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秘密2

這場獵豔遊戲已經愈演愈烈了。他必須小心謹慎,不要表現出一絲亢奮的急色相。於是,他整個下午閉門不出,一想到她可能會四處找尋他,或是時時惦記著他,他的心情就非常暢快。可是,那女人並未太過注意他不在他們身邊,盡管他故意不在她身邊就是為了刺激她。反而是埃德加留意到他的不在場,一切都變得乏味無趣。

對這個可憐的男孩來說,這實在是一種折磨。一整個下午,他都覺得若有所失,不知所措。他以一個孩子執著的忠誠,長時間等待著他的大朋友。要是離開男爵一會兒,或是獨自去玩,他都覺得是對他們友誼的一種玷汙。他在旅館的走廊裏胡亂晃**,隨著時間的流逝,心情變得越來越沉重。過了一會兒,他開始胡思亂想了,生怕他的大朋友出了事,或者自己之前可能無意中侮辱了這位朋友。他一方麵覺得等不及,一方麵憂慮不已,急得快要哭了。

因此,當男爵晚上在餐廳用餐時,他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埃德加跳了起來,絲毫不理會媽媽的斥責,在別的食客的注視之下,徑直朝男爵衝過去,用瘦弱的小胳膊抱住了他。

“您到哪兒去了?您上哪兒去了?我們到處找您都找不著。”

聽到自己也被包括在內,他媽媽的臉唰地羞紅了。

“乖一點,埃德加,快坐下來[6]。”她相當嚴厲地斥責他。她總是對他講法語,盡管她的法語並不靈光,她隻能講簡單的幾句,複雜一點的就夠嗆。

埃德加順從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嘴上仍不依不饒地追問男爵。

“埃德加,”他媽媽打斷他的話,“別忘了,男爵可以隨心所欲做他想做的事。也許和我們在一起,他感到膩煩了。”

現在,她倒把自己也扯了進來,這讓男爵心花怒放,他注意到,她表麵上是責備男孩,實際上是想博得他的讚美。

他的獵人本能猛地覺醒了。他陶醉了,慶幸自己這麽快就找到了獵物的足跡,並且看到獵物就在自己的槍口下,他興奮至極,不由得血脈僨張,兩眼放光。話語從他嘴裏毫不費力地傾瀉而出,滔滔不絕。就像所有的花花公子一樣,若他知道自己贏得了一個女人的芳心,他的行為舉止就會比平時加倍耀眼,比平時的他更加瀟灑不羈。就像一些演員,當他們感到觀眾為自己著迷時,就會煥發出更耀眼的光彩。

男爵天生是個能說會道的人,講起故事來繪聲繪色,頭頭是道。他喝了幾杯香檳,這是為了紀念他們的新友誼。現在,酒助人興,他就更是口若懸河。他眉飛色舞地講述了自己在印度打獵的種種冒險經曆,他是應一位英國貴族朋友的邀請去印度的。這個話題他選得太對了。他認為,聊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會很輕鬆,而且,像這種充滿異國情調的事物,準是她不能企及的,會讓她興奮、激動起來。

然而,對這個話題最癡迷的是埃德加。他興致勃勃地聽男爵講述,興奮得兩眼放光,忘記了吃飯和喝水,一心一意隻盯著講故事的人,不放過男爵嘴裏說出的任何一句話。他從來沒有想到,他竟然能夠碰上一個有著這種神奇經曆的人,這個人親身經曆了他隻在書本上讀到的驚天動地的大事—捕獵老虎、棕色人種、印度教徒和可怕的世界主宰轉輪王[7],他的車輪碾死了成千上萬的人。在此之前,他一直認為這樣的人隻存在於童話世界中。可是現在,一個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展現在他眼前,讓他心潮澎湃。男孩定定地注視著這個大朋友,幾乎沒法把視線從男爵身上移開。他屏息凝視著對麵真正殺過老虎的一雙手。他幾乎不敢發問,當他冒昧地說上一句時,他的聲音因為激動亢奮而發抖。他有著生動活潑的想象力,對男爵講述的每一個故事,都在心底勾畫出了相應的畫麵。他看見這位大朋友高高地騎在一頭身披紫色鞍套的大象背上,左右兩旁是戴著華麗頭巾的棕色仆人,隨後老虎猛然間從叢林裏撲出,齜牙咧嘴,用爪子抓住了大象的鼻子。

現在,男爵講起了另一個更加有趣的故事:如何設計誘捕大象。人們用馴養的老象引誘桀驁不馴的幼象進入柵欄。男孩聽後,眼睛閃閃發亮。然後,突然之間,仿佛有一把刀在他和男爵之間豎劈了下來—他的媽媽看了看鍾,說道:“九點了,上床睡覺吧[8]。”

埃德加一下子臉色煞白。對於自認為長大了的孩子來說,無論被要求何時上床睡覺,都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尤其當著其他大人的麵,被命令上床睡覺,對他們來說顯然是一種羞辱,因為這意味著他們還小,需要按時睡覺。在他聽得正興起的時刻,媽媽竟然不讓他聽完這美妙的故事,更別提有多麽可怕了。“媽媽,求您了,就讓我聽完這個故事吧,就讓我聽完這個捕象的故事吧。”

他剛要這樣乞求,但很快又想到自己剛成為大人,應當有大人的那種尊嚴。他是一個成年人了。他隻敢再嚐試懇求一回,可是今晚媽媽對他特別嚴厲。

“不行,時辰已經很晚了。快上樓去。乖一點[9],埃德加。我會叫男爵先跟我講一遍,以後我再複述給你聽。”

埃德加遲疑了一會兒。通常都是媽媽陪他一起上樓。可是現在,他不想在大朋友麵前懇求她。他那孩子氣的自尊心使他不願哀求,而是表現出順從的樣子,至少裝出自願的樣子。

“真的嗎?您會給我複述所有的故事嗎,包括大象和別的故事?”

“是的,埃德加,我會一字不漏地講給你聽。”

“今晚就講?等下就講給我聽?”

“好吧,好吧。不過,你快去睡覺吧。”

埃德加驚訝地發現,他竟然和媽媽以及男爵握手了,而且臉不紅,心跳也不會加速,盡管他有點兒哽咽,就差沒哭出來。

男爵親切地用手捋了捋他的頭發,將它們在他的前額上擺弄好。這使男孩原來緊繃的臉上勉強露出了微笑。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就趕緊朝門口跑過去,要不他們就會看到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滾落下來。

大象

埃德加的媽媽和男爵坐在一起又吃了一會兒飯,但兩人不再談論大象或狩獵的話題。一種曖昧的尷尬立刻出現在他們之間,他們的聊天也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窒悶。過了一會兒,他們來到大廳,在一個角落坐了下來。

男爵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光彩熠熠。兩杯香檳酒下肚後,女人一下子也有些燥熱起來,於是談話很快就發生了危險的變化。男爵並不是特別英俊,他隻是年紀輕,那張孩子氣的深棕色臉上顯出一種男子氣概,整個人精力充沛,動作幹脆利落,簡直有點兒粗魯,卻惹得她很著迷。她喜歡這樣近距離地看著他,也不再害怕他那勾魂攝魄的目光的誘引了。

他的言語漸漸大膽起來,肆意撩撥她,讓她隱隱有些心猿意馬,這就像一個人摟抱她的身體,隨後又放開手,激起了她一種難以言明的欲望,使她禁不住熱血上湧,滿麵緋紅。不過,他接著又笑了笑,那笑容中流露出一絲輕鬆,一種無拘無束,充滿稚氣,使他那無傷大雅的挑逗看起來就像是一種戲謔性的玩笑。有時,對於男爵的輕佻言語,她覺得自己應該嚴詞以對,可她本就是個愛賣弄風情的女人,因而他那輕浮放浪的舉止,就更加撩撥得她心癢癢。她被他那厚顏無恥的目光吸引住了,最後竟想模仿他的樣子,對他直勾勾拋過來的媚眼,她也不斷暗送秋波,用話語和手勢來表示自己願意投懷送抱。她甚至允許他湊近她,有時肩上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暖烘烘地掠過,讓她癢酥酥的。

就如同所有的賭徒一般,兩個人都心醉神迷,全情投入於這**遊戲中,忘記了時光的流逝,一直到了午夜時分,當大廳的燈光熄滅時,他們才悚然一驚。

女人陡然跳了起來,同時感覺到自己今晚有多佻達、**。她當然不是第一次玩火,可是現在她的情欲全部被激發出來了,她的本能告訴她,這場遊戲已經到了險象環生的邊緣。當發覺自己已經難以把持的時候,她禁不住戰栗起來,心裏仿佛有某種東西正在墜落,墜向深淵。喝了香檳酒後,她醉醺醺的,耳邊又響起男爵的綿綿情話,她頭昏腦脹,天旋地轉,不由得害怕起來。她感到一種隱隱的恐懼向自己襲來。此前,她曾經曆過類似的危險和恐懼,可沒有一次像這一回這樣令她難以駕馭。這種極度的眩暈感是她以前從來沒有經曆過的。

“晚安,”她匆匆地說道,“明早見。”她想要逃離這個地方。與其說是要逃離他,不如說是逃離此時此刻的危險境地,逃離她心中那種怪異的不安全感。

男爵卻溫柔地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親吻起來,他從她纖細的指尖一直吻到手腕,一迭連聲吻了四五次。當他那粗硬的髭須觸碰到她的手背時,她全身不禁打了個激靈,血液暖烘烘地湧上了大腦,她的臉頰一陣發燙,仿佛有什麽東西在敲打著她的太陽穴。一種莫名的恐懼流貫全身,她趕忙將手抽了出來。

“別走,別走……”男爵咕噥著,低聲懇求。可是她已經走開了,恐懼和不安使她狼狽不堪,於是匆匆落荒而逃。她內心的**洶湧澎湃,幾乎難以自持,而這正是男爵想要達到的目的。一時間,她芳心大亂,驚慌失措,生怕身後的男爵會緊跟過來,伸出雙臂摟住她,可下一刻她又為他沒有追趕上來抓住自己而感到失落。在那幾秒鍾裏,她多年來一直渴望之事—刺激的**極有可能發生。以前,她總是將這刺激的**玩到瀕臨失控,然後在最後一刻跳轉回來。對她而言,這會發展成一種迷人而危險的豔遇,而不僅僅是短暫的調情。可是,男爵過於驕傲自負了,沒有抓住這最有利的時機,他對自己的勝利太過篤定,把握十足,不屑於像強盜一樣趁女人一時軟弱和陶醉時占有她。他覺得,一個有公平精神的賭徒,更喜歡在真刀真槍的遊戲中展現自己的戰鬥力,並享受對手自動自覺的繳械投降。這個女人反正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他很清楚,醉人的毒藥已經在她的血管裏翻滾沸騰了。

她情急之下匆匆走到樓梯口,停下步子,用手按著怦怦直跳的心髒,以平息內心的**。她得喘息一會兒,否則神經就會崩潰。她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一方麵是因為逃脫了危險,一方麵也是為未能成事而遺憾。一時之間,她心中五味雜陳,頭昏腦脹。她半閉著眼睛,像個喝醉酒的女人一樣摸索著走到房門口,當感覺到自己的手抓到了冰涼的門把手時,她不禁鬆了一口氣。她終於感到安全了。

她輕輕地推開房門,緊接著就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有什麽東西在黑暗中動了一下。她剛剛處於極度興奮的狀態,這一下幾乎把她嚇蒙。她剛要喊救命,就聽到裏麵傳來困意濃重的聲音:

“媽媽,是你嗎?”

“我的天哪!你在這兒做什麽?”

她衝到沙發前,看見埃德加正蜷縮著身子躺在那裏,兩眼惺忪,卻硬撐著保持清醒。她想孩子一定是生病了,需要她照顧。

“我等了你很久,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為什麽要等我?”

“你知道的,我想聽你講大象的故事啊。”

“大象?”她反問了一句,這時才想起自己之前許下的承諾。她應承過他,會在今晚將男爵講述的獵象和其他冒險故事一字一句地複述給他聽。於是,這個單純的孩子悄悄地溜進了她的房間,滿懷信心地等她回房,等著等著,困意襲來,不知不覺就睡著了。這種莫名其妙的行為激怒了她,或者,不如說她是在生自己的氣,正因為如此,她想通過大喊大叫來掩飾自己心中微弱的良知,掩飾自己做了可恥的荒唐事。“馬上給我去睡覺,你這個討厭鬼!”她大叫道。

埃德加驚訝地望著她。她為什麽發這麽大的火?他並沒有做錯任何事。可是他的驚訝神情讓她更為光火。

“馬上去睡覺!”她怒氣衝衝地喊道,盡管她知道這對孩子是多麽地不公平。

埃德加一言不發地走出了媽媽的房間。昏昏欲睡之下,他隻是模糊地感覺到,媽媽沒有遵守諾言,自己卻不知為何反倒受到了刻薄的對待。可是他沒有反抗。他的敏感意識因為昏昏欲睡而變得遲鈍起來。此外,他還為自己剛才睡著了而生氣,他應該一直保持清醒的等待,一直等到她回來。

“就跟個小孩子似的……”他生氣地對自己說,沉沉進入了夢鄉。

從昨天起,他就恨自己還隻是個小孩子。

小小的爭執

男爵度過了一個糟糕的夜晚。一場即將得手的**突然中斷,再想睡個好覺是不可能的。男爵在**輾轉反側,隨後做了噩夢,驚醒過來,很快就後悔自己當時沒有抓住時機。第二天早晨,他走下樓時,還困得要命,心裏很不爽,埃德加一看見他,就從一個角落裏衝出來,雙手摟住他的腰,開始連珠炮似的問他問題,可是男爵根本沒心思和埃德加說話。

男孩很高興,自己又一次擁有了大朋友,而不必和媽媽分享他了。他懇求男爵不要把故事講給他媽媽聽,隻講給他自己聽就好了。盡管她答應給他複述聽來的故事,她卻沒有遵守諾言,一直到現在都還沒給他講述她承諾要講的那些美妙故事。埃德加一次次地向男爵發出了孩子氣的懇求,激烈地表達他的愛。他很高興終於又找到了男爵,又能夠和男爵待在一起。他從一大早起就一直在守候著男爵。

男爵沒好氣地敷衍著回答了男孩的問題。男孩說的長久守候著他的那些話,提的那些愚蠢問題—簡而言之,男孩那不請自來的熱情—讓他生厭。他厭倦了自己身後整天黏著一個跟屁蟲,一個胡言亂語的十二歲男孩。他現在關心的隻是如何趁熱打鐵將男孩的媽媽弄到手,而這個男孩夾在中間,礙手礙腳,實在讓他不快。男爵不禁頭一回後悔自己的魯莽,罵自己當初待他太好,竟使他糾纏著自己不放,真是自討苦吃。至少這一次,他沒有機會甩掉他這位太過忠誠的朋友。

可是無論如何,他都要嚐試一番。男爵一直等到了十點鍾,也就是他和埃德加的媽媽約好一起出去散步的時間。他坐在孩子身邊,翻看著報紙,對男孩的絮絮叨叨充耳不聞,盡管他時不時會跟男孩說上幾句,以免傷了孩子的心。當時針指向十點,分針指向十二點的時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讓埃德加幫他跑一趟腿,替自己到另一家旅館去打聽表兄羅斯尼伯爵到了沒有。對此差遣,這個毫無戒心的男孩感到高興極了,他終於能為大朋友效勞了,於是他飛快地跑了出去,一路狂奔,惹得路上的行人紛紛駐足,驚訝地看著他。

那家旅館的侍者告訴他,羅斯尼伯爵還沒有到,他們也沒有得到他要下榻這家旅館的通知。埃德加急忙趕回來,要將這個消息告訴給他的大朋友。可是怪了,他的大朋友到哪兒去了?旅館大廳不見他的蹤影。也許他回房間去了。

埃德加衝上樓去,敲了敲男爵的房門。沒有人應答。他又跑下來,接連到音樂室、咖啡館、陽台、吸煙室找了一遍,還是不見男爵的蹤影。他急忙跑進媽媽的房間,想問她是否知道男爵在哪裏。可是她也不在房間。他絕望地向旅館門房打聽,這時他才得知,這兩人幾分鍾前一起出去了。

埃德加隻得耐心地等候他們回來。他一點兒也不懷疑,他很肯定,他們很快就會回來,因為男爵還想聽到他表兄是否來了的消息呢。然而,好幾個時辰過去了,他們還是沒有回來,男孩漸漸不安起來。自從這位惹人喜愛的陌生男人闖入他生活的那一刻起,這個男孩就每天變得緊張兮兮,激動亢奮,焦躁不安。每一種情感,都會在孩童脆弱的身體上打上深刻的烙印,如同刻在軟蠟上一樣。埃德加的眼皮又開始跳個不停,他的臉色越來越蒼白。

他等啊等啊,起先還很有耐心,隨後極其激動,到後來簡直要哭出來了。然而,他那孩子的心思裏絲毫沒有懷疑。他尋思,也許自己過於盲目地信任了那位了不起的大朋友,以至於他們之間產生了誤會。他還擔心自己是不是沒有恰當地做好男爵委托的事。諸如此類的念頭,一直在他腦子裏打轉,令他飽受折磨。

他們終於回到了旅館,可奇怪的是,他們在旅館門口愉快地聊著天,對他的存在沒有表現出絲毫的驚訝,顯然也完全不關心他不在他們身邊這個事實。見到他後,男爵說:“我們剛才出門,還尋思會在路上碰見你呢,埃迪[10]。”可是,他卻不問他那位表兄—羅斯尼伯爵是否到了。聽到男爵這樣說,埃德加一下子驚慌失措,以為他們一定在兩家旅館之間的路上找過他,於是趕忙向男爵保證自己走的正是那條直達的路,並問他們走的是哪個方向,竟然會沒遇上他。這時,他媽媽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好了,埃德加。大人講話時,小孩子別插嘴。”

埃德加氣得滿臉通紅,心想,這是第二次了,媽媽竟然如此過分地當著他朋友的麵看輕他。她為什麽要這樣做?他確信自己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可為什麽她老是把自己當成小毛孩?對了,她一定是嫉妒自己有這樣一位大朋友,打算將男爵完全據為己有。是的,一定就是這樣,是她故意將男爵帶到了錯誤的方向,所以男爵才見不到自己。可他不會再讓她這樣對待男爵了,他一定要讓她知道這一點。他一定要刁難她,讓她好看。他下定決心,今晚在餐桌上一句話也不跟她說,隻跟他的大朋友說話。

可是,要保持沉默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麽容易。事情的發展出乎他意料。媽媽和男爵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也沒有注意到他打的歪主意—賭氣不說話。昨天他撮合他們兩個走到一起,可現在他們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他。他們在他邊上談笑風生,卻當他不存在,好像他已經滾到桌子底下不見了。男孩的熱血一下湧上了臉,喉嚨好像哽住了,說不出地難受。一種可怕的無力感壓倒了他。難道他就隻能安靜地坐在那兒,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將自己的大朋友、自己唯一喜歡的人從身邊奪走,而他,埃德加,卻不能采取自衛行動,除了以沉默作為武器,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一想到這裏,他恨不得立即站起身來,握緊拳頭猛敲桌子,好讓他們注意到他。可他克製住了自己,隻是放下刀叉停止進食。就算這樣,他們還是久久沒有注意到。直到上最後一道菜,他媽媽才發現他沒有吃東西,便問他是不是不舒服。

“真惡心,”他心想,“不管我是不是病了,她關心的就隻有這件事,其他一切對她好像都無關緊要。”

他馬上答道,他不餓,這回答讓她很滿意,便沒有再追問下去。什麽事都無法引起他們的注意。男爵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了他,甚至從頭至尾都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男孩的眼睛裏噙滿淚水,眼角發燙,他隻能用孩子氣的做法,將餐巾紙拿起來像屏風一樣遮住自己的眼睛,以免鹹澀的淚水從臉頰上滾落下來,這滾燙的淚水中融入了他反抗的念頭。當這頓飯終於結束的時候,他舒了一口氣。

吃飯的時候,他媽媽提議坐馬車去附近一個有意思的地方玩,埃德加咬緊牙關聽著。很顯然,她不打算再讓他和那位大朋友單獨相處片刻。可是,當他們從桌子上站起身時,一件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這使埃德加的生氣變成了仇恨的怒火。

“埃德加,”他媽媽說,“你已經把學校裏教的東西都忘光了吧。下午我們乘馬車出去時,你得待在旅館裏,好好複習一下。”

他握緊了小拳頭。她又來了,老是當著朋友的麵公開羞辱自己,當眾提醒自己還是一個要學習的小孩子。自己隻有得到她首肯,才能跟他們在一起。然而這一次,她的意圖太過明顯了。埃德加聽罷,一言不發,將身體轉過去背對他們。

“啊,又不樂意了?”她笑著說,然後對男爵說,“讓他偶爾花點時間學習,你覺得這真的有那麽過分嗎?”

男爵回答說,學習一兩個小時確實沒什麽壞處。男孩子一聽,全身都僵住了。這個自稱是他朋友的人,還曾取笑過自己是學究,現在怎麽能說出這種蠢話?難道他們兩個事先建立了攻守同盟嗎?難道他們真的要聯合起來對付自己?

男孩的眼裏閃爍著憤怒的光芒,他悻悻地說:“爸爸不讓我在這裏學習。他讓我在這裏好好養身體。”埃德加以生病為榮,不顧一切地拿爸爸說過的話、用爸爸的權威來要挾他們。這是一句威脅的話。讓他大感吃驚的是,這種威脅產生了效果,事實上好像讓他們極為尷尬,尤其是他的媽媽,她避開他的視線,將眼睛偏向一邊,手指緊張不安地在桌子上猛敲。在他們當中出現了一陣痛苦的沉默。最後,男爵打破了這沉默,他強顏歡笑地說:

“瞧你說的,埃迪。我自己橫豎不用再參加考試了。我早就考過了,沒一門及格。”

對這句玩笑話,埃德加並沒有笑,他隻是用一種渴望的、探詢的目光望著男爵,仿佛要深入男爵的內心深處。男爵的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他和埃德加的關係明顯發生了變化,男孩不知道到底起了什麽變化,也不知道為何會發生變化。他的眼睛不安地遊移著,同時感覺有把錘子在猛烈地敲擊著他的心房—這是他最初的懷疑。

灼人的秘密

“是什麽讓他們變得如此不同了?”男孩苦苦地思索著,他在馬車裏與他們相對而坐。“為什麽他們對我的態度和之前不一樣了?為什麽我一看媽媽,她老是避開我的視線?為什麽我坐在男爵身邊的時候,他老是講笑話,這讓他看起來傻乎乎的?他們不再像昨天或前天那樣跟我說話了。就連他們的臉色,看起來都與之前不一樣了。媽媽的嘴唇紅紅的,一定是搽了口紅。我以前從沒有見過她這樣打扮。男爵一直皺著眉頭,好像被誰冒犯了似的。我說了什麽惹惱了他們嗎?不,我什麽話也沒說。他們發生了這麽大的變化,不可能是因為我。他們連對彼此的態度也不像之前那樣了。他們表現得好像做了什麽下流事卻又不敢招認的樣子。他們也不再像昨天那樣聊天了,也不再玩笑嬉鬧了。他們看起來很拘謹,一定瞞著我做了什麽事。他們之間應該有什麽秘密,但不會告訴我。我一定要弄清楚。我一定要打探出來,不管發生什麽事,我必須挖出這個秘密。我相信我已經知道那個秘密是什麽了。大人們談起這件事時,老是將我拒之門外,這秘密就是這麽一回事吧。書上就是這麽講的,歌劇裏也會上演這樣的情節:男人和女人在舞台上麵對麵地唱歌,兩人張開雙臂互相擁抱,又彼此推開。這一定和我的法語家庭女教師有關,她和爸爸就發生了這種曖昧的關係,因此被解雇了。所有這一切都是有聯係的。我覺得他們也是這種關係,可是我不清楚這些關係到底是如何連起來的。噢,我要找出這個秘密,一定要找出這個秘密!隻有找出了這個秘密,我才能找到打開所有大門的鑰匙!到了那時,我就不再是一個孩子了,他們就什麽事情都瞞不了我,我也不會老是被人拒絕,不會再上當受騙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一定要揭穿他們身上的秘密,那個可怕的秘密!”

一道深深的皺紋刻在了男孩的眉心。他坐在馬車裏苦苦地思索著這個巨大的謎,全神貫注,以至於沒時間看一眼風景,車窗外層巒疊嶂,色彩絢麗,一派晚春的明媚風光,山岡上鬆樹聳立,蒼翠欲滴,山穀裏卉木繁茂,鬱鬱蔥蔥,交織成一團綠色的霧靄。男孩卻無心觀看這些,他的目光隻盯著坐在自己對麵的這一對男女—男爵和自己的媽媽,仿佛要將自己灼熱的目光化成鉤子,從他們閃爍不定的眼睛深處鉤出他們的秘密。

再沒有什麽比強烈的懷疑更能刺激一個人的智力了。一顆不成熟的大腦之所以能夠得到發展,是因為經過了一段通往黑暗的旅程。有時候,將孩子和我們所謂的真實世界隔開的,隻是一扇薄薄的門,而不經意的一陣風,就有可能把門吹開。

埃德加一下子感覺到,自己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加靠近那未知的巨大秘密。這秘密近在他眼前,但仍然蒙著麵紗,沒法解開,不過已經非常接近解開了。這使他興奮難抑,也使他突然變得嚴肅起來。他覺得自己已經不知不覺接近童年歲月的邊緣。

男爵和埃德加的媽媽都隱隱意識到他們麵前矗立著一道無言的屏障,卻沒有發覺這道屏障是由這個孩子造成的。車廂裏,男孩的存在讓他們覺得太逼仄,如同被束縛,對麵那雙炯炯發光的眼睛,如同兩個黑色球體閃閃發亮,直射著他們,讓兩人不敢造次。他們幾乎不敢交談,也不敢抬頭,也無法再回到先前那種輕鬆愉快的談話氛圍,他們先前總是互相熱烈地傾訴,彼此用言語撩撥,纏纏綿綿,難以自拔。現在,他們常常剛開始一個話題,零零碎碎說上一兩句,馬上又中斷了,即使再做一次嚐試,也是很快又完全陷入沉默。他們每說一句話,一碰到男孩倔強的沉默,總是變得磕磕絆絆、跌跌撞撞,沒法再繼續下去。兒子鬱鬱不樂的沉默尤其對他媽媽構成了一種重壓。她用眼角的餘光小心地瞥了男孩一眼,第一次吃驚地發現,埃德加那抿緊嘴唇的樣子,像極了她丈夫生氣時的神情。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在她冒險玩**遊戲的當兒,這神情讓她想起了丈夫,這個想法讓她相當不舒服。

在封閉的馬車車廂裏,這孩子離她隻有一兩英尺的距離,他那焦躁不安的黑色眼睛,那蒼白的前額,在她看來簡直就像是一個鬼魂,是看護她良心的守護神,越發讓她難以忍受。埃德加突然抬起頭來,在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視線與媽媽的視線猝然相遇了。兩人都馬上垂下眼睛,意識到彼此在互相窺探。而在此之前,兩人之間都毫無芥蒂,互相信任。眼下,媽媽和孩子之間卻出現了某種隔閡,他們的關係也發生了變化。他們平生第一次互相觀察,他們的命運開始分開,暗地裏的仇恨已經在他們的心底升起,盡管這種仇恨的感覺剛剛萌芽,兩個人還不會承認。

馬車在旅館門口停下,三個人都長舒了一口氣。他們都感覺出來了,這是一次糟糕的出遊,可誰都沒有說出來。埃德加第一個跳下了馬車。他媽媽借口頭痛,直接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她疲憊至極,想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埃德加和男爵留了下來。

男爵給馬車夫付過錢,看了看表,就向大廳走去,沒有理會埃德加,徑直從男孩身邊經過,他那修長瘦削的背影,輕鬆地在男孩眼前招搖,他瀟灑的姿態曾經讓男孩非常著迷,男孩還模仿過他走路的樣子。可是現在,男爵與男孩擦肩而過,直直地從他身邊經過。很顯然,男爵已經完全把他忘記了,將他丟在那裏,留在馬車夫和馬旁邊,好像男孩完全與他沒有關係。

埃德加心裏有某種東西裂成了兩半,盡管他仍然崇拜這個人,可男爵還是那樣輕視自己。男爵離開時,甚至沒用大衣輕輕碰一下男孩以示親昵,也沒有跟男孩說一句話。埃德加覺得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麽事,卻受到這樣的對待,他的心裏不禁非常絕望,痛苦不已。他先前極力表現出鎮靜自如的神態,現在崩潰了,他瘦削的肩膀此刻再也承受不住偽裝成大人的尊嚴,那太沉重了,他又變回了一個渺小又卑微的孩子,跟先前一模一樣。他突然衝動地跑上樓梯口,麵對著男爵,眼裏噙著淚花,用一種緊繃繃的聲音問道:

“我到底做錯了什麽,您竟對我不理不睬?為什麽您現在總是無視我的存在?為什麽媽媽也是這樣?為什麽您和媽媽總想著支開我?我怎麽就讓您和媽媽討厭了,還是我做了什麽壞事惹您和媽媽不快了?”

男爵嚇了一跳。男孩的聲音裏有某種東西使他驚慌失措,可他的心腸隨即軟了下來,他不由得對這個毫不知情和毫無戒心的孩子生出憐憫和同情來。

“埃迪,你可真笨。我隻是今天有些不舒服而已。你是一個可愛的男孩,我真的很喜歡你。”他親昵地揉了揉埃德加的頭發,卻把自己的臉扭向一邊,免得看見孩子那淚水汪汪、一直在哀求的大眼睛。他一手導演的這出喜劇已經變調,讓他自己也覺得痛苦起來。他開始為如此無禮地踐踏孩子的愛而感到羞愧。男孩那微弱的聲音,那因壓抑的抽泣而顫抖的神情,刺痛了他的心。“你先上樓去,埃迪。你會看到,今晚我們會像往常一樣和睦相處的。”

“您不要讓媽媽一早就叫我上床去睡覺,好嗎?”

“當然,當然,我不會同意她那樣做的,埃迪。”男爵微笑著說,“現在上樓去吧。我得換身衣服吃晚飯。”

埃德加高高興興地離開了。然而,沒過多久,那把錘子又開始敲擊他的心髒。他好像一下子比昨天老了好幾歲。一個名叫“不信任”的陌生客人,已經牢牢地駐留於他的心房。

他在餐桌上等待著這個具有決定性的考驗。九點到了,媽媽還沒有叫他上床睡覺。平時她對他那麽嚴厲,為什麽現在偏偏讓他在這裏待那麽久?這讓他很鬱悶。難道男爵已經將自己跟他說過的話告訴了她?一想到這裏,他頓時後悔不已,後悔今天自己那麽信任男爵,還追上他,說出了那番肺腑之言。十點鍾的時候,他的媽媽起身,向男爵告辭,奇怪的是,男爵對她這麽早走一點兒也不感到奇怪,也不像平常那樣挽留她。那把錘子在埃德加的心上敲得越來越急了。

現在,他必須極其小心謹慎地進行這個試驗。於是,他裝作若無其事,一聲不吭地跟著媽媽向門外走去。事實上,在那一秒鍾裏,他捕捉到一道微笑的目光,媽媽的這道目光越過他的頭頂,直勾勾地望向男爵,這是一道心領神會、互相保守秘密的默契目光。這麽說來,是男爵背叛了他!這就是媽媽這麽早離開的原因。原來他們隻是用這種安全感來哄騙他,這樣明天他就不會妨礙他們了。

“卑鄙!”他低低地嘟囔了一聲。

“你說什麽?”他媽媽問道。

“沒什麽。”他咬牙切齒地吐出這幾個字。

他現在也有了自己的秘密,這秘密就是仇恨,對他們兩人的仇恨。

沉默的敵意

埃德加內心裏紛紛擾擾的種種**已經平息下來,他現在平靜如水,隻剩下一種情緒:清清楚楚的憎恨和公開的敵意。既然他已經成為他們的眼中釘,那麽,強行出現於他們的生活中,就讓他生出一種報複的快感。和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要一直表現出強大的恨意,這將會把他們逼瘋。他暗自對這個念頭幸災樂禍。他第一個要報複的人就是男爵。第二天早上,男爵下樓一見他,就跟他說“早安,埃德加!”,聲音裏流露出一種真誠。埃德加漠然地坐在安樂椅上,生硬地回答說:“早上好。”

“你媽媽下樓了嗎?”

埃德加目不轉睛地盯著報紙,根本沒看他一眼。

“我不知道。”

男爵大惑不解。

“沒睡好嗎,埃迪?”男爵本來還指望著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可埃德加隻是輕蔑地拋出一句“沒有啊”,依然繼續翻他的報紙。

“笨蛋。”男爵聳聳肩,喃喃低語,然後走開了。敵對行動已經開啟。

埃德加對待媽媽的態度,同樣是既冷漠又禮數周全。她笨拙地試圖打發他去網球場,他冷淡地回絕了她,嘴角浮現出一抹微笑和怨恨的神色,表明他不再受她擺布。

“我情願和你們一起去散步,媽媽。”他假意親熱地說,直勾勾地看著她的眼睛。這個回複顯然不合她心意。她躊躇了一下,似乎在尋找什麽。

“你在這兒等我。”她最後下定決心,然後去餐廳吃早餐。

埃德加等待的就是這一刻。埃德加從木頭後麵走了出來,裝出好像隻是偶然經過這裏的樣子,迎麵向他們走過去,神色鎮定自若,施施然地欣賞著他們兩人露出的驚訝表情。那兩人一見到他,不由得大吃一驚,互相交換了一個震驚的眼神。男孩慢慢地朝他們走去,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他嘲諷的目光卻始終不曾從他們臉上移開過。

“噢,原來你在這兒啊,埃迪。我們剛在旅館裏找你,沒找著。”終於,他媽媽說話了。

“無恥的騙子!”男孩心想,不過他神色自若,緊閉自己的雙唇,不讓他們知道自己的恨意。三個人站在那裏,一時間猶豫不決,男孩警惕地注視著那兩人。

“好了,我們走吧。”女人非常惱火,卻又無可奈何,隻是泄憤似的摘下一朵可愛的玫瑰花,悻悻地狠咬了一口。她的鼻翼在翕動,這是她極度生氣的表現。埃德加站在原地,他們走不走對他來說仿佛無所謂,他抬頭看了看天,等著他們邁步,然後才悠悠然跟上去。男爵試圖再來為他們和稀泥。

“今天有一場網球比賽。你以前看過這種比賽嗎?”

埃德根本不屑回答男爵。他隻是輕蔑地看了男爵一眼,然後噘起嘴吹起了口哨。這就是他的全部回答。他的恨意表現得再明顯不過了。

埃德加不懷好意地突然出現,像一場噩夢一樣糾纏著那兩個人。他們覺得自己就像是犯人,走在看守的身邊,心裏恨得牙癢癢,暗自攥緊拳頭,卻又奈何他不得。埃德加什麽都沒有做,也沒說什麽出格的話,然而就憑他的存在,就足以讓他們每時每刻都覺得難以忍受,他那雙含淚的大眼睛裏,發射出警惕的目光,每當他們想要接近他時,他那倔強的怨憤之氣就仿佛對他們發出咆哮。

“走到我們前頭去!”他媽媽突然厲聲說道,因為男孩全神貫注偷聽她和男爵說話,這讓她極為不爽,“別老在我眼前蹦蹦跳跳的,讓我心煩。”

現在,這三個人都表現出強烈的敵意。被出賣的男孩幸災樂禍地觀察到,盡管他們怒氣填膺,極其鄙視自己,卻又對自己無計可施。他時不時地對男爵那張氣惱的臉投去機警而諷刺的一瞥,看著男爵咬牙切齒,喃喃低語,又不得不克製住情緒,不敢向他大聲咒罵。他帶著挖苦的嘲諷神色看著他們,發現媽媽的怒火越來越旺,眼前的兩個人都恨不得找個機會揍他一頓,或者把他趕走,眼不見為淨,或者讓他變得乖順。可是他不給他們這樣的機會,他的報複大計可是事先經過周密安排的,完全沒有留下任何紕漏。

“我們回去吧。”他媽媽大聲說,她感到再也無法抑製自己的情緒。麵對這種折磨,她得做些什麽發泄一下,哪怕隻是大叫幾聲。

“真可惜呀,”埃德加心平氣和地說,“今天天氣這麽好。”

那兩個人知道男孩在取笑他們,可他們也不敢反駁,因為這個不斷折磨他們的“暴君”在兩天裏就神奇地學會了那最高的藝術:控製自己的情緒。他臉上的肌肉沒有一絲翕動,這表明,他這句話是對他們的尖刻嘲諷。他們沿著長長的原路返回旅館,一路上再沒說一句話。

當埃德加和媽媽回到房間時,她仍然惱怒不已。她氣呼呼地將手套和陽傘扔到地板上。埃德加看在眼裏,知道她餘怒未息,**未消,需要宣泄出來,而他偏要引她發作出來,故意賴在她房間裏不走。她在屋內踱來踱去,隨後坐了下來,用手指猛敲桌子,又猛然跳了起來。

“瞧你這一身邋遢相!一身臭氣,還到處瞎跑,不嫌丟人嗎?你都這麽大年紀了,這樣做不覺得害臊嗎?”

埃德加一聲不吭地走到媽媽的梳妝台前,梳洗了一番。他那冷漠、倔強的沉默,以及嘴角充滿嘲諷意味的**,簡直讓她發狂。沒有什麽比狠狠地揍他一頓更能使她解氣的了。

這兩個人在他麵前,心底是如何地驚懼和顫抖啊!每當他出現在他們麵前,目光無情地逼視他們,都讓他們心驚膽戰!他們越是感到不安,他越是得意,越是覺得這種挑釁讓自己心滿意足。埃德加像虐待動物似的,以他那孩子氣的殘忍來折磨這兩個毫無防備的人。男爵覺得自己還可以對小男孩耍花招,他除了想著自己的目標,什麽也不去想,因此他現在仍然可以控製住自己的怒氣,而埃德加的媽媽就沒法克製自己。她的情緒一再失控,朝他大吼大叫就成為她的宣泄手段。

“別亂弄你的叉子!”她在餐桌旁對他大叫,“你這個沒教養的小皮猴。你不配和大人在一起。”

埃德加聽了隻是一笑,他的頭微微歪向一邊。他知道媽媽這樣大喊大叫,意味著她對他絕望了,他看到她難以自控的樣子,不由得極為得意。現在他的神情和目光,像醫生的目光一樣平靜如水。以前要是碰上媽媽嗬斥他,他會粗魯地頂嘴作為回敬,惹得她極為生氣。可是仇恨會教會人很多東西,而且他學得很快。他沉默,不斷沉默,一直沉默下去,直到他的媽媽承受不了他沉默的壓力,開始尖叫起來。她再也沒法忍受了。當他們從餐桌上起身,埃德加帶著他那種理所當然的神情跟在她和男爵後麵,她壓抑已久的怒火突然爆發了。她將小心謹慎的做派拋在了腦後,將心裏話傾吐了出來。他貌似卑躬屈膝的跟隨讓她備受折磨,就像一匹馬被背上的蒼蠅糾纏不休,全身都仿佛要炸了。

“你幹嗎總像三歲小孩一樣黏著我?你不要老是跟屁蟲一樣跟在我們後麵。小孩子不要老纏著大人。你記住了嗎?你自己獨處一兩個小時。多看看書,要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別來打擾我。你那哭喪臉和那吊兒郎當的樣子,簡直讓我心煩!”

他終於逼她說出來了,她終於自己招供了!他笑了,而男爵和他的媽媽卻覺得狼狽不堪。她擺了擺手,背轉身去,正準備離開,心中卻非常懊惱,她怪自己沉不住氣,竟然向兒子**了這麽多心裏話。這時,她身後傳來了埃德加冷冷的聲音:

“爸爸讓我不要一個人待著。他叫我不要變野了,要多和媽媽在一起。”埃德加故意強調“爸爸”兩個字,因為他早就注意到,他上次用這兩個字時,這兩個字對他們兩人起到了震懾作用。因此,他推斷,他的爸爸多多少少與這個巨大的秘密有牽連,而且一定對他們倆有一種秘密的主宰力量,因為隻要他一提及爸爸,他們就感到害怕和痛苦。現在,他又提到了爸爸,他們一聽,什麽也沒說,就乖乖繳械了。

兩個說謊者

時間緊迫。男爵的假期很快就要結束了,他必須充分利用剩下的幾日。他和埃德加的媽媽都覺得,去對抗一個被激怒的孩子那執拗的頭腦是沒有用的。因此,他們采取了可恥的極端做法:逃跑,躲開他,哪怕從他的枷鎖下逃脫一兩個小時也好。

“將這些信拿到郵局掛號寄出,”埃德加的媽媽在大廳裏跟他說,那時男爵在外麵招馬車。埃德加想起之前他媽媽都是叫旅館的門房去辦這種差事的,現在卻叫他去辦,不禁起了疑心,他們是在密謀如何對付自己嗎?他猶豫起來。

“那你在哪個地方等我呢?”

“就在這裏。”

“確定?”

“確定。”

“那,在我回來之前,你千萬不要走開。你就在大廳裏等著,好嗎?”男孩認為自己處於有利地位,於是用了一種居高臨下的命令口吻跟媽媽說。從前天開始,很多事情都發生了變化。

在門口,他碰到了男爵,兩天來他第一次跟男爵說話。

“我要去郵局寄這些信。我媽媽在等我。在我回來之前請不要走開。”

男爵從他身邊閃身而過。

“好吧,我們會等你的。”

埃德加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郵局,但他不得不在郵局排隊等候,因為他前頭有個人問了一大堆愚蠢的問題。終於輪到他了,寄出掛號信後,他感覺終於自由了,隨即急急忙忙跑回旅館,卻隻來得及看到那兩個人乘馬車翩然而去。他氣得臉色鐵青,真想撿起一塊石頭朝他們砸過去。這樣,他們終究還是逃過了他的手掌心,然而他們對他撒了一個多麽卑鄙無恥的謊啊!他在昨天就發現了媽媽會對自己撒謊,可她竟然可以如此肆無忌憚地無視她的公開承諾,這實在打破了他對她的最後一絲信任。他再也沒法理解人生了,現在他意識到,他過去以為是真誠的那些話,不過是肥皂泡,很快就破滅了。這裏一定藏著一個非常可怕的秘密,竟逼得大人對他這樣一個孩子撒謊,他們竟然像罪犯一樣偷偷摸摸地溜走!在他讀過的書裏,人們會為了金錢、權力和王位而互相欺騙和謀殺,可他們兩人的動機到底是什麽呢?他們倆到底想幹什麽?他們為什麽要避開他?他們在撒謊,可他們到底想對他隱瞞些什麽呢?他絞盡腦汁,想找出謎底。他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個秘密就是那扇門的門閂,撥開它,就能將童年放出去,解開了那個秘密,就意味著他長大了,終於成了一個男子漢。他真想知道那個秘密是什麽!可是他已經不能清晰地思索了。他們的逃離讓他憤怒,這憤怒就像一團火,它激起的灼熱煙霧迷蒙了他的眼睛,讓他什麽也看不見。

他覺得自己必須把這些話大聲喊叫出來,才能讓自己從瘋狂中解脫出來,否則他會被氣壞的。他天真地認為自己成為大人了,所以言談舉止應該有大人樣,因此他這幾天強壓住所有的憤懣、焦躁、煩惱、好奇、手足無措和被人出賣的情緒,現在,這些情緒在他抽泣之時全都迸發了出來。這是他童年時代的最後一次哭泣。他最後一次像孩子一樣哭了起來,在淚水滂沱中,他感受到了一種發泄的快意。在這極其憤怒的激動時刻,他奪眶而出的眼淚如決堤的洪水,衝走了他整個童年所有的信任、愛、誠實和尊敬。

男孩回到旅館,此時的他與離開旅館之前的他已經迥然不同。他變得極其冷靜,頭腦也異常清醒。他先回到自己的房間,仔細地洗了洗臉,免得他們兩人看到他的淚痕而洋洋得意。然後,他仔細敲定自己的複仇大計,耐心地等待著,內心平靜如水,一絲激動的漣漪也沒有泛起。

那兩人乘的馬車回來了,停在旅館門口,此時大廳裏坐了很多客人。兩位先生在下棋,幾位先生在翻報紙,一群女士坐在一起閑聊。埃德加靜靜地坐在他們中間,臉色有些蒼白,目光飄忽不定。他媽媽和男爵出現在門口,他們突然看到他,不由得有些尷尬,準備支支吾吾地說出他們事先準備好的借口。男孩心平氣和地麵對他們,用挑釁的語氣對男爵說:

“先生,我有話要跟您說。”

“好吧,稍後吧,過一會兒再說。”

埃德加將嗓門提高了一些,把每個字都清清楚楚地說出來,讓整個大廳裏的人都能聽到:

“不,就現在。您的所作所為像個惡棍。您知道我媽媽在等我,而您卻—”

“埃德加!”他的媽媽大叫了起來,她感到大家的目光朝她掃射過來,她向他衝了過去。然而,埃德加意識到她想用大喊大叫來蓋住他的聲音,就更加高聲地尖叫起來:

“我當著大家的麵再跟您說一遍,您撒謊了,您這種行徑非常不光彩,實在是卑鄙無恥。”

男爵的臉色唰地變得蒼白,人們瞪大了眼睛看著他,還有些人竊笑起來。他媽媽一把抓住男孩,激動得渾身發抖,用嘶啞的聲音說道:

“趕緊回房間去,否則我就當著大家的麵揍你一頓。”

然而,埃德加現在已經冷靜下來了。他後悔自己剛才如此激動,對自己的表現感到不滿,因為沒有按原計劃那樣冷酷地向男爵挑戰。可他實在是過於憤怒了。隨後,他轉過身來,從容不迫地走向樓梯,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

“您得原諒他,”媽媽對男爵說,她被周圍那些盯著她的惡毒目光弄得方寸大亂,跟著結結巴巴繼續說下去,“您知道,他是一個神經質的孩子。”

她輕輕地轉動門把手,進了房間。埃德加安靜而冷漠地坐在房間裏,當她走過來時,他直勾勾地盯著她,目光中甚至沒有流露出一絲好奇。他似乎對自己充滿信心。

“埃德加,”她以媽媽們慣用的那種溫柔口吻說,“你到底怎麽了?我替你感到害臊。你怎麽可以這麽沒有教養,尤其是你作為一個小孩子,怎麽能這樣無禮地跟一個大人說話?你得馬上去請求男爵的寬恕。”

“我是不會去請求的。”

埃德加一邊說,一邊望向窗外,他的話仿佛是對樹木說的。他那自信的樣子讓他媽媽吃了一驚。

“埃德加,你到底怎麽了?你好像一下子變了一個人,變得我都認不出來了。你以前是個善良的孩子,懂規矩,明事理。可你現在的所作所為一下子和之前判若兩人,好像魔鬼附體一般。你就那麽討厭男爵嗎?你之前可不是這個樣子的,你向來很喜歡他。他對你也很不錯。”

“沒錯,可那是因為他想認識你。”

“你在胡說八道什麽?你在想什麽亂七八糟的事?”

男孩勃然大怒。

“他就是一個騙子。他是徹頭徹尾的騙子。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經過精心算計的。他想認識你,所以才和我交朋友,他還答應送我一條狗。我不知道他答應過你什麽,也不知道他為什麽對你這麽友好,但是他一定對你有所圖,媽媽,肯定是這樣的。要是他不圖你什麽,他對你就不會這樣彬彬有禮,並且到處討好你了。他是個壞蛋。他撒謊。好好看看他的真麵目吧,看看他的眼神有多假。噢,我恨他!”

“埃德加,你怎麽能這樣說話!”她驚慌失措,惶恐不安,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可她心中隱隱有一種感覺:這孩子說的是對的。

“是的,他就是個下流胚,我一直就是這樣想的,誰也不能讓我改變主意。對於他的為人,你一定也心中有數。否則的話,他為什麽在我麵前會發怵?他為什麽要躲著我?因為他知道,我已經看穿了他,看穿了他的缺點。”

她突然感到一陣巨大的恐懼,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男爵,還是害怕這個孩子。埃德加看出自己的警告起了作用,於是衝動地想把媽媽爭取到自己這一邊來,這樣他在反抗男爵的仇恨和敵意之戰中就有了一個戰友。他慢慢地走過去,摟住她,用激動得戰栗的聲音討好地說道:“媽媽,你自己一定也注意到了,他對你沒安什麽好心。他讓你變了一個人。沒有變的是我。他讓你和我作對,就是為了單獨和你在一起。我肯定他是想欺騙你。我不知道他對你承諾過什麽,可無論是什麽,他都不會信守諾言。你應該當心他。他要是對一個人說謊,那麽他也會對另外一個人說謊。他是個大壞蛋。你絕對不要相信他。”

埃德加的聲音柔和,這些話他幾乎是含著淚說出來的,卻又像是發自她的內心。從昨天開始,她心中就湧起一種越來越強烈的不舒服感。可她羞於告訴自己的孩子,他說的是對的,所以她像許多人一樣,因為無法抗拒這種壓力,反而用粗魯的話語進行反駁,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狼狽。她挺直了身子。

“小孩子不懂大人的事。你不要瞎摻和這類事情。你要規矩一點。就這樣。”

埃德加的臉色又變得凝重起來。

“你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吧。反正我已經警告過你了。”

“那麽你是不打算請求男爵的寬恕了?”

“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