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秘密3

兩人麵麵相覷,媽媽知道自己的權威此刻正岌岌可危,瀕臨崩潰。

“那好,在男爵寬恕你之前,你以後就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裏吃飯吧,我不許你下樓跟我們坐一桌吃飯。我會教你懂得什麽是規矩。除非得到我允許,否則你不許離開這個房間,聽見了嗎?”

埃德加笑了。那狡黠的微笑現在似乎變成了他嘴唇的一部分。他心裏在生自己的氣。自己竟然試圖警告這個撒謊精,真是愚蠢。

他媽媽沒再看他一眼,就匆匆走了出去。他那刻薄的目光讓她膽戰心驚。自從她意識到他睜大了眼睛,將她不想聽也不願聽的實話講了出來,這孩子就讓她心煩意亂。她內心有一個聲音,仿佛她的良心與自己分離了,融入孩子身上,像她的孩子一樣四處走動,警告她,取笑她,這真是不可思議。在那之前,這個孩子一直在她的生活中陪伴著她,作為一種裝飾品、一個玩具、一個值得愛和信任的東西,盡管有時成了一種負擔,卻總是和她自己的生活保持一樣的節奏,保持著同步。可是現在,她第一次感覺到,好像有一種違背她意誌的東西出現了。現在她一想到孩子,心裏就夾雜著一種類似於憎恨的感覺。然而,當她走下樓梯的時候,在她的心底,卻有一個疲憊、孩子氣的聲音在說:“你要當心他。”

其中一個樓梯口上放了一麵鏡子。鏡子的光芒映入她的眼簾,她停下步子,疑惑地打量著鏡子當中的自己。她越湊越近地注視著鏡中自己的臉,看到自己的嘴唇微微張開,露出微笑,仿佛要說出一個危險的字眼。她內心的那個聲音仍然想跟她說,可她向後仰著肩膀,仿佛要擺脫所有那些看不見的想法。她提起裙子,心情愉悅地望了望鏡子中的自己,然後堅定地走下樓梯,就像一個賭徒,將自己身上最後一枚硬幣拋到了賭桌上。

月夜驚嚇

侍者將飯菜端到房間裏給埃德加後,把門關上,從外麵將門反鎖了起來。男孩勃然大怒。這一定是他媽媽指使他幹的!一定是她下令將他像野獸一樣關了起來。

“我被關在樓上,他們在樓下做什麽呢?”他陰沉著臉想道,“我很想知道,他們在商量些什麽?他們要幹那些見不得人的秘密之事了,我豈不是要錯過了?噢,我和大人們在一起的時候,就感覺到了他們身上有這種秘密的味道。他們晚上將我拒之門外,悄悄商議的就是那秘密吧,一旦我悄悄靠近他們,他們就會壓低聲音,不讓我聽到。這幾天來,我感覺到這個巨大的秘密就在我身邊,眼看著它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為了打探出這個秘密,我幾乎用盡了一切辦法。”

埃德加記得,有一次,他從爸爸的圖書室偷了一些書出來讀,他發現書上講述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可是他讀不懂。他斷定,那秘密一定貼上了某種封印,要解開謎團,一定要先將封印解除,這封印也許在自己身上,也許在別人身上。他還記得,自己曾央求家裏的女傭解釋書中那些晦澀難解的段落,可她沒理他,隻是嘲笑了他一番。

“實在可惡,”他思忖道,“作為一個小孩子,我心裏滿是好奇心,卻不被允許去問別人,還老被大人嘲笑,搞得我好像是一個愚蠢的廢物。不過沒關係,我一定會找出這個秘密的,而且快了,我感覺自己很快就要將它找出來了。我已經了解這個秘密的一部分內容了,不過,除非我完全將它解開,不然我是不會收手的!”

他緊貼房間的牆壁細聽,想聽出是否有人在房間外經過。屋外有強風吹拂,吹得樹木瑟瑟作響,將銀亮如鏡的月光搖碎,在枝丫間幻化成了各種奇形怪狀、斑斑駁駁的碎片。

“他們兩人要幹的絕對不是什麽好事,要不然他們也不會用這樣卑鄙的謊言把我從他們身邊支開。他們現在一定在嘲笑我,這兩個卑鄙的家夥,因為他們終於擺脫了我。可是,我相信笑到最後的人一定是我。我真是太愚蠢了,竟然聽任自己被鎖在這個房間裏,讓他們有了單獨相處的時間。我就該像毛刺一樣,一直黏在他們身上,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不過我知道,大人們總是粗心大意的,他們也會在無意中出賣自己,露出了馬腳還不自知。他們老以為我們還是小孩子,一到晚上就會萬事不問呼呼入睡。可是他們忘了,我們小孩子也會裝睡,私下裏也會偷聽他們說話。他們不知道,聰明的小孩子會假裝自己很笨,這樣就可以騙過大人了。”

想到這裏,埃德加自嘲地笑了笑,這時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小表弟出生的時候了。那個孩子就要出生了,對於這件事,家人都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在他麵前露出驚訝的神情,其實他清楚得很,他們才不會感到驚訝,因為幾個星期前,他就偷聽到他們在晚上談論此事,他們當時都以為他睡著了,其實他隻不過是裝睡罷了。他現在決心如法炮製,用同樣的方法來愚弄一下他媽媽和男爵。

“唉,要是我可以從鑰匙孔裏窺視他們就好了,他們自以為可以安全地待在一起,卻料不到旁邊有人看著。也許我隻要按一下門鈴,旅館侍者就會來開門,問我想要什麽。要不我就砸東西,弄出很大的聲響,侍者就會來開門,我就可以借機溜出去。”

他翻來覆去地想了又想,最後還是覺得這兩種辦法都不好,決定放棄。因為這樣做有傷自尊。他不希望別人看到,自己受到這兩個人的卑鄙對待,他還是等到第二天再想法子好了。

這時,他的窗戶下麵傳來一個女人的笑聲。埃德加心裏一驚,這很可能是他媽媽在笑他。她有充分的理由嘲笑自己這個無助的小男孩,認為自己是個討厭鬼,所以將自己關了起來,像扔一捆破布似的扔到角落裏。他小心翼翼地將頭探出窗外看了看。不,那並不是他媽媽,原來是一群姑娘在笑鬧,其中一位在撩撥一個小夥子。

埃德加探頭往窗外看,他注意到,自己房間的窗戶離地麵並不是很高,他馬上想到自己可以從窗口跳下並逃出去,這樣他就可以繼續監視媽媽和男爵了。一想到這個法子,他不禁欣喜若狂,覺得自己現在仿佛已經掌握了那個巨大的秘密。從窗口跳下去實際上不會有任何危險,也沒有人從樓下經過—說做就做,於是他縱身跳了下去。他下去了,腳下的沙礫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除此之外幾乎沒有任何聲響,他的行蹤沒有暴露。

這兩天裏,四處尾隨和偷偷打探已經成為他生活的樂趣。現在,他避開燈光,踮著腳尖小心翼翼地行走,終於躡手躡腳來到了旅館外麵,他感到非常開心,又夾雜著一絲驚恐的戰栗。他先朝餐廳望了望。他們先前常坐的座位上並沒有人。他沒有進旅館,一直貓著身子躲藏在外麵,生怕自己一進去,就會在過道上撞見他們。他一個窗口接一個窗口地偷看過去,哪裏都看不見他們的身影。他正想放棄尋找,卻突然發現那兩個身影出現在旅館側門的入口處—他往後縮了縮身子,躲進黑暗的角落—他媽媽和那位不離不棄的“護衛”,也就是男爵走了出來。

自己出來得正是時候,他想。他們在嘀咕些什麽呢?他聽不清楚,他們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而大風吹動樹木發出嘩嘩的喧響,蓋住了他們的說話聲。他看到媽媽在笑,那笑聲是他之前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又尖厲又神經質,像是突然被人撓了癢癢,讓他感覺很陌生,他心下不免一陣惶然。

“不過,她既然笑了,”他想,“那就說明,他們對我隱瞞的事情,不會是什麽很危險的事情,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一想到這裏,他又不覺有些失落。“可是,他們為什麽要離開旅館呢?大晚上黑咕隆咚的,他們兩人這是要到哪兒去?”

大朵的浮雲不時將月亮遮蔽了起來,天地之間一片漆黑,幾乎看不見腳下的道路,可是很快,月亮又穿過雲層,露出了真容,給大地披上了一層銀裝,整個城郊都沐浴在月色中。就在這時,埃德加看見那兩個走在路上的黑色身影,或者更確切地說,那兩個身影很快就變成了一個身影,他們仿佛由於害怕而彼此緊緊地貼在了一起。可是,他們兩人這是要到哪裏去呢?樅樹在風中歎息,成片樹林在**和顫抖,好像深處的森林中有人在追獵野獸。

“我要尾隨著他們,”埃德加心想,“現在樹林中到處是一片喧鬧,他們不會聽見我的腳步聲的。”

於是,他躲進樹叢中的陰影裏,從一棵樹下往前躥,再躲到另一棵樹下。他在陰影中看到他們正走在被月光照得發白的道路上,他們的身影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他緊緊地尾隨著他們,他感謝大風喧騰,他的腳步聲不會被他們聽到,他又詛咒大風太過喧鬧,吹走了他們說話的聲音,讓他一句也聽不清楚。要是他能聽清楚他們所說的話,他就一定能解開那個巨大的秘密。

男爵和他媽媽完全不知道他正偷偷尾隨著他們,他們毫無顧忌地一直往前走著。在空曠而喧囂的夜色下,他們多少感到孤單,可是**的情欲也讓他們興奮難耐,如癡如醉,忘乎所以,因此他們連做夢都沒想到,在道路邊上,在枝繁葉茂的黑暗樹林中,他們的一舉一動都被人注視著,有一雙滿懷仇恨和好奇的眼睛正發了瘋似的緊緊盯著他們。

他們突然停下了腳步,埃德加也立即停下步子,緊緊地靠在一棵大樹後麵,他害怕他們這個時候往回走,並且比他先回到旅館,那樣一來,媽媽就會發現房間裏沒有人,發現自己被人盯梢,他就再也沒法從他們身上發現秘密了。可是這兩個男女正遊移不定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很顯然,他們之間就某件事意見分歧。幸運的是,這時候月亮沒有被雲層遮蔽,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眼前的一切。男爵指了指一條通向山穀的小路。眼前的大路上月色皎潔,滿目清輝,而在這條小路上,月亮透過濃密的樹葉篩下斑斑駁駁的光點。

“他為什麽要走到山穀下麵去呢?”埃德加尋思。

很顯然,他媽媽不願意走這條路,而男爵則企圖說服她。埃德加看出,男爵正打著手勢,急切地表示要走下去。男孩嚇壞了。這個人要帶媽媽下去那條小路做什麽?這個惡棍為什麽要拚命把她拖拽到黑暗之中去?他突然想起以前讀過的書,那些書中生動描繪了一個世界,那個世界充斥著謀殺、**和邪惡的犯罪。一想到這裏,他馬上明白了,男爵是要殺了她。男爵之所以要支開他,讓他遠離自己的媽媽,然後設法把媽媽引到這個偏僻無人的鬼地方,就是為了殺了她。他現在應該大聲呼救嗎?“有人要殺人滅口了!”他想大聲喊出來,可是他的喉嚨發幹,嘴唇發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極度緊張,神經像弓弦一樣繃得緊緊的,雙膝瑟瑟發抖,幾乎站立不穩。他伸出手,想找支撐物,隻聽哢嚓一聲,一根樹枝被他的手折斷了。

那兩個人一聽到樹枝折斷的聲音,不由得驚恐地轉過身來,凝視著黑暗的角落。埃德加緊貼著大樹,他那瘦小的身體整個隱藏在黑暗中,死命地控製住不發出聲響。然而,他看得出來,那兩人似乎被嚇壞了。

“我們回去吧。”他聽到媽媽焦急地說,男爵此時也心神不定,隻得同意了。他們緊緊地挨著對方,緩緩地沿路往回走。他們顯得窘迫,很狼狽,這對埃德加而言反而是一大幸事。他手腳並用著地爬行,聽任荊棘撕扯自己的手和衣服,硬是爬出了灌木叢,爬到林中的拐角處,然後氣喘籲籲地站起身,急急忙忙地跑回旅館,迅速跑上了樓。幸運的是,鑰匙還插在門外,他一下子就用它打開了房門,進入了自己的房間,隨即一下撲倒在**。他強迫自己在**休息片刻,好讓撲通撲通的心跳平靜下來。休息了兩三分鍾後,他站起身,向窗外望去,等待他們回來。

他們想必走得非常緩慢,過了很長時間還沒回來。他小心翼翼地從黑暗的窗框中探頭往外望。終於,他們踩著蝸牛般的步伐走回了旅館,月光灑在他們的衣服上,使他們看起來像是綠油油的幽靈。他再一次覺得又刺激又害怕,不知道自己剛才是不是真的遇上了一場謀殺,幸好他在場,才無意中阻止了一起非常可怕的事件的發生。他清楚地看到,他們的臉色在月光下異常慘白。他媽媽臉上有一種心醉神迷的狂喜,他對這種神色感到很陌生;而男爵卻神情凝重,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很顯然是因為他的陰謀沒有得逞。

現在,他們離旅館越來越近,可是直到走到旅館門口,他們依偎在一起的身影才分開。他們會抬眼看一下自己所在的窗口嗎?埃德加急切地期盼著。可是他們倆並沒有抬頭看上一眼。

“他們已經將我忘得一幹二淨了,”他憤憤不平地想,同時又得意揚揚,“可是我並沒有忘記你們。你們一定以為我睡著了,或者這個世界上就沒有我這個人,可是你們會發現,你們都錯了。我會監視你們所走的每一步,直到我從那個惡棍身上探出那個秘密。你這個惡棍,竟然對我隱瞞了那個可怕的秘密,讓我夜不能寐。我要扯開那將你們兩個人連接在一起的紐帶。我是不會睡著的。”

這對男女走進旅館的門道時,他們的身體又再次融在了一起,變成了一條長長的影子,它很快就縮小了,隨後在燈光下消失了。旅館前的那片空地在月色下一片寧靜,猶如一片被白雪覆蓋的草地。

突然襲擊

埃德加的視線從窗口收回來,因為恐懼,他全身發抖,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在他此前的平淡人生中,他還從沒有碰到過這種可怕的謎團,他老以為,自己在書本中看到的那個充滿驚險、刺激、欺騙和謀殺的世界,隻不過是一個童話世界,一個夢幻世界,隻能發生於虛幻和遙不可及的地方。可是現在,他卻好像一下子就置身於這可怕而又迷人的世界之中,整個人不禁如發了熱病一樣戰栗起來。這個神秘的男子闖進了他平靜的生活,他到底是誰?他真的是一個殺人犯嗎?如果不是,他為什麽總想將媽媽拽進偏僻黑暗的角落?埃德加肯定,某種可怕的事情近在他眼前,即將要發生。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明天早上他一定要給爸爸寫信或發電報—可是這種可怕的事會不會就在今天晚上發生呢?他媽媽還沒有回到房間,她還在和那個可怕的男人廝混在一起。

埃德加的房門外有一道薄薄的門,房門和這道門之間有一個狹窄的空間。現在,他輕輕地打開房門,讓自己置於這個不大的空間,隨後將房門在自己身後關上。他側耳偷聽走廊裏傳來的媽媽的腳步聲,決心不離她左右,一刻也不讓他們兩人單獨在一起。

此時已是午夜時分,走廊裏靜悄悄的,四下無人,隻有一盞煤氣燈發出微弱的光芒。他隻不過等了幾分鍾,就覺得這幾分鍾好像幾個小時般漫長。就在這時,他終於聽到有人小心翼翼地走上樓。他豎起耳朵傾聽,從腳步聲來看,這不像是有節奏的急步行走,並不像要直接回房間的樣子,這腳步邁得遲遲疑疑,遊移不定,就好像那人正沿著一段陡峭的上坡路,艱難地一步一步往上爬。埃德加還聽到交頭接耳的聲音,跟著是一陣沉默,然後又是竊竊私語。他激動得渾身發抖。他們兩個還是一起上樓來了嗎?那個家夥還黏著她不放嗎?那竊竊低語的聲音離他太遠,他聽不清他們在嘀咕什麽。可是,那腳步聲雖然聽起來遲遲疑疑走得緩慢,偶爾還會停下步子,可到底還是越來越近了。現在,男孩聽到了男爵的聲音—嘿,他是多麽討厭這聲音啊!男爵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了幾句話,可是男孩聽不清楚,接下來他聽到媽媽仿佛在躲閃什麽似的回答:

“不行,不行,今晚不行!”

埃德加激動得戰栗起來。他們越走越近,他們所說的每一句話,他現在都可以聽得清清楚楚了。他們每走近他一步,他的胸膛就感到一陣劇痛,而男爵的聲音,那貪婪、攫取、令人作嘔的聲音,聽起來是多麽令人厭惡。

“你別這麽殘忍。你今晚可真是太美了。”

“不行,不行,絕對不行。我不能這樣做。請你放開我!”

他媽媽的聲音裏滿是驚恐,男孩嚇壞了。男爵到底要對她怎麽樣?她為什麽那樣害怕?

他們現在離他越來越近,顯然已經來到了那道薄薄的門前。他就站在他們身後一兩英尺遠的地方,和他們之間隻隔著一層薄薄的門簾。他站在他們身後,渾身發抖,卻什麽也看不見。埃德加聽到媽媽發出一聲微弱的呻吟,仿佛越來越失去抵抗力。他們到底在做什麽?聽聲音,埃德加能知道他們並沒有進媽媽的房間,而是繼續沿著走廊往前走。男爵要將媽媽拽到哪兒去?她為什麽不再說話了?他是不是已經將手絹塞進了她的嘴裏,並且掐住了她的喉嚨?

這個念頭讓埃德加發狂,他掀開門簾,將那道薄薄的門拉開一條縫,往外偷望昏暗走廊裏的那兩個身影。男爵正用手摟著他媽媽的腰,輕輕地拉著她往前走,她幾乎沒有做任何反抗,隻是乖乖地跟著走。男爵領著她,在自己的房門前停下步子。

“他要把她拉進去幹壞事了。”一想到這裏,盡管還是個孩子,埃德加還是將門簾一把掀開,拉開門,猛衝了出來,徑直向他們撲過去。

他媽媽看到黑暗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向她撲來,不禁大聲尖叫起來,幾乎癱軟在地。男爵艱難地將她扶起來。驟然之間,他感覺到一個小拳頭打在他臉上,打得他的嘴唇撞到了牙齒,跟著一個瘦小的東西像貓一樣拚命抓撓著他。他放開嚇癱了的女人,她趁機迅速逃開了。男爵不知道突襲自己的是誰,隻得盲目地揮拳回擊。

男孩知道自己不及男爵強壯有力,不過他並沒有讓步。終於,一個輝煌的時刻來臨了,他可以盡情宣泄自己被出賣的愛和積聚在心底的仇恨。他緊閉著嘴唇,臉上帶著狂熱的神情,用兩隻小拳頭不停地猛擊男爵。男爵此時已經認出了攻擊他的人,他近來也對這個小密探滿懷憎恨,這男孩幾天來一直盯梢他們,使他在這場**遊戲中縮手縮腳,沒法盡興,因此,他也盲目地揮拳回擊。埃德加被擊中,忍不住呻吟了起來,可他並沒有鬆手,也沒有喊救命。他們在黑暗的走廊裏憤怒地廝打了一小會兒,雙方都沒有說一句話。可是男爵很快恢複了神誌,他意識到,自己竟然和一個半大不小、還未成年的男孩廝打起來了,實在是荒謬可笑至極,於是他抓住埃德加,想把男孩甩開。埃德加覺得自己的肌肉越來越無力,知道自己下一刻就會被打敗,便憤怒地一口咬住了那隻抓著他後頸的強壯有力的大手。男爵忍不住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鬆開了手,將埃德加放開了。埃德加趁此機會迅速跑開,衝回自己的房間,將門閂了起來。

這場午夜的廝打隻持續了不到一分鍾。走廊兩邊的房間裏,誰也沒有聽到廝打的聲音。四下裏寂靜無聲,一切都籠罩在睡夢之中。

男爵用手絹擦了擦流血的手,在黑暗中不安地向四處張望,確認沒有人從旁注視或傾聽。他隻看見一盞煤氣燈在頭上閃爍不定,好像嘲諷地對他擠眉弄眼。

暴風雨

第二天早上,埃德加迷迷糊糊地醒來,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剛剛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夢醒之後,他的腦袋像鉛一樣沉重,身體像木頭一般僵硬。過了一會兒,他才驚覺自己身上還穿著昨天的衣服。他跳下床去看鏡子裏的自己,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看到一張蒼白扭曲的臉,頭發亂蓬蓬的,額角又紅又腫。他痛苦地回想起了昨晚真實發生的事。他回想起了在走廊中的廝打,以及之後他匆忙逃回自己的房間,和衣撲倒在**。他一定就是這樣子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噩夢,夢中發生的一切比真實的廝打還要可怕,還夾雜著鮮血流出來的溫熱腥氣。

他房間的窗下傳來了腳步踩在碎石上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音,喧囂嘈雜的人聲像看不見的鳥兒一樣飛上來,傳到了他的耳膜,陽光深深地照射進了他的房間。他看了看懷表,心想:“一定很晚了。”可是時針指向的是午夜。昨日因為激動,他忘記給懷表上發條了。他頭昏腦漲、意識混亂,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間,隻覺得心煩意亂。他對昨晚發生的事情還感覺如一團亂麻,理不出頭緒,心下茫然,這更使他對自己多了一分厭惡。他迅速穿好衣服,梳洗一番後下樓,心中隱隱有一種愧疚感。

他來到餐廳,看到媽媽獨自坐在他們常坐的餐桌旁。謝天謝地,那個敵人不在。埃德加不用再看到那張可惡的臉了。可是,當他走近餐桌時,他整個人都感到忐忑不安。

“早上好。”他向媽媽問安。

他媽媽沒有答話,連頭都沒抬,臉色特別僵硬,正定定地盯著窗外的景色。她臉色蒼白,雙眼泛紅,鼻翼在微微翕動,這表明她的心情十分激動。埃德加緊緊咬住嘴唇。她的沉默不語讓他惶恐不安。他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把男爵打傷了,也不知道媽媽是否知道他們幹了一架。這種不安感困擾著他。可她的臉色仍然那麽僵硬,他甚至不敢抬起頭來看她,生怕她低垂的眼睛會突然抬起來,直直地朝他瞪過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不敢發出一丁點聲音,同時小心翼翼地將杯子舉到嘴邊,又將它放回茶托上,不時偷偷覷一眼媽媽。他看到媽媽的手指緊張地擺弄著勺子,從她手指彎曲的樣子,可以看出她內心的憤懣。

就在這種壓抑的氣氛下,他在桌旁坐了整整一刻鍾,期待著什麽事發生,卻什麽都沒有發生。她一句話也沒有說,這更讓他緊張不安。隨後,他媽媽站起身來,仍然不理睬他,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是繼續坐在餐桌旁,還是隨她一道離開。他最後決定跟著她離開,便羞愧地跟了上去,盡管他知道現在跟在她後麵,實在很可笑。他放慢了腳步,故意落在後麵,而她仍然根本沒有留意到他的存在,隻是進了自己的房間。等埃德加走到她房門口,發現門已經從裏麵緊緊鎖上了。

發生了什麽事?他感到一籌莫展。他昨天滿滿的信心已經動搖。他襲擊男爵這事到底是不是做錯了?他們是準備懲罰他,還是準備再次羞辱他?他相信,一定會有什麽可怕的事情將要發生。

他和媽媽之間,一股暴風雨正在醞釀,他感覺到暴風雨前的那種悶熱正籠罩著他。這就好像兩個帶電的電極產生的強大電壓,必須通過瞬間放電才能釋放出來。男孩孤獨無依地彷徨了四個小時,從一個房間遊**到另一個房間,最後,他細瘦的脖子在無形的枷鎖下低垂了下來。到了中午,這個毫無自信的小家夥低聲下氣地坐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午安。”他又對媽媽問安,他覺得自己必須打破這沉默。這沉默像巨大的黑色雨雲一樣,不祥地籠罩在他頭頂。可他媽媽還是沒有任何反應,目光盯著他身旁的什麽。埃德加又驚慌起來,覺得他麵對的是一股強行壓抑且蓄意針對他的怒氣,這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的。以前他媽媽責罵他,隻是出於一時的火氣,而不是因為反感,而且很快就會煙消雲散,並會朝他投來微笑以示安撫。然而這一次,他感覺到她內心深處一種瘋狂的情感爆發了,這種強大的情緒是自己引發出來的,這嚇壞了他。他幾乎無心進食。他的喉嚨幹澀,呼吸也變得不順暢起來。

他媽媽似乎絲毫沒有留意到兒子身上發生的變化,她站起身,扭過頭,仿佛是漫不經心地對他說:“待會兒你到我房裏來,埃德加,我有話要跟你說。”

她的語氣中並沒有威脅的意思,可是埃德加覺得她說的每一句話都冷冰冰,如同將一條鐵鏈套在了他的脖子上。他的忤逆勁頭已經完全被粉碎了。他默不作聲地跟著她上樓來到她的房間。

回到房間裏,她沉默了幾分鍾,這延長了他的痛苦。在這幾分鍾裏,他聽到時鍾嘀嗒作響,聽到外麵一個孩子的笑聲,他的心怦怦直跳,像有一把杵錘重重敲擊著他心房。可是,她對自己似乎也並不是那麽自信,因為她在和他說話的時候,一直沒看他,而是將視線投向別處,甚至背對著他。

“你昨天的所作所為,我不想再多提。那是不可饒恕的行為,我一想起這事就為你感到害臊。你這是自作自受,你現在得承擔後果。我想跟你說的是,這將是你最後一次被允許和大人待在一起。我剛給你爸爸寫了一封信,以後家裏會請一位家庭教師輔導你,或是將你送到寄宿學校去,你要學習禮儀和規矩。我再也不會為你操心了。”

埃德加低著頭站在那裏,他覺得自己麵臨一種威脅,而這隻是一個開場白,他不安地等待著下文。

“你現在就去向男爵請罪,求他寬恕你,”埃德加聽了一怔,可他媽媽繼續說下去,“男爵今天已經離開這裏了,你要給他寫一封信,內容由我口授給你。”埃德加又一怔,可媽媽心意已決,對此毫不理會。“不許回嘴。紙、筆和墨水都在這裏了。你坐下來。”

埃德加抬起頭來。她目光堅毅,顯出一種不可改變、隻能照她說的做的神色。媽媽的神情是這樣堅毅,又這樣沉著,讓他既覺得新奇,又覺得陌生。他惶恐起來,趕緊坐到書桌前,一直低垂著頭。

“日期寫在右上角。你寫了嗎?接著空一行。然後寫,親愛的先生,冒號。空一行,我剛剛遺憾地獲悉,您已經離開了塞梅林鎮,寫下來了嗎?塞梅林這個詞裏麵有兩個‘m[11]’。我隻好寫信給您,我本來打算當麵—寫快一點,埃德加,你不必個個字都寫得整整齊齊,不必像畫畫那樣工整講究—請您原諒我昨天的所作所為。正如我媽媽告訴您的,我生了一場大病,剛剛康複,情緒容易激動。由於我身體狀況不好,所以我經常誇大其詞,但過後馬上又後悔了。”

聽到這裏,埃德加伏在桌上的後背一下挺直了。他突然轉過身來,逆反的勁頭又活躍起來了。

“我不會寫這些東西的。這不是實情。”

“埃德加!”

“這不是實情。我沒有做過任何需要道歉的事。我沒有做任何需要請求別人寬恕的壞事。我當時隻不過聽到你在呼救,然後我才一下子跑過去救你的。”

她的嘴唇瞬間失去了血色,她的鼻孔急促地翕動起來。

“我什麽時候呼救了?你瘋了。”

埃德加生氣了,突然從椅子上咚地跳了起來。

“你呼救了。昨天晚上,在走廊裏,男爵拽住你的時候,你確實呼救過。你說‘放開我,放開我’,聲音大到我在房間裏都聽到了。”

“你撒謊。我從來沒有和男爵待在走廊裏。他隻陪我走到樓梯口!”

受這**裸的謊言的刺激,埃德加的心髒幾乎要停止跳動。他了無生氣的眼睛死死地盯著她。激動之下,他用一種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大聲嚷道:

“你沒在走廊裏?他,他沒有摟著你的腰?”

她冷笑一聲。

“你在做夢吧。”

這真的是太過分了。男孩這時已經知道,大人會撒謊,會采取無恥的逃避伎倆,會說各種小謊話,會用狡猾的模棱兩可的做法蒙混過關。可是這樣明目張膽地當著他的麵撒謊,對做過的事矢口否認,卻氣得他七竅生煙,簡直要讓他發瘋了。

“我在做夢,是嗎?那我額頭上的這個腫塊難道也是做夢招致的嗎?”

“我怎麽知道你跟誰打架了?不過,我不會和你爭辯的。你得照我吩咐的做。就這樣吧。坐下來,將信寫完。”她的臉色十分蒼白,身體差點兒站不住,正竭盡全力要穩住局麵。

埃德加心裏殘存的最後一絲信任的火苗,現在熄滅了。媽媽就這樣踐踏了真相,就像踩滅一根正在燃燒的火柴,這是他沒法忍受的。他渾身發冷,內心仿佛結出了一個冰冷的疙瘩。於是,他現在每說一句話,都變得尖銳、惡毒和放肆起來。

“難道我在走廊裏看到的事,都是我在做夢嗎?我額頭上有個腫塊,你們兩人在月光下散步,他想拉你沿著黑暗的小路走到山穀裏去,這些難道也是我在做夢嗎?這一切都是我在做夢,是嗎?你以為我會聽任自己像小孩子一樣乖乖地被關在房間裏嗎?不,我可沒有你們想象的那樣笨。我想知道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他粗暴地直盯著她的臉。她一看到自己的孩子的臉近在咫尺,那臉因為仇恨而扭曲了,就幾乎徹底崩潰了。她的憤怒如潮水般湧過來。

“坐下來把信寫完,要不然—”

“要不然怎樣?”

“要不然我會揍你一頓,像揍小孩子一樣。”

埃德加湊近她,隻是譏諷地笑了笑。

她伸出手啪地打了他一個耳光。埃德加大叫一聲,就像一個溺水的人,雙手亂拍,雙腳亂踢,他聽到自己耳朵裏發出沉悶的轟鳴,眼睛裏冒出金星。激憤之下,他盲目地揮起雙拳打了出去。他感覺自己的雙拳打在了一個柔軟的地方,那是一張臉,跟著他聽到了一聲尖叫……

這尖叫聲讓他清醒了過來。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剛剛做出了駭人聽聞的舉動:他竟然打了自己的媽媽!

一陣可怕的恐懼襲上了他的心頭,他感到羞恥和害怕,他想立刻逃走,想鑽進地洞中去。他想逃得遠遠的,不想看到周圍任何人的目光。他倏地躥到門口,飛奔下樓,穿過大廳,奔到了街上。他拚命狂奔,沒命地逃跑,身後仿佛有一群野獸在追趕著他。

最初的覺悟

埃德加拚命地跑,一直跑到離旅館很遠的地方,才停下腳步。他靠在一棵大樹上,上氣不接下氣,膝蓋不住地顫抖,久久才恢複過來。他為自己剛才的所作所為感到恐懼,這恐懼緊緊地掐住了他的喉嚨,讓他如同發熱似的全身發抖。現在該怎麽辦?他該逃到哪裏去?他這一跑,就跑到了距旅館一英裏遠的樹林裏,此刻,他感受到一種深深的孤獨感。身邊的一切都天翻地覆了,變得和他敵對起來,對他一點兒也不友善,他孤單一人,四顧茫然,彷徨無助。身旁的樹木,一天前還像兄弟一般對他親密呢喃,此刻卻黑壓壓地籠罩著他,仿佛在對他發出威脅。麵對這陌生而冷漠的廣袤世界,這種蝕人的孤獨令男孩恍恍惚惚。不,他再也無法忍受現在的處境了。可是,他該逃到哪裏去呢?他非常害怕爸爸,爸爸脾氣火爆,冷若冰霜,極難親近。而且,爸爸馬上會把他送回他媽媽那兒去的,埃德加情願麵對未知的可怕未來,也不願回到媽媽身邊去。他覺得自己再也不想看到媽媽了,一看到她,他就會想起自己曾經用拳頭打過她。

他想起了住在貝恩斯的奶奶,她是那麽地溫存和善良,一直溺愛著他,當他在家裏受到父母的責罰時,她總會把他拉到自己身邊,仁慈地撫慰和嗬護他。他想自己還是躲到奶奶家去吧,等到父母的怒氣平息了,他再寫信給他們,求他們寬恕他。

在這短短的一刻鍾裏,他一想到自己毫無經驗,隻能孤獨地對抗這個世界,就覺得自己渺小卑微,他咒罵自己愚不可及的自大和驕傲,而這自大和驕傲正是那個陌生的男爵用謊言教唆給他的。現在,他什麽事都不想做,隻想做回孩子,做回那個恭恭敬敬、俯首帖耳聽大人話的孩子,將他那份自大傲慢棄之如敝屣。

不過,怎樣才能去到貝恩斯呢?他掏出自己貼身帶著的小皮夾,上天保佑,生日那天家人給他的那枚十元金幣依然在皮夾裏安然無恙。他一直沒舍得用掉它。他每天都會檢查一遍自己的皮夾,確認這枚金幣還好好的,隻要看到它還在,他心中就會歡欣雀躍,並懷著感激之情小心翼翼地用手絹擦拭它,直到它像個小太陽一樣閃閃發亮。可是,這十塊錢夠嗎?他以前曾經多次乘火車旅行,卻從來沒有想過,坐火車得付錢買車票,更沒有想過,買車票要付多少錢,是十元還是一百元。他第一次感覺到,生活中有很多事情,他從來就沒有思考過。他周圍的東西,他曾經拿在手裏玩耍的東西,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它們都有自己的價值,有著特殊的重要性。一小時之前,他還以為自己什麽事都知道。現在,他卻意識到,有成千上萬個秘密和問題是他不了解的,也從未注意過它們的存在。他自己隻有一點貧乏的智慧,這一點智慧讓他在邁上人生的第一步時就栽了跟頭,這讓他羞愧難當。他越想越灰心喪氣,邁著越來越沉重的腳步,來到了火車站。

鐵軌單調地伸向鄉村,車站裏空空****的。埃德加怯生生地來到售票窗前,用除了售票員誰也不會聽到的低低的聲音,詢問去貝恩斯的車票多少錢一張。售票員戴著眼鏡,看到他,一臉驚訝,那雙有趣的眼睛眨了眨,對這位害羞的孩子微笑著說道:“你是買全票還是半票?”

“全票。”埃德加結結巴巴地說,完全沒有一絲驕傲的神色。

“三元三角五分。”

“給您錢,請給我一張全票。”

埃德加舒了一口氣,從皮夾裏掏出那枚磨得閃閃發亮的心愛金幣,推到鐵柵欄下麵,金幣在窗台上嘩嘩地響了起來。隨後,埃德加手裏拿著那張保證他能自由抵達貝恩斯的褐色車票,頓時覺得自己成了大富翁,口袋裏的硬幣仿佛在叮當作響。

他看了看火車時刻表,發現二十分鍾後將有一班火車開來。於是,他躲到一個角落裏,避開幾個在月台上閑**的人。雖然他們顯然絲毫沒有懷疑他,他卻惶恐不安,仿佛自己的額頭上打上了逃跑和犯罪的烙印。他隱隱覺得他們都在看著他,他們可能還會暗自揣測,像他這樣一個孩子,為什麽會一個人獨自出來旅行?當遠處終於響起第一聲汽笛時,他大大地舒了一口氣,火車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接著呼哧呼哧地駛進車站,它將載著他走向廣袤的大千世界。

埃德加上了火車,坐了下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買的是一張三等車廂的票。他一向是坐頭等車廂旅行的,這張三等車廂的車票再次帶給他與之前完全不同的新穎感受。他留意到了自己先前從來沒有留意過的一些不同之處。他的同車乘客與他過去在頭等車廂見到的乘客不一樣,他們是一些意大利工人,雙手粗糙,說話粗魯,隨身帶著鶴嘴鋤和鏟子。他們坐在他的正對麵,凝視著前方,全都目光呆滯,神情沮喪。他們一定在鐵路上苦幹過,在轟隆作響的車廂裏,他們盡管很疲憊,靠在堅硬肮髒的木頭上,卻仍然睡得很沉。

“他們一直努力幹活掙錢。”埃德加腦海中浮現出這樣的想法,他開始猜測他們掙了多少錢,可猜不出來。於是,這個令他不安的事實使他再度想到,錢並不是一個人能輕易擁有的東西,必須想方設法去掙到它。現在,他第一次意識到,他習慣了過舒適的生活,並將之視為理所當然,而眼下坐在他左右的人卻置身於生活的深淵,這是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他陡然震驚地意識到,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各種各樣的人,各種各樣的職業,他的生活被無數的秘密包圍著,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他卻從來沒有注意到它們。

車輪轉得越來越快,火車沿著蜿蜒曲折的路線從高地往下行駛,群山呈現出更柔和的麵貌,慢慢向遠處退去。火車下到了平原,埃德加最後回頭看了一眼,群山影影綽綽退縮到了藍色霧靄之中,瞬間成為遙不可及的遠方。對埃德加來說,他的童年仿佛已經長眠於那片霧氣彌漫的地方,也就是那群山與藍天交融之處。

黑暗與不安

火車駛入貝恩斯車站,燈光在站台上亮起,埃德加望著閃爍的紅色、白色和綠色的信號燈,想到夜幕即將降臨,不禁心生恐懼。白天的時候,他還覺得很安心,因為街上擠滿了人,他可以坐在長凳上休息,也可以看看櫥窗。可是一到夜晚,人們都會回到家中,上床安睡,而他卻自覺做了錯事,獨自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裏遊**,這讓他如何受得了?他隻求有一個棲身之所,再也不想待在這空曠的天地間了!這就是他最清晰的感受。

他沿著熟悉的街道匆匆前行,無暇旁顧,終於來到了奶奶的別墅前。這幢別墅坐落在一條美麗寬闊的林蔭道上,不過在路上並不能一眼望見它,它掩映在一座精心照料的花園後麵,花園裏栽滿了各種藤蔓植物和灌木。那一片濃密的綠蔭後麵,矗立著一幢漂亮的白色老式房子,看上去令人心曠神怡。埃德加像個陌生人似的從鐵柵欄向裏麵張望。房子裏寂靜無聲,窗戶緊閉。顯然,主人和客人都待在房子後麵的花園裏。

他一直跑到公園才停下腳步。公園裏一片黑暗,他希望找到一處無人的角落,坐下來好好休息,再安安靜靜地思考一番,弄清楚自己現在麵對的處境。他膽怯地穿過公園大門。公園入口處附近亮著幾盞燈,燈光給樹上的嫩葉灑上一種幽靈般的透明綠光,可是在公園的更深處,在山岡的下麵則是一片漆黑,一切如同一團黑乎乎的東西隱藏於黑暗中。

埃德加渴望獨處,於是從那幾個坐在燈光下聊天或讀書的人身旁溜了過去。可是,就算置身於小路上燈光照不到的角落,那裏也並不寧靜。四周到處是喁喁細語,夾雜著樹葉的沙沙聲,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還有各種柔和的聲音,這所有的聲音混作一團,化成了一種歎息似的撩人呻吟聲,這聲音似乎是由人、動物和不安地沉睡著的大自然發出來的。四下充斥著一種不安、不祥、鬼鬼祟祟、隱秘、令人費解的氣息,樹林間的地下也充滿這樣的**,這不是別的什麽聲音,或許隻是春天的氣息在萌動,可對男孩來說,卻特別瘮人。

他蜷縮在一張長凳上,身體縮成一團,試著思索,回到奶奶家後,他該怎樣解釋自己先前的一連串行為。可是他的思緒沒法安定下來,就像置身於一片滑溜溜的表麵,難以捉摸,很快就溜走了。他情不自禁地繼續傾聽黑暗中的一切,傾聽那些低沉的聲響,那種種神秘的聲音。這黑暗是多麽的可怕,多麽的紛亂、蕪雜,可又具有一種多麽神秘的美麗啊!

到底是動物還是人,或者僅僅是風用幽靈般的手,將所有這些沙沙聲、劈啪聲和呼呼聲交織在一起?他不禁仔細諦聽起來。是風,它輕柔地從樹頂掠過。哦,不是風,而是人—現在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是手挽著手的情侶們,他們從燈火輝煌的城市中走過來,以他們令人費解的存在,攪動了黑暗,讓萬物都活躍起來。他們想要做什麽?他弄不明白。他們並沒有交談,因為他沒有聽到說話聲。他隻聽到他們的腳步踏在碎石上的沙沙聲,他們飄忽的身影,像幻影一樣,時不時出沒於林間空地上,他們總是互相摟抱著對方,就像他那天在月光下見到的媽媽和男爵在一起的樣子。

這時,他聽到有人走近的腳步聲,還有低低的笑聲。埃德加害怕被人發現,就向黑暗深處躲去。不過,那對情侶現在正在深深的黑暗中摸索著前進,並沒有看到他。他們從他身旁經過,緊緊地摟在一起,在他坐過的長椅邊突然停下步子。他們將臉緊緊地貼在一起。埃德加看不清楚他們,可他聽到那女人發出低低的嬌喘聲,男人則結結巴巴地說了一些瘋狂而熾烈的情話。機警地躲在暗處的埃德加一聽,心頭一陣燥熱,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是一種壓抑的快感。

這對情侶就這樣你儂我儂、卿卿我我了大約一分鍾,隨後埃德加聽到礫石嘎吱作響的聲音,他們離開了,他們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埃德加渾身戰栗。他的血液在血管裏滾燙地翻湧著,在這煩人的黑暗中,他猛然感受到難以忍受的孤獨。他想聽到朋友的聲音,他想要溫暖的擁抱,他想要坐在明亮的房間,他想要見到自己所愛的人,這是一種自然湧起的力量。這個茫茫的黑夜似乎在他的心底跌宕起伏。他不禁跳了起來。他要回家,他想待在溫暖的家中的任何一個角落裏,隻要待在明亮的房間裏就行,無論如何,他隻想和家人待在一起。他們會怎麽對待他?在經曆了今晚的黑暗和孤獨的恐懼之後,就算他們罵他、打他,他也不會介意。

他不知不覺又回到了奶奶的別墅前,發現自己站在房門口,手裏正要按下那個冰冷的門鈴。現在,他透過樹葉,看到亮燈的窗戶在閃閃發光,他想象著,在每一扇窗戶後麵的房間裏麵,都坐著自己的親人。他隻想和深愛著他的親人待在一起,這種令人欣慰的感覺令他非常快樂。如果說現在他在猶豫要不要推門進去,那隻是因為他想多體味一下這種快樂。

突然間,他身後響起一聲尖叫:

“埃德加!哎呀,他在大門口!”

尖叫的是奶奶的女傭。她立刻向他撲過來,緊緊抓住了他的手。門從裏麵打開了,一條狗在埃德加身邊跳來跳去,汪汪地叫著,人們從屋裏跑出來,發出又驚又喜的聲音。第一個出來的是奶奶,她向埃德加伸出雙手,在她身後—他以為自己一定是在做夢—竟然站著他的媽媽。

埃德加的熱淚奪眶而出,他洶湧的**一下迸發了出來,他站在大家麵前,全身發抖,手足無措,不知道該說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甚至無法說清楚自己的感受。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高興,還是害怕。

最後的夢

原來,他的家人已經在貝恩斯找過他一段時間了。他媽媽盡管很生氣,可發現男孩跑走後一直沒有回來,還是嚇得驚慌失措,趕緊發動人們在整個塞梅林鎮尋找他。整個地方的人都被驚動了,人們做出各種可怕的猜測。這時,有一個人帶來了消息:他在火車站的售票處看到了這個男孩。他媽媽來到火車站詢問,才知道埃德加買了一張去貝恩斯的火車票,他媽媽毫不猶豫地立即乘坐下一班火車追趕,同時給他爸爸和奶奶發了一封電報。

隔壁房間的電話響了。他聽到媽媽斷斷續續回話的聲音,“埃德加……回來了。他在奶奶家……乘最後一趟火車來的。”他驚訝地發現,她並沒有滿懷熱情地撲向他。她隻是摟著他,眼睛裏的表情顯得特別拘謹。

他越來越後悔自己先前的魯莽行為,他很想撇開奶奶和姑姑的溫柔照料,跑到媽媽跟前,求她寬恕自己,他想親口告訴她,非常低聲下氣地告訴她,他想重新做一個聽話的乖孩子,不會再忤逆她了。可當他稍一挪動身體,奶奶就驚恐地問他要去哪裏。他感到慚愧,隻好站著不動。他就算邁出一步,她們也會擔驚受怕。他把她們都嚇壞了,她們擔心他會再次逃跑。他要怎麽才能讓她們明白,對於這次逃跑,沒有人比他自己更後悔的了!

餐桌已經擺好,晚飯已經為他準備停當。奶奶坐在他身旁,眼睛一刻也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她和他的姑姑以及女傭緊緊地將他圍住,安靜地圍成一圈,在這種溫存的氣氛中,他奇妙地平靜了下來。唯一令他不安的是,媽媽並不在房間裏。要是她能想到他現在想低聲下氣求她寬恕的小心思,她一定會進來的。

外麵傳來了馬車停在大門口的聲音。大家一聽,都發出了驚叫,埃德加也忐忑不安起來。奶奶出去了,他聽到大廳裏傳來洪亮的說話聲,他知道,一定是爸爸進來了。他驚慌失措地發現,房間裏這時隻剩下了他一個人。哪怕知道這隻是短暫的獨處,也讓他緊張不已。他爸爸對他非常嚴厲,埃德加唯一真正害怕的人就是他。他傾聽著外麵的動靜。他爸爸似乎很光火,他說話的聲音很大,這表明他很激動。奶奶和媽媽不時用撫慰的語氣跟他說話,顯然是想讓他說話更溫和一些。可是他爸爸的聲音仍然硬邦邦的,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後突然在門口停下來,跟著,房門猛地被拉開了。

“你腦子裏到底哪根筋不對,竟然想到要逃跑?你怎麽能那樣嚇唬你媽媽?”他的聲音聽起來憤憤難平,雙手激動地比畫著。

這時,埃德加的媽媽走了進來,站在丈夫身後,陰沉著臉。

埃德加沒有馬上回答。他覺得必須為自己辯解一下,可是,他該怎麽開口講述整件事情的經過呢?難道他要說,他被媽媽和男爵聯手欺騙了,還被媽媽打了耳光,爸爸會明白這一切嗎?“唉,你的舌頭打結了嗎?到底出什麽事了?你不要害怕,告訴我。你逃跑,總得有個充分的理由吧。你是受了什麽委屈嗎?”

埃德加遲疑不決,期期艾艾,不知從何說起。一想起在塞梅林鎮發生的事情,他的怒氣又上來了。他剛要開口控訴媽媽,這時他忽然看見—他的心都停止了跳動—媽媽在爸爸背後對他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起初,他並不明白那手勢是什麽意思。可當他的眼睛定定地盯著她,他就注意到,她臉上顯出哀求的神色。然後,她把手指舉起,放在嘴唇邊,輕輕地示意他不要將事情講出來。

埃德加一陣狂喜,一股暖流湧上了他的全身。他明白了,她是要自己為她保守秘密,她的命運就係在自己這個孩子的嘴上。他感受到媽媽對自己的信任,心裏不禁充盈著一種喜悅和自豪之感。一瞬間,他湧起了一股自我犧牲的勇氣。他要誇大自己的惡行,以表明他已成長為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他回過神來,回答道:

“沒有,沒有。我逃跑並沒有原因。媽媽對我很好,可我不守規矩,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於是就逃了出來。”

爸爸驚訝地看著兒子,這樣的坦白是他沒有想到的。他的怒氣也隻得偃旗息鼓了。

“那行吧,既然你肯認錯,那就沒事了,我們今天就不再追究這件事了。不過,以後你要當心,不要再這麽幹了。”他停住話頭,看著埃德加,又說了下去,聲音變得溫和多了。“孩子,你的臉色怎麽這樣蒼白!不過,我發現,你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好像又長高了。我希望你不要再做這種幼稚的事了,你已經不再是小毛孩了,該更懂事了。”

埃德加一直看著媽媽。她眼裏似乎有什麽奇怪的東西在閃閃發亮,還是說,那隻是燈光反射的緣故?不,是一種新鮮的東西,那是淚水,她的眼睛濕濕的,嘴角掛著一縷微笑,仿佛在對他說“謝謝”。

他們讓他上床睡覺,可他現在對自己單獨待著並不覺得難過了。他有多少事情需要好好思考一番啊!過去幾天來,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一種巨大的痛苦,現在這痛苦已經煙消雲散了。他對未來有一種神秘的預感,覺得自己一定會很幸福。屋子外麵,樹木在黑暗中沙沙作響,而他已經不再感到害怕。既然他知道生活是多麽豐富多彩,值得他期待,那麽他對未來的人生,也就不會感覺煩躁不安了。他覺得,今天自己第一次看到了**裸的生活,它不再被童年時代的千百種謊言所蒙蔽。他看到了它那完整、可怕和妖豔的美。他從來沒有想到,每一天都充滿了悲傷和快樂的互相轉換。想到還有更多這樣的日子等著他,等著生活向自己揭示它的奧秘,他就感到快活。他對生活的豐富略知了一二。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理解了人的本性,即使人們彼此懷有敵意,他們也會互相關心,因此,能夠被別人愛著是一件多麽甜蜜的事情。他不再對任何事或任何人懷有仇恨。他一點兒也不後悔,甚至對他最痛恨的敵人—男爵—他也充滿了感激,因為,正是男爵為他打開了通向這最初的情感世界的大門。

他是在做夢,還是真的聽到房門開了?有人悄悄地走進了他的房間。可是他太困了,他沒法睜開眼睛,看看來的是誰。然後,他感覺到臉上有人的呼吸,有一張臉貼著他的臉,那感覺是如此綿軟,如此溫暖,如此輕柔,他知道,那是媽媽的臉,她在親吻他,並且用手撫摸他的頭發。他感受到了她的親吻,感受到了她的淚水,於是他也溫柔回應她的愛撫,並且把這視為和解,視為對自己沉默所表達的感激。直到許多年以後,他才真正理解,媽媽這無聲的眼淚中蘊含著一片深意,包含著一個已屆中年的女人的誓言,她從此要放棄種種豔遇和情欲冒險,隻將自己獻給孩子。這淚水是與那些欲念的訣別。他不知道的是,她之所以感謝他,不僅僅是因為他沉默不語,她也感激他將自己從一次徒勞的豔遇中拯救過來,她以這些愛撫,將她對愛情的苦樂參半的感受留給他,像是給未來的他留下一筆遺產。這一切,當時躺在**的男孩一點兒也不明白,可是他感到,能得到這樣的愛是一種幸福,因為這種愛,他已經被卷入了這個世界上的偉大秘密之中。

她把自己的手從他的頭上抽出,將自己的嘴唇從他的嘴唇上收回來。裙子一閃,她的身影翩然離開了他的房間。這時,有什麽溫暖的東西留在了她身後,有什麽氣息留在了埃德加的唇邊。一股誘人的渴望湧上他的心頭,他渴望再感受到那柔軟的嘴唇貼著他嘴唇的感覺,渴望還能一次次被這樣溫柔地擁抱。

可是,這個他渴望已久的偉大秘密的預言,已經隨著他進入了夢鄉而變得模糊。過去幾個小時裏發生的事情,又一次在埃德加的腦海裏掠過,童年時代的書本又一次誘人地翻動著,片刻之後,男孩沉沉地睡著了,他生活中更深沉的夢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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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塞梅林鎮是奧地利下奧地利州諾因基興區的一個小鎮。它以滑雪聞名,曾多次舉辦高山滑雪世界杯。1854年,著名的塞梅林鐵路建成後,從維也納帶來了許多遊客。(本書所有的注釋均為譯者注。)

[2]原文為法語:Mais tais toi donc.

[3]原文為法語:Viens, Edgar. Au lit.

[4]保羅·貝洛尼·杜·查伊盧(1831—1903),法裔美國旅行家、動物學家和人類學家。19世紀 60年代,他作為第一個證實大猩猩存在的現代歐洲外來者而聞名,後來他又證實了中非的俾格米人的存在及對斯堪的納維亞的史前史進行了研究。

[5]貝恩斯的官方名字為“維也納貝恩斯”,是位於奧地利下奧地利州的療養城市,該城坐落於維也納森林中,市內有眾多的療養設施,自古以來一直是溫泉療養地,是社會上層療養、聚會和泡溫泉的地方。

[7]印度教主神毗濕媽的化身。相傳每年例節教徒載其神像遊行時,有很多善男信女甘願投身死於其輪下。

[8]原文為法語:Neuf heures. Au lit.

[9]原文為法語:Sois sage.

[10]“埃迪”同“埃德加”。

[11]塞梅林的原文 Summering,故說有兩個“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