬爾,遲早有一天,我會拎著點心盒去拜訪你的小窩,將此刻無法表達的謝意加倍奉上。

一抬頭,隻見家家戶戶的庭院裏與圍牆上,全都盛放著五月的玫瑰。在叢叢玫瑰的牽引之下,我於清晨的巷陌中曲折前行,像是要將尚處酣睡的居民們的夢境碎片縫起來似的。這一帶的獨棟民宅,無論是新房子,還是舊房子,都附帶一個小庭院。主人精心養育的時令鮮花,令過往行人覺得賞心悅目。來到城裏後,最令我驚訝的不是人擠人的電車,不是汙濁的空氣,也不是街頭的廣播宣傳車,而是這些玫瑰。它們把這個季節的住宅區,變成了人們展示生活情趣的博覽會。

在我長大的鄉下,沒有誰的腦子裏會冒出有計劃地裝飾庭院的念頭。庭院不過是小孩子挖坑、埋土、堆山、撒尿的地方罷了;而這般亂糟糟的環境,也為頑強繁殖的雜草、昆蟲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物種提供了居所。可是,城裏人的家,尤其是我這些鄰居的家卻不一樣。他們會精心打理、維護自己的庭院,還會把成果毫不吝嗇地分享給過路的陌生人。粉玫瑰、紅玫瑰、白玫瑰、黃玫瑰、重瓣玫瑰、多頭玫瑰……盛開在家家戶戶庭院裏的玫瑰,將這些居民們形形色色的愛意,原原本本地呈現了出來。猶如把靈魂中至善至美的部分,單獨掛在庭前展示一樣;連我這樣的窮人,也能不花一分錢,就盡情地欣賞。城裏人就是大方。

不過,如果不小心沉醉於這種即興的人類之愛中,總有一天會遭到植物們的瘋狂報複吧。蕨類植物早在智人誕生好幾億年前,就已經存在於遠古的地球上了。想想那漫長的歲月,我們人類簡直就像隨便闖入別人家裏的不速之客。即便踏上這片土地後,隨心所欲,縱情享樂,但我們也從來不曾真正擁有這顆星球。這片住宅區也一樣。隻要往連通著家家戶戶的那些算不上路的地方瞧瞧,八成能瞧見一些蕨類植物正在侵蝕柏油,也不知道它們是從哪裏冒出來的。這些不會講話的房東,無拘無束、無邊無際地向外擴張,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它們就會對我們說:“好啦,參觀到此結束。”把我們從這顆星球上轟出去,然後反鎖房門。

在我漫無目的地晃**的時候,雨既沒有變大的跡象,也沒有變小的跡象,宛如看不見的獸毛一樣,搔著我的鼻尖。

欣賞完住宅區裏的玫瑰,我踮起腳尖穿過爬著蕨類植物的小路,精神煥發地打道回府。洗手,摁下電腦開關,點擊桌麵左上角的圖標,一個空白頁麵跳了出來。我在上麵敲下了夢醒時分烙印在腦海中的那句話。

今年夏天一定會發生超棒的事

敲完這十三個字,我的手指驟然頓住。這個夏天一定會發生超棒的事……這個夏天一定會發生超棒的事……這個夏天一定會發生超棒的事……

夢醒時分的這一清晰預感,會化作利斧,劈開故事的蛋殼;從漫長的沉睡中蘇醒的故事,會伸出濕漉漉的雙腳,生龍活虎地落到我這寒酸的六疊[4]間裏,帶我踏上無盡的旅程。我懷揣著這樣的期待。

光標停在第十三個字——“事”的後麵,正在以秒為單位不停地閃爍,很像一道筆直的裂縫。被前方十三個字喚醒的故事,似乎就要從這裂縫中撲出來了。先出來的是腳,瞬息之間又現出濕漉漉的身形。牆壁和榻榻米的紋理,都會被從它身上抖下來的飛沫衝洗一新。而後,它就會用尾巴卷住我的腰,騰空而起。

我凝神以待。良久,終於有隻麻雀飛到了陽台上,它歪著小腦袋短促地嘰喳了兩聲,就又飛走了。

“鈴木小姐,你在休息嗎?”

正做美夢時,接到一通電話,傳來綠燈書房的東小姐的聲音。

“鈴木小姐,鈴木小姐?”

“哎!我醒著。”

“冒昧地問一下,今天三點,你能過來一趟嗎?”

“呃,今……今天嗎?”

一看時間,已經下午一點了。我碰了碰電腦的鼠標,屏幕倏然亮起,那個光標仍然在不停地閃爍。

“下個月有家地方書店要開業,希望能在開業時搞些特別的活動。事不宜遲,希望鈴木小姐能過來幫忙簽一百本書。”

“啊,好的,那我過去一趟。”

我用手指抹掉掛在嘴角的口水,又往毛巾上擦了擦,這時腦海中驟然浮現出東小姐的美甲來。她的指甲今天肯定也維持著完美的橢圓形吧,不知道指甲油是什麽顏色的。

“對了,”東小姐又迅速添加道,“還有個人也想一起來,你方便嗎?”

“還有個人?誰呀?”

“是鈴木小姐的一位忠實粉絲。她說看了你最近的電視采訪,很受觸動。”

“呃,沒搞錯吧?是那次的電視采訪嗎?”

“是不是覺得上電視也挺好的?她湊巧有位朋友認識我們社長,於是托朋友聯係到我們,說無論如何都想見見鈴木小姐,找你要個簽名……”

“她說的那個人,真的是我嗎?”

“真的是鈴木小姐呀。時間短些也沒關係。她就是想跟鈴木小姐見一麵,要個簽名。我剛剛在電話裏跟她簡單聊了幾句,是位談吐得體的女士。”

“好吧,總覺得有些難以置信……不過,承蒙對方這麽熱情……”

“啊,那我就告訴她你同意了?”

“嗯,沒問題。”

“好的,那就三點見。”

電視采訪……掛斷電話後,那段我一直努力忘掉的不快回憶,再次鮮明地浮現在眼前。

那是初春的一次采訪,采訪內容是我和一位畫家朋友合作出版的繪本。繪本出版後,朋友突然決定搬去阿姆斯特丹的藝術家公寓生活,隻好派我當代表,獨自接受采訪。那是我首次接受電視采訪。當時我擁有的最新潮、最時髦的衣服,還是去年冬季促銷時買的一件“阿尼亞斯貝”的藍色對襟毛衣。我將那件毛衣的扣子一絲不苟地係到最頂端,還跑去美容院斥巨資做了個造型。路上怕風把發型吹亂,我一直用雙手護著腦袋,神采奕奕地奔向拍攝現場。

指定的拍攝地點是一座破爛不堪的獨棟房屋,位於市中心雜居樓[5]的夾縫中。搖搖欲墜的木結構房屋與圍牆中間,生長著鬱鬱蔥蔥的雜草。室內卻完全是另一番光景。裏麵潔白整齊,空空****,一件類似家具的擺設都看不到。我東張西望,發現這棟房子原來是間茶室,是一位新銳建築家設計的。自稱主持人的男人得意揚揚地對我說:“偷偷告訴你,馬丁·斯科塞斯導演訪問日本的時候,也到這裏喝過茶哦。”

那部由我負責文字、朋友負責作畫的繪本,講的是生活在人類滅絕後的地球上的一隻小野豬瓜崽[6]的故事。有一天,瓜崽和兄弟發生口角,跑出森林,誤闖進了已經化為廢墟的無人城。它在遭到破壞的大樓、美術館和學校之間徘徊,突然聽見一個聲音。好像是曾經生活在這裏的某個人的聲音。瓜崽側耳傾聽,卻不知不覺飄到了宇宙中,聽到了生命集合體的喃喃細語:“好想回家。”

可是,那位得意揚揚的主持人,對瓜崽聽到的聲音和細語的主人是誰毫無興趣。

“鈴木小姐的一天是怎麽度過的?”

“作品完成時會給自己什麽獎勵?”

“寫不出來的時候,會做些什麽轉換情緒?”

到這個問題為止,我都鄭重其事地回答了他。

“作為一名二十來歲的新生代女作家,鈴木小姐的生活方式應該是很多年輕女孩都會感興趣的吧。”

主持人先這麽鋪墊了一句,接著問道:

“平時寫作的時候,您在服裝和妝容方麵有什麽講究嗎?”

“今後有結婚生子的打算嗎?”

“鈴木小姐能這麽光彩照人,一定有什麽秘訣。請您送一句話,給那些想要活得更光彩照人的同齡女孩吧。”

我的回答愈發冷淡、簡短。於是,主持人道:“請配合我們拍一個翻書的鏡頭。”說著,就將繪本塞進我手裏。

“請坐到那邊的椅子裏,自然地翻開書。別那麽僵硬,笑一笑,知性中帶點嫵媚的感覺,要開朗!”

我坐進窗畔的搖椅裏,翻開繪本。可是,原本生活在繪本中的瓜崽,在這個白色的房間裏,卻消失得無影無蹤。在廢墟中徘徊的我的瓜崽,什麽時候想過化妝和結婚生子的事呢?女性光彩照人的秘訣?我又不是螢火蟲,從出生到現在,還一次都沒有發過光呢。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一直在腹誹,翻頁的動作似乎不太優雅。

“嘴角上揚!下巴後縮!身體側一側!別那麽緊繃!後背挺直!放鬆!”主持人不停地指導我擺姿勢。為了拍到他滿意的鏡頭,足足耗去了半個多小時。

三天後,這段采訪在晚間新聞節目的文化欄目中播出了。我已經做好了嫌棄自己的思想準備,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映在電視畫麵中的我,居然一直笑容可掬。或許跟采用最新的磨皮技術,就可以將臉上的色斑和皺紋都磨去一樣,隻要采用最新的影像技術,就可以對說話的人進行美顏,連表情都可以修飾得更漂亮。提問進入後半程以後,興許是我的臉已經垮到無法調整了吧,播映畫麵由作者的形象切換成了繪本的內容。而我那經過柔化處理的聲音,此刻也與畫麵重合在一起:“不是那樣的……”“我不清楚……”整個采訪是以作品中瓜崽的一句台詞收尾的。那句台詞,卻被當成我“光彩照人的秘訣”,由一個陌生的女聲念出來,簡直莫名其妙。

也就是說,那次的電視采訪,是徹頭徹尾的虛假采訪。馬丁·斯科塞斯導演去那裏喝過茶的事,也絕對是捏造的。

所以,我完全猜不透,等會兒要來見我的那個女人,說她看到那天的采訪很受觸動,究竟是被我的哪句話觸動了。換個角度想想,能被那謊話連篇的采訪輕易觸動的人,不足以信任。本能告訴我要保持警惕。然而,聽說有人是自己的忠實粉絲,還是讓我激動不已,這或許也是人之常情吧。無論契機是什麽,對方既然能讀懂我的書,並且欣賞我的書,不管她是何方神聖,肯定是我的朋友。所以,直到出發前一秒,我都在專心致誌地對付藍色對襟毛衣上的毛球。

綠燈書房地下室的小房間,正方形的桌子上,堆放著稍後要送去書店的繪本。十本一摞,一共十摞。

我在扉頁簽上名,交給身邊的東小姐。她將一張八裁大小的白色和紙[7]夾進去,合上以後,再按照十冊一摞堆好。這家下個月要開業的書店名叫“豬熊”。據說店主為了紀念開業,決定收集一些關於野豬和熊的書來賣。世上就是存在一些有奇思妙想的人。

在東小姐指定的空白處,我不停地簽上已經寫了無數次,卻仍然沒寫習慣的四個字。鈴木嘉子、鈴木嘉子、鈴木嘉子……簽名用的是楷體字,跟我做試卷、填寫會員卡申請表時用的字體沒兩樣。可是,這個名字卻並不是我自己的名字,而是九年前去世的奶奶的名字。

“你這麽擅長讀書,長大了就去寫書吧。”這句話我從小聽到大。奶奶最愛讀的書是潤一郎[8]譯的《源氏物語》。身為長孫女的我剛識字,就被迫讀起了所有漢字上都標有注音假名的“若紫”一卷。我從小就隱隱約約意識到,其實是奶奶自己想要寫書。所以,第一篇小說完成時,我便擅自借用了她老人家的名字。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用本名。因為,父母給我取的名字太像虛構的了,我擔心用這樣的名字,反倒會衝淡自己好不容易完成的作品的虛構性。

“還有一半,加油呀。”

身側的東小姐鼓勵我。

有了我這個寂寂無名的新人作家的簽名,這部繪本就能大賣嗎?我絲毫不這麽認為。可是,據說像這樣的簽名書,一旦送到書店,出版商就概不接受退貨,這是業內的規矩。

“累了的話可以休息一下。”

“沒關係。”

我的手不停地簽著名。挺難得的機會,我不想機械地完成任務,而是希望每個字裏都能夠傾注誠意。不過,“鈴木嘉子”這個名字,怎麽看都是奶奶的名字,我有些找不到感覺。自報家門是人與人交往時的基本禮儀。在這部誠心誠意完成的作品上麵,光明正大地簽一個假名字,這樣的行為對於我自己、這部作品、讀者以及所有參與這本書的工作人員而言,會不會既無禮又傲慢?越是想要盡心地寫好每一筆、每一畫,越是能感覺到從文字的山穀裏傳來的回音在說:“你這個騙子。”奶奶的聲音也交織其間。不,幾乎隻有奶奶的聲音。……你這丫頭居然擅自使用奶奶的名字……要是別人以為我還活著怎麽辦……有瞎寫的工夫,還不如去讀《源氏物語》……

終於隻剩下最後一摞書了。這時,東小姐的手機突然響了,來電鈴聲是《英雄波蘭舞曲》。她今天的美甲是蛋奶布丁加奶糖色,看起來惹人垂涎。

“啊,她好像到了。”

“是那位粉絲嗎?”

“喂,你好。”東小姐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就一手拿著手機走出房間。

我繼續未完成的工作。隻剩下自己以後,不知怎的,我的字跡陡然變得狂放、大膽起來。我甚至想,在某本書上簽一個本名也未嚐不可。簽名書會被裹上塑封擺到書店裏,所以,不明真相的讀者買回家一看,恐怕會大吃一驚吧。“這究竟是誰的名字?”讀者怒氣衝衝地回到書店,把書摔到收銀台上。收銀員卻低頭道歉:“您買的是簽名本,恕不退換。”讀者更加來氣,跑到附近的舊書店,再次把這本書摔到收銀台上。經舊書店老板鑒定,這簽名不過是塗鴉罷了(當然了,簽的又不是封麵上的作者名),所以,這本書就隻值原價的十分之一。事情發展到這裏,讀者應該已經怒不可遏了,心想:“必須盡快斬斷這一連串黴運!”於是,他便按照老板的報價,用一盒雜糧點心的價格賣掉了這本書,然後握著這些零錢,走進隔壁便利店的零食區,從最下層拿起一盒雜糧點心,放到收銀台上。在他用手裏的零錢結賬的一刹那,驟然響起低沉且不祥的轟鳴聲,天地仿佛都要被徹底撕裂。幾分鍾後,包括便利店在內,方圓幾百公裏都會化為廢墟……

被他或她賣到舊書店的我的瓜崽,便是生活在這樣的世界。

“不好意思,我回來了。”

東小姐回來的時候,我已經簽完了全部繪本,正幻想著化為齏粉的雜糧點心的事。

“這位就是鈴木小姐。”

東小姐笑眯眯地向身後的女人介紹我。從進入房間的那刻起,她就一直在看我,目光簡直像是釘在了我臉上。

“這位是鈴木小姐的粉絲,九鬼女士。”

“嗯?KUKI[9]女士?”

“就是‘九隻鬼’的九鬼。”

“啊,厲害,好酷的名字……”我笑眯眯地跟她打招呼,“你好。”

對方卻無動於衷。她的雙眸眨動了一下,眼睛好似瞪大了一圈。

“九鬼女士在電視上看到鈴木小姐……”

東小姐在一旁重複了一遍電話裏的那套說辭。被介紹為“九鬼”的女人,依舊沉默且固執地凝視著我。她目不轉睛地看了我良久,眸子裏突然盈滿淚水。

“哎呀,九鬼女士……”

東小姐微笑著攬了一下她的肩。可是,她的眸中卻明顯浮現出戒備之色。

“好了,請鈴木小姐簽個名吧。”東小姐說著,伸手將她抱在懷裏的繪本搶過來,放到桌上,“當然,你的名字也必須附上,請在這裏把全名寫下來吧。”

她在東小姐遞來的白紙上,用顫抖的手寫下自己的名字—— 九鬼梗子。我在繪本扉頁上鄭重地抄下這個名字,接著今天第一百零一次簽上奶奶的名字。

“簽好了,請拿好。”

我把繪本遞過去,九鬼梗子的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我從來沒有見過這麽奇怪的哭法。眼淚的量幾乎相當於號啕大哭了,喉間卻完全沒有溢出嗚咽。

如果忽略這莫名其妙的眼淚,九鬼梗子那光滑端正的額頭、勻稱協調的眉毛,其實都散發著謹慎、聰慧的氣質。她身上的襯衫(從光澤度來看,是毫無雜質的絲綢)、珍珠項鏈和手提包,也都低調中透著奢華,能讓人感受到她家境的優渥。柔軟寬鬆的襯衫領口處,別著一枚小巧的粉色胸針。仔細一瞧,是玫瑰花的形狀。

說實話,我本來以為她會是更年長、聲音更洪亮、個性更強勢的女性。畢竟她一說想見我,就立刻通過人脈風風火火地找來了。我已經做好心理準備,說不定她一見到我,就會向我推銷什麽物品,或者勸我加入某個組織。

望著麵前默默流淚的九鬼梗子,我有些慚愧。

“謝謝你閱讀我的書。”

這是我的心裏話。她特意跑來見我,在我麵前無聲地流淚,令我有些開心。僅僅因為喜歡我寫的這個故事,她隻是站在我的麵前就如此感動。

我放下書,想和九鬼梗子握個手,朝她走近一步。伸出右手後,我有些心潮澎湃。她的手提包卻突然掉在地上。

下一刻,九鬼梗子猝不及防地伸出雙臂,將我用力抱進懷裏。

“哎喲,這是……”東小姐發出一聲驚歎。

我條件反射地想要逃離。可是,九鬼梗子外表看著纖細,手臂卻很有勁兒。自她的頸間飄來一股棉花糖般的甜香。

我泄掉渾身力氣,乖乖地接受了她的擁抱。因為,她是我的讀者嘛。而那枚別在她領口的粉玫瑰,也像是宣誓自己的存在一樣,狠狠地嵌進我的鎖骨窩裏。

那天晚上,我在丸之內的商務區,一邊等繭子下班,一邊想著這位有生以來第一位喜愛我的讀者,心裏千頭萬緒。

兩年前獲得文藝雜誌的新人獎時,我曾以為,作者隻要發表了作品,就會被不容分說地扔進評論的旋渦裏,接受辛辣且巨細無遺的評價。可是,我寫的作品—— 一位少女深信自己是披著人類外皮的古代魚類,千方百計地設法重返上古海洋的故事—— 卻連嬰兒發旋大小的旋渦都沒能掀起。豈止如此,世界上好像根本沒有人注意到這篇作品。按照編輯的話來說,我的出道作太短了,還達不到出版的字數。不是作品質量的問題,而是字數的問題,所以,為了湊成一本書該有的厚度,我必須盡快創作下一篇作品。第一篇作品耗時一年,下一篇估計也會花費差不多或者更多的時間吧。可是,如今兩年過去了,我卻一直像今天早上那樣,寫了又刪,刪了又寫,反反複複,沒個盡頭。

渾渾噩噩的日子過得久了,我的自信開始動搖。我真的能成為小說家嗎?我會不會隻是平凡的芸芸眾生的一員,偶然間靈感乍現,才完成了一篇“還算有新意,但是達不到出版字數”的作品呢?……我疑神疑鬼,磨磨蹭蹭,卻又不舍得放棄,期待有朝一日能將這一空白填滿。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半年前,我接到了繪本創作的邀請。那時,已是一名成功的繪本作家的大學好友,推薦我來負責繪本的文字部分。

在撰寫繪本故事的一個月裏,也不知是什麽緣故,我竟如魚得水般渾身是勁兒,完全沉浸在了瓜崽的故事中。當時為瓜崽所寫的文字,是後來保留在繪本中的百倍之餘。拿到製作完成的繪本的那一刻,雖然有些晚了,但我終於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了。古代魚類的故事可有可無,為孩子們創作繪本才是我的天職。可是,在告別了瓜崽,準備寫鱷魚姐妹的童話時,我卻再次停滯不前。鱷魚姐妹沒能像瓜崽一樣,在文字中活下來。文字堆砌得越多,鱷魚姐妹鱗片上的水分就流失得越快,仿佛正在從電腦的白色畫麵中撲簌簌地剝落。我苦苦奮戰了一個月左右,某天早上一睜開眼,發現鱷魚姐妹徹底消失了。哪怕我想寫,也無處尋覓她們的身影。所以,我隻是偶然間靈感乍現,才完成了一篇“還算有新意,但是達不到出版字數”的作品和瓜崽的故事吧。這樣的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但是,九鬼梗子出現了。一個喜歡我的書,在我麵前激動得淚流滿麵的人。我原本打算聽天由命,不再難為自己。可是,這個人的出現卻強行奪走了我坐以待斃的椅子,讓我失去了頹廢的念頭。原來我創作出來的東西,還是有人需要的呀。我產生了這樣的錯覺。雖然這樣想很自戀,可卻令我感到愉快。這兩年,我一篇小說都沒寫,卻盼著自己有朝一日能夠一鳴驚人。這樣孤芳自賞,不知是因為我太年輕了,還是因為我天生厚臉皮。總之,能維持這份火熱的自戀,是因為我心裏還有盼頭。那個盼頭就像是埋在地下的岩漿,什麽時候心裏的熱情冷卻了,隻要用腳尖從腳底下鏟一點土就行。

我漫不經心地抬頭,正好瞧見我那位漂亮的朋友從寫字樓裏走出來。她身上是一條剪裁合體的小禮裙,裙擺翩躚飛揚。

“繭子!”

繭子頓住腳,迅速用批判的目光,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為了搭配身上的藍色對襟毛衣,我穿了條褐色半身裙。她盯著這條裙子,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你這條裙子,跟被踩過的瓦楞紙箱一樣。”

繭子在國際秘書派遣機構的總部工作。用她本人的話講,她是秘書中的秘書。她的穿著總是精致時尚、無可挑剔。她還會靠化妝適度地淡化與生俱來的美貌,臉上永遠掛著無懈可擊的笑容。我跟她相識於高中時代,可謂是老交情了。不過,她是在國外長大的,我的童年時代則跟農田裏的取草蟲比較有共鳴。所以,從一開始,無論是外表還是內在,我倆都毫無共同點。但除了繭子以外,我也找不到更情投意合的朋友,是以隻能纏著越長大越精致的繭子。想見她的時候,也會像現在這樣埋伏她。

“今天我去簽書了,剛回來。”

幾年前,繭子去紐約旅行時,給我帶了一隻寫著“I ? NY”[10]的白色環保手提袋。後來,它成了我最常用的手提袋,走到哪兒就拎到哪兒。我將它打開條縫兒,給繭子瞧了眼裏麵的瓜崽繪本,她卻毫不掩飾地皺起眉頭。她是第一個收到我贈書的朋友。不過,前幾天親戚家的小孩去她那裏玩時,她將那本書給了出去。今天我絕對要讓她再收下一本。隻要一想到老朋友家的書架上、電視櫃裏乃至廚房的煎鍋下,都放著自己的書,我的心就會被無與倫比的喜悅包裹住。

“哦,是嗎?”繭子毫不猶豫地往車站走去。她的背影散發著強烈的懷舊信息素,隻對我這個老朋友有效力。

“等等我呀,先去吃飯吧。”

“不要。”

“算我求你。你要是不陪我吃飯,我會死的。”

“那就去死。”

“拜托,拜托。我保證三十分鍾內吃完,就一會兒。”

“那你說說,吃什麽?”

“吃什麽呢,我想想,要不去吃意大利麵……”

“隻有你想吃吧?還有,‘要不’是什麽意思?”

“啊,我是問你要不要去吃意大利麵……不,就去吃意大利麵。”

“吃意大利麵,也行吧。”

我們走進狹長雜居樓的負一層,去那家常去的意大利麵餐廳,點了兩大份海鮮番茄醬意麵。熱乎乎的蝦夷扇貝裹著香味濃鬱的番茄醬,剛一入口,便有一股活著的真實感湧上來。小說難產的事先放在一邊吧,以後我也會好好活著,比每個人都要活得更久,更厚顏無恥,更頑強,一直活到世界末日給人瞧瞧!

“這個送你。”

吃過飯,我把繪本遞出去。繭子當即搖頭:“之前不是送過了嗎?”

“可你不是送給小朋友了嗎?”

“是啊。”

“這本是給繭子本人的,你就收下吧。”

“我今天包裏裝不下,下次吧。”

“那你把手提袋一起拎走,下次再還我。”

“你那破袋子,我可不想拎。”

我把繪本放在餐具之間,向對麵推過去。繭子垂下濃密如扇的纖長睫毛,再次不厭其煩地發出重複了無數遍的牢騷。我的耳朵都快聽出繭子,不,是快聽出血泡了。

“真搞不懂,為什麽事到如今你還在用別人的名字?你這個人太草率了!”

我戶籍上的姓是園州,名字是律。不言而喻,我的生日正是三月十四日。因為這個名字,我從小到大沒少被人嘲笑。為了震懾那些淘氣孩子,我發憤圖強,背下了圓周率小數點後的一百位數,直至現在也能輕而易舉地背出五十幾位。

第一篇小說確定要發表時,繭子強烈主張,一定要用這個很有虛構色彩的本名。我卻擔心,這個選擇會不會對我今後的一係列作品造成負麵影響。繭子說:“如果你寫的小說,僅僅因為作者的名字就會喪失力量,說明它是遠遠算不上藝術的冒牌貨。如果你想要通過文章接近真相,又為什麽要偽裝自己,躲在一個假名背後呢?”

誠然,繭子的主張有一定的道理。可是,其實我擔心的、羞愧的、想要盡量隱藏的,並不是名字,而是從我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令人厭惡的氣味。那是令我束手無策的冒牌貨的味道,是模仿活人的氣味。從很早以前開始,我就感覺到自己身上有一股難以言喻的異味。像是體臭一樣,無論是我口中吐出的語言,還是手指敲下的詞句,全都散發著這種氣息。哪怕我能夠像使用除臭噴霧一樣,靈活地應用修辭學或者各種詞匯,也無法將其根除。我苦惱萬分,卻無計可施。一旦意識到了它的存在,我的思維便困囿於其中,隻能在這種異味當中發展想法。

我這樣一個幸運地完成一篇小說,在社會上掛出作家招牌的人,究竟該不該破釜沉舟,徹底破壞異味的源頭,用仿佛處在無菌室裏一般的潔淨肉體,去追逐世界的真相呢?還是說,我應該索性將錯就錯,讓這個源頭繼續發酵,期待著有朝一日從中孕育出真相?無論如何,都會是一場看不到盡頭的持久戰。不過,聽說我小時候,奶奶認識的一個算命先生一看到我的臉就說:“這丫頭一副早夭的麵相。”所以未來的我極有可能半途而廢、碌碌終生。

這種周而複始的糾結,日漸蠶食著我的自尊心。所以,繭子關於署名的主張,直接插進我內心最需要治愈的部分。見我沉默,繭子道:“你就是這樣的人,總是想要掩飾真正的自己……”接著,她又老調重彈,念叨起了我以前把頭發染成銀色、沉迷於哥特風妝容的事。這卻讓我鬆了口氣。沉浸在已經模糊的過去的恥辱中,就可以把真正的恥辱藏起來了。

於是,在這段對話發生的第二天,我決定在網上做一次筆畫占卜,用奶奶的名字,而不是自己的本名。

“你就是這樣的人,總是想要掩飾真正的自己……”

今天,當我再次被目光銳利的繭子念叨時,為了找回聊天的主動權,我決定吹個剛出爐、還熱乎著的牛皮。

“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

“誰呀?我怎麽知道?”

“是粉絲!我見到了一個自稱我粉絲的人。”

“粉絲?哦,你居然有粉絲?”

“我也很驚訝。她說在電視上看到我最近的采訪,就去買我的書了。”

“采訪?就是前陣子那個假到家的采訪?”

關於那次采訪,繭子同樣憤慨。播出第二天,她打電話給我,發表了一通義憤填膺的講話:“我剛剛看了錄像,笑死了。簡直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問的都是什麽破問題?還有你,也不知道反駁回去,在那裏傻笑什麽?真讓人難以置信。我以前總是說你傻,但都是開玩笑的,現在看來你真的是個呆瓜!”

“是啊。她說她看了那個采訪,買了我的書,變成了我的粉絲。”

“真是個怪人。”

“我本來也以為今天會見到一個怪人呢。”

“那她本人呢?”

“和我想象中完全不一樣。感覺是個氣質優雅的年輕太太。不過,她一直在哭。”

“見到你一直在哭?這能是什麽正經人?”

“可是,我覺得她是真的很感動。看到我站在她麵前,她好像特別震撼。”

“真的假的?”

“真的!相信我。要是繭子在場,一定也會被感染的。編輯東小姐後來就被感染了。”

“她多大年紀?是做什麽的?”

“不知道。不過,我感覺她應該挺有錢的,身上香香的,穿了件質感很好的絲綢襯衫。聽說她朋友的朋友是出版社的社長。”

“這樣的人為什麽會喜歡你?再說,也不至於喜極而泣吧?”

“她喜歡我的書呀。喜歡上我這個作者,又有什麽好奇怪的?最後她還猝不及防地抱了我,好久才鬆開呢。”

“什麽?”

繭子蹙起眉頭,將玻璃杯裏的水一飲而盡。男侍者立刻拎著水壺走過來,又給她添了滿滿一杯。繭子衝他嫣然一笑,他的臉肉眼可見地紅了,連給我添水都忘了,直接就返回了後廚。

“這是個危險人士吧?”

“一點也不危險,她又沒做別的。拿到簽名書以後,道了聲謝,就客客氣氣地告辭了。”

“哦。既然那麽喜歡你,她應該留下了一段美好的回憶吧。”

“對於我來說,也是畢生難忘的美好回憶。”

“挺好的嘛。”

“是啊。”

“不過,這本書我不要。”

“為什麽呀?收下吧,我都特意帶給你了。”

“我實在接受不了這個筆名。以後不能改回本名嗎?”

今天我們也就署名的問題掰扯了一番,可憐的瓜崽被我們在桌子上推來推去。

直到走出餐廳的時候,我們也沒能掰扯出一個折中方案。最終,我不顧繭子的嫌棄,跟著她跳上電車。到她家後,又不顧她的嫌棄,借用了她的浴室和睡衣。繭子跟我爭累了,鑽進了被窩。我估摸著她差不多睡著了,將環保袋裏的繪本,塞到了她的床墊底下。這下,我心裏總算舒坦了。

往沙發上一團,立刻就開始犯困。

鈴木嘉子老師:

昨天能夠見到老師,我非常開心。

沒控製住情緒,有些失態了。

今後,我也會一直支持老師。

希望近期還有機會見到老師。

九鬼梗子

第二天,我被要去上班的繭子喊醒,坐在公寓樓下的花壇沿上,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車站方向。就在這時,我收到了九鬼梗子的郵件。

好奇怪的郵件,我想。

把這封郵件轉發過來的東小姐,隻附了這麽一句:“為慎重起見,轉發給你。”九鬼梗子的郵箱地址沒有刪除。盡管對方應該並不期待我會回複,可是,經曆過地下室的擁抱,我不光把九鬼梗子引為知己,還視她為靈魂上的親人,所以當即編輯起了給她的回信。

我寫了一封簡單的感謝信,經過充分的斟酌後,摁下發送鍵。心情輕而易舉地暢快起來,我站起身,開始慢騰騰地向前溜達。

繭子所在的這片住宅區環境清幽,搭乘急行電車,十五分鍾就能到市中心。往西北方向步行兩個小時左右,就到我住的街區了。

今天早上和昨天不同,雲淡天青。這片我不太熟悉的住宅區裏,也有玫瑰盛放。我沿著花叢往西北方向溜達。還沒走出一個街區的距離,口袋裏突然傳來一聲短促的新郵件提示音。

感謝老師的回複。

沒想到老師會直接聯係我,我特別開心。

昨天我就很想跟老師聊聊,可是我那樣的狀態,實在無法冷靜地和老師聊天,隻好放棄。沒想到老師會直接聯係我,這或許也是冥冥中的緣分吧。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其實,我有個懇求。如果方便,我想直接與老師麵談。不知老師寫作之餘,能否抽空來寒舍一趟?

我想跟老師聊的事,在有外人的地方,實在難以啟齒……

我知道這很冒昧,請老師見諒。

希望近期還有機會見到老師。

九鬼梗子

希望近期還有機會見到老師。

九鬼梗子好像很愛用這句結束語。

“近期嗎?……”

要是給繭子看了郵件,她肯定會說:“千萬別去。”並且還會讓我寫一份保證書,發誓哪怕陷入窮途末路,也絕不會給她添麻煩。

不過,我當然已經被突然出現的九鬼梗子的“懇求”,勾起了強烈的好奇心。明天在區民集會所,有麵向市民的寫作班,我擔任講師,一周要去上一次課。我本來應該立刻回家備課的。可是,班裏的學生沒有一個把心思放在寫作上,都是奔著拉家常去的。作家的當務之急,究竟是去教授這樣的學生風景描寫的視點技巧呢,還是去傾聽來自讀者的熱切“懇求”呢?

郵件最後附有九鬼梗子的住址。不出我所料,是市中心首屈一指的高檔小區,我恐怕這輩子都住不起。

九鬼梗子家的庭院裏是不是也有玫瑰盛放呢?答案是肯定的吧。她的領口還別著玫瑰花的胸針呢……此時,在遲疑不定的我眼前,仿佛盛開了一株鮮豔的粉玫瑰。最近頻頻出現的玫瑰花,不會就是我翹首以盼的好兆頭吧?

繭子在不同時期,給我取過各種不同的外號,“吉兆蜂”就是其中之一。我就像在花叢中流連忘返的蜜蜂一樣,很可能會為了尋找“吉兆”,連自己走到哪裏都不知道,稀裏糊塗地便穿過一座危險的橋。據說蜜蜂們在空中飛舞時,會時而畫著圓形,時而畫著“8”字形,以此告知同伴們花蜜的位置。雖然我也總是在跳舞,卻沒有夥伴會聚到我身邊。跳舞召喚的隻是我的本能。

九鬼梗子家的庭院裏,並沒有玫瑰盛開。

倒是盛開著一叢絡石[11]。雖然期待落空,但是絡石是這個季節我第三喜歡的花,僅次於玫瑰和多花素馨。

院門上掛著花崗岩的門牌,上麵刻著“KUKI”。門後有一條通往玄關的平緩坡道,鋪滿了雪白的碎石。兩側種著一些低矮灌木,似乎是杜鵑和繡球花的雜交品種,葉子像杜鵑,花卻像繡球,開得密密匝匝的。庭院的一隅還有棵氣派的丹桂樹。房子坐北朝南,白牆光潔如新,估摸著才建成兩三年光景。二樓有兩扇向外凸出的法式窗,時髦又別致,好似隨時會出現一個頭紮緞帶的女孩子,站在那裏往樓下張望。樓下那扇黑巧克力色的門裏,說不定會有五六隻比喬爾還可愛一百倍的小奶狗,呼呼啦啦地跑出來。

空著手上門不體麵。為了挑選禮品,我在換乘站的百貨商店,逛了兩個小時左右。但是,帶禮品上門,倒顯得自己有預謀似的,於是我又放棄了這個念頭。“事先沒打招呼,就這樣空著手登門拜訪,總歸有些不妥吧。”“不,是對方讓我來,我才來的。”“九鬼梗子也可能根本不在家。”就在我糾結的工夫,一樓的窗簾突然被人拉開。九鬼梗子出現在那裏。

看到我之後,她一臉錯愕,嘴巴大張,雙目圓瞪,眼珠子都快掉下來了。再怎麽說,也沒必要用這副表情看著我吧?真夠誇張的。不過,任何人看見自家院牆外站著個不速之客,估計都會是這副表情吧。

我也可以選擇轉身離開,但還是決定衝她露出微笑。無論發生什麽,隻要露出這樣的笑容,就可以多爭取幾秒緩衝的時間。幾秒鍾內,九鬼梗子已經調整好了表情。她斂了眸,閉上嘴,僵硬的臉也恢複了柔和。

九鬼梗子衝我露出一個恬靜的微笑,從窗簾後消失了。

大概過了一分鍾,玄關的門開了。門後出現的並不是小奶狗,而是九鬼梗子。她穿著一條綠色的長款連衣裙,踩著碎石道朝我走來。

“你來了。”

九鬼梗子很平靜,與剛剛在窗邊時的表情截然不同,口吻像是早已預料到我今天會來似的。

“嗯。抱歉,沒打招呼就來了。”

“你是看了郵件……”

“嗯,是的。不好意思,這麽唐突。”

“別這麽客氣,請進吧。”

“可以嗎?”

九鬼梗子麵帶微笑將我迎進屋。她笑吟吟地對我這個不速之客表示歡迎,我也毫不客氣地脫下從昨天穿到現在的鞋子,把腳伸進軟綿綿的拖鞋裏。

屋內給人的印象跟庭院一致,拾掇得溫馨整潔。我被邀到客廳後,立刻注意到置物架上的家庭照。尺寸最大的一張照片,鑲嵌在帶有貝殼裝飾的相框裏,拍攝於海邊。九鬼梗子和一個身材高大的英俊男人立在白色沙灘上,中間還站著一個穿藍色連衣裙的小女孩。

“那是我老公和我女兒。”

九鬼梗子讓我在沙發上坐下,去廚房備茶了。

麵前的矮幾上,除了一個銀色的指甲刀以外空無一物。估計她剛剛正在剪指甲吧。我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望著這枚指甲刀,心頭突然湧上強烈的悔意。一時心血**,就能跑到一個跟自己不熟的人家裏,剝奪對方的小憩時光嗎?任何人都沒有這個權利吧。我為什麽要來呢?真不該來呀。現在是在這裏喝茶的時候嗎?我應該回去備明天的課。可是,我這個人就是這樣,做事全憑直覺,不計較後果,明知會後悔,還是會去做。這已經是我的基本生活模式了。

“不好意思,家裏隻有這個……”

九鬼梗子拎著茶壺,倒了一杯紅茶,端到我麵前。陶瓷茶具像是剛從漂白液裏撈出來似的,通體雪白。擺在茶托裏的米色餅幹,四角都維持著完美的九十度。

“請用茶吧。”

見九鬼梗子端起茶杯,我也慌忙端了起來。熱乎乎的紅茶沁入喉間。繭子沒給我吃早飯,算起來,昨晚吃過海鮮意麵後,我已經超過十五個小時滴水未沾、粒米未進了。

“好好喝。”

我說著抬起頭來,發現九鬼梗子又在流淚。

我懷疑自己看錯了。九鬼梗子的眼淚順著臉頰落到膝上,在綠色連衣裙上砸出小小的黑斑。

“姐姐。”

九鬼梗子突然開口。

“姐姐。”

想要逃跑時,已經太遲了。

我再一次被九鬼梗子緊緊地擁進臂彎裏。

[1] 指把整棟樓劃分為數個單元出售的公寓樓。——譯者注(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 本山,日本佛教用語;總本山,統轄同一宗派各寺院的總部寺院。——編者注

[3] 一種步伐歡快、動作張揚的舞蹈,在20世紀20 年代風靡一時。——編者注

[4] 日本麵積單位,一疊為一張榻榻米的麵積,大約1.62平方米。

[5] 集商、住、娛樂等多功能於一體的大樓。

[6] 瓜崽,即野豬崽,因體形和毛色酷似甜瓜而得名。

[7] 八裁大小的和紙,即長24~26厘米、寬32~35厘米的日本紙。在日語裏一般稱作“半紙”。——編者注

[8] 即穀崎潤一郎,日本近代小說家,唯美派文學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源氏物語》現代文的譯者。 代表作有《刺青》《春琴抄》《細雪》等。

[9]  原文為“九鬼”的片假名“クキ”(音KUKI)。

[10]  意思是“我愛紐約”。——編者注

[11]  絡石是常綠木質藤本植物,能開出白色的五瓣小花,花形像旋轉的小風車。傳說日本著名的和歌詩人藤原定家深愛式子內親王,死後執念不散,便化身絡石,在式子墓上纏繞不去。因此,絡石在日語裏被叫作“定家葛”。——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