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憶父

很多童年的事情,過去了那麽多年,卻仍然恍若麵前,連一些細枝末節都記得特別清楚。記得爸爸為我買的第一支笛子,是1角2分錢;買的第一本《少年文藝》,是1角7分錢;買的第一把京胡,是2元2角錢……那時候,家裏的生活拮據,一家五口依賴爸爸菲薄的薪水維持,給我買這些東西,爸爸是咬著牙掏出這些錢來的。因為那時買一斤棒子麵才8分錢,花這麽多錢買這些東西,特別是花兩塊多錢買一把京胡,顯得有些奢侈。

那時,我愛上讀書,特別是從同學那裏借了一本《千家詩》以後,我對古詩更是著迷。我家離大柵欄不遠,大柵欄路北有一家挺大的新華書店,放學以後,我常到那裏看書。屢次翻看後,從那書架上琳琅滿目的唐詩宋詞裏,我看中當中四本,最為心儀,愛不釋手,拿起來,又放下,依依不舍。一本是複旦大學中文係編選的《李白詩選》,一本是馮至編選的《杜甫詩選》,一本是遊國恩選注的《陸遊詩選》,一本是胡雲翼選注的《宋詞選》。

每一次,翻完這四本書後,總要不由得看看書後麵的定價,《李白詩選》是1元5分,《杜甫詩選》是7角5分,《陸遊詩選》是8角,《宋詞選》是1元3角。四本書加起來,統共要小5元錢呢。那時候的5元錢,恰好是我上學在學校裏一個月午飯的費用。每一次看完書後麵的定價,心裏都隱隱地歎口氣,這麽多錢,和爸爸要,爸爸不會答應的。每次翻完書,心裏都對自己說,算了,不買了,到學校借吧。可是,每次到新華書店裏來,總忍不住還要踮著腳尖,把這四本書從架上拿下來,總不由得翻完書後還要看看後麵的定價,好像希望這一次看到的定價,會比上一次看到的要便宜似的。

那時候,姐姐為了幫助爸爸分擔家裏的負擔,每個月給家裏寄30元錢。那一天放學以後,媽媽方才從郵局裏取回姐姐寄來的30元錢,我清清楚楚地瞥見媽媽把那六張5元錢的票子放進了我家放“金銀細軟”的小牛皮箱子裏。媽媽離開家以後,我馬上翻開小箱子,從那六張票子裏抽出一張,揣進衣兜,飛也似的跑出家門,跑到大柵欄,跑進新華書店,不由分辯地,幾乎是比售貨員還要業務純熟地從書架上抽出那四本書,交到櫃台上,然後從衣兜裏掏出那張5元錢的票子,驕傲地買下了那四本書。終於,李白、杜甫和陸遊,另有宋朝那麽多著名的詞人,都屬於我了,能夠天天陪同我一起吟風賞月、說山論河了。

回到家,我放下那四本書,非常高興,就跑出家門,到胡同裏和小夥伴們玩了。傍晚的時候,瞥見剛下班的爸爸一臉烏青地向我走來,把我領回家,把我摁在床板上,用鞋底子狠狠地打了我屁股一頓。我沒有對抗,沒有哭,什麽話也沒有說,因為我一眼看到床頭上放著那四本書,知道爸爸一定曉得了小箱子裏少了一張5元錢的票子是幹什麽去了。我知道,是我錯了,我不應該心血**私自拿錢去買書,5元錢,對於一個清貧的家庭來講,是筆不小的數目。

挨完打後,我沒有吃飯,拿著那四本書,跑回大柵欄的新華書店,好說歹說,求人家退了書。我把拿回來的錢放在爸爸的麵前,爸爸抬頭看了我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

第二天晚上,爸爸下班回來晚了,天完全黑了下來。媽媽已經把飯菜盛好,放在桌子上,我們一家正等他吃飯。爸爸坐在飯桌前,沒有先端飯碗,而是從他的破提包裏拿出了幾本書,我一眼看見,就是那四本書:《李白詩選》《杜甫詩選》《陸遊詩選》和《宋詞選》。

爸爸對我說:“愛看書是好事,我不是不讓你買書,是不讓你私自拿家裏的錢。”

六十多年的光陰過去了,我還記得爸爸講過的這句話和講這句話時的模樣。那四本書,跟隨我從北京到北大荒,又從北大荒到北京,幾經顛簸,幾經遷居,一直都還在我的身旁。大柵欄裏的那家新華書店,奇跡般的也還在那裏。統統都好像還和童年時一樣,隻是爸爸已經去世四十八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