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1

一戰爆發前十年的時候,我正居留於裏維埃拉的一家小旅館裏。有一回,我們的餐桌上爆發了一場激烈的爭論,這場爭論後來出人意料地演變成激烈的爭吵,甚至發展到互相憎惡、惡語相向的地步。多數人都沒有什麽想象力。不管什麽事,隻要與他們沒有直接的關係,隻要它沒有像尖利的楔子楔入他們的腦袋,他們就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可要是一件事在眼皮子底下發生,不管這件事情多麽瑣碎、不足道,立即就會使他們的情緒亢奮起來。他們會一反過去不聞不問的態度,變得蠻橫無理,會義憤填膺地表態,這是他們對平時很少具有同情心的補償。

那天在餐桌上,我們這些徹頭徹尾的資產階級旅客的表現也是如此。我們平時會心平氣和地閑聊幾句,開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吃完飯大家就各自忙碌:那對德國夫婦會外出旅行和攝影;那位肥胖的丹麥人會去釣魚,不嫌單調乏味;那位尊貴的英國夫人會埋首書堆;那對意大利夫婦則會去蒙特卡洛的賭場消遣,他們沉迷於賭博;我則會坐在花園的椅子上,要麽懶洋洋地躺著,要麽完成手頭的工作。可是這一回,一場火爆的爭論使我們產生了很大的分歧,大家都不走了,要是有人突然站起身想要離開,也不會像往常一樣溫文有禮地向大家告別,而是怫然作色,悻悻地拂袖而去,正如我在前麵所說的那樣,處於一種極其憤怒的狀態。

不可否認,讓我們這麽多人怒氣衝衝的事件,其實奇怪至極。從外觀來看,我們七個人下榻的這家小旅館,像是一幢獨立別墅—從窗口可以望見遍布巉岩的海灘,美景如畫—可它實際上隻不過是皇宮大酒店的一座附屬建築,住宿費更便宜。小旅館和大酒店之間,以花園作為連接,因此我們這些住在小旅館的客人始終與大酒店的客人有來往。前一天,這家皇宮大酒店發生了一件桃色醜聞:當時一位年輕的法國人乘中午十二點二十分的火車抵達這裏(我不得不精確地說明時間,因為時間不但對這起桃色事件的發生很重要,而且對我們激烈爭執的主題也很重要),他下榻於一間能俯瞰大海的房間,一開窗就能望到海灘,這表明他的生活境況非常優裕。他不僅舉止謙恭和優雅,而且最重要的是,他那超凡脫俗又極其引人注目的英俊容貌,給大家留下了動人的印象。他有著一張美如少女的俊秀臉龐,性感溫潤的嘴唇上長了一圈柔順的金色小胡子,柔軟的棕色卷發披散在他蒼白的前額上;那雙深情款款的眼睛每一次看人,都像是對被看之人的一種愛撫—事實上,他全身上下都溫柔、俊逸、迷人,可又不會給人一絲矯揉造作的派頭。從遠處看,他會讓人聯想到那些粉紅色的人體蠟像,這些蠟像在大型時裝店的櫥窗裏擺出華麗的造型,手裏拿著拐杖,代表著理想的男性美。而湊近仔細看,他卻不會給人輕佻、浮誇的印象,因為他的魅力與生俱來,仿佛是身體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顯得特別罕見。和每一個人打照麵時,他都會以一種既熱情又謙恭的方式跟人問好,在任何場合都始終如一地保持優雅的風度,令人如沐春風、神清氣爽。要是看到有夫人去衣帽間,他就會趕緊走上前去,幫她取下大衣;他每碰到一個孩子,都會投以友善的目光,或是開一句玩笑話。他既親切溫和,又低調謙遜—總而言之,他顯然屬於天之驕子,他們憑借自己俊秀的麵孔和青春的魅力討人歡心,百試不爽,不曾失手,這又使他們生出自信,並將這種自信化成身上更動人的魅力。他一出現在大酒店,就引起住客的**,這些住客大多數是年老體弱之人,他以無敵的青春風度,輕而易舉地贏得了他們的喜愛,那種自在活潑的容光煥發,帶給許多住客愉悅的感受。因此,這個年輕人下榻酒店後僅僅一兩個小時,就已經和裏昂來的那位身材魁梧的製造商的兩個女兒—十二歲的安妮特和十三歲的布蘭奇—一起打網球了。兩姐妹的媽媽,那位窈窕、優雅、矜持的亨麗埃特夫人,看到自己兩個涉世未深的女兒神魂顛倒地和這位年輕的陌生男子打情罵俏,不禁莞爾一笑。那天晚上,他在一旁看我們下國際象棋,看了一個小時,一麵看,一麵又好整以暇地講述了一些有趣的奇聞軼事,隨後他又陪亨麗埃特夫人在酒店的樓頂陽台上散步,亨麗埃特夫人的丈夫則像往常一樣與一位有生意往來的朋友玩多米諾骨牌。夜深的時候,在酒店辦公室昏暗的燈光下,我看到這位法國青年正與酒店的女秘書進行形跡可疑的親密交談。第二天早上,他陪我的丹麥棋友一起出去釣魚,表現出非凡的垂釣知識,隨後,他又和裏昂製造商聊了半天政治話題,他在這方麵也表現出自己是一位有趣的談伴,因為那位魁梧的法國商人不時爆發出爽朗的笑聲,那笑聲竟然蓋過了海浪的轟鳴聲。午飯後,這位法國青年又陪亨麗埃特夫人在花園裏喝黑咖啡,兩人待了一個小時,隨後,他和亨麗埃特夫人的兩個女兒又打了一場網球,之後和那對德國夫婦在酒店大廳寒暄了一會兒。下午六點,我出去寄信,在火車站碰到了他。他快步向我走來,帶著歉意說,自己突然被叫回去,不過兩天後就會再回來。果然,那天晚上他沒有在餐廳露麵,不過這隻是他本人不在場而已,每張餐桌上,大家都在熱烈地談論他,對他那令人愉快、開朗活潑的風度讚不絕口。

那天晚上,大約在十一點左右,我正坐在房間裏讀一本書,從打開的窗戶裏,突然聽見花園裏傳來激動不安的叫喊聲。那邊的酒店很顯然發生了什麽大事。我與其說感到奇怪,不如說是擔心出了什麽事,急匆匆跑了五十步,從小旅館趕到了酒店那邊,發現所有的客人和酒店員工都慌作一團,如無頭蒼蠅轉來轉去。原來那一晚,亨麗埃特夫人的丈夫如常和他那位那慕爾[16]來的朋友玩多米諾骨牌,她則在海邊的露台上散步,這時還沒有回來,人們擔心她遭遇了不測。她那位一向笨拙和行動遲緩的製造商丈夫,此刻像一頭公牛一樣一邊朝海灘衝去,一邊高聲呼喊道:“亨麗埃特!亨麗埃特!”在夜色中,他的聲音因為恐懼而顫抖,這聲聲呼喊,就像一隻身形碩大的野獸受到致命傷時發出的恐懼而原始的哀號。酒店的侍者和門房緊張不安地在樓梯上跑上跑下,所有的客人都被吵醒了,人們也給警察局打了電話。那位肥碩的丈夫的背心敞了開來,他一路踉踉蹌蹌、磕磕絆絆地跑著,一路哭泣著,徒勞地對著夜空高聲呼喊“亨麗埃特!亨麗埃特!”。這時,樓上的兩個女孩已經醒了,她們穿著睡衣站在窗口,大聲地呼喚著她們的媽媽。她們的爸爸這時又急忙趕上樓去安慰她們。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非常驚人,簡直匪夷所思,實在難以複述,因為在受到極端打擊後,人性無法承受的強烈衝動,往往會讓一個人的行為極具悲劇色彩,任何圖像或是文字都無法以閃電般的力量將其再現出來。突然,那位肥頭大耳的壯碩男人從吱吱作響的樓梯上走下來,臉上的神色突變,看起來疲憊至極,又萬分沮喪。他手裏拿著一封信。“把大家都叫回來吧!”他用勉強聽得見的聲音對酒店總管說,“把大家都叫進來吧,沒必要再去找了。我的妻子已經離我而去了。”

盡管這個人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可麵對周圍好奇地看著他的所有人,他依然很鎮定,那是一種緊繃的、超人般的鎮定。大家緊緊地擠在一起,聽他這麽一說,又都突然轉過身去,人人都震驚不已,又不禁覺得難為情和不知所措。他用僅剩的最後一絲力氣,搖搖晃晃地從我們身邊走過,誰都不看,隨後進去關掉了閱覽室的燈。我們聽到他笨重肥碩的身體重重地跌坐在扶手椅上,砰地發出聲響,接著,我們聽到一陣抽泣聲,像野獸在嗥叫,那是一個從來沒有哭過的人發出的哭聲。這種徹骨的痛苦,對我們每一個人,哪怕是地位最卑微的人,都具有一種令人麻痹的力量。無論是酒店侍者,還是出於好奇而圍觀的客人,大家都不敢露出一絲微笑,也不敢說一句慰問的話。我們一個接一個悄悄地摸回自己的房間,好像對這樣令人心碎的情感宣泄感到無比羞愧。當整座酒店慢慢地恢複寂靜時,隻有那位備受打擊的男人在黑暗中顫抖著,抽泣著,獨自一人,不住地喃喃細語,低聲歎息著。

這樣一樁晴天霹靂似的事件,發生在我們的眼前,衝擊著我們的認知,不言而喻,這顯然會令那些平時習慣了輕鬆愜意的生活和無憂無慮地尋歡作樂的人飽受刺激,深感震撼。盡管這樁驚人事件無疑成為我們在餐桌上激烈爭論的導火索,幾乎令我們大打出手,可從本質上講,這場爭論是兩種針尖對麥芒的生活觀念之間的激烈衝突。因為我們很快得知,那位悲痛欲絕的丈夫,在絕望、憤怒之下,將那封信揉成一團,扔在了地上,酒店的一位女侍恰好撿起來看了,嘴巴沒封住,傳揚了出去,於是大家都知道了,亨麗埃特夫人並不是獨自一個人拋棄了丈夫離家出走,而是和那位年輕的法國人沆瀣一氣,雙雙私奔了。這樣一來,多數住客對那位年輕人的好感一下子煙消雲散。當然,乍一看去,這位纖柔的“包法利夫人”將她那笨拙肥碩的鄉氣丈夫,換成了一位優雅英俊的小夥,其實並非那麽令人不可理喻。可是,讓酒店的所有住客憤慨的是,無論是那位肥胖的製造商,還是他的兩個女兒,就連亨麗埃特夫人自己,以前都從沒有見過那位薄情寡義的浪**子。也就是說,一位三十三歲上下,原本名聲清白的女人,隻是和那個法國青年在夜間的陽台上聊了幾個小時,在花園裏喝了個把小時的黑咖啡,竟就一夜之間拋夫棄女,毫不猶豫地跟一個和她相識不久的年輕紈絝子弟遠走高飛。對這個顯而易見的私奔事件,我們餐桌上的人一致譴責,視其為一樁背信棄義的欺騙,是那對戀人設下的狡猾圈套。很顯然,亨麗埃特夫人一定早就和這個年輕人有私下往來,而贏取了她芳心的這位偷心高手來到這裏,隻是為了商定他們私奔的最後細節。因為(大家都這樣推斷)這樣一位正派女人,和一個男子僅僅認識了幾個小時,一聽到他向她吹口哨,就願意跟隨他私奔,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我覺得自己不妨持一種和別人不同的看法,應該非常有意思,於是極力辯護道:我認為,一個女人家,過了幾年乏味無趣的生活,對婚姻感到失望,一旦碰到一位心儀的男子,意亂情迷,跟隨他私奔,這種事情是完全有可能發生的。我這意料之外的反對意見如火上澆油,更牽動了眾人,一時之間,爭論變得更加火爆,尤其是德國夫婦及意大利夫婦,都一臉鄙夷和憤憤不平,譴責這種私奔是大逆不道,是愚蠢和庸俗的浪漫幻想。

這場火爆的爭論從上湯起一直延續到吃完甜點。把每一個爭吵的細節都拎出來回顧,其實沒有什麽意思—隻有酒店的客人在餐桌上爭執才妙趣橫生,一般人偶爾在餐桌上發生爭論,說的也通常都是陳腐無趣的觀點,因為人們在匆促交談時都會隨意提出一些平庸的陳詞濫調。我們的辯駁怎麽會發展到口出惡言的程度,這實際上很難解釋清楚。我覺得,爭執之所以會變得火爆,是因為那位德國丈夫和意大利丈夫都本能地相信,自己的妻子絕對不會膚淺地做出移情別戀、愛上別的男人這等有傷風化之事,他們這樣說是為了說服自己,使自己安下心來。可惜的是,他們企圖用自己的觀點駁倒我,卻找不到更有力的論據,於是隻能將矛頭對準我。他們悻悻地告訴我,除了那些偶爾一兩次征服了女性,就覺得可以了解女性心理的單身漢,沒有男人會持我這種看法,而單身漢對女性的這種征服未免太掉價了。這種無理的指責讓我相當氣惱,而那位德國太太還補充說,這世界上隻有兩種女人,一種是正經女人,另一種是“天生的妓女”。在她看來,亨麗埃特夫人必定屬於後者,這話使我完全失去了耐心,我開口時也變得咄咄逼人起來。我說,女人在自己一生中的某個時候,會受到一種其意誌和判斷力都難以駕馭的神秘力量的控製,使自己做出私奔這樣的事,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否認這個事實,隻不過是害怕承認我們掩蓋了自己的本能,掩蓋了我們本性中的邪惡因素。很多人似乎樂於否認這一點,以表明自己比那些“容易失足的人”更加強大、純潔,更有道德,並為此洋洋自得。我接著補充道,我個人認為,一個自由、充滿熱情地遵循自己本能行事的女人,比起那些在丈夫懷裏閉著眼睛背叛他的女人,無疑更為誠實。我大體上講了這些要點。這次談話越來越充滿火藥味,別的人越是攻擊可憐的亨麗埃特夫人,我就越是熱情地為她辯護,這實際上遠遠超出了我在這種情形下內心的真實感受。我這種熱情,用學生的話來說,已經對這兩對夫婦構成了挑戰,他們作為一個不太和諧的四重奏成員,由於同樣對我義憤填膺,而組成了統一戰線,一齊對我大加撻伐。那位丹麥老人則一臉愉悅地坐在一邊旁觀,活像足球比賽中的裁判,手裏拿著秒表,不得不時時用手猛敲桌子發出警告。“先生們,請保持風度!”可是,這樣的警告不會起什麽作用。其中一位丈夫臉憋得通紅,三次從桌旁跳起來,好不容易才被他的妻子摁住。總之,要是沒有C夫人突然站起來解圍,再爭執個十幾分鍾,我們或許會發展到上演全武行,互相飽以老拳。

白發蒼蒼的C夫人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英國老太太,她作為非正式的仲裁者主持了我們的餐桌會議。她端莊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對大家都同樣地友善親切,很少說話,不過饒有興趣地聽大家發言。單從風姿、儀態看,她是一位風韻迷人的女士,看上去賞心悅目,她身上有一種高貴、矜持的氣派,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非常嫻靜、自如的迷人氣息。她對我們每一個人都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自然也巧妙地對每一個人都表現出善意和關切。多數時候,她都在花園裏靜坐看書,偶爾也彈一彈鋼琴,可很少有人看到她與人結伴或是同別人聊天。幾乎沒有人會留意到她,可她對我們大家具有一種奇妙的影響力,就像現在,她第一次加入我們的爭論,就使大家都感到難為情,覺得我們的聲音太吵鬧、太放肆了。

那位德國丈夫忽然唐突地跳起身,隨後又被人按住,重又安靜地坐下,這使得氣氛一下變得很尷尬。C夫人瞅準這個難堪的時刻,出人意料地揚起她那雙清澈的灰色眼睛,猶疑不決地看了我一會兒,隨後拾起這個話題,說了起來。她的態度是冷靜、客觀的,語氣清晰而明確。

“要是我沒有理解錯的話,您認為亨麗埃特夫人,認為一個女人,會不知不覺地陷入一場突發的豔遇,能做出這種一個小時前連她自己都認為不可能,而且也無法負責的事情嗎?”

“我很確定,夫人。”

“不過這樣一來,任何道德判斷就都將失去意義,任何一種不法行為都是合理的了。要是您真的認為法國人所說的因**而犯罪根本不算犯罪,那麽我們還要國家司法機關幹什麽?在這種事情上,善心、好意並不多見,而您的善心、好意則未免太多了。”她微微一笑,又接著說,“每一樁犯罪行為中都可以看到**,並會利用這種**來為其開脫。”

她清晰的話語和幽默的語調讓我心情暢快,於是我不由自主地模仿起了她一板一眼、就事論事的立場,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回答說:“我相信,國家司法機關對這類事情的判決比我更嚴厲;它的職責是維護道德和社會風俗,不徇情枉法,因此它有責任做出判決,而不是為其開脫。可是作為一個個體,我不明白,為什麽我要自願擔當公訴人的角色。我更願意作為辯護人出庭。就我個人而言,我更願意理解他們,而不是譴責他們。”

C夫人用她清澈的灰色眼睛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猶豫了一會兒。我擔心她可能沒有聽明白我的話,於是準備用英文複述一遍。可是,她神情相當嚴肅地繼續提出問題,仿佛在進行考試似的。

“一個女人丟下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不管,跟一個萍水相逢的男人私奔了,而她甚至不知道那男人是否值得她去愛,您不認為這是很可恥或可怕的行為嗎?一位已經不再年輕的女人,哪怕隻是為自己的孩子著想,也該克製欲望,自尊自愛,她卻做出如此不檢點、水性楊花的行為,您真的能原諒這樣一位女人嗎?”

“我再說一遍,夫人,”我強調說,“在這件事上,我拒絕審判或是譴責她。在您麵前,我樂意承認,我剛才有點兒誇大其詞—可憐的亨麗埃特夫人當然不是什麽英雄,甚至不是天生的冒險家,更不是一個慣會撩撥的情人。就我對她的了解,她隻不過是一位軟弱的尋常女子。我確實對她懷有一點敬意,因為她勇敢地順從自己的意誌,可我更多的是為她感到遺憾,因為,就算不是今天,明天她也可能會遭遇不幸。她的行為可能不理智,行事顯然也太倉促,可她的行為並不卑鄙,我會堅定地認為別人沒有權利鄙視這位可憐而不幸的女人。”

“那您自己呢,您對她的尊重和敬意,是否依然不改?這位您前天剛認識的可敬的妻子,和一天之後跟一位完全陌生的男人私奔的女子,這兩個女人之間,您難道看不出有什麽區別嗎?”

“沒有任何區別。完全沒有區別,一點兒區別也沒有。”

“真的是這樣嗎?”她忍不住用英語脫口而出。整個對話似乎讓她非常投入。短暫地思考了一會兒後,她又抬起那雙清澈的眼睛望向我,帶著探詢的神色。

“假如您明天,比方說您在尼斯見到了正和那個男子手挽手走在一起的亨麗埃特夫人,您還會跟她打招呼嗎?”

“那是自然。”

“會跟她搭話嗎?”

“那當然了。”

“假如……假如您已經結婚了,您會將這樣一個女人介紹給您的太太嗎?您會當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若無其事地介紹她嗎?”

“那當然了。”

“您真的會這樣做嗎?”她又操起了英語,語氣中流露出難以置信的驚訝之情。

“我肯定會這樣做的。”不知不覺中,我也用英語回答她。

C夫人一下子沉默不語了。她似乎在苦苦思索,突然,她注視著我說了起來,仿佛對自己的勇氣感到驚奇。“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會這樣行事,說不定我也會這樣做的。”她以英國人特有的聊天方式,堅定而又毫不唐突地結束了談話。她站起身,向我伸出手,以示友好。因為有她的排解,我們的談話又恢複到了心平氣和的狀態,大家私下裏都很感謝她,我們剛才還劍拔弩張,現在又互相客客氣氣地交流了,憑借著和她的幾句輕鬆的談話,緊張的氣氛得到了緩和。

盡管我們的爭論似乎已經客氣地結束了,可這場對話引發的不快,在我和對手之間留下了些許揮之不去的疏遠感。那對德國夫婦故作矜持,而那對意大利夫婦則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以嘲諷的口吻不時地問我,是否打聽到“尊貴的亨麗埃特夫人的消息”。盡管我們的舉止做派看起來仍彬彬有禮,可是原來在餐桌上談話時的那種寧靜、祥和的友好關係,已經不可挽回地被破壞了。

自打那次爭論後,C夫人對我特別友善,相比之下,我那幾個對手對我的冷嘲熱諷,就表現得更加露骨了。她向來很矜持,除了吃飯時間,幾乎從不與人交談,可現在她卻好幾次找機會在花園裏和我交流,而且,我幾乎可以說,她現在對我是青眼有加了,因為她平時總有一種上流社會的矜持,現在能私下與我交流,就仿佛是我蒙受她的格外恩寵了。說真的,她確實是主動來找我,並且抓住每一個機會與我攀談。她做得這樣高調,這樣引人注目,她要不是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我可能真的會有些想入非非。可是,我們隻要一聊起天,話題就必然又會回到原來的出發點,回到亨麗埃特夫人身上去。她似乎覺得,指責那位誤入歧途的妻子,譴責她的軟弱、見異思遷、水性楊花,會給自己帶來一種隱秘的樂趣。不過,與此同時,眼見我堅定不移地維護那位纖弱、優雅的女士,而且毫不動搖地同情那個女人,她對我的這種態度似乎充滿好奇。她不斷地將我們的話題引向這個方向。到最後,她也一直對這個話題懷著異乎尋常、近乎古怪的執拗勁頭,我簡直不知道該做何想。

這種情形持續了好幾天,也許有五六天吧,她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話,說明這樣的談話對她很重要。可是有一回,當我們一起散步時,我卻不禁意識到,她一再談起那個話題,想必有什麽不足為外人道的深意。散步的時候,我隨口提到,我在這裏的假期很快就要結束,計劃後天就啟程離開。這時,她那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突然顯出一種奇特的緊張神情,那清澈的灰色眼睛裏籠罩起一片陰影。“唉,真是遺憾哪!我還有很多話想和您傾談呢。”從那一刻起,她就多少表現得躁動不安,我感覺到她在說話的時候,心裏還想著別的事情,那些事情讓她分心,令她整個人心神不定。最後,她似乎也發現了自己這種魂不守舍的狀態,因為在我們之間的談話突然陷入沉默時,她出人意料地向我伸出了手。

“我知道,我沒法將自己真正要跟您說的話清楚說出來。我還是以寫信的形式告訴您吧。”說罷,她就朝那酒店走去,步履匆匆,一改我平時所見的那種安詳的步態。

果然,那天晚上用餐前,我在房間裏發現了她寫的一封信,是用剛勁有力和坦誠的筆跡寫就的。我非常後悔自己年輕時一向對書寫文字粗心大意,因此現在我沒辦法逐字逐句地引述她信中的話,而隻能簡述信中的要點。她問我,可否允許她講述自己生命中的一段故事?她寫道,那段往事已經過去很久了,現在實際上已與她的生活沒有了關聯,再有就是,我後天就要啟程離開這裏,要是能將二十多年來一直糾纏並折磨她的心事講出來,她會覺得舒心些。要是我不嫌這樣的談話唐突無禮,她非常希望我能抽出一點時間和她晤麵。

我在這裏隻是簡述這封信的大體內容,事實上這封信使我異常著迷:信是用英文寫的,光是這一點就使其顯得極為清晰,而且顯出她的果斷,毫不拖泥帶水。然而,我覺得要好好回複這封信並不容易。我擬了三個草稿,又撕掉了三次,最後總算這樣回複了:

您對我如此信任,我深感無上榮幸。倘若您需要我回複,我將誠實地回複您。當然,若非您發自內心非講述不可,我不會強求您更多。不過,無論您說什麽,都請您坦白無諱地跟我講。請您相信我,我將您對我的信任視為我莫大的榮譽。

那天晚上,這張便條送到了她的房間,第二天早上,我收到了她的回信:

您說得很對:隻講一半的真話,那毫無意義;隻有全部講真話,才會有意義。我將竭盡全力,不對自己或對您隱瞞任何事情。請您晚飯後到我房間來—我已經六十七歲了,無須擔心會招來旁人的風言風語、指手畫腳。不過,在花園裏或人多的地方,我沒法自如地講述。請您相信我,我下定決心邁出這一步,一點兒也不容易。

白天的時候,我們還在餐桌上碰過頭,交流過一些無關宏旨的事情。可是飯後,當我們在花園中見麵時,她看起來十分慌亂,躲開了我。看到這樣一位白發蒼蒼的老太太逃到一旁的鬆樹林蔭道上,靦腆得像個小女孩,我既感尷尬,又備受感動。

那天晚上,我按約定的時間去敲她的房門。門立刻就開了。房間籠罩在一片柔和的昏暗中,隻有桌上的小台燈投下一圈黃色的光暈。C夫人不慌不忙地迎向我,給我一把扶手椅,並請我坐下,隨後她在我對麵坐了下來。我感覺到雖然她的每一個動作都早有準備,她心上已經沒有一絲波瀾,可一時之間還是出現了冷場,這顯然是她沒有想到的。冷場時間越來越長,因為她正在下一個艱難的決心。我不敢說話打破這種冷場,因為我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堅強的意誌正在與一股強大的阻力殊死搏鬥。華爾茲舞曲的音符時不時地從底下的畫室裏微弱地飄上來,我細心聆聽,仿佛可以緩解這冷場帶來的沉重的壓抑之感。對於這種冷場引起的不自然的緊張狀態,她似乎也感到很不自在,因為她突然振作起來,像要縱身一躍,立刻就開始說話了。

“第一句話實在難以啟齒。過去的兩天裏,我一直在做準備,要將事情原原本本、清清楚楚、真實無偽地講出來,我希望自己做得到。也許您還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對一個陌生人講述這一切。可是我沒有一天,沒有一個小時不在想這一特別的事情。您盡可以相信我這位老太太,我把自己的一生都隻盯在其中的一個點上,隻盯住其中的一天,這實在讓我難以忍受。因為我要告訴您的一切,隻不過發生在我六十七年漫長生命中的短短二十四小時之內。我經常捫心自問,問得自己都快要發狂了。我自問:一個女人偶然一回做了愚蠢荒唐的事情,其實並沒有什麽大不了,可是我們無法擺脫我們非常含糊地稱之為‘良心’的東西,當我聽到你如此冷靜客觀地談起亨麗埃特夫人的事件時,我就尋思,要是能無拘無束地和什麽人談論我人生中的那一天,對過去的毫無意義的沉湎和無窮無盡的自責也許就可以了結了。要是我不是聖公會[17]教徒,而是信奉天主教,那麽我早就可以到懺悔室[18]告解,將我一直如鯁在喉的事坦露出來,讓自己得到解脫—可是我得不到這種安慰,所以我今天跟您講述出來,就是要做這種奇怪的嚐試,來讓自己得到解脫。我知道這一切聽起來非常奇怪,可是您毫不猶豫地接納了我的建議,我對此感激不盡。

“正如我跟您說過的,我隻想告訴您我生命中的某一天,舍此之外對我來說都無關緊要,別人聽了也會覺得很乏味。四十二歲之前,我的人生平淡無奇,沒有發生任何不同尋常的事情。我的父母是蘇格蘭一位富有的地主,家裏擁有幾家大工廠,還對外出租田地。按照我們國家鄉紳的生活慣例,一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我們住在自家的莊園裏,隻是冬天住在倫敦。十八歲那年,我在一個聚會上認識了我後來的丈夫。他是有名的R家族的次子,曾參軍服役,駐守印度十年。我們很快就結婚了,在社交圈裏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一年中有三個月居於倫敦,三個月住在自家的莊園,其餘時間到意大利、西班牙和法國旅行。我們的婚姻從沒有出現過一絲陰影。我們有兩個兒子,現在都已經長大成人。我四十歲那一年,丈夫突然過世。他在熱帶地區待了幾年,得了肝病,發病不到兩個星期,我就失去了他,真是可怕。大兒子當時在軍隊服役,小兒子上大學,一夜之間,我煢煢孑立,孤苦無依,隻能獨守空房。我習慣了家人溫馨的陪伴,這種形影相吊的孤獨況味,對我實在是一種折磨。我覺得這個荒涼的家一天也待不下去了,家中的每一件東西都會使我想起自己已經失去了心愛的丈夫,不免會黯然神傷。於是我決定,趁著兩個兒子還沒有結婚,自己要在接下來的幾年裏四處旅行,以打發時光。

“實際上,從那一刻起,我就認為自己的生活已經毫無意義,毫無價值。二十三年來,每時每刻與我同甘共苦、休戚與共的伴侶已經過世了,孩子們已經不需要我,我害怕自己的落落寡合和悒悒不歡會給他們的青春蒙上陰影—可是我對自己已經不抱希望,沒有了欲望。我起先居於巴黎,平時就逛逛商店,參觀博物館,純粹是為了打發無聊時光。可是這個城市和這兒所有的一切讓我覺得格格不入,我避免與別人打交道,因為無法忍受別人看到我穿喪服時那種彬彬有禮的同情目光。我漫無目的、無動於衷地四處遊**,那幾個月到底是怎麽過來的,我現在已經說不清楚了,我隻知道自己一直想死,卻沒有力量去加快我成分多餘的這個結局的到來。

“在服喪的第二年,也就是我四十二歲那一年,我在三月底來到了蒙特卡洛,實際上是為了打發生命中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光陰,這光陰讓我難以承受。說實話,我去那裏,是由於百無聊賴,由於內心的痛苦和空虛,這種空虛像惡心一樣從身上泛起來,我希望至少能借著外部的小刺激來填補這種空虛。我越是心灰意冷,就越是被那些生命的旋渦旋轉得最快的地方強烈地吸引。假如一個人毫無經曆,那麽別人的**、躁動,也會像音樂或戲劇一樣刺激他的神經。

“這就是我經常去賭場的原因。眼見別人臉上流露出欣喜若狂或沮喪至極的神色,如潮水般動**漲落,而自己的情緒卻處於低潮的狀態,我不禁會覺得新奇。再說了,盡管丈夫生前從不是一個輕佻放浪之人,卻也喜歡偶爾光顧這樣的地方,我懷著某種無意識的虔誠,仍然忠心耿耿地延續著他的這種老習慣。就在那個賭場裏,我一生中比任何賭博都要驚心動魄的二十四小時開始了,這二十四小時對我影響深遠,它打那以後一直都困擾著我的人生。

“那日中午,我和我家的一位親戚M公爵夫人一道用餐。晚餐之後,我覺得毫無倦意,不想馬上就上床睡覺。於是,我就去了賭場,在一張張賭桌之間瞎晃**,我並沒有賭,隻是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冷眼旁觀賭場中形形色色的賭客。我所謂的‘以自己獨特的方式’,其實是遵循我已過世的丈夫傳授給我的方法。有一次我們逛賭場,我看人賭博看得累了,不禁抱怨,一直看著那些同樣的賭徒麵孔,實在無聊乏味:那些幹癟的老女人,在賭桌前一坐幾個小時,才敢放上一個籌碼;那些老奸巨猾的賭徒,玩紙牌的交際花,都是聚在一起沆瀣一氣的可疑家夥,正如您所知的,根本不如俗套小說中描繪的那樣眉目鮮明,充滿浪漫氣息,您也不會認為他們是歐洲的優雅與高貴之人。然而,二十年前的賭場,比時下的賭場更吸引人,賭桌上到處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真金白銀,嘩啦作響的鈔票,還有如雨點般落下的拿破侖金幣和五法郎硬幣。與之相比,時下宏偉、時尚翻新的賭場裏,淨是些觀光客構成的賭徒,百無聊賴地揮霍著他們毫無特色的籌碼。然而,就算那時的賭場更刺激,我也發現,那一幅幅同樣冷漠空洞的麵孔,對我實在沒有什麽吸引力。我那已故的丈夫私下熱衷於看手相,通過手相來占卜一個人的命運。他生前曾傳授給我一套與眾不同的觀察法,事實證明,這種觀察法比隨便在賭場瞎看要有趣得多,緊張得多,刺激得多。這種獨特的觀察法就是:不去看賭徒的臉,隻看那長長的賭桌,隻觀察賭桌上賭徒的雙手,觀察這些手的特殊動作。我不知道您自己是否碰巧看過那綠色的賭桌,以及桌麵中央那個綠色骰子,它會沿著一個個數字顫顫巍巍地滾過去,而在棋盤似的一個個方格裏,鈔票飛舞,圓圓的銀幣和金幣像玉米種子一樣撒落下來,如果籌碼未押中,它們就會被發牌的莊家輕快地拿走,如果押中了,它們就會像收獲的賞金一樣被推到贏家麵前。要是您從這個角度看,就可看到賭桌上唯一千變萬化的就是手—綠色賭桌的周圍,滿是蒼白無力、**不安、躍躍欲試的手,從各個賭徒的衣袖中探出來,像是蓄勢待發的猛獸從洞穴裏冒出頭來。每隻手的形態不一,色澤各異,有的**裸、光溜溜,有的戴著戒指和叮當作響的手鐲,有的滿布茸毛如野獸,有的濕答答如鰻魚一般蠕動,然而所有的手都表現得極其緊張、焦灼不安,都在情不自禁地顫抖著。我不由地聯想到賽馬場,比賽前,騎手將興奮、激動的馬兒在起跑線上死死勒住,否則它們早就會狂奔出去。這些馬兒也同樣全身戰栗著,昂首跳躍,前蹄抬起。您可以從手蠢蠢欲動、貪婪攫取、畏畏縮縮的樣子,看到賭徒們的千姿百態。您可以看到,那些貪婪的賭徒,他們的手會蜷縮起來,如同想要攫取一切的爪子;那些花錢如流水的賭徒,他們的手鬆弛、乏力;而工於心計的賭徒,他們的手則穩如磐石;若是一個冒險成性的賭徒,他的手指關節會**不已,戰栗不安。成百上千的賭徒在處理金錢的方式上,瞬間暴露了自己的性格,他們或是將鈔票攏成一團,要不就是在緊張下,將鈔票都揉碎了,要不就任其隨意地攤著,隨著圓球旋轉。現在,這些手變得疲憊不堪,有氣無力。人在賭博時會暴露自己,我知道這是老生常談,可是我要說的是,在賭博中,賭徒的雙手則更清晰地暴露了他們自己。幾乎所有的賭徒很快就學會了控製自己的表情—他們都戴上了冷漠的麵具;他們強行控製嘴角不嚅動,咬緊牙關,掩飾自己的興奮、激動,並且不讓自己的眼睛流露出不安,不使自己臉上的肌肉抽搐,刻意地表現出一副冷漠的神情,裝出恪守禮儀規範的樣子。可是,正因為他們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於臉上,極力表現得不動聲色,結果卻忘記了一雙手,忘記了有人就隻觀察那雙手,其他一概不看。這些觀察者能從賭徒們微笑著噘起的嘴唇中,或是故意表現得冷漠的目光中,猜測出他們內心想要掩飾的一切。然而,賭徒的手卻出賣了他們,無恥地暴露了他們內心深處的秘密。

“這些被小心翼翼地控製並因此顯得鬆弛的手,一旦由於一時的疏忽,而放下它們的優雅裝飾,那暴露的一刻就不可避免地到來了。當轉盤裏的圓球掉進淺槽,當莊家喊出中彩的數字,就在這一瞬間,那一百雙手或五百雙手就會出於各自的本能,自然而然地做出非常個人化的動作。要是旁觀者像我這樣—由於我丈夫將這種嗜好傳授給了我,因此我特別擅長此道—習慣了在賭場這個舞台上觀看各種各樣的手的表演,那麽這人會發現,如此之多的賭徒的手,會暴露出千奇百怪的性格,這遠比欣賞音樂或觀看戲劇更令人興奮。這些手的表現各不相同,我實在沒法一一向您描述:它們有的像野獸,那彎曲、毛茸茸的手指像蜘蛛一樣攫取金錢;有的緊張不安,顫抖不已,指甲蒼白,幾乎不敢去拿錢;有的高貴端莊,有的卑賤下流,有的野蠻任性,有的畏縮不前,有的老奸巨猾,有的木訥魯鈍—這每一雙手都各不相同,體現出各自不同的人生,隻有莊家的四五雙手是例外。這些手完全如機器一樣機械,與賭徒們極其活潑的手相比,它們顯出冷靜客觀、公事公辦、完全置身事外的樣子,就像煤氣表那哢嚓作響的金屬裝置一樣具有精密的功能。可是,就算是這些看起來很冷靜的手,和熱情奔放的賭徒的手相比,也表現出驚人的效果:可以說,這些手精密、機械、刻板,猶如穿著製服的警察,在人潮洶湧的騷亂民眾中巋然不動。當然,我之所以觀察這些手,還在於這是我個人的一個癖好:這幾天來,通過對這些各不相同的手的仔細觀察,我已經了解它們的不同習慣和熱情;不久之後,我已經認識了這些各異的手,並把它們像人一樣分成我喜歡的和我討厭的兩類。我發現,其中有些手貪得無厭,粗俗無禮,令我非常討厭,於是我就像躲避不軌行為一樣,總是避而不看它們。可是,賭桌上新出現的每一雙手,對我來說都是一次新鮮的體驗,會勾起我的好奇心。我常常會忘了觀看那被高高的衣領圍起來的臉,它冷漠地套在一件晚禮服或一件閃閃發光的禮服上,冷冰冰的,無異於一張冷漠的社交麵具。

“那天晚上,我走進賭場大廳,經過兩張擁擠的賭桌,來到第三張賭桌,還掏出幾枚硬幣,想試一試下注的滋味。整個賭場大廳一片靜寂,當圓球緩慢地在盤子上移動,在兩個數字之間轉來轉去的時候,總是會出現這種屏息靜氣的緊張氛圍。就在此時,我驚訝地聽到,我的正對麵發出了一種非常奇怪的聲音,一種哢嚓哢嚓的聲音,就像手指關節被扭斷時發出的響聲。我驚愕地朝賭桌對麵望過去。我看到的景象實在讓我嚇了一跳!我看見兩隻此前沒見過的手—一隻左手和一隻右手緊張地絞扭在一起,像兩隻頑強而執拗的野獸弓身廝打,互相拉扯,緊張得連手指關節都發出了幹澀的哢嚓聲,猶如堅果迸裂時發出的聲音。這是兩隻難得一見的美麗的手,異常纖細,不過肌肉緊繃著—非常白晳,指甲很蒼白,呈柔和的弧形,有著珍珠般的顏色。一整個晚上我都在入迷地盯著它們,我確實對這兩隻不同尋常、絕無僅有的手驚歎不已。起初,我感到非常吃驚的是這兩隻手表現出來的**,那是一種瘋狂而熾烈的**,它們互相絞扭,又互相撐持,像在劇烈地**。我馬上意識到,我麵對的是一位感情過於豐沛的人,他將自己的**貫注到了指尖上,以免自己被這**撕裂。就在圓球哢嗒一聲落在方格上,就在賭場的莊家大聲喊出中彩的數字—就在這一刻,這兩隻絞扭在一起的手突然分開了,如同兩隻被擊中的野獸,倒地身亡,而不僅僅是精疲力竭。這兩隻手癱倒在賭桌上,表現得無精打采,失望,瞬間崩潰,仿佛一切終於結束了。我找不出任何言語來形容,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神態如此豐富、勝過千言萬語的兩隻手,這兩隻手的每一塊肌肉都如同一張在滔滔雄辯的快嘴,幾乎每一個毛孔都流溢出**。它們癱倒在綠色的賭桌上,就像被海水衝上岸邊的水母,了無生機,死氣沉沉。然後,其中的一隻手—右手,又從指尖開始費力地挺立起來;它抖動著,往後縮,自己轉著圈,搖搖晃晃,旋轉起來,突然又緊張兮兮地伸出去捏住一個籌碼,放在拇指和中指指尖之間轉動。這個籌碼像是小輪子一樣遲疑不決地轉動著。突然,這隻手的手背拱了起來,如同一隻黑豹拱起脊背向前衝去,這手朝中間的黑色空格拋出一百法郎的籌碼。原本無聲無息似乎沉睡著的左手,仿佛接收到了右手發過來的信號,馬上也激動不安起來;它挺立起來,偷偷摸摸地往前爬,爬到剛剛因為拋下籌碼而累得發抖的右手上。現在,兩隻手緊靠在一起,微微地戰栗著,手指關節在賭桌上無聲地叩擊,像一個人因為發了高燒而渾身打戰,牙齒輕輕地格格叩擊著—不,我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具有表現力的兩隻手,傳情達意勝過千言萬語,我也從沒有看到過像它們這樣激動和緊張到**的神態。這間拱頂的賭場大廳裏的其他一切:其他房間裏傳來的嗡嗡聲,賭場莊家如同市場上的小販一樣發出的提醒賭徒下注的聲音,熙熙攘攘的人們發出的雜亂無章的聲音,還有從高處落下、像著了魔一樣在光滑如鑲木地板的圓形格子間跳躍的圓球,這五光十色,讓人應接不暇的種種畫麵,與這兩隻顫抖著、呼吸著、等待著的手相比,都突然間變得死氣沉沉。那兩隻非同尋常的手,不知怎麽地就把我迷住了。

“然而,到了最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得去看看那個人,我想看看那個有著一雙充滿魔力的手的人,長著怎樣的一張臉。我心驚膽戰—是的,我要說我的確是膽戰心驚,我實在害怕那雙手!我讓自己的目光慢慢地沿著那位賭徒的衣袖和瘦削的肩膀往上移動。這一看不得了,我再一次震動不已,因為他的這張臉也跟他那雙手一樣,能言善辯,說出的都是極其荒唐、不可思議、誇張的語言,具有同樣可怕的嚴厲表情,有著同樣近乎女性的柔美。我以前從未見過這樣一張臉,一張如此泰然自若、完全沉迷於自我的臉。我有充分的機會,可以從容不迫地觀察它,如同觀察一個麵具,如同觀察一座心無旁騖的雕像:這雙癡癡迷迷的眼睛一動不動,從不左顧右盼,在睜得大大的眼眶底下,那烏黑的瞳仁定定地凝視著什麽,如同死寂的玻璃球,映照出一個桃花心木顏色的圓球,那顆圓球在轉輪圓盤上傻頭傻腦、沒心沒肝、興高采烈地滾動和跳躍著。我重申一次,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張如此緊張,如此迷人的臉。這張臉屬於一個可能是二十四歲的年輕人,它細膩、精致,表情豐富。就像那雙手一樣,這張臉看起來並沒有十足的男性氣概,而更像是一張耽於欲念的男孩的臉—不過我是直到後來才注意到這些的,因為在那一刻,那張臉滿是貪婪和瘋狂的神情。那薄薄的嘴如饑似渴地張開著,牙齒半露,十步開外就可以看到那些牙齒在咯咯地打著寒戰,而那嘴唇卻一直傻傻地翕張著。一縷發亮的金發濕漉漉地貼在他的前額上,像是掉落了下來,向前耷拉著,他的鼻翼不停地翕動,如同有一股看不見的小波浪在那皮膚下麵湧動著。他低垂的腦袋本能地越來越往前傾,讓人覺得,他整個人仿佛完全被吸引到了小圓球中,隨著它旋轉。那一刻,我才第一次明白了那雙手為什麽會**。隻有將那兩隻手緊緊地互相絞扭、互相撐持,才能讓其身體保持平衡,否則就會因為失去重心而摔倒。我必須重申一次,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張臉,會如此明目張膽地坦露一個人的**,會如此**裸地將其獸性無恥淋漓盡致地展現出來。我緊緊地盯著那張臉,深深地被它如醉如癡的神情迷住了,正如這張臉被那盤旋、跳躍和晃動的圓球所吸引一樣。從那一刻起,我隻對著這張臉心無旁騖,完全不再去注意這個賭場大廳別的動靜。與這張臉上閃爍的**火焰相比,其餘的一切都顯得黯淡、昏沉、模糊不清。我幾乎無視賭場上的其他人,隻顧埋頭觀察那個人,留意他的每一個舉動,足足盯了一個小時之久:當下中正確的數字,賭場莊家將二十個金幣推到他前麵時,他的眼睛炯炯發光,緊緊絞扭在一起且一直**的雙手突然鬆開,就像被炸開了一樣。那一刻,他的臉突然光彩照人,一下子變得年輕了,臉上的皺紋似乎消失不見,眼睛閃閃發亮,他朝前傾的身體利索地挺直了—他坐在那兒,渾身上下完全鬆弛,像是一位灑脫的騎手,正陶醉於成功的喜悅中,他的手指正俏皮地玩弄著那一堆圓圓的金幣,漫不經心地讓它們互相叩擊,讓它們輕快地旋轉舞動,發出叮叮當當的清脆聲響。隨後,他又不安地轉過頭去,打量著綠色賭桌,就像年幼的獵犬翕動鼻翼嗅聞獵物的蹤跡一樣,隨後,他突然迅速地一揚手,將眼前所有的硬幣一把推進一個長方格裏。刹那間,他那充滿戒備和一臉緊張的神態又回來了。他的嘴唇又如觸電一般地抽搐顫抖,如有一股波紋從他的唇邊擴散開來。他的雙手又一次緊緊地絞扭在一起,那孩子氣的臉上又顯出了貪婪的期待,末了,這陣發性的緊張情緒突然間爆發,隨即轉化為極度的失望:那張剛剛看起來還像男孩子的臉,此刻變得暗淡、蒼白、衰老,那雙疲憊的眼睛猛地失去了光彩,神色黯然,他身上的所有這一切風雲變幻都發生於一秒鍾之內,也就是圓球落到他並沒有押中的數字時那短短一秒。他輸了。他像個白癡一樣,直愣愣地盯著圓球看了幾秒鍾,好像對自己會輸難以置信。可當賭場莊家又開始嚷著叫賭客投注,這充滿煽動性的呼喝又讓他怦然心動,他的手指又拿出了幾枚金幣。可是他對能否押中數字已經沒有了把握。他先將那把金幣放在一個空格裏,想想不對,又放到另一個空格裏。圓球開始滾動的時候,他突然心血**,用顫抖的手迅速又往空格上加上了兩張皺巴巴的鈔票。

“可是,隨後迎來了一個可怕的時刻—我一直隱隱約約地擔心這個可怕的時刻出現,這件事就像雷雨一樣籠罩在我緊繃的神經上,現在又突然將我的神經撕裂了。圓球再一次伴隨著枯燥的哢嚓聲落到了淺方格處,緊張的時刻又一次出現了,兩百張嘴唇屏住了呼吸,直到賭台上的莊家報出了中獎的數字—這一次是零,莊家贏。他急匆匆地從四麵八方將叮當作響的金幣和沙沙作響的鈔票攏到自己麵前。就在這個時刻,那兩隻緊緊絞扭著像抽搐似的手做出了一個特別可怕的動作,它們向上伸了出去,似乎想要抓住什麽不存在的東西,隨後又筋疲力盡地跌落在賭桌上,這一跌似乎不是出自他自己的力量,而隻是重力的慣性將它拉回到了桌上。可是,它們隨即又驟然間活躍起來,亢奮地從賭桌上縮回到那個人的身體裏,像野貓一樣沿著他的身體起起落落、左摸右掏,神經兮兮地檢視他所有的口袋,看看是否還有漏網的金幣藏在其中的一個裏。可這雙手掏出來的時候,總是空空如也,不過這雙手一直不死心,仍毫無意義地在口袋裏開始了更加瘋狂的東摸西掏,而輪盤還在繼續轉圈,別的人還在繼續投注,隻聽金幣叮叮當當地響著,椅子在地板上移來移去,無數的低聲混合起來,形成巨大的噪聲,嗡嗡地響徹了整個賭場大廳。我清清楚楚地感受著這一切,就好像我的手指在自己那皺巴巴的衣服口袋裏拚命地東摸西掏,妄圖找出一枚金幣。突然間,我對麵的這個男人颼地站起身來,就像一個人忽然覺得不舒服,非得站起來,不然就會窒息。他身後的椅子啪的一聲摔倒在地板上。他根本就沒有去留意,也沒有留意到人們正驚訝而局促不安地避開他搖搖晃晃的身影,跌跌撞撞地離開了賭桌。

“他站在衣帽間的櫃台前,侍者取下外套。可是他的手臂不聽使喚,於是那個服務周到的侍者費力地將外套套進他的衣袖,好像幫助一個癱瘓的客人。我看到他機械地把手伸進馬甲的口袋裏,想給那人小費,可他抽出來的手上什麽也沒有。這時,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一切,於是難為情地對這位侍者結結巴巴地說了些什麽,又像先前一樣猛然向前邁一大步,然後像醉漢一樣跌跌撞撞地走下賭場的台階。侍者在台階上站了一會兒,目送他離去,起初臉上浮現出輕蔑的神氣,繼而又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

“他的神態讓我深受震動,我為自己看到這一切而羞愧。我不由自主地轉過身去,如同在劇院的舞台上看到了一個人的絕望神態,感到非常難受。接著,先前那隱隱約約的恐懼突然又占據了我心頭。我迅速從侍者手中取過外套穿上,來不及細想,完全是機械、欲罷不能地尾隨這個陌生人匆匆跑到了外麵的黑暗中。”

講到這裏,C夫人停頓了一會兒。她一直安詳地坐在我對麵,以其特有的冷靜從容、講求實際的態度,幾乎是毫不間斷地一一道來。隻有心中早有準備,對發生的事情進行過仔細梳理的人,才會講得如此細致。現在,她第一次打住話頭,猶豫了一陣,然後突然岔開之前的話題,單刀直入地對我說:

“我敢肯定,無論是您還是其他任何一個人,如果有清醒的眼光,在那種境地下,都沒法不抱有這種充滿恐懼的好奇心,因為這個賭徒的狀況實在很可怕,很難想象還有比這更慘的景象。他頂多不過二十四歲,可是卻步履沉重,如同一個老人一樣吃力,搖搖擺擺,又如一個醉漢一樣跌跌撞撞地挪步走下台階,來到路邊的平台上。一到那兒,他整個人就跌坐在長椅上,像一條麻袋一樣癱軟下來。我一見他這個動作,就感覺到這人已經到了窮途末路,不禁打了個寒戰。隻有死人或者身無分文的人才會這樣子跌坐下去。他的腦袋歪到一邊,背靠在長椅上,雙臂無力地垂到地上。在微弱的街燈照射下,任何一個路過的人都會以為他被人殺害了。這就是當時我的想法—我沒法解釋,那時我的腦海裏為什麽突然湧現了這樣的景象,可是突然間這種幻象就出現了,真實到可觸可摸,非常恐怖,令我膽戰心驚—就是這樣,我看著眼前的這個人,如同麵對的是一個被殺害的人,我相信他口袋裏有一把左輪手槍,明天人們就會發現他直挺挺躺在這張或另一張長椅上,全無氣息,渾身是血。因為他癱倒在長椅上的樣子,活像一塊石頭墜入了深淵,直插穀底。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的身體會表現出這樣疲憊和絕望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