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2

“現在,請您設想一下我當時的處境吧:我站在離長椅二三十步遠的地方,長椅上躺著一個男人,一動不動,渾身虛弱,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想要上去幫忙,可與生俱來的膽怯心理又讓我躊躇不前,不敢在大街上和陌生人搭話。天上陰雲密布,煤氣街燈在夜空下暗淡地閃爍著,偶爾有個把路人匆匆走過,因為時間將近午夜,我幾乎是獨自一人和這個企圖自殺的人待在這個公園裏。有五次到十次,我試圖鼓足勇氣靠近他,可要麽是出於羞怯,要麽是心中有一種深深的預感,又使我退縮不前了。我隱隱有一個想法,就是失敗之人會將那些幫助他們的人死命拽住,同歸於盡。我就這樣思前想後,遊移不定,我清楚地意識到這種處境既毫無意義,又荒唐可笑。盡管如此,我還是既開不了口說話,又不能轉身不顧拋下他離去,既沒法做任何事,又不願離開他。我希望您會相信我,我猶豫不決地站在那個平台上,徘徊了一個小時之久,那一小時簡直是無窮無盡、沒完沒了。我聽著看不見的海麵上的小小波浪成千上萬次地發出細小聲音,就這樣度過了這段時間—這個人想要毀滅自己,這想法令我震撼,也令我困惑,使我沒辦法抽身而去。

“可是,我還是沒辦法鼓起勇氣說一句話,或做什麽動作,我可能會像那樣一直等到半夜,到那時我的私心就會讓自己變得聰明起來,會說服自己轉身回家。實際上,我認為自己已經下定了決心:就讓那個絕望無助的悲慘年輕人躺在那裏吧。就在此時,一股巨大的外力讓我不再猶豫不決。天上開始下起雨來了。整個晚上,大風在海麵上翻滾呼嘯,將春日特有的濃密的陰雲積聚在一起,黑雲壓城,天空仿佛要塌下來,讓人的心肺感到極度的憋悶,接著雨滴突然嘩啦啦飛濺下來。很快,在強風吹拂下,大雨傾盆而下。我不由自主地躲進一個售貨亭的簷子下避雨。不過,盡管撐起了傘,陣陣大風還是不停地將雨點吹到我的衣服上。雨滴大顆大顆地打在地上,泥水飛濺起來,落到了我的臉上和手上。

“可是,在傾盆暴雨中,那個可憐的人仍然躺在長椅上,一動也不動。即使是二十年後的今天,隻要想起那可怕的一幕,我仍會感覺喉頭梗塞。雨水從屋簷上嘩啦啦地傾瀉下來;我可以聽到城中馬車駛過的隆隆聲;人們豎起大衣領子向馬路左右兩邊奔逃;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驚慌失措地躲避、逃跑,都在尋找棲身之處;不論是人,還是野獸,都對這場大暴雨驚恐不已—可是長椅上那個黑乎乎的人影卻仍然一動也不動。我之前曾經跟您說過,他有神奇的魅力,可以以動作和表情生動形象地傳達他感受到的一切。可是,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和我眼前所見的情景相比,這一幕將一個人的絕望、完全的自我棄絕、雖生猶死的姿態表現得那樣鮮明。在瓢潑大雨中,他紋絲不動,就那麽坐著,對天地之間發生的一切毫無感覺,累到連站起來走幾步路到屋簷下的力氣都沒有,對自己的存在完全無動於衷。任何一個雕塑家,任何一位詩人,不論是米開朗琪羅還是但丁,都沒法像那個人這樣將那種萬念俱灰的絕望感,將一個人最悲慘的狀況,在我麵前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如此動人。這個活生生的人任憑雨水澆淋,疲憊不堪,根本不想尋找庇護處,根本沒有采取任何保護措施。

“此情此景打動了我,讓我情不自禁地想要行動起來。我鼓起勇氣,穿過密集的雨簾,使勁搖晃著那個癱坐在長椅上渾身濕透的人,讓他趕緊站起身來。‘快離開這裏!’我抓住了他的胳膊。他睜開眼睛,費力地看著我。他的身體似乎準備慢慢起身,不過他沒聽明白我說的話。‘快走吧!’我揪著他濕漉漉的衣袖,再說了一次,簡直要生氣了。隻見他慢騰騰地站起身來,一點求生的意誌都沒有,整個身體搖搖晃晃的。‘您要幹什麽?’他問,我一時答不上來,因為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把他帶到哪裏去。我隻是不想讓他在滂沱大雨中再挨淋,想把他帶到可避雨的地方,我不希望他一直坐在那裏,萬念俱灰,毫無知覺,像是要自殺似的。我緊緊地拉著他的胳膊不放,拽著他一直往前走,由於他失去了求生的欲望,我硬將他拉到了售貨亭裏麵,亭子上麵有一個向前伸出的狹窄屋簷,這多少可以為他遮擋一下狂風暴雨。這就是我想做的,我別無多想,就想著要把他拉到一個幹燥的地方,將他拉到屋簷下就好。那一刻,我並沒有想接下來該怎麽辦。

“於是,我們就這樣並肩站在狹窄而幹燥的地上,背倚售貨亭的牆壁,頭上隻有一個小小的屋簷,雨水沒完沒了地從簷邊灑下來,狂風隻要一吹過,就會將潮濕冰涼的雨水吹襲到我們的衣服和臉上。這種情況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我又實在不能一直站在這個渾身濕漉漉的陌生人身旁。再說了,既然我把他拖到了這裏,我總不能丟下他,一聲不吭地走掉吧。我總得再做點什麽,我慢慢地逼自己想出個辦法來。我想,最好是叫一輛出租馬車將他送回家,然後我自己再回家,到了明天他就會照顧好自己了。他正定定地凝望著因為狂風暴雨而動**不安的夜空,我問:‘您住在哪兒?’‘我沒住處……我今天早上才從尼斯過來……我們可沒法去我的住處。’

“我沒有馬上理解他最後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後來,我才明白,那個男人把我當成了……妓女。每到夜晚,總會有成群結隊的妓女混跡於賭場,希望能從手氣好的賭徒或酒鬼身上榨取幾個錢。說實在的,在當時那樣的境況下,他不這樣想,還能怎麽想呢?直到現在,當我向您詳細講述這件事的時候,我才明白我當時的處境有些荒謬,簡直有些匪夷所思。我把他從長椅上拉起來,然後對他生拉硬拽,這絕對不像是淑女所為,他當然會以為我是妓女。可是,我當時並沒有立刻意識到這一點。後來我明白了他對我產生了嚴重的誤會,可要澄清這個誤會已經太晚了。否則的話,接下來我絕不會說出這句話,這句話加深了他的這種誤會:‘那我們就到旅館裏開個房間吧。您不能待在這裏。您得找個落腳的地方。’

“一說完這句話,我就立刻明白了他剛才對我產生了令人討厭的誤會,因為他聽後並沒有朝我轉過身來,而是以略帶輕蔑的語氣拒絕了我的提議:‘我現在不需要開房間。我什麽都不需要。你就別費事了,在我身上你是撈不到什麽油水的。你找錯人了。我現在身無分文。’

“他說這話的語氣非常可怕。他身上有一種漠不關心的神態。他站在那裏,渾身濕淋淋的,身體倚靠在牆上,整個人鬆鬆垮垮,筋疲力盡。這讓我非常震驚,我根本沒有心思顧及自己受到了一次小小的侮辱。此時我隻有一個感覺,當初看到他從賭場大廳裏踉踉蹌蹌地走出來的那一刻,以及剛才荒謬至極的一小時,我抱著的也是這樣的感覺:這裏有一個人,這人是個活生生的年輕人,現在卻瀕臨死亡,我一定要救他。於是,我走近他身邊。

“‘錢的事您就別操心了,快走吧!您不能一直待在這裏。我會給您找個落腳的地方的。您什麽都不用擔心,快跟我走吧!’

“他轉過頭來。雨水在我們周圍嘩嘩地傾瀉下來,發出空洞的聲音,從屋簷飄下的雨水在我們腳下飛濺。這時,我感覺到,他在黑暗中第一次想看清楚我的臉。他的身體似乎也慢慢擺脫了沒精打采的狀態。

“‘隨你便吧,’他說,算是讓步了,‘對我來說反正都是一回事,我幹嗎不去呢?我們走吧。’我撐起傘,他站到我身邊,挽住我的胳膊。這突如其來的親近讓我覺得很不舒服,簡直有點兒手足無措,心裏驚恐到了極點。可是我並沒有鼓起勇氣要求他收斂一點,因為要是我現在就拒絕他靠近,他會墜入無底深淵,那麽我至今為止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徒勞,白費功夫了。就這樣,我們往回走了幾步,回到了賭場。直到現在,我才意識到,我不知道該拿他怎麽辦。我迅速地盤算了一下,覺得最好帶他去一家旅館,給他點住旅館的錢,讓他在那兒過夜,明天一早他再回家。僅此而已,我沒有再多想什麽。此時正好有馬車匆匆經過賭場,我叫了一輛,我們兩個人坐了進去。馬車夫問我們要去哪裏,我一時竟回答不出來。不過我意識到,身邊這個男人全身濕透,衣服一直在滴水,任何體麵一點的酒店都不會歡迎他的;另一方麵,我自己確實也沒有經驗,腦子裏根本沒想到孤男寡女容易引起猜疑。於是,我告訴馬車夫:‘隨便哪家普通旅館都行!’

“馬車夫自己也被雨水澆得渾身濕透,可他卻不當一回事,漠然地驅馬繼續往前趕路。我身旁的這個陌生人什麽話也沒說。車輪嘎嘎作響,雨點重重地打在車窗上。坐在這個昏暗的方形車廂裏,我覺得這輛馬車就像是一個棺材,我仿佛帶著一具屍體前行。我極力想說些什麽來緩解一下氣氛,我們默默無言地坐在這黑暗中的車廂裏,實在是既怪異又恐怖。可我什麽話也想不出來,無法打破這氣氛。幾分鍾後,馬車停了下來。我先下了車,給馬車夫付了車費,那男人也昏昏欲睡地下了馬車,馬車夫在我們後麵砰地關上了車門。我們隨即站在了一家不知名的小旅館門口,上麵用玻璃做的屋簷為我們提供了一小塊避雨的地方。雨水還在發出可怕的單調聲音,嘩嘩地衝刷著我們身邊沒法穿透的黑夜。

“這個陌生人全身無力,搖搖擺擺,不由自主地靠在了牆上,他那濕透的帽子和皺巴巴的衣服都在往下滴水。他站在那兒,就像一個剛從河裏撈出來的醉漢,仍然神誌不清,從他身上滴下來的水,很快就在他腳下的那一小塊地麵上形成了一片水窪。可是他一動不動,沒抖抖身子,也沒有摘下帽子,帽子上的雨水不斷地順著他的額頭和臉流淌下來。他完全無動於衷地站在那裏,我無法告訴您,他那心灰意冷的頹廢神態讓我多麽震動。

“可是我得做點什麽。我把手伸進包裏。‘這兒有一百法郎,’我說,‘您拿去開個房間吧,明天再回尼斯去。’

“他驚訝地抬起頭來。

“‘我在賭場大廳裏觀察過您,’我注意到他猶豫不決的樣子,於是急切地說下去,‘我知道您輸光了錢,擔心您可能會做出一些愚蠢的事。接受別人的幫助並不丟人。這些錢您拿著吧!’

“可是,他推開我的手,他身上有一種我意想不到的能量。‘您人很好,’他說,‘可是別浪費您的錢了。我反正是爛泥扶不上牆了。我今晚睡不睡,都沒有絲毫區別。反正明天一切都會結束。怎麽幫我都無濟於事了。’

“‘不,您一定得拿著,’我催促道,‘到了明天,您就不會這樣想了。您進旅館去睡吧。明天一切又都會煥然一新。’

“可是,當我再一次把錢塞給他時,他卻有些粗暴地將我的手推開了。‘不要這樣,’他沒精打采地重複道,‘這根本就沒有意義。我還是到外麵了斷的好,省得弄得旅館的房間一地是血。不要說一百法郎沒用,就算給我一千法郎也幫不了我。但凡我身上還剩下幾個法郎,我都會拿著它進賭場,不把最後一個子兒輸掉我是不會罷休的。何必要重新開始呢?我已經受夠了。’

“您簡直想象不出,這種陰沉的語調如何撥動了我的心弦。可是,您不妨設想一下:離您咫尺遠的地方,就站著一位年輕人,他聰明,活生生,還在呼吸。您一定知道,假如不盡最大努力去幫助他,那麽幾個小時後,這個能思考、會說話、還在呼吸的年輕人就將變成一具屍體。因為急著要拯救他,聽他這麽一說,我不禁火冒三丈,想著要戰勝他那毫無意義的抗拒心理。我緊緊抓住了他的胳膊。‘別再說傻話了。您現在就住進旅館,上樓去開一個房間,明天早上我送您到火車站去。您一定得離開這裏,您明天一定得回家,我不見到您拿著票上了火車,是不會罷休的。您年紀輕輕,不能因為輸了幾百或幾千法郎就想尋短見。那隻不過是懦弱,是一種歇斯底裏,是愚蠢的憤怒和痛苦。明天您就會知道,我現在說的是對的!’

“‘明天!’他奇怪地用一種陰沉、諷刺的語調重複道,‘明天!但願您知道我明天身在何方!但願我自己知道—我對此還真的有點兒好奇,我想知道自己到時身在何方。不,您還是回家吧,別為我操心了,別浪費您的錢了。’

“可是我仍然沒有死心。我就像發了癔症似的,一把用力抓住他的手,將鈔票塞到他手中。‘您拿著這些錢馬上住進去!’說著,我堅定地走到門口,按下了門鈴。‘好了,我已經按鈴了,門房馬上就會過來開門。您進去,然後好好躺下睡一覺吧。我明天九點在門外等您,之後直接送您去火車站。別的事您完全不必擔心,我會安排好一切,讓您平安回到家的。話不多說了,現在您去睡覺吧,好好睡一覺,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正在這時,門裏麵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門房打開了旅館的門。

“‘那麽,來吧!’他突然說道,語氣很刺耳,卻又很堅定,還有一種慍怒。我感覺到他的手指緊緊地攥住了我的手腕。我嚇了一大跳……嚇得魂不附體,渾身癱軟,如遭電擊,天旋地轉,整個人一下子失去了鎮定。我想抗拒,想掙脫開來,可是我的意誌似乎已經麻木了,而且我……嗯,您會明白的……門房站在那裏,不耐煩地等著,我覺得很窘,實在不想當著門房的麵和他拉拉扯扯。就這樣,突然之間,我一下子就進了旅館。我想說話,想說些什麽,可是我的喉頭一下好像堵住了……他的手威風凜凜地重重按住我的胳膊。我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將我拉到了樓上—鑰匙哢嗒一響,門被鎖上了。轉眼之間,我就這樣和一位陌生人單獨待在一個陌生房間裏了。這家旅館的名字我至今還不知道。”

C夫人又停頓下來,隨後她突然站起身來。她的聲音似乎再也不聽使喚了。她走到窗前,平靜地往窗外望了幾分鍾,也有可能她隻是將額頭擱在冷冰冰的窗格上。我沒有勇氣仔細看她,因為這樣去打量一位老太太如此激動的樣子,我心中會覺得很窘。於是,我就隻是靜靜地端坐著,沒有發問,也不言語,一直等著她歸位。過了一會兒,她邁著堅定的步伐,重新來到我對麵坐下。

“好了,現在最難講的部分我已經講出來了。我希望您能夠相信我,我再次向您保證,我以我自己和孩子的名譽向您發誓,直到那一刻,我的腦海裏還從來沒有想過要和這位陌生人發生……什麽關係。我真的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突然陷入了這種境地,這的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仿佛從自己人生的康莊大道上掉進了一個陷阱。我已經答應過對您和對自己都要坦誠無偽,所以我再次重申,我僅僅是強烈地出於一種幫助人的願望,而不是出於任何其他的個人感情,是在絲毫不懷任何願望或預感的情況下,開始了這一可悲的冒險。

“請您饒恕我,我不會將那天晚上在那個房間裏發生的事情講出來。那個夜晚的每時每刻,我都沒有忘記,而且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天夜裏,我是在與一個人搏鬥,為的是挽救他的生命,我重申一遍,那是一場關乎生死的搏鬥。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經都曆曆分明地感覺到,這個已經半死不活的陌生人,正拿出一個垂死之人的全部熱情,緊緊抓住最後的機會。他緊緊地貼著我,仿佛已經感覺到深淵就在他身下打轉。而我自己,我振作起自己的全部力量,竭盡全力要拯救他。一個人一生中也許隻能經曆一次這樣的時刻,而千百萬人中又或許隻有一個人能經曆這樣的時刻—可是如果沒有這次可怕的經曆,我永遠也不會料到,一個因失去一切而想放棄自己的人,會多麽熱切、多麽絕望又多麽貪婪地想再一次啜飲每一滴生命的瓊漿。過去二十多年來,我一直得到安全的守護,不受所有邪惡力量的影響,可如果沒有這次奇特的遭遇,我將永遠也不會明白,大自然能在那麽短暫的時間裏,將冷與熱、生與死、快樂與絕望融為一體,如此地壯麗,又如此地不可思議。那個夜晚充滿了搏鬥和交談,充滿了**、憤怒和憎厭,充滿了懇求和極樂的淚水。在我看來,這一夜似乎長於一千年,我們兩個人墮入了深淵,一個瘋狂至極,另一個毫無戒心,而等到我們從那場致命的情欲**中走出來,頓覺一切都完全變了樣,理智和情感都與此前不同了。

“可是,我現在不想談這個。我不能,也不願去描述這一切。可是,我必須告訴您那個不同尋常的時刻,那是第二天早晨,我從一場沉重至極的酣睡中醒過來,從我以往未體驗過的黑暗深淵中醒過來。我醒了很久,才敢努力睜開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我頭頂上那奇怪的天花板,再往遠處看,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的醜陋房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來到這個房間的。起先我告訴自己,我一定還在做夢,我是在沉悶、混亂的睡夢中進入夢鄉的,我做了一個異常清晰和透明的夢—可是,窗外已是一片明媚陽光,這是無比真實的存在。這是清晨的陽光,樓下的街道上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滿是馬車、電車和人們的喧鬧聲—我知道了,自己並不是在做夢,我醒過來了。我本能地坐起身來,想知道我在哪裏。就在這時,我的目光望向自己的身旁,我看到了什麽,而我永遠也沒法向您描述那一刻的驚慌失措—我看到一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就睡在身旁寬大的**……這個男人讓我感到陌生,完全的陌生,他正半**躺在**,完全是一個我不認識的男人……唉,我知道,我真的沒有辦法去描述那種駭人的感受;我驚恐不已,一下子失魂落魄,無力地往後倒了下去。可是,我並沒有暈倒,也沒有失去意識,恰恰相反,在電光石火的瞬息之間,一切在我眼前變得無比清晰,又沒法解釋,我隻是感到無比厭惡和羞愧,真想一死了之,因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身在一家聲名狼藉的旅館裏,正躺在一張陌生的**,旁邊還躺著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我仍然清楚地記得,我的心髒當時都快要停止跳動了,我屏住呼吸,仿佛這樣一來就可以終結自己的生命,尤其是自己的意識。我似乎清楚了一切,卻又一點兒也不明白。

“我永遠也不會知道,自己四肢冰冷地躺了有多久:死人一定也是這樣僵硬地躺在棺材裏的。我隻知道,我緊閉雙眼,向上帝,向天上的神靈祈禱,昨晚發生的一切也許不是真的,都是幻夢。可是我當下心明眼亮,感覺極其敏銳,不允許我自欺欺人。我聽到隔壁房間裏有人在說話,聽到水流淌的聲音,還聽到外麵的走廊上走動的腳步聲,每一個跡象都無情地證明我無比地清醒。

“這種可怕的情形到底持續了多長時間,我說不上來。那時的每一刻都與正常生活的時間長度不同。可是陡然間,我又感到另一種可怕的恐懼迅速襲上了我的心頭:這個陌生人,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他可能就要醒過來和我說話了。我立刻明白,眼下我能做的隻有一件事:趕緊穿好自己的衣服,趁他沒醒過來趕快逃走。我不能讓他再看見我,也不能再和他說話。我必須及時拯救自己,我要離開這裏,趕緊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回到我下榻的旅館。我一定得趕緊離開這個邪惡的鬼地方,離開這個國家,永遠不要再見到他,永遠不要與他碰麵。我不要證人看見這一切,不要有人見證並指責這一切,不要有人知道這一切。這個想法驅散了我的惶恐不安、手足無措:我非常小心翼翼,像小偷般躡手躡腳地從**慢慢地爬下來(極力不發出聲音),摸索著找到衣服,非常小心地穿好,其間身子一直在顫抖,生怕他醒過來。末了,我總算穿好衣服,一件事算是已經完成了。隻是我的帽子還在另一端的床腳下,於是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撿起它,就在這一刻,我情不自禁地再次瞥了那個陌生人的臉一眼,就是這個人,他像一塊從窗台上掉下來的石頭,掉進了我的生活中。我原本隻想望他一眼,可奇怪得很,這個躺在**的年輕人,此刻對我來說是個不折不扣的陌生人。我現在所見的這張臉,根本不同於我昨天所見的那張。昨天那個極度激動不安的人身上呈現的那種**、緊張和極度痛苦的神色,現在已經完全消失了—現在這人的臉色完全不同了,這張臉簡直是一個孩子的臉,臉上洋溢著純潔和快活的光芒。他的嘴唇,昨天還咬得緊緊的,還那麽猙獰可怕,現在卻如同在美夢中,微微地張開,露出了微笑;金發輕輕地披覆在他光滑的前額上,他平靜的呼吸如輕柔的海浪從胸膛傳遍全身。

“也許您還記得,我早些時候告訴過您,我此前從未見過一個人像坐在賭桌前的這個陌生人那樣,如此肆無忌憚地淋漓盡顯其貪婪和**。我現在要告訴您,我從來沒有見到過哪個人臉上流露過這種開朗和輕鬆的表情,甚至在嬰兒身上也沒看到過,盡管嬰兒在睡眠時全身會綻放出天使般的快樂光芒。這張獨特的臉生動地表現出它全部的感情,那是一種內心的所有重負得到解脫、拯救,如同置身天堂的感覺,整個人顯得無比自由自在、無牽無掛、輕鬆暢快。看到這驚人的一幕,我所有的害怕和恐懼都消失了,如同一件沉重的黑鬥篷從我身上掉了下來—我不再感到羞愧,不,我簡直感到喜悅。此前發生的所有可怕而不可理喻的事情,眼下突然有了意義,我很開心,並且自豪地認為,如果不是我盡心盡力奉獻,這個躺在這兒的年輕人,這個無憂無慮、像花朵一樣美麗嬌嫩的男人,將會在某塊大石上被人發現,那時他已經氣息斷絕、眼珠凸出、血肉模糊、麵目全非。我救了他。他現在安然無恙了。我以一種母親般的目光—我沒法用別的詞來形容—看著這個在我的幫助下獲得重生的男人。這種體驗比我生下自己的孩子還要痛苦。在這間肮髒破舊的房間裏,我心頭不禁湧起一種情感,您一定會覺得它很荒唐可笑:這是一種人們在教堂裏可能會有的情感,一種因為見證了奇跡和神跡顯現而產生的狂喜。從我生命中最可怕的那個時刻開始,現在我又獲得了第二次生命,它表現為一種姐弟之情,以令人驚奇、勢不可擋的狀態從我心中湧起。

“我是不是弄出太大的聲響了?我是不是不自覺地大聲喊叫了出來?我不知道。可是,還在睡夢中的這個人突然睜開了眼睛。我驚恐地往後退了幾步。他驚訝地環顧四周—就像我之前一樣,仿佛他現在剛從一片混沌的深淵中走出來。他的目光費力地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裏瞄來瞄去,最後驚訝地落在了我身上。可是不等他開口說話,不等他完全恢複鎮靜,我就已經神態自若了。我不會讓他說一句話,不會讓他提任何問題,也不會讓他吐露任何秘密。昨天和昨晚發生的事不需要再解釋、討論或琢磨。

“‘我得走了,’我趕忙告訴他,‘您待在這兒,穿上衣服。十二點一到,我會在賭場門口等您,其餘的事情我會安排好的。’

“他還沒來得及說上一句話,我就逃開了,跑出了那間房間,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那家我不知道名字的旅館,也離開了和我一起過了一夜的這個陌生人。”

C夫人再次打斷了講述,可是從她的聲音可以聽出,此時她已經不再有緊張和痛苦。這就像一輛馬車艱難地上坡,到了坡頂後,又迅速平穩地下坡,朝山下駛去,她的語氣現在變得輕快了起來:

“就這樣,我走過晨光熹微的街頭,匆匆趕回我下榻的旅館。氣溫降了下來,經曆了昨日的暴風雨,陰霾消散開來,天地一派清朗澄明,我內心中的痛苦陰影似乎也被**滌一空。您應該記得我早前跟您說過的話:自從丈夫過世後,我就完全放棄了自己的生活。孩子們不需要我,我自己也形單影隻,不和人打交道,漫無目的地過著毫無意義的生活。現在,我第一次感覺到了,一個使命竟就這樣突然落到了我頭上:我拯救了一個人,竭盡全力將他從毀滅邊緣解救了出來。現在,我還有一點事情要做—這個任務我得完成到底。於是我回到自己所住的旅館,門房看到我早上九點才回來,一臉驚訝。我對此視若無睹,昨晚發生的事情不再讓我感到羞恥和懊惱。現在,我感到一種生的意願突然在身上複蘇了,一種意想不到的新的存在感溫暖地流進了我的血液中。我一回到房間,就迅速換了衣服,不假思索地將我還在服喪期這件事放到了一邊(我後來才意識到),我換了一件淺色衣服,隨後到銀行取出錢,又急急忙忙地趕到火車站去打聽火車的發車時間。我還赴了幾個約會,事情辦得幹淨利落,連我自己也覺得奇怪。現在我已經沒有太多的事要做,隻除了一件,等候那個命運交給我的人,將他送上火車,確保他離開蒙特卡洛,最終將他拯救出來。

“誠然,我需要鼓足勇氣才能麵對他。昨天的一切都發生於黑暗中,發生於情感的旋渦中;我們就像兩塊石頭,從湍急的溪流中衝了下來,突然間碰撞在一起。我們幾乎沒有麵對麵地認識過彼此,我甚至不敢確定那個陌生人是否還會記得我。昨天發生的一切純屬偶然,那種情感的瘋狂爆發,是兩個糊塗人的走火入魔。今天,我必須更為坦然地麵對他,因為我現在不得不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在無情的陽光下,既麵對他,也麵對我自己。

“可是這一切比我料想的要容易得多。我剛在約定的時間來到賭場門口,就見一個年輕人從長椅上跳了起來,急急忙忙向我走來。他的驚訝神情,他的每一個輕盈的動作,都是那麽的自然流露,滿是孩子氣,並且毫無心機,又是那麽的開心快活。他簡直是飛奔到我的麵前,眼睛裏閃爍著既感激又恭敬的喜悅光芒,可一旦感覺到我在他麵前手足無措的樣子,他的目光又立即謙卑地低垂下來。感激之情很難表達—那些最想表達感激之情的人往往沒法形諸言語,隻好沉默不語,整個人局促不安,或表現出一臉羞愧的樣子,甚至表現出失態的行為,為的是掩飾自己的感情。可是在這個人身上,上帝就像一位神秘莫測的雕刻家,將他的每一種感情像雕刻一樣刻畫得性感、優雅、鮮活,他在表達感激之情時,全身迸發出一種璀璨的**,這使他整個人神采煥發。他彎腰吻我的手,恭恭敬敬地低下他那顆充滿孩子氣的清秀腦袋,貼著我的手指輕吻,就這樣吻了一會兒。隨後,他退後一步,朝我問好,眼睛動情地望著我。他每說一句話都彬彬有禮,極為得體,幾分鍾之後,我心中最後的一絲憂慮就煙消雲散了。四周的景物仿佛感染了我愉悅的心情,閃閃發亮,如施了魔法一般。昨天大海還**不安、洶湧起伏,現在卻如此寧靜和明亮,海浪輕輕地**漾,每一塊卵石都閃著耀眼的白光。一夜風雨之後,玉宇澄清、片雲也無,天空湛藍如錦緞,光燦燦、亮堂堂。昨天大雨瓢潑時,我們曾在那個售貨亭的屋簷下避雨,現在它已經開門營業了,原來是個賣花鋪。鋪裏雜亂地擺放著紅、白、綠等各色花卉,五色繽紛,盈盈簇簇,一位穿著豔麗襯衫的年輕姑娘正向人售賣鮮花。

“我邀請他到一家小餐館共進午餐。在餐館裏,這位年輕的陌生人向我講述了他悲慘的冒險故事。這證實了我當初的預測:我在綠色的賭桌上看到他那雙顫抖、緊張地絞扭著的雙手時,對他的出身就有種預感。他出身於奧屬波蘭的一個貴族世家,命定要從事外交工作,他一直在維也納讀書,一個月前剛以優異的成績順利地通過了初級考試。作為獎勵,也為了慶祝他順利通過考試,他那位擔任高級軍官的叔叔,叫了一輛馬車,把他帶到了普拉特遊樂場玩。他們一同看了賽馬比賽。他的叔叔紅運當頭,三次下注,三次都贏了。隨後,他們來到一家奢華的餐館用晚餐,花的是叔叔贏得的白花花一遝鈔票。第二天,這位即將嶄露頭角的外交官收到他父親寄來的一筆錢,同樣也是慶祝他順利通過考試。這筆錢相當於他平時一個月的零用錢。放在兩天前,他會認為這是一筆巨款,然而現在,他眼見叔叔輕易就贏了大錢,便覺得這筆錢太微不足道了。因此,用過晚餐後,他又再去看了賽馬,瘋狂地下注,他幸運得很,或者說黴運當頭,到他投注完最後一場比賽離開普拉特遊樂場,他手上的錢是入場時的三倍。就這樣,他對賭博的狂熱一發不可收拾。他有時去賽馬場賭馬,有時去咖啡館和俱樂部玩牌,這讓他浪費了時間,荒廢了學業,也損害了自己的神經,最重要的是,耗盡了自己的錢財。他再也沒法平靜地思考,安穩地睡覺,更是完全沒法控製自己了。一天晚上,他在一家俱樂部輸個精光,回到家脫衣上床睡覺時,居然在背心口袋裏發現了一張皺巴巴的鈔票,他的賭癮不禁又發作了。於是,他重新穿上衣服,在大街上瞎晃**,最後在一個咖啡館裏發現有幾個人玩多米諾骨牌,便加入戰團,陪他們一直賭到天大亮。他那位已婚的姐姐幫了他一回,替他還清了高利貸借的款,這些放債的見他是一位名門世族的子弟,會繼承家業,都非常樂意借錢給他。他有一陣子手氣很好,可是後來形勢就不可避免地每況愈下,越來越糟糕,終至輸了一大筆錢。他輸得越多,就越急切地渴望大贏一次,以償還那些無擔保債務和定期債務。他早就將自己的手表和衣服典當了。最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他在老姑媽的梳妝台上,偷了她平時很少戴的兩枚大珍珠耳環。他把其中一顆珍珠拿到當鋪典當了,獲得一大筆錢,當天晚上就贏了四倍於賭本的錢。可他並沒有拿錢去贖回珍珠,反而將贏來的錢全部投注,結果輸得一幹二淨。離開維也納的時候,他的偷盜行徑還沒被人發現,他又當掉了第二顆珍珠耳環,並在心血**之下,乘火車來到了賭城蒙特卡洛,希望在輪盤賭上贏得他夢寐以求的財富。到了蒙特卡洛後,他賣掉了手提箱、衣服、雨傘。之後,他身上隻剩一把裝有四個彈的左輪手槍,以及一枚鑲嵌了寶石的小十字架,這是他的教母X公爵夫人送給他的,除此之外就一無所有了。他不舍得賣掉十字架。可是,那天下午,他連這一向來不舍得賣的東西也賣了,換來五十法郎。他拿著這錢,隻是為了在當晚刺激至極的賭博中,玩一場非生即死的遊戲。

“他將這一切講述給我聽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優雅迷人、生動活潑、魅力無窮。我仔細聆聽著,渾身顫抖、心驚膽戰,坐在我桌旁的這個人實際上是個小偷,可我對此卻一點兒也不覺得驚惶害怕。我這個清白無瑕的淑女,平時一向待人嚴格,謹守傳統禮儀,符合社會規範。如果昨天有人認為這樣的我竟會和一個與我素昧平生的年輕紳士坐在這裏,而這個年輕男子比我的兒子大不了幾歲,並且偷過一對珍珠耳環,我一定會認為說這話的人失去了理智,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然而現在竟就真的發生了。可是聽他講述他的故事,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害怕,因為他說得是如此自然,如此充滿熱情,讓我覺得,他講述的仿佛是發熱或生病之類的事情,而不是他的作奸犯科之事。再說了,要是有哪個女人經曆了像我昨晚經曆的那樣激烈的意外、劇烈的體驗,‘不可能’這個詞就會突然間失去意義。在那十個小時裏,我對現實的了解,比我之前的四十多年的體麵生活中所了解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