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時3

“可是,他在講述他的故事時,有一件事讓我感到不安,那就是在談到自己對賭博的狂熱時,他眼睛裏流露出一種熾烈的光芒,這使他臉上的所有神經都抽搐了起來。重提這些往事時,他甚至仍然激動異常,臉上生動而清晰地重演了當時種種快樂和痛苦的緊張情緒。他那雙手骨節纖細、光滑美麗、神經質的敏感,此時又本能地變成了野獸,上演著追捕、獵食、逃跑的戲碼,就如同它們之前在賭桌上那樣緊張、激動和凶狠。在他說話的當兒,我看到從手腕開始,他的整隻手都突然顫抖起來,手指蜷曲著,握緊成拳頭,然後突然又張開,接著又交纏扭結在一起。當他坦白偷珍珠耳環這件事時,他的手指突然做了一個偷竊的動作:快如閃電地伸了出去攫取物品—我不由自主地驚跳起來。我看到他的手指似乎在抓住耳環,急急忙忙地把它們緊緊攥在掌中。我心裏有種說不出的驚恐之感,我意識到,賭博的狂熱就像毒液,而這個人的全身血液,直至最後一滴,都浸透了這種毒液,被它毒害。

“這就是他的故事中令我震驚和恐懼的一點,這樣一位年紀輕輕、天生無憂無慮的人,竟然會被一種瘋狂的**所奴役。因此,我認為自己首要的義務,就是友善地說服這位令我始料不及的被保護人,他得立即離開這個最危險的充滿魅惑的地方—蒙特卡洛,回到自己的家中,趁他的親人還沒有發覺珍珠耳環被盜,趁他的未來還沒被毀掉。我答應給他路費及贖回珠寶的錢,不過有一個前提條件,那就是他今天就得離開賭場,離開蒙特卡洛,並且以他的名譽向我發誓,以後再也不碰紙牌,再也不參與任何其他的賭博遊戲。

“我永遠不會忘記,這位誤入歧途的陌生人,懷著感激涕零的熱情聽我說話。他的神情起初顯得很謙卑,慢慢熱情起來,當我答應幫助他時,他簡直要將我說的每一句話都吸收進身體裏去,隨後他猛地將手從桌麵上伸了過來,以一種我永遠難以忘懷的姿態緊緊握住我的手,這種狀態,我們可以稱之為膜拜神明並許下神聖的諾言。他明亮和略顯迷茫的眼睛裏噙滿淚水,因快樂和激動而渾身緊張得發抖。我曾經多次試圖向您描述過,他獨一無二的姿態中有著極大的表現力,可是我卻無法將這種姿態傳神地描繪出來,因為它表現的是一種狂喜、超越塵俗的極樂之情,而這種極樂之情在人類的麵孔上是很少能見到的。能與這種神態相提並論的,隻有我們從夢中醒來後所見的離去的白色影子—天使的麵容,而它在我們醒來時已經從我們眼前消失。

“我又何必要隱瞞這一點:我實在沒法抵禦那種眼神。感激之情讓我感到幸福,因為它極難經曆。溫柔的感情讓人快活,我這個女人向來頭腦冷靜,喜怒不形於色,可是他流露的這種感激之情卻讓我覺得舒心、愜意。經過一夜暴風雨的洗禮後,四周的景色,正如這個被壓垮、痛苦的年輕人一樣,如同被施了魔法,恢複了勃勃生機。我們走出餐館的時候,眼前風平浪靜,隻見海天一色,一片湛藍,晶光發亮,可以見到海天之間點點白影在搖曳,定睛一看,那是海鷗在盤旋和飛翔。您對裏維埃拉的風景一定很熟悉,它總是那樣美麗,可它那豐富的色彩卻像明信片一般平鋪了開來,任人瀏覽和欣賞,映現在遊客眼中,如同一位懶洋洋的睡美人,一派慵懶和悠閑的模樣,神態自若,永遠展現出一種東方式的嫻靜、柔順之姿。可是有時候,盡管這樣的時刻很罕見,這位美人會站起身來,仿佛要高聲喊叫。她美豔照人,全身上下閃閃發亮,並且得意揚揚地在人們眼前炫耀她那花朵般的明豔,顯得熱情如火、情欲僨張。經曆了前一晚的狂風暴雨,那一天變得充滿生機,街道被衝洗得白淨發亮,天空一片晴碧,隨處可見灌木叢鬱鬱蔥蔥,繁花盛放,五彩繽紛,如火把一般在青枝綠葉間灼灼燃燒。空氣清爽,陽光明媚,群山似乎突然近在眼前,更加清晰可見。它們仿佛出於好奇,正蜂擁著向這座光彩奪目的小城走過來。一走到外麵,我就感覺到大自然富於挑戰的撩人魅力,令人振奮,讓人心醉神迷。‘我們租輛馬車,沿著科爾尼切海濱大道兜兜風吧!’我說。

“這位年輕男子熱情洋溢地點點頭。他來到這裏這麽久,似乎現在才第一次真正注意和欣賞這兒的景色。在此之前,他眼中所見,淨是陰森的賭場大廳,到處彌漫著悶熱的汗味,以及一群群麵目扭曲的醜陋遊客,還有賭場外麵粗暴、灰暗、喧騰的大海。可是現在,陽光明媚的海灘像一把巨大的扇子在我們眼前展開,我們的眼睛極目眺望,隻覺目不暇接,實在是令人開懷。馬車帶著我們慢悠悠地行走在美麗的濱海大道上(那個時候還沒有汽車),沿途看到了許多別墅,觀賞了美麗的景色,簡直百看不厭,每當我見到掩映在翠綠鬆蔭下的房子和別墅,我都暗自希望能夠生活在這裏,寧靜、滿足,遠離塵世!

“在我的一生中,還有哪一個時候比那一個小時更加幸福?我不知道。在馬車裏,一個年輕人坐在我身旁,昨天他還被死神和災難折磨得夠嗆,現在卻令人驚奇地沐浴在閃閃發亮的耀眼陽光下。在他身上似乎看不出歲月的流逝。他仿佛完全變成了一個孩子—一個愛玩的俊秀孩子,眼睛裏流露出頑皮而又恭敬的神情。最讓我高興的莫過於他的細致、周到、體貼入微。馬車爬陡坡的時候,他發現馬兒拉得很吃力,就敏捷地跳下車,從後麵幫忙往前推。要是我提起一朵花的名字或指著路邊的一朵花,他就會趕緊下車去把它們摘來。要是看到路上有被昨晚的雨水引誘出來的小蟾蜍在吃力地跳躍,他就會小心翼翼地下車,將它捧起來,放到綠油油的草地上,為的是不讓它被後麵經過的馬車軋癟。他時不時興致勃勃地說起一些最令人愉快的奇聞軼事。我相信,他認為笑聲是他的安全閥,就算他不笑,他也一定會高聲唱出來,全身跳起來,或是瘋狂地胡鬧,因為這個時候他整個人非常亢奮,**洋溢,如酩酊大醉一般,不弄出什麽大動靜不罷休。

“後來,我們的馬車緩緩爬上一個陡坡,經過一個小村莊,他突然彬彬有禮地摘下了帽子。我很驚訝,就問他在和誰打招呼,畢竟他在這裏屬於異鄉人中的異鄉人。聽我這樣問,他的臉上微微一紅,像是帶著歉意地跟我解釋說,我們剛剛經過了一座教堂。和所有信仰天主教的國家一樣,在他的家鄉波蘭,人們從童年起,一見到教堂或禮拜堂,都要脫帽致意。我被他對宗教的敬畏神態深深打動了,不禁想起了他提到過的那枚十字架,便問他是不是一位虔誠的教徒。他略略顯出難為情的樣子,謙遜地承認,他確實是教徒,並且希望得到上帝的恩典。我突然生起一個念頭。‘停車!’我對馬車夫喊道,隨即我急忙從馬車上下來。他跟著我下車,驚訝地問道:‘我們這是要去哪兒?’我隻是說:‘您跟我來。’

“在他的陪伴下,我回到了剛才經過的那個教堂,這是一座磚砌的鄉村教堂。教堂裏麵刷了白灰,灰蒙蒙、空****。教堂的大門開著,一束昏黃的光線照射進來,穿透了黑暗,透過四周的陰影,可以見到一座藍色的小祭壇。教堂裏香煙繚繞,在溫暖幽暗的光線下,可以見到祭台上點起了兩支蠟燭,它們就像一雙蒙矓的眼睛在向外張望。我們走進教堂,他脫下帽子,將手在聖水盆蘸了一下,隨後雙手畫個十字,跪了下來。當他再次站起身,我抓住他的胳膊。我催促他說:‘您跪到聖壇前,或者跪到聖像前,照著我念的誓言起個誓吧。’他驚訝地看著我,簡直有點兒驚慌失措。不過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便來到一個神龕前,畫了十字,順從地跪了下來。‘您照我說的念,’我說道,全身激動得發抖,‘您照我說的念:我發誓……’—‘我發誓。’他重複說了。我繼續說道:‘我永遠也不會再賭錢,不再參與任何賭博。我發誓,我永遠不會再讓自己的生命和榮譽受賭博這種**的威脅。’

“他顫抖著,重複說出了這些話,話音響亮而清晰地回響在空空****的教堂裏。說完這些話後,出現了片刻的寂靜,靜到可以聽到風吹拂過外麵的樹木,樹葉發出沙沙的響聲。突然,他像一個懺悔者一樣跪倒在地,用我從未聽過的波蘭語,懷著狂熱的心情,滔滔不絕地說著什麽。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可這顯然屬於一種近乎入迷的祈禱,一種滿懷感激和悔恨的祈禱,因為在他如疾風驟雨般吐出懺悔的話語時,他一直謙卑地低垂著頭,身體幾乎要碰到禱告台了。他越來越瘋狂地重複著那些奇怪的話語,越來越激烈地以非凡的**吐出那些字句。在那之前和那之後,我從來沒有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座教堂裏聽到過有人這樣祈禱。當他祈禱時,他的雙手**地抓著木製的禱告台邊緣,全身都被一場內心的風暴激**得搖搖擺擺,這風暴有時將他卷起來,有時又將他摔落在地。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感覺不到:他的整個生命似乎已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置身於一場使他蛻變的烈火中,或者飛升到一個更神聖的世界。最後,他慢慢地站起身來,畫了個十字,然後費力地轉過身。他的膝蓋還在顫抖,臉色蒼白,就像筋疲力盡似的。可是,他一看到我,眼睛裏立即閃爍著笑意,這一抹純潔、虔誠的微笑照亮了他那心醉神迷的臉。他走近我,像俄國人那樣深深地鞠了一個躬,然後握住我的雙手,虔誠地用嘴唇貼了貼。‘是上帝把您派到我這兒來的。我剛才表達了自己對上帝的感激之情。’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不過我真希望那架放在低矮的長椅上的管風琴這時能夠馬上轟鳴起來,因為我覺得,自己的苦心沒白費,我取得了成功,永遠地拯救了這個人。

“我們從教堂走出來,重又置身於五月璀璨明媚的陽光下。我覺得,這個世界從未像現在這樣美麗。隨後,在那條沿著山坡爬升的道路上,我們的馬車又慢悠悠地行進了兩個小時,我們從馬車中俯瞰群山,美景一覽無餘,峰回路轉,眼前又顯出一片新風景。不過,我們不再說話了。經曆了這麽多的大喜大悲後,再說些什麽反而會煞風景。每當我無意中和他的目光對視,都不得不難為情地避開他的目光:親眼看到自己創造的奇跡,我的內心不禁大感震撼。

“我們在下午五點左右返回了蒙特卡洛。我和親戚原本有一個約會,這麽晚了已經不可能取消,我不得不去赴約。實際上,我暗暗地希望能歇息一陣,以便能夠從洶湧起伏的情緒中平複下來。因為這一切實在太讓我感到開心快活了。我覺得自己必須從這種狂熱和欣喜若狂的狀態中恢複過來。在我的一生中,還從來沒有體會過這樣劇烈的情感跌宕。所以,我請我的這位被保護人來我落腳的旅館一趟。回到我在旅館的房間後,我將路費和贖回珍珠耳環的錢交給了他。我們約定,我去赴約時,他去買火車票,晚上七點,也就是他上火車前半個小時,我們在火車站大廳碰麵,之後他就乘火車回他在日內瓦的家。我正要給他五張鈔票,這時他的嘴唇突然奇怪地變得蒼白。‘不……別給錢……我求求您,別給我錢!’他結結巴巴地說,同時雙手激動不安地顫抖著。‘別給錢……別給錢……我一見到錢就受不了!’他又重複了一句,表現出極其惡心和害怕的神情。我安慰他說,就當這是我借給他的錢,要是他覺得白拿我的錢不好,他可以立一張借據。‘好吧,好吧……我立一張借據。’他喃喃地說著,看也不看,就將皺巴巴的那幾張鈔票塞進口袋,仿佛這些鈔票是一些黏糊糊的惡心玩意兒,會弄髒了他的手。接著,他在一張紙上龍飛鳳舞地寫了幾個字。寫好借據後,他抬起頭來,眉頭上沁出了汗水。仿佛身體中湧出什麽堵住了他的喉頭似的,他把借據遞給我,全身一陣哆嗦,突然間,他跪了下來,捧著我的裙擺親吻。我嚇了一跳,本能地往後一縮。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姿態,他那極為狂野的舉止讓我毛骨悚然。我全身不住地戰栗起來。我暈暈沉沉,隻能結結巴巴地說:‘您這樣表示您的感激,反倒讓我要多謝您。不過,請您現在就走吧!我們晚上七點在車站大廳再道別。’

“他看著我,眼睛濕濕的,閃爍著感動的光芒;有那麽一刻,我以為他會再說些什麽,有那麽一刻,他似乎要朝我走過來。可是,他接著突然又深深地朝我鞠了一個躬,就離開了我的房間。”

C夫人又一次中斷了講述。她站起身來,走到窗前往外眺望,久久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看著她的背影,她的後背在微微地顫抖,全身也在輕輕地搖晃著。突然,她堅定地轉過身對著我,那之前一直保持著平靜和靜止的雙手,突然做了個粗暴的撕扯動作,好像要撕碎什麽東西似的。隨後,她用堅定的甚至是充滿挑釁的目光看著我,又突然接著講了下去。

“我答應過要完全坦誠無偽地跟您講述我的故事,現在我明白了,這個承諾是多麽地必要。因為隻有現在,我才第一次狠心地讓自己將那幾個小時的整個過程準確地描述出來,並且要找到確定的言語來描述那種錯綜複雜、混亂不堪的感覺。隻有現在,我才能清楚地理解許多我當時不知道,或者是不願意承認的事情。因此,我要堅定起來,決不放過自己,而且我也要將實情告訴您。在那個年輕人離開我的房間,房裏隻剩我一個人的那一刻,我感到自己的心靈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我有一種眩暈的感覺,整個人仿佛就要昏厥過去。有什麽東西狠狠地傷害了我,可我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願知道,那位受我保護的年輕人離去時恭恭敬敬的舉止,本應讓我感動,卻不知怎的讓我感到痛苦,仿佛受到了傷害。

“可是現在,我強迫自己毫不留情、有條不紊地將過去發生的所有事情都講述出來,仿佛那些事不是發生在我身上,而是發生在別人身上。而且,有您這個見證人,我也不允許自己找擋箭牌,不允許自己怯懦地隱藏令自己感到羞恥的感覺。我現在才清楚地明白,當初之所以感到受了傷害,是因為我很失望……令我大感失望的是……那位年輕人竟然如此順從地離開了……他沒有拉住我,沒有留下來和我在一起。在我第一次試圖勸他離開的時候,他竟然謙恭有禮地答應了,而沒有將我摟在懷裏。我大感失望的是,他隻把我當作一個出現在他人生道路上的聖人來尊敬,而沒有……沒有把我看成一個女人。

“這就是我當時覺得失望的原因,我當時不承認這種失望,後來也沒有承認,然而一個女人的感受使她知曉一切,完全不需要言語和意識,就可以清楚一切。因為—現在我不再自欺欺人了。假如當時他將我摟在懷裏,假如當時他求我,我一定會跟他走,走到天涯海角。這樣一來我就不惜玷汙自己和孩子的聲譽—我會和他私奔,根本不會在乎他人的流言蜚語,也不受自己理智的支配,就像那位亨麗埃特夫人一樣,跟那個她前一天還不認識的年輕法國人私奔。我不會問我們要到哪裏去,也不會問要去多久,不會回顧我過往的生活—我願意為他犧牲我的金錢、聲名、財富和名譽,甚至甘願為他上街乞討,做出任何卑劣的行徑,並且無怨無悔地承受一切後果。隻要他對我說一聲,向我走近一步,隻要他想得到我,我就會將人們所說的謙虛和理智全部拋之腦後,委身於他。可是,他沒有這樣做。那一刻,我對他是多麽失望。可是……我跟您說過……那個年輕人,當時正奇怪地處於迷迷糊糊的狀態中,居然沒有再看我一眼,沒有再多看一眼我這個女人……在我再次孤零零一個人的時候,我才感覺到,自己對他的欲望是多麽地強烈,多麽地熱切。剛才,**如火,照亮了他,他的臉上容光煥發,如天使般聖潔。現在,同樣的**在我心中激**,在我空虛寂寞的胸膛中起伏不定,我才感覺到這欲望有多熾烈。我艱難地打起精神,那個要赴的約會成了一個負擔,讓我雙倍討厭。我覺得自己的頭上好像套上了一頂沉重的鋼盔,我在它的重壓下搖搖欲墜。當我終於去到另一家旅館見我的親戚時,思緒就像我的腳步一樣虛浮和混亂。我恍恍惚惚地坐在那裏,聽著別人熱烈地交談,我偶爾抬起頭,看到的是他們漠然的臉,不禁吃了一驚。我覺得,與他那張如同雲彩投下變幻莫測的光影一樣生氣勃勃的臉相比,這些人的臉就像麵具一樣僵化、凝滯。我發現這群快活地交談的人們如行屍走肉一樣毫無生氣,我一邊將糖放進咖啡杯中攪動,一邊心不在焉地和他們閑聊,那張臉卻始終浮現在我的腦海,仿佛有股洶湧的熱血衝上我腦門。在想象中觀看那張臉,成了我這次約會中的最大樂事,可是,一個可怕的念頭浮現在我腦海,讓我害怕:再過一兩個小時,就是我最後一次見到這張臉了。我想必是不由自主地輕輕歎了口氣,或者發出了呻吟聲。我丈夫的表妹看見了,彎下腰,問我怎麽了,是不是身體有些不舒服。她說我的臉色很蒼白,並且看起來很難過。這出其不意的問題卻迅速讓我找到了一個簡單的借口。於是,我就坡下驢對她說,我確實有點兒頭痛,請她允許我悄悄先行離開。

“我一離開這群人,就趕緊回到我下榻的旅館。我一進到房間,又是孤身一人,一股空虛和被遺棄的感覺再次向我襲來,我強烈地渴盼見到這個年輕人,今天我就要和他永遠分別了。我在房間裏踱來踱去,無緣無故地打開百葉窗,換了衣服和緞帶,突然發現自己已經站到了鏡子前。我心裏思忖著:就算我這樣精心打扮,是不是還是沒法吸引他的目光?此時,我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隻要不失去他,什麽事我都願意做!在這衝動的一刻,我的心願變成了決心。我下樓告訴旅館門房,我今晚就要乘夜班火車離開。現在我得快些收拾行李。我按鈴叫來旅館的女侍,讓她幫我收拾。時間所剩無幾!我們兩人將衣服和小物件裝進我的行李箱,這時我心心念念的是即將到來的意外驚喜:我會送他上火車,然後,在火車開動前的最後一刻,當他揮手向我告別時,我會突然登上火車,走到這位驚詫不已的男人身邊,和他共度良宵—隻要他要我,我會和他共度以後每一個良宵。想到這裏,我不禁心醉神迷,熱血在全身奔湧。有時,我一邊將衣服扔進行李箱,一邊放聲大笑,我身邊的女侍感到莫名其妙。我時時感覺到,這期間我整個人都處於一種暈暈乎乎的狀態。當門房來取箱子的時候,我竟然直勾勾地瞪著他,不知他要來幹什麽。我心潮澎湃、亢奮不已,根本沒辦法冷靜、理智地想事情。

“時間所剩不多,應該接近七點了,火車就快要開了,留給我的時間頂多二十分鍾—當然,我安慰自己說,我去火車站並不是送別,我已經決定陪他走完他的人生旅程,隻要他願意,無論路途有多遠,我都會和他長相廝守、不離不棄。旅館的門房在前麵搬著箱子,而我則急急忙忙到前台結賬。經理已經把零錢找給了我,我正準備離開,這時有一隻手輕輕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嚇了一跳。那是我的表妹,她關心我的病情,故來看看我是否好轉了。我隻覺得眼前天旋地轉,一片漆黑。這個時候我真不希望她出現在身旁。我多耽擱一秒鍾,都意味著厄運臨頭,可是我又得顧及禮數,至少得和她簡短地聊幾句。‘你得上床睡覺,’她不斷地催促我,‘我敢肯定你發熱了。’她說的很可能是對的,因為那一刻血液正衝上我的太陽穴,我有時感到自己的眼前籠罩著一片藍色的薄霧,覺得自己快要暈厥過去了。我勉力支撐,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樣子,可她的每一句話都如火一般炙烤著我,我要拋開她所有的提議,同時粗暴地推開她不合時宜的關心。可是,她卻偏偏賴著不走,一直待在我身邊,擺出一副我不需要的殷勤周到,給我拿來古龍香水,而且親自將清涼的香水抹在我的太陽穴上。在此期間,我心裏急切地掐指計算著時間,一邊在想著他,一邊又想著如何找借口擺脫表妹,她的同情讓我飽受折磨。我越是焦躁不安,她就越擔憂我的健康狀況。最後,她幾乎要逼著我回到房裏躺下。在她不斷勸我的過程中,我突然看到旅館大廳的大鍾指示的時間—差兩分鍾七點半,而火車將在七點三十五分離開。我懷著一個女人因為絕望而生出的殘忍、冷漠,不管不顧地猛然向我的表妹伸出手—‘再見,我必須走了!’我根本不去留意她那冷冰冰的白眼,也無暇環顧四周,就擠過神情訝異的侍者,衝出旅館大門,來到了街上,然後向火車站狂奔過去。到了火車站,我看見拿著我的行李箱正在等候我的旅館門房,正激動地對我招手示意。我知道到了十萬火急的關頭。我瘋狂地跑到橫杆前,可是檢票員將我擋了回去—我忘了買火車票。就在我軟磨硬泡,試圖說服他讓我上站台去的時候,火車徐徐開動了。我盯著開動的火車,渾身顫抖,希望至少能在哪一節車廂的窗口看到他的目光,我要跟他揮手,向他致意。可是車廂一閃而過,人影幢幢,我看不到他的臉。火車越開越快,每節車廂都在我眼前一晃而過,一分鍾後,我眼前除了火車機車留下的一片蒸汽,再也看不到什麽了。

“我呆呆地站在那裏,仿佛石化了一般,天知道我究竟站了多久。旅館的門房大概叫了我好幾聲都徒勞無功,最後隻得冒昧地碰了碰我的胳膊。直到這時,我才清醒過來。他問道,要不要將我的行李再搬回旅館。我思考了幾分鍾:不,這是不可能的,我剛才離開旅館的舉動這麽荒唐,這麽瘋狂,我沒有臉麵再回去了,我再也不願回去了。我不耐煩叫他將我的箱子拿到左邊的行李寄存處去,想一個人靜一靜。隨後,我站在大廳裏,麵對不斷湧動的人潮,我開始靜心思考,想將事情捋清楚,要如何擺脫絕望、痛苦、令人窒息的憤怒、悔恨的情緒,如何解脫。為什麽不承認呢?一想到我因為自己的過失而錯過了和他的最後一次會麵,我的心中就像有一把刀無情地轉動著,讓我痛徹心扉。那把燒紅的刀刃,越來越無情地捅入我的身體,那麽痛,痛得我真想大叫出來。也許隻有那些從未體會過**的人們,才會在**降臨到他們身上的短暫時刻,情感像雪崩或颶風一樣突然爆發出來。多年來白白耗費的生命力,因為沒有使用而凝聚成一種憤怒之情,從我的胸膛中墜下來。無論在這之前還是之後,我都從來沒有感受過那一刻所感受的驚訝、憤怒和無能為力,我原本準備義無反顧地做放肆、大膽的事情,拋棄我克己、自製、潔身自愛的人生準則,卻突然發現自己麵對著一堵毫無意義的南牆,我的**隻能無助地打轉。

“至於我接下來所做的事,除了同樣毫無意義,又能有什麽別的呢?那真是太傻了,愚蠢之極,我甚至羞於告訴您—可我答應過您和我自己,什麽都不會隱瞞。我……好吧,我又回頭去找他了。也就是說,我想找回我和他一起度過的每一刻。一股莫名的力量引領著我回到昨天我們一起待過的每一個地方,我想找到在賭場外的那條長椅子,我就是在那兒將他拉走的;我還想去賭場大廳,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的地方;甚至想去看看那家墮落的小旅館。我這麽做,隻不過是為了重溫過去。明天,我還想坐著馬車沿著科尼爾奇濱海大道重走一遍,這樣我的腦海裏就可以重溫當時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姿態—我頭腦中一片混亂,這些念頭簡直無知和幼稚。可是您設想一下,這些事情紛至遝來,快如閃電,幾乎將我壓垮—我除了感受到一次次沉重到麻木的打擊,實在沒有其他感受。可是現在,我驟然從那種感情的**中蘇醒過來,於是想憑借我們稱之為記憶的那種神奇的自欺欺人的力量,一一重溫我們倆曾經短暫地經曆的事情,再慢慢地回味它。唉,對於這些事情,有些人會明白,有些人則會不解。要完全理解它們,恐怕需要一顆熾熱的心吧。

“我先去了賭場大廳,想找到他曾經坐過的那張賭桌,並且在看到賭場上的無數雙手時,在心中想象他的那雙。我走了進去。我記得自己頭一次看到他時,他就坐在第二間屋子左邊的那張賭桌旁。他的每一個舉止神態在我的腦海裏依然栩栩如生:就算閉起眼睛,整個人形同夢遊,伸出雙手,也照樣能找到他的座位。我走了進去,橫穿過賭場大廳。隨後……就在那時……當我從門口朝人群掃視過去……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他就坐在那兒,就在我夢遊中見到他坐著的地方—啊,這莫不是我發熱並產生了幻覺?但確確實實是那個人坐在那兒。他的樣子和我剛才在白日夢中所看到的一模一樣—和昨天一模一樣,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轉盤裏的圓球,臉色蒼白,像個幽靈—但毫無疑問,這人就是他。

“我驚駭不已,感覺自己馬上就要呐喊出來了。可是我控製住自己,不想被這種荒謬的幻覺嚇住,於是我閉上了眼睛。‘你現在瘋了—你在做夢—你在發熱,’我對自己說,‘這不可能。我產生幻覺了。他半小時前已經乘火車離開這兒了。’我再次睜開眼睛。然而可怕的是,他依然坐在那裏,和剛才一模一樣,眼前是活生生的那個人,我絕對不會弄錯。就算賭場裏有一百萬雙手,我也能夠立即認出那雙……不,我不是在做夢,他的的確確坐在那兒。他沒有像他發誓的那樣離開這個城市。這個瘋子現在正坐在那裏,拿著我給他作為路費的錢來到了這裏,坐到了綠色賭桌旁,又滿懷**地賭了起來,忘記了所有的一切,而我卻絕望地為他掏心掏肺。

“我倏地一下朝前走過去。憤怒使我的視線變得模糊,我急紅了眼,心裏湧起瘋狂和憤憤難平的感受,我要逮住這個違背誓言的人,他無恥地欺騙了我的信任、感情和獻身,我真想勒住他的喉嚨將他掐死。不過,我還是克製住了自己。我故意放慢腳步(我要付出多大力氣才能做到這一點啊!)走到賭桌前,剛好坐到他的正對麵。一位先生彬彬有禮地給我讓出一個位置。我和他之間隻隔著兩米寬的綠色賭桌,就像從二樓包廂上俯瞰舞台上的好戲上演一樣,我定定地看著他,緊盯著他的臉。這同樣一張臉,兩個小時之前我看到時,還仿佛被神的恩典的光芒照耀,充滿了感激之情。現在,這張臉又完全沉浸在他的**所噴發出來的地獄之火中,再度變得猙獰醜陋起來。他這雙手,今天下午我還看到過,當他祈禱時,就是這雙手,緊緊地抓住小教堂裏的木製禱告台,莊嚴地發出誓言。現在,這雙手卻又變得像吸血鬼伸出的貪婪爪子,正緊緊地抓摟著他眼前的錢。他應該是贏了,他一定贏了很多錢。在他麵前,成堆的籌碼、金幣和鈔票閃閃發亮,亂七八糟地擺放在一起。他的手指伸直了,神經質地顫抖著,正樂不可支地在錢堆中掏摸。我看見這雙手拿起鈔票,將它們攤開攏平,疊在一起;我看見這雙手轉動著金幣,摩挲著它們,隨後突然抓起一把,丟到其中一個方格上。他的鼻翼隨即又開始**似的翕動,莊家的叫喊聲使他瞪大了眼睛,他那熾熱、貪婪的目光從錢堆上轉移到了旋轉的圓球上,整個人作勢往前傾,兩隻胳膊像釘子一樣,牢牢地釘在了綠色賭桌上。他那極度沉迷的神態,比前一天晚上更可怕,更瘮人,因為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扼殺了我心中珍藏的他的另一幅肖像。在金色的背景下,那幅肖像閃閃發光,而我卻曾信以為真地將它完全銘記在心。

“我們就那樣坐著,彼此相距兩米遠;我全神貫注地盯著他,他卻完全沒有留意到我的出現。他不看我,也不看任何人,目光隻跟著錢打轉,隨著圓球來回轉動,直至它停下來。他所有的感官都被囚禁在這個快速轉動的綠色圓圈裏,隨著圓球的轉動而來回追逐。對這個入迷的賭徒來說,整個世界、整個人類都濃縮在一塊長方形的綠色賭桌上了。而我明白,就算我在這裏站上幾個小時,他也絲毫不會留意到我的存在。

“可是我再也忍受不了了。我突然下定決心,便繞過賭桌走到他身後,用手牢牢抓住他的肩膀。他抬起頭來,有一秒鍾那麽久,他迷迷怔怔地望著我,目光呆滯,就像一個被人費勁地搖醒的醉漢,眼睛裏依然流露出迷迷糊糊和昏昏欲睡的神態,內心仿佛依然籠罩著煙霧。隨後,他似乎認出了我,於是哆哆嗦嗦地咧開嘴,輕快地抬起頭看著我,用神秘兮兮又驚慌失措的語調,結結巴巴地低聲說:‘今天手風很好……我一進賭場,就看到他在這裏,我馬上就知道自己手氣準會好……’我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麽意思。我能看到的,隻是這個瘋子沉湎於賭博,整個人如醉如癡,將別的一切事情都忘記了,忘記了他發過的誓言,忘記了要在火車站和我碰麵,忘記了我,也將整個世界忘得一幹二淨。可是,就算在他這樣沉迷賭博的時候,我也發現他的狂喜神情依然是那麽吸引我,使我本能地跟著他的思路走,我吃驚地問道:‘誰在這兒?’

“‘喏,就在那邊,那個獨臂的俄國老將軍,’他緊貼著我低聲說道,為的是不讓別人偷聽到這個神奇的秘密,‘就在那邊,那個留著絡腮胡子的人,他後邊站著他的仆人。他一直贏錢,我昨天就留意到他了,他一定有一套絕技,我總是跟著他投注,選同樣的數字—他昨天一直贏錢。隻不過我犯了一個錯誤,他離開賭場了,我還繼續賭……這是我的錯……他昨天準贏了兩萬法郎,現在也每盤都贏,而我一直跟著他投注,選同樣的數字。現在—’

“說到這裏,他突然不往下說了,因為賭場的莊家正用嘶啞的聲音喊著‘請各位快下注!’一聽到這話,他的目光就移開去,貪婪地望著那個白胡子俄國人的座位。那白胡子俄國人冷漠而嚴肅地坐在那兒,沉思了半晌,先放了一枚金幣,然後,猶豫了一下,又拿出另一枚金幣放在第四個空格上。我眼前這雙狂熱的手立刻從麵前的錢堆裏摸出一把金幣,放在了同一個方格裏。一分鍾後,賭場莊家喊了一聲‘零!’,跟著用筢子輕輕一攏,就將整個賭桌上所有投注的錢掃光。他盯著那些錢被筢走,好像在看稀奇古怪的東西似的。可是您認為他這下會轉過頭看我了嗎?才不會呢,他已經將我忘得一幹二淨了。我已經從他的生活中掉落了下去,消失了,不見了,他的全部心思隻放在了俄國將軍身上,而那位將軍則完全無動於衷,手裏又掂量著兩枚金幣,還不知道該把它們押注到哪個數字上。

“我沒法跟您形容我當時的痛苦和絕望。不過,您可以設想一下我的感受:我為這個人掏心挖肝,到頭來卻被他漫不經心地拋棄,甚至比不上一隻蒼蠅—蒼蠅他還會揮揮手趕它走,而我在他身旁,他卻視而不見。一股勃然的怒火再次向我襲來。我用盡全力抓住他的胳膊。他大吃一驚。

“‘您得馬上站起來!’我以柔和但威嚴的語氣對他耳語道,‘還記得您今天在教堂裏發下的誓言嗎,您這個卑鄙的背信者!’

“他迷惘地盯著我,茫然若失,臉色蒼白。他的眼睛裏突然流露出驚恐的神情,嘴唇哆嗦著,活像一條挨了打的狗。忽然,他似乎想起了先前發生的一切,對自己也感到害怕起來。

“‘好吧,好吧……’他結結巴巴地說,‘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好吧,我就來,哦,請您原諒我……’

“他的手開始將眼前的錢擺攏到一起。起初,他的動作很快,用一種激烈的姿態將錢都歸攏成一堆,可是隨即動作就慢了下來,好像碰到了一股逆衝的力量。他的目光又落在了剛剛投注的俄國將軍身上。

“‘請等一會兒,’他說,迅速地在俄國人投注的空格上扔下五枚金幣,‘我再賭一局……我應承您,這局完了我馬上就來—就賭這一局……就……’

“他的聲音再次消失了。圓球已經開始滾動,將他的注意力從我身上帶走了。這個賭徒的心思再一次離開了我,也離開了他自己,隨著小小的圓球在輪盤光滑的空格裏轉圈,在那裏跳躍著,滾動著。莊家又一次喊出了中獎數字,他顯然又輸了,筢子又一次將他的五枚金幣從他身邊收走。可是他並沒有轉過身來。他已經忘記了我,忘記了一分鍾前跟我說過的話,一如已經忘記了自己在小教堂裏許下的誓言。他貪婪的雙手又不斷地伸向那不斷變小的一堆錢,那如癡如醉的目光隻盯著吸引了他意誌的那塊磁鐵—對麵那位會給他帶來好運的俄國將軍。

“我再也沒法忍耐下去了。我又一次搖了搖他的身體,這次搖得非常用力。‘您馬上站起來!馬上!您說過再賭一局就來的……’

“可是,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他猛地轉過身來對著我,然而他那張臉已不再有謙卑和迷惘的神情,而變成了一張狂性大發的臉。他勃然大怒,眼睛裏像有熊熊大火在燃燒,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別煩我!’他氣急敗壞地朝我大吼道,‘給我滾開!你讓我觸了黴頭。隻要你出現在這兒,我手風就不順,老是輸。你昨天讓我觸了黴頭輸了錢,現在又要帶給我晦氣。您給我滾開!’

“一瞬間,我整個人呆愣住了。他的蠢話激怒了我,我的怒氣再也沒法遏製,刹那間爆發了出來。

“‘我讓你觸了黴頭?’我厲聲對他說道,‘你這個撒謊精、小偷!你曾應承過我……’可是我沒能將話說完,因為這個已經失心瘋的賭徒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根本無視周圍人群的**,一把將我推開了。‘你就別煩我了,’他悻悻地大喊道,完全失去了控製,‘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我不要你管……來,拿走你的錢。’說完,他把幾張一百法郎麵額的鈔票向我扔了過來。‘現在,你就別再煩我了!’

“他像個瘋子一樣大喊大叫,完全不理會我們身旁有上百個人在圍觀。他們都盯著我們看,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發出哄然大笑。就連隔壁大廳的很多人,也聞聲擠了過來,不懷好意地看我的好戲。我覺得自己的衣服好像被剝個精光,我仿佛赤身**地麵對著幾百雙好奇窺視的眼睛。‘請您安靜,夫人。’賭場莊家像發號施令地對我說,並用筢子敲了敲桌子。他的話是對我說的,這個卑鄙無恥的家夥是對我說的!這些看熱鬧的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的發出了嘖嘖聲。站在這些人麵前,我就像一個當街的妓女,她的恩客正將錢劈頭蓋臉地朝她扔去。兩三百雙無恥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的臉,我感覺一盆裝滿羞辱和恥辱的髒水正兜頭兜臉地朝我潑過來。我一時之間羞慚難當,隻得把目光移開,卻不巧與另一道目光相遇了,那雙眼睛充滿了驚駭,仿佛一把鋒利的刀,直直朝我紮過來—那是我的表妹,她正驚恐萬狀地看著我,嘴巴張得大大的,一隻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這可真是要了我的命,我簡直無地自容。趁著她驚魂未定、呆若木雞、一動不動,我飛快地衝出了賭場大廳。我一口氣跑到外麵的那條長椅上,這就是那個賭徒昨天倒在上麵的那張長椅。我倒在這堅硬的硬木板上,同樣感到失去了全身的力氣,整個人疲憊不堪,又肝膽俱裂。

“這些都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可一回想起那一刻,我就仿佛赤身**地站在成千上萬個陌生人麵前,他們的嘲笑如鞭笞一樣落在我身上,一想到那個瞬間,我血管裏的血液就仿佛凝固不動了。我再一次驚恐地感到,靈魂、精神或感情這些東西,無論我們怎麽稱呼,它們都是那麽地虛弱、可憐和無助,更不用說我們所說的痛苦了。因為這些東西即使膨脹到了極致,也不足以完全摧毀我們飽受苦難折磨的肉體—我們會熬過那些時刻,我們的血液會繼續流動,而不會像被閃電擊中的樹木一樣死去和倒下。這樣的痛苦隻發生在一瞬間,但立刻就撕裂了我的關節,使我喘不過氣,使我頭暈目眩地倒在那張長椅上,並產生一種強烈的預感,我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了。可是,正如我先前所說的,痛苦是懦弱之徒,它一碰到更強大的生之意誌就退縮了,這種生之意誌植根於我們的肉體,比任何精神上的致命痛苦要更強韌。盡管遭受到了那樣毀滅性的打擊,我卻確確實實還是重新站了起來,對此我自己沒法解釋,盡管對下一步自己該怎麽做,我毫無頭緒。我猛地想起自己的行李箱還寄存在火車站,便冒出一個念頭:我得趕緊離開這個賭場,離開這個該死的地獄巢穴。我誰也不理,就急急忙忙地跑到火車站,打聽去巴黎的下一班火車什麽時候開。售票員告訴我,是十點。因此,我立刻把行李取出托運。到了十點—從我和那個人最初的可怕邂逅起,一直到現在,正好過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這二十四個小時裏充滿了各種喜怒無常、荒誕至極的事件和情感的風波,使我的內心世界永遠地破碎了。然而,我當時什麽也不想,隻聽從不斷地敲打我內心的一個聲音:離開此處,離開此地,遠走高飛!我額頭上的脈搏跳得很急,像有一把楔子不斷地敲進太陽穴:離開此處,離開此地,遠走高飛!遠離這個小城,遠離我自己,回到我自己的家人身邊去,回到我自己熟悉的過往的生活中去!於是,我連夜乘火車到了巴黎,又不斷地換乘,趕到了布洛涅[19],又從布洛涅趕到多佛,再從多佛[20]趕到倫敦,最後從倫敦趕到我兒子的家—這一趟漫長的旅程,是一場緊追猛趕的旅程,四十八個小時裏,我不眠不休,不思不想,不和任何人說話,不吃不喝。在這四十八個小時裏,在我的腦海裏,所有的火車車輪都在回**著那一個聲音:到別處,到別處,到別處!最後,當我回到兒子的鄉間別墅時,因為出其不意,大家都嚇了一跳。我的舉止和眼神中一定有什麽東西出賣了我。兒子走過來擁抱我、吻我,可我往後一縮避開了。我無法忍受他觸碰我的嘴唇,覺得自己已經不潔。我不回答他們的任何問題,隻想洗個澡,因為我不僅要洗掉旅途中的仆仆風塵,還要洗掉別的汙垢,這汙垢就是那個對我而言已經是無用之人的中了毒的賭徒的**,它似乎一直黏在我身上,讓我惡心。隨後,我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到自己的房間,麻木地睡了十二個或十四個小時,像這樣子昏昏沉沉的大睡,我之前和之後都沒有經曆過。一覺醒來,我才明白,我這一睡,就如死了躺在棺材裏一樣。我的家人殷勤照顧我,就像照顧一個病人一般,可是他們的體貼隻會讓我難過,他們對我的尊重和愛護令我無地自容,我不得不克製自己,生怕會突然尖叫起來。我是如何為了一種愚蠢、瘋狂的**而背叛了他們,忘記了他們,拋棄了他們。

“然而,時間畢竟擁有強大的力量,而年齡則有著讓我們所有的感情貶值的奇特力量。隨著年紀漸老,我們會覺得死神離自己越來越近,它的陰影籠罩在自己的人生道路上,眼前的事物似乎沒有那麽鮮明,沒有那麽深入人心了,失去了許多危險的力量。漸漸地,我從那次的震駭經曆中恢複了過來。多年以後,我在一次聚會上遇到一位年輕的波蘭人,他是奧地利大使館的一位隨員。我向他問起他所在家族的情形,他告訴我,他家族中一位堂兄的兒子十年前在蒙特卡洛開槍自殺了。聞此消息,我平靜如水,心弦竟然都沒有顫動一下。我的內心幾乎不會再有痛苦的感覺了。也許—我又何必去否認自己的這份自私之心呢?我甚至還為那件事感到高興,因為現在再也不用擔心會再碰見他了,我人生中最後一絲的擔心都消失了。除了我自己的記憶,再也沒有任何對我不利的見證人。從那以後,我顯得更加平靜。畢竟,一個人變老意味著再也不必對往事擔驚受怕。

“現在您明白我為什麽突然向您講述自己的經曆了吧。當您為亨麗埃特夫人辯護時,您熱情洋溢地說,二十四個小時完全可以決定一個女人的一生,我覺得這個女人指的是我,您說出了我的心裏話。我很感激您,因為我第一次感覺到—可以說,我自己的存在得到了別人的肯定。我想,我最好將自己的心裏話如竹筒倒豆一樣一下傾吐出來,讓自己得到解脫,也許,我身上的魔咒會被打破,然後當我回首往事時,那曾經一直折磨我的羞恥之情會消失。這樣一來,也許我明天就可以前往蒙特卡洛,走進我曾遭遇叵測命運的那個賭場大廳,現在我已經不再恨他,也不再恨自己。我心頭的大石將會落下,過去它曾沉重地壓迫著我,使我的靈魂始終無法振作起來。現在,我的靈魂終於可以複蘇了。我將這一切都講述給您聽,這對我有好處。我現在感覺輕鬆多了,心情變得輕快……我要衷心感謝您。”

說完這些話,她突然站了起來,我覺得,她想講的都已經講完了。氣氛一下變得尷尬起來,我想說點什麽。可是,她一定感受到了我情緒的波動,所以友好地朝我揮揮手,示意我不要說出來。

她站在我對麵,伸出手來和我握別。我本能地抬頭看著她的臉,站在我麵前的這位老夫人,麵色和藹,略帶一絲靦腆,在我看來非常動人。不知是因為回憶起了過往的**,還是單純出於慌亂,她的臉頰突然泛起一片紅暈,這紅暈甚至直抵她的白發,紅色白色相映成趣。她站在那裏,像個少女一般,因為回憶起了往事而難為情,對自己的坦白似乎感到一絲羞慚。我不由自主地深受感動,很想說點什麽來表達對她的敬意,可是我的喉頭一下被堵住了。於是,我彎下腰,恭恭敬敬地吻了吻她那枯瘦的雙手,那雙手,正像秋葉一般顫顫巍巍地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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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比利時中南部瓦隆地區的一個城市。

[17]英國聖公會是 16世紀新教改革的主要分支之一,也是基督教的一種形式,包含新教和羅馬天主教的特點。英國聖公會組織鬆散,是代表英國教會後代的世界性宗教團體家族,承認坎特伯雷大主教為名義上的領袖。

[18]懺悔室又名“告解廳”。告解屬於天主教信仰中七件聖事之一,信徒們可以在懺悔室裏向合法聖職人告罪,並對所告的罪進行悔過和改正。

[19]法國北部一個港口城市。

[20]港口城市,位於英國東南部多佛港和法國加來之間,在多佛海峽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