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牛老師

牛老師人長得高高胖胖,走路總是挺著大肚子,鵝似的,邁著四方步,從來不緊不慢,無論見到誰,都是先露出一臉的笑容打招呼。現在回憶起來,覺得他特別像之前看過的電影《小兵張嘎》裏的胖翻譯。相反,他的妻子長得小巧玲瓏,和他並排站在一起,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特別像是一對說相聲的。

牛老師四十多了才得子,先後有兩個孩子,倒是一男一女一枝花。弟弟胖,像他;個頭兒矮,像他妻子。姐姐瘦削,像妻子;個頭兒高,又像他。這一家子人長的!街坊們這樣說,話裏麵不帶有任何的貶義,隻是覺得有點兒好樂。

牛老師和我是街坊,在緊挨著我們大院的另一個院子裏住,他兒子小水和我一般大,我常去他家找小水玩。

小學一年級,開學沒幾天,上第一節圖畫課時,預備鈴聲響過,站在教室門口的,竟然是牛老師。我當然知道他是美術老師,我們學校有好幾個美術老師,沒有想到的是,他教我們美術課。

不僅是我一個學生,班上所有的同學,都認為牛老師是個好老師。小時候,對老師好壞的認知標準是極其偏差的。牛老師之所以被我們很多同學認為好,是因為他是個大好人,別看他胖,說話卻柔聲細氣,脾氣特別好,從來沒見他的臉上飄過一絲陰雲。我們常在圖畫課上搗亂甚至惡作劇,比如他教我們畫水墨畫的時候,趁他背過身往黑板上寫字,我們偷偷地把他放在講台桌上的墨汁瓶打翻。他從來不生氣,也從來沒有向我們班主任老師告狀。全班同學,隻要你圖畫課的作業交了,即使畫得再賴,賴得像狗屎,他也不會給你不及格。

牛老師住大院裏院的兩間西屋。他和老伴住裏間,他的兩個孩子住外間。我和他家的小水之所以混得廝熟,最早是因為小水說他家有成套的小人書《水滸傳》和《西遊記》。那一陣子,天天從電台廣播裏聽孫敬修老爺爺講孫悟空的故事,特別想看《西遊記》的小人書,一聽小水說他家有,迫不及待地就跟著小水進到他家。

他家外屋比裏屋大好多,小水和他姐一人一個單人床,靠屋的兩側,緊貼在牆邊,屋子中間擺放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後麵的牆上,掛著一幅大寫意的墨荷圖掛軸。不用問,肯定是牛老師畫的。牛老師教我們圖畫課的時候,曾經教過我們畫這種墨荷,說是不著顏色,隻用墨色,就能將荷花的千姿百態畫出來,是隻有中國水墨畫才有的本事。然後,他又興致勃勃地講起來墨分五色。說實在的,那時候我是聽不懂他說的什麽墨分五色,也不大喜歡畫這種畫,弄得一手都是黑乎乎的墨汁,也畫不出牛老師說的那種荷花的千姿百態。盡管這樣,牛老師還是不止一次表揚過我,說我有慧根,指著我圖畫課的作業,說我畫得不錯,還把我的作業放在學校的櫥窗裏展覽過。現在想來,後來我真的喜歡上了繪畫,還真的要感謝牛老師呢。

記得有一天,我和小水擠在他家床頭看《西遊記》裏的《盤絲洞》,牛老師回家來了,看我們兩人正在專心看書,衝我們點頭笑笑,脫下外衣,一屁股坐在他家的八仙桌旁一杯接一杯地喝茶,沒再搭理我們。

聽我們大院的街坊們講,牛老師這兩個孩子,他最喜歡姐姐,因為姐姐愛讀書,學習成績好。他嫌小水太貪玩,一進門看見小水和我在一起看小人書,而不是看課本,心裏肯定不高興,不過是看我在身邊,不好申斥小水罷了,倒是當著我的麵,對小水誇我的畫畫得好,然後又說讓小水也跟他好好學學畫畫。說著,說著,忽然憂心忡忡地說:“將來長大了,也能有一技之長,在社會上好混飯吃。”這話,小水不愛聽,抱著小人書,一把拉著我跑出了屋。

這話,我聽得也覺得怪,和牛老師在課堂上對我們講的話不大一樣。在課堂上,他總是笑容滿麵,從來沒見過他這樣一臉愁雲慘淡的,好像他一眼就看見了將來,好像麵對著的我們不是孩子,而是一下子就長大了的成年人。

我和小水上了中學以後,小人書成了曆史,我們不再看了,都愛讀文學方麵的書。小學畢業考試,小水考的成績不好,上了一所普通中學,我考上了市重點匯文中學。盡管我們上的不是同一所中學,難得天天見麵,但是,星期天,在圖書館裏,我們兩人常能碰麵,好像約好了似的,讓我們兩人都非常高興。那時候,在天安門東邊的勞動人民文化宮裏,有一座圖書館,是過去的什麽大殿。那裏開設了一間很開闊的閱覽室,古色古香,異常清靜,窗外古木參天,濃蔭蔽日,正好讀書。從那以後,那裏就成了我們兩人星期天讀書的天堂。

盡管牛老師一再要小水跟他學畫,小水依然不喜歡,倒是他姐姐喜歡,秉承了牛老師的畫畫愛好,遺傳了牛老師的基因,考上了工藝美術學校。由於牛老師要孩子晚,我和小水讀中學不久,牛老師就退休了。盡管他對小水的學習成績一直歎氣,但對小水姐姐考上工藝美術學校,還是挺滿意,成為他唯一的安慰。

我已經很少去他家了,倒不是因為上中學以後功課多作業也多,而是我每一次去他家,他總要當著我的麵數落小水,說他不爭氣,讓他向我學習!這讓小水和我都很尷尬。那時候,我們的年齡畢竟還小,不愛聽大人的嘮叨,也不大理解大人的心思。牛老師,是一個老師,也是一個父親:做老師,他可以對所有的學生脾氣都好,容忍我們的一切頑皮乃至不好好畫畫不好好學習的行為;但是,做父親,他和所有的父親一樣,是望子成龍的呀。

流年似水,和小水分別有四十多年,再未見過麵。前些年,為寫《藍調城南》一書,我重返我們大院好多次。老院舊景,前塵往事,不請自來,紛遝眼前,我想起了牛老師和他的兩個孩子,便去了隔壁的大院。走到後院牛老師家那兩間西屋前,房門緊鎖。我問街坊:牛老師還住在這裏嗎?街坊告訴我,牛老師老兩口都過世了。這房子,他兒子小水從山西插隊回來後在住,前幾年,不是說要拆遷嗎,小水一家第一撥就拆遷搬走了。我問知道搬到什麽地方了嗎?街坊搖搖頭,隻是說好像是大興什麽地方,具體的,記不清了。

我在牛老師家門前站了老半天,童年的時光,鋪滿眼前。小水的姐姐,我印象不深,但是,小水的印象很深。但那也隻是童年和少年時的印象,以後,小水怎麽樣了,我一無所知,我的印象裏,更多的是牛老師對他隱隱的擔憂。

我想起了小水,更想起了牛老師。這時候,想起了牛老師,覺得他不僅是一個好老師,更是一個好父親。因為,這時候的我,也是一個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