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2

有一天晚上,你終於留意到了我。我遠遠看見你朝我走過來,於是抖擻起精神,決心不再躲開你。那時恰巧有一輛運貨馬車在卸貨,它堵住了街道,你沒辦法,隻得擦著我身體走過去。你那心不在焉的目光掃視了我一眼,一碰到我神情專注地回視的目光,馬上就變成你通常對女性的那種眼神,滿是輕憐蜜愛的溫柔,含情脈脈,簡直會讓女人失魂落魄—這一下子勾起了往事,我不禁渾身一震。就是這種勾魂攝魄的目光,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喚醒了我,讓我從一個女孩子變成了一個渴望愛情的女人。就在這電光石火的一兩秒鍾裏,你的目光緊緊攫住了我,我的目光既沒法掙脫你的目光,也不想掙脫—接著你就從我身邊走了過去。我的心怦怦地狂跳;我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一種難以抑製的好奇心使我扭過頭去看你,而我看到你也停下步子盯著我。你興致勃勃又充滿好奇地望著我。從你看我的樣子,我立刻知道,你並沒有認出我來。

你沒有認出我,無論是當時還是在那之後,你都從來沒有認出我。親愛的,我如何才能向你描述那一刻的失望之情呢?那是我第一次遭受這種痛苦,對沒有被你認出來而深感失望。我一生都在受這種絕望命運的煎熬,也將會伴隨著這種絕望的命運而死去,而你自始至終沒有認出我。我如何才能讓你明白我的失望?在因斯布魯克生活的那兩年裏,我每時每刻都在想你、念你,除了想象我們下一次在維也納的重逢情景,我對什麽事也沒有心思。我曾想象過我們重逢的最幸福的情景,也想過最悲慘的情形,這往往取決於我當時的心境。可以這麽說,我想到了我們在一起的各種可能情形。當我心灰意冷時,我曾想象你會拒絕我,鄙棄我,嫌我太乏味無趣、太醜陋、太愛出風頭;在情緒激**之時,我曾想象你對待我的各種形式:憎厭、冷酷、淡漠。可就算在我心情最沉重、陰鬱的時候,甚至在我最覺得自卑的時候,我也從來沒有想象過會遇到這種最糟糕的情形:你根本就從來沒有注意到我這個人的存在。今天我明白了—唉,是你讓我明白的!—對一個男人來說,一位少女或一個女人的臉一定是變幻莫測的,它通常就像一麵鏡子,時而映照出其**的一麵,時而映照出其孩子氣的一麵,時而又映照出其疲憊不堪的神色,正如鏡中的人影一樣轉瞬即逝。因而,男人很容易就會忘記女人的容顏,因為年齡會使這容顏忽而明媚,忽而晦暗,而不同的服飾打扮又會讓她呈現出種種嶄新的形象。隻有那些認命的女人才會懂得這一點。可是,那時我還是個少女,還沒法了解你的健忘,因為我毫無節製、沒日沒夜地想你、念你,竟使我產生一種錯覺,以為你也一定會時時想起我,你會等著我。要是我能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什麽都不是,你心裏從來就沒有一絲一毫關於我的記憶,我怎麽還會有活下去的勇氣?可是那一刻,你的眼神讓我明白,你絲毫不認得我,一點想不起你與我的生活曾經有過稀薄的聯係。你的目光使我第一次墜入現實的深淵,第一次預感到了自己的命運。

當時,你確實沒有認出我。而兩天後,我們再次在街上邂逅時,你看著我,目光中包含著某種親昵感。當然,你還是沒能認出我—那個一直愛著你的少女,那個你喚醒了她的人生的少女,你隻認出了我是兩天前在同一個地方與你相遇的十八歲漂亮女孩。你有些驚訝地看著我,不過你的神態很友善,嘴角還泛起一絲笑意。你又一次從我身邊經過,又一次馬上放慢了腳步。我渾身戰栗,我心裏在歡呼雀躍,我祈求你會跟我說話。我感覺到,你第一次把我當成一個活色生香的女人來看待;因此,我自己也放慢了腳步,不再躲閃你。刹那之間,我感覺你就在我身後,我不用回頭就知道。現在我第一次預感到,你要用親密、憐愛的聲音跟我說話。這種期待使我幾乎全身麻痹,生怕自己會因為心髒跳得太快而動彈不得—說時遲那時快,你已經走到了我身邊。你跟我聊了起來,一派輕鬆愉悅的神情,好像我們是相處甚久的老朋友一樣—唉,可惜你根本就沒認得我,你對我的人生從來就一無所知!你輕鬆自在地和我說話,富有魅力,我甚至可以毫不拘束地和你暢談。我們並肩走在街道上。隨後你提議,我們可以一起去吃點東西。我立即答應了。我又怎麽可能會拒絕你呢?

我們在一家小餐館一起吃飯,你現在還知道那家餐館在哪裏嗎?你一定不記得了,我相信,對你來說,這一夜和別的夜晚並沒什麽不同,而且對你來說,我又有什麽特別之處呢?我不過是你獵豔生涯中遇到的無數女人中的一位而已,這次相遇不過是你無數次尋芳經曆中的一次而已,我又怎麽可能會給你留下印象呢?我沒怎麽說話,因為有你在我身邊,聽著你侃侃而談,已經令我暢快無比了。我不想因為問你問題,也不想因為講一些蠢兮兮的話,而使時間白白浪費掉。我永遠不會忘記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個小時,為此我對你感激涕零。你舉止溫文有禮,開朗活潑,體貼周到,讓我覺得,我對你懷有一種熱情的敬畏之感,這完全理所當然。你對我完全沒有強求,你從容不迫,沒有顯露出馬上就要溫存的猴急相,你從一開始就大方穩重而親切,待我如故人一般。就算我以前沒考慮過獻身於你,現在也決意這麽做了。唉,這五年來,我曾經多麽孩子氣地期盼著你,你沒有辜負我的期望,對於我來說,這是一件多麽美妙的事!

天色已晚,我們離開了餐館。在餐館門口,你問我是否有急事要走,是否還有時間陪陪你。我早已經為你做好準備,這怎麽可能含糊呢?我脫口而出,我確實還有時間。你一聽,稍稍猶疑了一下,跟著問我是否願意上你家中小坐一會兒。“好的,樂意之至。”我當即答道,這句話發自肺腑,如此自然,我剛一說出口,就馬上注意到,我這樣快言快語、脫口而出,你不禁流露出一絲詫異之色,不過我不知道你是感到開心還是難過。現在,我明白你當初為什麽會覺得詫異了。我現在才懂得,對一個女人來說,就算她心中早已首肯一個男人,早就想委身於一個男人,一般也不會立即就表現出早已經做好準備的急色樣,而是要假裝毫無準備,表現出驚慌失措,或是嗔怒不已的樣子,要等到男人再三懇求,舌燦蓮花般吐出種種謊話,指天誓地許下種種諾言,她這才會放下矜持,接受男人的邀請。我很清楚,隻有風月場上的老手,或者是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女,才會像我一樣毫無心機、全心全意、痛痛快快、一呼即應地首肯男人這樣的邀請。可是,你又怎能想象得出,那隻是我自己意誌的表達,它濃縮了我多少年來對你的繾綣相思之情,直到那一刻才化成言語迸發出來。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我不假思索地答應,你不禁嚇了一跳,這反倒使你對我產生了興趣。我感覺到,當我們一起在街上往前走的時候,你一邊說話,一邊用驚訝的眼神偷偷地看了我幾眼。你看人的敏銳,令你立刻在這個漂亮順從的女子身上嗅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一個秘密。你的好奇心被喚起了,你兜著圈子,試探性地向我提出種種問題,其實是想借此發現我的這個秘密。可是我避而不談,巧妙地搪塞過去了。我情願在你麵前裝出愚不可及的樣子,也不想對你抖摟出我的秘密。

我們一起上樓,向你的公寓走去。請原諒我,親愛的,我要告訴你,你一定不會明白這條走廊、這段樓梯對我意味著什麽,那一刻走在上麵,我的頭腦中一片混亂,又感到一種慌張、痛苦和致命的幸福。直到現在,我一想起那一刻,仍然會淚如雨下,盡管我的眼淚早已流幹。可是,試想一下,樓道裏的每一件東西,都滲透了我的**,都是童年時代我的相思之情的象征:我曾千百次在門口守候你回來,總是聽到你沿樓梯而上的腳步聲,也正是在樓梯上,我第一次見到了你。透過那個窺視孔,我曾從家中凝視你,就像凝視自己的靈魂。我曾經跪在你門口的毯墊上,一聽到你房中鑰匙聲響起,就馬上從守候的地方跳起來。整個童年時代,我所有的**都存在於那幾米見方的空間;這就是我過去的人生,現在它像暴風雨一樣呼嘯而來,席卷了我。我夢想的一切成真了,我和你走在一起,走進你的,不,走進我們的公寓樓。想想看—這聽起來似乎很陳腐,可是我找不到別的言語來精確形容它—仿佛在此之前,我隻能走到你的房門前,那一直是我人生的現實,是我陰鬱的日常世界,可一旦進了那個門,我眼前就會展開一個孩子的魔幻世界,或者一個阿拉丁的世界。我記得清清楚楚,自己曾經用灼熱的眼神千百次地癡癡盯著那扇門,現在我幾乎是搖搖晃晃、恍恍惚惚地走了進去。想想看—親愛的,除了想象,你永遠沒法體會—那讓我內心**不息的幾分鍾對我的人生意味著什麽。

我整夜陪伴著你。你根本想不到,在那之前,從來沒有男人碰過我的身體,沒有哪個男人觸摸或愛撫過我的身體。可你又怎麽能想得到呢,親愛的?對你的欲求,我沒有表現出絲毫的抗拒,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羞澀和遲疑,隻是為了讓你看不出我一直以來對你的愛慕。要是知道了這個秘密,你一定會驚慌失措的,因為你喜歡的隻是輕飄飄、無傷大雅、無牽無掛的逢場作戲,而害怕介入別人的生活。你處處留情,拈花惹草,玩世不恭,可你不想付出感情,害怕成為感情的受害者。親愛的,要是我現在告訴你,那夜當我把自己奉獻給你的時候,我還是個處女,我請求你,希望你不要誤解我!我不是在指責你,你沒有**我,你沒對我撒謊,你沒有勾引我—是我自己主動走到你麵前,是我自己主動投懷送抱,從而讓自己陷入命運的深淵。我永遠不會,永遠也不會責備你,我隻會感謝你,因為那一夜,你讓我的情欲煥發,讓我的生命充實和豐富,我沉浸於極樂之中。當我在黑暗中睜開眼睛,感覺到你就在身邊,我不由感到驚訝,我頭上怎麽沒有星辰熠熠閃耀?因為我感覺自己就快要飛入天堂—不,親愛的,我從不曾後悔,對於那一刻,我從不曾後悔。我還記得,當你熟睡後,我還睡不著,就細細傾聽你的呼吸,輕撫你的身體,我感到自己是如此之近地依著你,不禁在黑暗中流下了幸福的淚水。

第二天早上,我急著要早點離開。我必須趕到商店上班,我也想在你的男仆到來之前離去,不希望他看到我。當我穿好衣服站在你跟前時,你擁我入懷,久久地看著我。你的心中是否湧現出一些隱秘而遙遠的記憶,還是你隻不過覺得我看起來美麗和快活?隨後,你親吻了一下我的嘴唇。我輕輕地抽身,想要離開。這時你問我:“你不想帶幾朵花走嗎?”我說好。你從書桌上的藍色水晶花瓶裏拿出四朵白玫瑰給我。童年時我進去你房間偷看那次,早就已經見過這個花瓶了。隨後幾天,我都不忘親吻這些鮮花。

我們約好了改天晚上再碰麵。之後我又赴約了,又是一次很甜蜜、銷魂的約會。你又和我度過了第三晚。然後,你說自己得外出一趟—唉,從童年時代起,我就多麽討厭你要外出旅行!你答應我,一回來就馬上聯係。我給了你一個郵件存局候領處的地址。我不想告訴你我的名字,我一直保守著這個秘密。分別前,你又送了我幾朵玫瑰。

之後的整整兩個月裏,我每天都去郵局詢問有沒有我的郵件……可是沒有,我又何必對你描述那種苦苦守候的地獄般的煎熬,何必對你描述我的絕望?我並不是責怪你,我愛的就是這個樣子的你,熱情洋溢而又貴人多忘事,生性多情而又用情不專,我愛的就是這樣子的你,你現在也是這樣。我在公寓樓下看到你窗口的燈光亮著,你早已經外出歸家了,可是你沒有給我寫信。我將自己的一生都交給了你,然而直至今日,在生命奄奄一息的最後幾個小時裏,我仍然沒有收到你的片言隻字。我一直期待著,在絕望中期待著。可是你從沒有和我聯係,也從沒有給我寫過一行字—哪怕片言隻字……

我的孩子昨天死了—他也是你的孩子。他是你的孩子,親愛的,是在我們那三晚纏綿時懷上的,我發誓,因為一個人在麵對死神的時候是不會說謊的。他是我們兩個的孩子,我向你發誓,因為在我將自己奉獻給你,到我把他生下來,在這段時間裏,沒有一個男子撫摸過我的身體。在領受過你的愛撫之後,我覺得自己的身體是神聖不可侵犯的;我怎麽會允許別的男人觸碰我的身體呢?你是我的一切,而別的男人隻不過是我生命中的浮花浪蕊,是過客。他是我們的孩子,我們的寵兒,是我心甘情願、無怨無悔的愛和你漫不經心、無牽無掛、幾乎算不上是愛情所孕育出來的孩子,是我們兩人共同的結晶,是我們唯一的孩子。你也許會大感震驚,也許隻是會有些意外地問—親愛的,你也許會問為什麽這麽多年來我一直隱瞞這件事,不將有了孩子的事告訴你,直到今天才提起他。現在,他躺在這裏,在黑暗中沉睡,永遠地沉睡著,永遠都不會回來!可是,我該如何對你吐露一切呢?你一定會難以置信,像我這樣一個陌生女人,心甘情願和你共度了三晚;她毫不猶豫就將自己奉獻給了你,真心真意地和你溫存了三晚。你永遠也不會相信,和你萍水相逢、春風三度的那個陌生女人,會這樣全心全意對你。你不會相信她的這份忠貞,也永遠不可能毫無疑慮地認定這個孩子是你自己的!就算一時不懷疑我所說的話的真實性,你也永遠無法消除一種疑慮:我眼見你有錢,於是將與其他男人一夕風流而珠胎暗結的事算到你頭上,要你認領這個兒子。你會懷疑我,而一旦開始懷疑,我們之間就會橫亙一道互不信任的陰影。我不希望事情發展成這樣。我了解你。我對你的了解,比你對自己的了解還要深。我知道這種事對你來說很難接受,因為你隻喜歡那種無憂無慮的情愛,隻享受那種“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輕鬆瀟灑,隻沉迷於逢場作戲而無後顧之憂的你情我願。而一旦突然間要成為一位父親,突然間要對別人的生活負責,你一定難以接受。你隻喜歡活得自由自在、放浪不羈。要是我傾吐出我們兩人有了孩子的事實,你一準會認為我是你的負累,並因此而痛恨我、嫌棄我—我知道你會這樣做的,你會違背自己的意誌譴責我。也許你隻會恨我幾個時辰,也許你隻會恨我幾分鍾,恨我成了你的麻煩,成了令你討厭的負擔。可是出於一種自尊,我隻希望你一輩子都惦著我、念著我,而不要有任何憂愁和不快。我情願獨自承受這一切,也不願成為你的累贅。我希望當你回憶起一生中相處過的女人時,我是那令你心懷愛意和心存感激的唯一一個。可事實是,你根本就沒有想到過我,你已經將我忘得一幹二淨。

我並不是在責怪你,我親愛的,不,我不是在責怪你。假如我的筆下偶爾流露出一絲苦澀的怨懟之氣,請你原諒—我的孩子,我們的孩子在搖曳不定的燭光中死去了,我向上帝握緊了拳頭,咒他是凶手。我的心混沌而麻木。假如我因此流露出了哀怨之情,請原諒我,請原諒我!我知道,你打心底裏是善良的,樂於助人,對每一個向你求助的人,都會伸出援手,哪怕向你尋求幫助的是一位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你也會給予幫援。可是你的善心是如此奇怪,它向所有人敞開,他們想要多少,就可以得到多少。你的善心是慷慨大度的,可是請原諒我,它也是冷漠的。它需要別人對你籲求,向你索取。有人向你求助時,你才幫助,有人乞求你伸出援手時,你才伸出援手,你之所以助人,一半出於你的害羞,一半出於你的軟弱,而不是出於心甘情願。恕我直言,那些需要幫助的受折磨的人,不見得比他們生活幸福的同胞更令你喜歡。對像你這樣的人,即使是最善良的那些,也很難向他們開口去求得幫助。當我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有一次透過我們家房門上的窺視孔,看到一個乞丐按你的門鈴,你施舍了他一些財物。他剛要開口討錢,你就很爽快地給了他,甚至給了不少,可是你給他錢的時候,卻有些害怕,而且匆匆忙忙,顯然借此希望他快快走開,你似乎不敢看他的臉。我從來不會忘記,你在幫助別人時,竟然會流露出這種惶惶不安的樣子,甚至神色畏葸不前、非常膽怯,生怕人家對你表示感激。所以我從來也不會向你求助。我知道,假如向你求助,你是一定會幫助我的,哪怕你沒法肯定這孩子是不是你的。你會安慰我,給我一筆錢,甚至給一筆數目很大的錢,可不管如何,你給錢的時候,臉上一定總是會帶著迫不及待地讓煩心事不再糾纏自己的神情,以免影響了你的興致。是的,我相信,你甚至可能會要我將胎兒打掉,不讓他來到這個世界。我最害怕的正是這一點—因為,假如你要我這麽做,我一定會遵照你的囑咐打掉孩子的,我又怎麽可能拒絕你的請求呢?可是,這個孩子對我來說意味著一切,因為他是你的骨血,是你自己,可又不再是你,不再是那個快樂、無憂無慮、我無法擁抱的你,你永遠將你自己托付給了我,你就在我的身體裏,成為我自己生命的一部分。現在我終於抓住你了,我能感覺到你的生命在我的血管裏生長,我可以養育你,喂養你,愛撫你,親吻你,因為我深切地渴望你。你應該明白,親愛的,正因為這個緣故,當我知道自己懷上了你的孩子時,我是如此的幸福和快樂。也正因為如此,我才始終不告訴你,因為這樣一來,你就不會再從我身邊溜走了。

當然了,親愛的,懷孕的這幾個月並不像我在心裏所預料的那樣盡是快樂時光,不,那些日子也充滿了恐懼和折磨,充滿了對卑劣人性的痛恨。我的日子過得並不輕鬆。在孩子出生前幾個月裏,我不能再到商店工作,要不然我的親戚就會注意到我的孕肚,將這個消息告訴我家裏人。我不想向媽媽要錢,就在孩子出生前,將自己僅有的一點珠寶首飾變賣了。在他出生前的一個星期,我最後剩下的幾個金幣被一個洗衣婦從櫥櫃裏偷走了,所以我不得不去婦產科醫院生孩子—隻有赤貧的婦女、被拋棄和被遺忘的女人,才會去那兒生產。而孩子—你的孩子—就在這樣的悲慘境地裏生下來了。那是一個淒涼至極的地方:周圍的一切對我而言都顯得非常陌生,我們這些躺在那裏的女人,彼此互不相識,都痛苦無助,孤獨無依,互相憎恨,在那擁擠的病房裏,同樣充滿了折磨,充滿了氯仿和血腥的氣味,充滿了產婦們的尖叫和呻吟。我承受著作為窮人不得不承受的屈辱,遭受著精神上和肉體上的屈辱,忍受著被妓女及病人欺負的處境,她們是弱者,卻欺壓同是弱者的我們,這讓我感到害怕。我還要承受年輕醫生們的冷嘲熱諷,他們帶著譏諷的微笑,從絲毫沒有抵抗能力的婦女身上掀開床單,假借醫治為由去撫摸她們的身體。我要承受護理人員貪婪的欲望—在那裏,在別人的眼神中,一個女人的羞恥被人們的目光釘在十字架上,並受到汙言穢語的鞭撻。在這樣的地方,一個人不過是貼著其名字的招牌,這就是她的全部了,因為躺在**的隻是一件被展示和研究的對象,隻是一塊供好奇的人觸摸的焦慮不安的肉體。那些在溫暖舒適的家裏給丈夫生孩子的女人們,她們懷著愛意等待著孩子的出生,她們一定不會知道,一個女人孤獨無依、軟弱無助,如同擺上實驗台般生下一個嬰兒意味著什麽。直到今日,我隻要在書中讀到“地獄”這個詞,就會突然不自覺地回想起那間人流擁擠、陰暗潮濕的病房,那裏充滿了歎息、嘲笑、鮮血和尖叫,那是讓女人遭受痛苦和恥辱的屠宰場。

原諒我,原諒我將這些事告訴你。我隻講這一次,以後再也不會講了,永遠也不會講了。我已經沉默了十一年,不久我將永遠地沉默。就這一次,我必須大聲說出來,為了這個孩子,我付出了多麽大的代價。我的全部幸福都係於這個孩子,可現在他躺在那裏,已經沒有了呼吸。以前,我隻要看到他的笑容,聽到他的聲音,就覺得幸福無比,我早已忘記了那些遭受磨難的時光。可是現在他死了,痛苦又縈繞在我心頭,我一定要從心裏尖叫出來,呐喊出來,就一次,就這一次。可我不怨你—我隻怨上帝,我隻責怪上帝,責怪他為何要讓我承受這毫無意義的種種痛苦。我不怨你,我向你發誓,我也從來沒有生你的氣。即使在我痛苦地分娩的時候,在醫學院學生們好奇的目光注視下,我的身體因蒙受羞辱而發燙的時候,即使在我的靈魂被痛苦地撕裂的瞬間,我也從來沒有在上帝麵前責怪過你。我從不後悔那些夜晚和你的纏綿歡愛,也不後悔我對你的愛情,對於那一天能夠邂逅你這件事,我總是心存感激。哪怕還得再次體驗那些如在地獄中煎熬的時光,並且事先知道等著我的將是什麽樣的磨難,我還是會再體驗一次,我親愛的,我會再承受一回,再承受千百回!

我們的孩子昨天死了—你甚至根本不知道他的存在。哪怕僅僅是路上匆匆相遇,哪怕僅僅掃視他一眼,你連這樣的機會都沒有。生下孩子後,我獨自隱居,長時間沒有去看過你。自從有了孩子,我對你的渴望變得不那麽痛苦和磨人了。事實上,我覺得自己對你的愛也不再那麽熾熱了,至少,自從我有了孩子,我對你的愛,不再使我感到那麽難以忍受了。我不想把自己分成兩部分,一半分給你,一半分給他,因而我沒有將自己交給你。有沒有我,你都會幸福,我將自己完全交給了需要我的孩子,我得養育他,我會親吻他,擁抱他。我似乎不再思念你了,似乎從情欲中解脫了出來,我的命運被那個真正屬於我的另一個你,也就是孩子給解救了—隻是在極個別時候,極少的時候,出於對你的思念,我才會想著低聲下氣地到你住的地方去。隻有一件事是我每年都會做的:到了你生日那天,我總會送你一束白玫瑰,這些花和我們繾綣歡愛的第一夜後你送我的花一模一樣。在這十年或十一年裏,你有沒有想過,這些花是誰送給你的?你是否還記得,自己曾經將這樣的玫瑰花送給一個女人?我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你的答案。一年一度,將玫瑰花偷偷地送給你,期待你會記起那個時刻,這對我來說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從來都不知道我們有一個可憐的孩子—今天我會責怪自己,為什麽不讓你見見他,要是你見過他,我相信你一定會愛上他的。你從來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可憐的孩子,你從來沒有見過他微笑,從來沒有見過他輕輕地張開那雙聰慧的黑色大眼睛—繼承了你的眼睛—對我,對整個世界投射出清澈、快樂的光芒。他是如此開心,如此可愛。你天性中所具有的全部輕佻快活的成分,在他身上淋漓盡致地體現為一種天真可愛的孩子氣;你靈敏、活潑的想象力在他身上獲得了新生。他可以一連幾個小時聚精會神地沉迷於玩具,就像你遊戲人間一樣。隨後他又會端坐地上,認真地看書,這時他會揚起眉毛。他長得越來越像你。他身上明顯開始表現出你那種莊重嚴肅和玩世不恭兼有的兩麵性。他越像你,我就越愛他。他在學校學習很努力,說起法語來如同小喜鵲一樣輕盈流利,他的練習本是全班學生中最整潔的,他也長得很漂亮。他穿上黑色天鵝絨西裝或白色水手夾克的時候,整個人看起來是多麽英俊優雅。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是人群中最優雅的一個。當我帶他去亞得裏亞海[12]的海濱勝地格拉多[13]度假時,海灘上的女人們一看到他,都會停下步子,情不自禁地愛撫他一頭長長的金發。在塞梅林鎮,當他駕駛雪橇滑下山坡時,大家都羨慕地看著他。他是那麽俊俏,那麽溫柔,那麽魅力無窮。去年他進了特雷西亞學院寄宿學校00[14],穿上了校服,佩上了小寶劍,活像十八世紀的宮廷侍從—可是,現在他隻穿了件睡衣,可憐的孩子,他一直躺在那裏,嘴唇蒼白,雙手交疊放在胸前。

你或許要問了,要將孩子培養成如此優秀的人,讓他過上上流社會快樂、無憂無慮的生活,我怎麽負擔得起?親愛的,我隻能在黑暗中跟你說話,這樣我才不會感到羞恥。我要將一切告訴你,你聽了也不要害怕,親愛的—我出賣自己的肉體。我並不是在街頭上拉客的那種煙花女,我並不是妓女,可我確實在出賣自己的肉體。我有一些富有的男朋友,出手闊綽的情人。我起初主動去找他們,之後變成他們來找我,因為我非常漂亮,不知你注意到這一點沒有?每一個和我交好的男人都喜歡我,他們都感激我、依戀我,他們全都愛憐我。隻有你,隻有你不是這樣,親愛的!

我跟你說我出賣自己的肉體,你現在會因此而唾棄我嗎?不,我知道你不會唾棄我的。你明白一切,你也會明白,我之所以這麽做,隻不過是為了你,為了你的另一個自我,那就是你的孩子。我曾經在婦產科醫院的那間病房裏體會到了貧窮最悲慘的一麵,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窮人總是給人欺壓、受人**、被人傷害。我絕不會讓你的孩子,讓你這聰明伶俐和俊秀的兒子沉淪在社會底層,生活在陰鬱卑賤的街道上,成長於公寓大樓後麵那肮髒、潮汙的房間中。我不願他那柔嫩的嘴唇吐出貧民窟卑汙的語言,也不願他那潔白的身體穿上窮人的臭衣服,你的孩子該擁有世上的一切,生活富足,無憂無慮。他要提升到你的社會地位,活在與你一樣的生活圈子裏。

親愛的,這是我出賣自己肉體的唯一理由。這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麽犧牲,因為世人眼中的所謂榮譽和恥辱觀念,對我毫無意義。我的身體隻屬於你一個人,既然你不愛我,那麽怎麽處置自己的身體,我都覺得無所謂。那些男人愛撫我,然而就算他們投入最熾熱的**,也絲毫不會打動我。盡管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和他們中的許多人周旋,可是對於他們得不到報償的愛,我會感到震動,同時聯想到自己的命運。他們待我都很好,寵溺我、敬重我,特別是其中一個男人。那是一位帝國伯爵,一位上了年歲的鰥夫,為讓我那位沒有父親的孩子—也就是你的孩子—能夠上特雷西亞學院,他挨家挨戶地奔走說情,並且打通所有關卡。他愛我,視我如他的千金。他向我求了三四次婚。要是我答應了,我今天可就成了伯爵夫人,成了蒂羅爾州一座迷人城堡的女主人,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孩子會有一位對他疼愛有加的父親,而我身邊也會有一位文靜、優秀、善良的丈夫。可是我沒有接受他,不論他如何三番四次催促我,不論我的拒絕對他傷害有多大。也許拒絕他是愚不可及的,因為,要是接受他的求婚,那麽現在我就可以和我心愛的孩子生活在一個幽靜的地方,過著安寧的生活。可是—我為何不告訴你呢?我不想讓自己受製於人,我要為你保持我的自由。在我的內心深處,在我下意識的本性深處,我兒時的美夢—有一天你會叫我到你身邊,哪怕隻是逗留一小時也好—依然還沒有破滅。為了可能和你相會的這一小時,我拒絕了其他所有的可能性,拒絕了別的所有男人的求婚,這樣我就可以一聽到你的召喚,就能自由地應召而去,直奔到你眼前。自從你喚醒了幼小的我,直到長大成人,除了守候你,等待你,我的一生還能有什麽意義?

那個時刻確實到來了,隻是你完全不知道。親愛的,你絲毫不知道!就算到了那個時刻,你也還是沒有認出我—你從來、從來、從來都沒有認出我來!在此之前我已經見過你好幾次,在劇院裏,在音樂會上,在普拉特公園中—每次見到你,我的心都會怦怦直跳,可你卻隻是掃視我一眼就走開了。從外貌上看,我的模樣已經與之前大不相同了,已經從一個羞怯的少女,變成了一個風情萬種的女人,人們說我很漂亮,我穿著華貴的衣服,總是被愛慕者們包圍著。你又怎麽看得出,我就是之前那個在你的臥室的昏暗燈光下靦腆內向的少女呢?有時候,陪著我的男伴會向你打招呼,你也會客氣回禮,順便抬眼望望我,可是你的目光是客氣而冷淡的,那是對陌生人的目光,你也會流露出欣賞的神色,可是你從來就沒能認出我:我們隻是陌路人,完完全全的陌路人。我記得,你以前認不出我,我對這種感覺已經習以為常,可是有一次,它卻變成了一種灼人的折磨。那一次,我和一位男伴坐在歌劇院的包廂裏,而你就坐在我們隔壁的包廂。演奏序曲的時候,燈光暗了下來,我再也看不清你的臉,隻感覺到你的氣息就在我身邊,如同與你歡愛的第一夜那樣近。你的手,你那纖細優雅的手放在了兩個包廂之間鋪著天鵝絨的欄杆上。我簡直想情不自禁地俯下身去,謙卑地親吻那雙陌生但卻是我最心愛的人的手,那雙曾經摟抱過我的手。音樂在我身邊回**,纏綿悱惻,我想親吻你的渴望越來越強烈,我不得不竭盡全力控製住自己,強迫自己坐在那裏,仿佛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將我的嘴唇吸引到你的手上去。第一幕一結束,我就和男伴一起離開了劇院。在黑暗中,你就坐在我隔壁,對我如此陌生,卻又離我如此近,我再也沒法忍受了。

可是,那個時刻終於來了,它又一次來了,在我這形同被埋葬的隱秘一生中,這是最後一次。那恰好發生在一年前,在你生日的第二天。那真的是不可思議。我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你,念著你,我總是像慶祝節日一般獨自慶祝你的生日。我一大早就出門去買了一些白玫瑰,請花店的人送過去給你。每年我都這樣做,為的是紀念你早已經忘記的那過往的一個小時。下午我帶著孩子出去,帶他去了德梅爾[15]咖啡館,晚上又帶他去看戲。我也希望他從小就能感受到這一天是一個值得慶祝的神秘日子,盡管他並不清楚這一天的意義。第二天,我和我當時的情人一起出去,這位情人是布爾諾地方一位年輕的富裕製造商,他愛慕著我,寵溺著我,像別的許多男人一樣,想娶我為妻。盡管他給我和孩子送了很多禮物,甚至以一種在我看來相當笨拙的方式討我們喜歡,對我唯命是從,不過我拒絕了他,正如拒絕了別的男人的求婚一樣,我也毫無緣故地拒絕了他。我們一起去聽了一場音樂會,在那裏我們遇到了一群快樂的夥伴,然後到環城大街的一家餐館吃了晚飯,在大家的歡聲笑語中,我提議去塔巴林,那是一家帶有舞池的咖啡館。我素來不喜歡去這類咖啡館,它喧囂嘈雜,那觥籌交錯、燈紅酒綠的氛圍,和類似的風花雪月、尋歡作樂的場所一樣,平日如果有人提議去這樣的地方,我一定會擺手拒絕。可是這一次,像是有一股深不可測的神奇力量驅使著,我不由自主地提議去那個地方玩,這讓朋友們興奮不已,他們當即同意了。我隱隱有一種莫名的感覺,好像那兒會有什麽特別的東西在等著我似的。我習慣了照自己的性子行事,他們對我都服服帖帖、百依百順。大家立即站起身來,我們就去了塔巴林咖啡館,喝著香檳酒,我不期然地陷入了一種瘋狂狀態,簡直像是苦中作樂,感覺自己有點兒異乎尋常。我喝了一杯又一杯,和別的人一起唱了一些傷感纏綿的歌,心底裏蠢蠢欲動,想跳舞,想大聲喊叫出來。可是突然間,我停下了步子,覺得好像有什麽冰冷或灼熱的東西落在了我心上。你和幾個朋友坐在鄰桌,此刻正用羨慕的目光看著我,臉上有一種渴求的欲望。這目光一如既往,我心旌搖**,整個人都酥軟了。十年了,你再一次懷著自己都沒意識到的熱情望著我。我渾身顫抖,舉起的酒杯差點從手中摔落。幸好同來的夥伴們正在玩鬧,都沒有注意到我的慌亂,歡聲笑語和喧鬧的音樂掩蓋了我的手足無措。

你的目光越來越熾烈,像一束火焰,燒灼得我**不寧。我不知道你是終於認出了我,還是再一次把我當成新的豔遇對象,當成你將要尋歡的陌生女人。我的雙頰紅得發燙,對於同桌夥伴的談話,我隻是心不在焉、馬馬虎虎地敷衍兩句。你一定注意到了,在你如狼似虎的急色目光下,我是多麽地心亂如麻。這時,隻見你微微向我點頭示意,要我陪你離開咖啡館。你的動作幅度很小,除了我,其他人根本就沒有注意到。隨後,你以浮誇的動作付了賬,和朋友道了別,然後往外邊走去,臨走前又隱秘地向我示意,你會在外頭等我。我全身急劇地顫抖著,一會兒冰冷,一會兒又灼熱,已經無法再理會夥伴們的談話,因為此刻我已熱血沸騰,心潮澎湃,難以平息。巧得很,就在這時,一對黑人舞蹈演員開始跳起一種新式的現代舞,他們的腳後跟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響聲,伴隨著刺耳的喊叫聲,吸引了舞池中每個人的注意力,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們跳舞,我利用了這短暫的瞬間。我站起身,跟我的情人說,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接著,我尾隨著你向咖啡館外走去。

你站在衣帽間外麵等著我。你一見到我出來,便眉飛色舞地微笑起來。你微笑著,快步迎向我。我一眼就看出,你並沒有認出我,你不知道我就是你十幾年前見過的那個少女,也不知道我是後來和你三次共度春宵的女子。你再一次把我當成了你的新歡,當成一個從不認識的陌生女人。

“你能賞光陪我個把小時嗎?”你用壓得很低的聲音問我—從你那有十足把握的神情,我看得出來,你把我當成了一個可以花錢過夜的煙花女子。

“好的。”我說。和十多年前那個少女在夜色蒼茫的街道對你所說的一樣,我用顫抖卻又順從的聲音表示首肯。

“那我們什麽時候可以見麵?”你問。

“隻要你有空,我隨時都可以。”我答道—在你麵前我絲毫不會有羞恥感。你略帶驚訝地看著我,就像很早之前我立即接受你的請求時你嚇了一跳一樣,此刻你也是滿懷疑惑,同時又充滿好奇地望向我。

“那,現在可以賞光嗎?”你問,看得出你有些猶疑。

“行吧,”我說,“我們走吧。”

我正打算去衣帽間取出我的大衣。我突然想起,存放衣服的憑證在我的情人手裏。要回去向他要這張憑證,我勢必要對他撒謊,編出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可是,這麽多年來,我心心念念,一直想著和你在一起,又怎麽可能放棄機會呢?我絲毫也沒有猶豫,隨便在我的晚禮服上披上披肩,隨後就和你一起走進了潮濕迷蒙的夜色中,根本不理會自己沒穿大衣,還放了情人的鴿子,將他丟到了一邊。這位善良多情的男人,多年來一直守護著我,可是我竟然在他的朋友們麵前羞辱了他,讓他變成了一個大傻瓜。一個陌生男人對她吹個口哨,他的情婦就義無反顧地撇下了他,跟人跑了。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對一個待人真誠的朋友做出了卑鄙無恥和忘恩負義的行為。我知道我的行為很可鄙,我一時的心血**,一時的瘋狂,卻永遠地傷害了一個善良的人—可是,我迫不及待想要再次感受你親吻我嘴唇的感覺,想再次聽到你對我耳鬢廝磨說出喁喁情話。對我來說,與這個相比,友誼又算得了什麽,我的一生又算得了什麽?我就是這麽死心塌地地愛著你。可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可以這樣告訴你了。而且我相信,要是你此刻來到我的病榻旁召喚我,我身上也會猛然迸發出力量,我會站起來跟著你走。

門口有輛車,這車載著我們去了你的公寓。我又聽到了你的聲音,感受到了你溫柔的存在,我就依偎在你身上,像以前一樣恍恍惚惚,興奮得忘乎所以,像孩子一樣快樂。隔了十多年,當我再次爬上樓梯時—不,不能,我無法描述在那幾秒鍾裏我激動的心情,既回憶起了流逝的歲月,又感覺當下的時光是如此的不真實,我不由得思緒萬千,而在這一切中,我感覺到,對於我,你才是最重要的。跟以前相比,你的房間沒有什麽變化,隻不過多了幾幅畫,幾本書,幾個角落裏多了幾件新家具,不過我還是覺得那麽熟悉。桌上還擺放著一個花瓶,裏麵插著玫瑰花—這是我在你生日前一天讓花店的人送過來的,為了紀念一個你一直認不出來的女人,哪怕現在她就在你身邊,拉著你的手,嘴唇緊貼著你的嘴唇,你也依舊不認得她。不過,一想到你將這些花擺進了花瓶,我還是感到很高興,這意味著我的愛和我的氣息會一直繚繞著你,包圍著你。

你把我摟在懷裏。我又和你度過了一個纏綿歡愛的夜晚。可就算我**著身體,你也還是沒有認出我來。在極樂之中,在幸福中,我享受著你溫存的愛撫,我感受到,你的**如甘霖,一視同仁地普施給你真正愛慕的人和賣身的妓女。你完全投入於你的欲望,任性地揮霍著天性中的財富,也就是你的感情。你對我這位從咖啡廳裏帶回來的女人是如此的溫柔,如此的用情,如此的親切,又是如此的尊重,同時又熱情如火地享受著征服一個女人的快感。再一次地,在極樂之際,我又回味起過往的幸福時刻,又一次感受到了你性格上的雙麵性—你將智慧的**與感官的享樂融於一體。就是這種雙麵性,使我在還是一個小女孩的時候,就中了你的魔咒,無可救藥地迷上了你。我從沒見過任何一位男人像你這樣專注地沉迷於**,在歡愛過程中將自己內心深處的存在暴露無遺—而事後,你這種深情、專注竟然會消失得無影無蹤,實在是不近人情,不可理喻。可在歡愛的時刻,我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而現在,這個在黑暗之中躺在你身邊的女人,到底是誰?這是過去那個純情而熱烈的小女孩嗎?這是生下你的孩子的那個媽媽嗎?啊,這纏綿的一夜,一切於我是那樣的熟稔,而這種**又是如此的新鮮。在這個**洋溢的夜晚,這一切是如何地令我陶醉,我真想祈禱這一夜永遠不會結束。

可是黎明還是來臨了,我們起得很晚,你邀請我留下來陪你一起用早餐。我們一邊喝著由仆人事先細心地準備好,並放在飯廳裏的茶,一邊暢談。你再一次以坦率、熱情、自信的態度和我說話,沒有對我提任何無禮的問題,對我這個女人,你也沒有流露出任何要打探一下的好奇心。你沒有問我的名字,也沒有問我住在哪裏。我隻不過又是你的一次新豔遇,我對你隻不過是一個無須知道名字的女人,是一場短暫的春夢,很快又將會被你遺忘,消失得無影無蹤。你對我說,你又一次要出遠門了,這一次你要去北非,在那兒消磨兩三個月的時光。我此時雖然處於極樂中,心中卻也戰栗起來,因為你的話語在我耳邊縈繞,像有什麽東西敲打著我: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將消逝,一切都將被徹底遺忘!我恨不能立即拜倒在你腳下,大聲哀求:“請帶我一起去吧,你最後一定會認出我來的,最後一定會認出我來的,一定會的!”可是,在你麵前,我是如此的膽怯,如此的懦弱,如此的奴顏婢膝,如此的軟弱無力。我隻是說了一句:“可真是遺憾哪!”

情急之下,我身上的一股狂野勁兒不知怎的突然爆發了。我站起身,望著你,久久地凝視著你。然後我說:“我愛的那個男人也老是離我而去,出門旅行。”我直勾勾地看著你,我癡癡地看著你的眼睛。“現在,現在他應該會認出我來了。”我急切地想著,渾身顫抖起來。

可是你隻是對我笑了笑,安慰我說:“他會回來的。”

“是的,”我說,“他會回來,可是他一回來就把我忘記了。”

我對你說這些話的時候,語調裏一定有一種奇怪、激烈的意味。因為你一聽,也站起身來,深情款款地看著我,顯出非常驚訝的樣子。你抓住我的肩膀。你說:“美好的東西是不會被遺忘的,我也不會忘記你。”你一邊說,一邊凝視著我,仿佛要將我這個人的形象烙印在你心中。我感覺到你的目光注視著我,在尋找著什麽,感受著什麽,好像要牢牢地記住我。這時我想,終於,那個魔咒要打破了,他現在將會認出我,他現在要認出我來了!我的整個靈魂都因為這個念頭而劇烈地顫抖不停。

可是,你還是沒有認出我來。沒有,你並沒有認出我來。這一刻,我對你而言,前所未有地陌生,要不然,你絕對不會做出幾分鍾後所做的那件事。你親吻我,非常熱烈地親吻我。我的頭發一下被你弄亂,不得不重新整理。當我站在鏡子前,看著鏡子裏映出的景象:我看見你小心翼翼地把兩張大麵額的鈔票塞進我的皮手筒裏。刹那間,我覺得自己又羞又惱,差點癱倒在地上。我不知道,那一刻,自己為什麽沒有大聲叫出來?為什麽沒有打你一記耳光?你竟然付我錢,對這個從童年時代起就深愛著你的女人付錢,我還是你孩子的媽媽,而你竟為這一夜付錢給她!對你來說,我不過是塔巴林咖啡店的一個妓女,僅此而已—你竟然付我錢,你竟然真的付我錢!我被你忘了還不夠,我還要受你這樣的羞辱。

我趕緊收拾自己的東西要走。我想趕緊離開,快快離開。這羞辱實在太傷人了。我伸手從書桌上拿起我的帽子,帽子旁邊就是花瓶,裏麵有我的白玫瑰花。突然間,我的腦海中又閃出了一個念頭,一個極其強烈的願望。我想再次提醒你:“你不送我一朵白玫瑰嗎?”

“樂意之至。”你說著,立刻從花瓶裏取出一枝遞給我。

“可是,這些花也許是某個女人—某個愛你的女人送給你的吧?”我問道。

“也許是吧,”你說,“我不清楚。是別人送給我的,我也不知道是誰送的。正因為不知是誰送的,所以我才這麽喜歡它們。”我直視著你,說道:“這些花也許是一個你已經忘記的女人送的。”

我疾步走到門口,因為我感覺到,淚水就要在眼裏奪眶而出,我不想讓你看到我流淚的樣子。我匆匆走向前廳的時候,差點撞上你的男仆老約翰。他畏畏縮縮地閃到一邊,急忙打開前廳的門讓我出去,此時,就在那一秒鍾,你知道嗎?我看著老人,熱淚盈眶,他的目光中突然閃現出一絲光芒。就在那一秒鍾,你知道嗎?就在那一秒鍾裏,那個我從童年時代起就沒再見過麵的老人,已經認出了我。我恨不能跪到他麵前,親吻他的雙手,感謝他認出了我。可是,我隻是迅速地把你塞進我的皮手筒的鈔票掏了出來,塞到了他手上。他顫抖著身體,震驚地看著我—我想他在那一刻對我的了解,比你一生對我的了解還要多。所有的男人都縱容我,都對我很好—隻有你,隻有你忘記了我,隻有你,隻有你從來沒有認出我!

我的孩子死了,不,我們的孩子—現在,在這個世界上,除了你,我沒有什麽人可以去愛了。可是,你對我來說又是誰呢?你到底是我的誰呢?你從來也沒認出我,你從我身邊走過,如同在河邊走過,好像我不過是一攤流水,又好像我隻不過是你踢到的一塊石頭,你總是毫不留戀地走開,丟下我,讓我永遠苦苦守候著你。我曾經以為,盡管你反複無常,我還是可以通過養育這個孩子留住你。可是,他也是你的孩子:一夜之間,他殘忍地離我而去,去了另一個世界,他將我撇下了,並且永遠不會再回來。我又成了孤零零的一個人,比以前還要孤單,我什麽也沒有了,我身上再也沒有你的任何痕跡了—現在,我沒有了孩子,沒有一句話,沒有片言隻字,你也完全不記得我,要是有人在你麵前提到我的名字,你一定以為那是一個陌生人的名字。既然我對你來說好像從來就不曾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那就此死去又何足惜呢?既然你已經離我而去,我又為何不離你而去呢?不,親愛的,我並沒有責怪你。對於你和你輕鬆快樂的生活,我沒理由哀歎自己。你不用害怕,我不會再糾纏你了—請原諒我,總得讓我發泄一回,就這一回,因為我的孩子死了,安靜地躺在那裏,我不得不大聲傾吐我的衷腸。就讓我說一回,我得將所有真心話對你講出來—然後,我再次沉默地隱退到黑暗的世界,就像我多年來無言地守候你一樣。

可是,隻要我還活著,你就不會聽到我的呼喊—隻有當我死了,你才會從我這裏得到這份遺囑,這個女人愛你勝過一切,而你卻從來就認不出她,從來沒有召喚過她,而她,一直就隻是默默地、癡癡地守候著你。也許,在我死去後,你才會來找我,而那時我將第一次不得不對你不忠,因為我已經死去,再也不會聽到你的聲音了。我沒有給你留下一張照片,也沒有留下任何印記,正如你什麽也沒有給我留下一樣。你將永遠也不會認得我,永遠不會,這是我生前的命運,也將成為我死後的命運。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我不會叫你來,我將獨自離開這個世界,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也認不出我的容顏。我死得安心,因為你在遠處不會感受到我的死。要是我的死會讓你傷心難過,我會死得不甘心的。

可是現在,有誰會在你生日那天送給你白玫瑰呢?你書桌上的花瓶就要空了,一年一度在你身邊吹拂的我的生命氣息就要消散了!親愛的,聽我說,我求求你……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請求你……每年,到你生日的時候,請為我做一件事吧,因為那是人們想起自己的已故親人的日子—買一些玫瑰花吧,將它插在花瓶裏。親愛的,就像別人每年為已故的親人做一次彌撒一樣。可是,我已經不再相信上帝,也不想人們給我做彌撒—我隻相信你,我隻愛你一個,我隻想和你在一起生活下去……唉,我隻能在每年的那一天,隻有一天,我會安靜地活在你心中,就像從前活在你身邊一樣……我請求你,為我做這件事,親愛的……這是我對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請求……我感謝你……我愛你,我愛你……永別了。

他的手顫抖著,放下了信。隨後,他想了又想,想了許久。一些混亂的記憶浮現在他心頭。他仿佛記起了鄰家的一個女孩,一位年輕的少女,以及某個晚上在咖啡店裏邂逅的一個舞女,可是這一切都隻不過是模糊而混亂的記憶,就像一塊在潺潺流動的河床底下的石頭,閃閃發亮,卻又變幻不定,不可捉摸。記憶的影子在他腦海中來回晃動,卻不能形成清晰的畫麵。他想回憶起當時的一些情感的蛛絲馬跡,可是已經完全記不起來了。他仿佛曾夢見過所有這些形象,而且常常夢到它們,可是它們就隻是一些夢境而已。

隨後,他的目光落在了麵前書桌上的藍色花瓶上。花瓶是空的,這麽多年來,這個花瓶中第一次空無一物。他不禁打了個寒戰,覺得好像有一扇門突然在無形中被打開了,一股冷風從另一個世界吹進這個安靜的房間。他感覺到了死神的存在,感覺到了永恒不朽的愛的存在。有某種東西在他心中迸裂了,他想起了那個看不見的女人,雖然無形無影,卻情意綿綿,如同遠處傳來的音樂聲一樣纏綿悱惻。

[12]亞得裏亞海是地中海的一部分,在歐洲南部亞平寧半島和巴爾幹半島之間。

[13]格拉多是意大利東北部弗裏利-威尼斯朱利亞地區的一個城鎮,位於威尼斯和的裏雅斯特之間的亞得裏亞海的一個島嶼和鄰近的半島上。

[14]特雷西亞寄宿學校是一所受維也納公立學校法律管轄的私立寄宿學校,由奧地利的瑪麗亞·特蕾西亞於 1746年創建。

[15]德梅爾是一家著名的糕點店和巧克力店,成立於 1786年的奧地利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