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人的秘密1

搭檔

伴隨著一聲刺耳的汽笛聲,火車駛入了塞梅林鎮[1]。在山上銀色燈光的映照下,黑色的火車停留了片刻,吐出幾個衣著各異的人影,又吞進去幾個人。喧囂惱人的聲音四下回**著。少頃,響起一陣“撲哧撲哧”的聲音,跟著是一聲尖銳的嘶鳴,黑漆漆的火車“哐啷哐啷”地駛入隧道口。眼前又是一望無際的景色,被潮濕的山風吹得清新爽潔。

抵站的旅客中,有一位年輕人引人注目。他穿著考究,步履輕快靈活,急匆匆地搶在別的旅客前頭,跳上了往旅館去的一輛公共馬車。馬兒沿著上坡路悠悠然地行走。空氣中彌漫著春天的氣息,天空中飄**著隻有五六月份才有的白雲,片片雲彩猶如輕佻活潑的年輕人,在湛藍的天幕下嬉笑玩鬧,倏然間又躲藏到山背後,有的互相擁抱在一起,有的又彼此掙脫開,一時又如被揉皺成一團的手絹,一時又如被拉扯成長條的薄紗巾,最後調皮地為群峰戴上了一頂頂白帽。雲層下麵的山風也**不息,猛烈地吹動著被雨淋得濕漉漉的瘦弱枝條,發出輕柔的哢嚓聲,抖落下千萬顆亮晶晶的雨滴。時而從山上吹來一陣冰涼的雪氣,於是空氣中就洋溢著砭人肌骨的冷冽氣息。在空氣中,在泥土裏,萬物都在**不息,躁動不安。馬兒們甩著頭,輕輕打著響鼻,沿著一條下山的斜坡小跑,鈴鐺在它們身前叮叮當當地響個不停。

一抵達旅館,這個年輕人就徑直走向旅客登記處,掃視了一遍旅客名單。隨後,他流露出失望的神情。

“真見鬼,我幹嗎要到這兒來?”他懊惱地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困在這山上,沒有社交活動,比待在辦公室還要糟糕。每逢度假,我總是倒黴透頂。我要麽是來得太早了,要麽是來得太晚了,這份旅客名單上連一個熟悉的名字都找不到。要是有一兩個女人在這裏就好了,就算是沒見過世麵的女人也無妨,我可以和她們調調情,就不至於索然無味地挨過這一周的假期了。”

這個年輕人是一位男爵,出身於奧地利的貴族世家,但門第不算顯赫。他在市政府機關工作。之所以爭取這個短假,並非因為他特別需要度假,而是因為同事都休了一周的春假,他覺得沒有必要還待在辦公室裏,將自己的一周假期白白送給政府。他是一個有豐富涵養的人,更是一個天性喜愛交際的人。正是因為樂於社交,他才受朋友們的喜歡,並因此備受各個社交圈的歡迎。他很清楚,自己不會甘於寂寞,於是盡可能地避免獨處,絲毫不覺得人隻有獨處才能更深刻地了解自己。他知道,一個獨處的人,就像裝在火柴盒裏的火柴,冷冰冰的,毫無用處。猶如火柴需要摩擦才能生火,他需要與別人交往,才能點燃自己的才華,將心中的溫暖和活力激發出來。

年輕人在旅館大廳裏踱來踱去,心情很不爽,一會兒停下來翻翻雜誌,一會兒看看報紙,一會兒又在音樂室的鋼琴前彈彈華爾茲舞曲。最後,他悶悶不樂地坐下來,看著外麵發呆。暮色漸濃,灰蒙蒙的薄霧在冷杉樹間升騰繚繞。他就這樣勉強撐過了漫長、空虛、煩人的一個小時,隨後逃也似的進了餐廳。

餐廳裏隻有幾張桌子旁坐了人。他隨便瞄一眼就全收眼底。沒戲,他沒看到一個熟人,除了一位在火車上和他說過話的紳士—那人朝他打了個招呼,他無精打采地回了個禮,以及更遠一桌那張他在首都見過的麵孔,就沒有認識的人了。哪怕有個女人也好啊,這樣他就可以和她來段逢場作戲的短暫豔遇。他越來越不耐煩,心情越來越壞。

他相貌英俊,年紀輕輕,生來就招人喜歡,隨時準備迎接一段新的豔遇。這種人總是貪求新鮮刺激,不斷地尋找尋芳獵豔的機會,可是現在已經沒有什麽能讓他感到新奇的事情了,因為像他們這種人,隨時躍躍欲試,已經提前算計好了每一次豔遇的可能性。這樣的男人從來不會錯過風花雪月的蛛絲馬跡,他們用色眯眯的眼光打量自己第一眼見到的每一個女人—不管她是朋友的妻子,還是給這位太太開門的女傭,都逃不過他們的這種打量。人們通常輕蔑地用“尋芳客”這樣的字眼形容他們,可人們很少意識到,這個字眼用得是多麽貼切,是對他們尋豔、獵豔的狀態的生動描繪。在他們充滿機警地追逐獵物的過程中,他們全部的**本能,無論是相中目標時的急切難安,還是追逐之時的興奮難耐,或是得手之後的冷酷和狡獪,都暴露無遺。他們總是踞守在自己的地盤上,時刻準備著朝獵物撲去,他們總會在尋歡作樂的道路上堅定不移地一路追尋下去,直到懸崖邊緣,處於危險的境地,才善罷甘休。他們向來滿懷**,不過這種**迥異於戀人間那種愛的**,屬於一種賭徒才有的**,冷酷、工於心計、危險重重。他們中的一些人沉醉於這種獵豔遊戲,執迷不悟,乃至把他們的整個一生都變成了一場永無止境的尋歡作樂的遊戲。他們將自己的每一天劃分為數百次小小的感官享樂體驗—擦肩而過時的四目交投,飄然而去時的盈盈淺笑,有意無意的膝蓋觸碰……而他們也將每一年劃分為數百個這樣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裏,這些感官享樂體驗構成了他們存在的源泉,生生不息、源源不斷、綿綿不絕。

男爵那雙久經風月的眼睛立刻發現了一點:這裏沒有獵豔的對象。這就好像一個賭徒,坐在綠色賭桌邊,手裏抓著一把好牌,自認為戰無不勝,卻徒勞地等不來一個對手,沒有比這更令人惱火的了。男爵要了一份報紙,卻隻是煩躁地隨便掃視著。此時,他隻是心不在焉地看著報紙上的字句在自己眼皮底下滑過,思緒是麻木的,像個醉漢一樣,跌跌撞撞、趔趔趄趄地隨著這些字句往前走動。

忽然間,他聽到身後傳來衣裙的窸窣聲,還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用略帶嗔怪的口氣說道:

“給我閉嘴[2],埃德加。”這聲音顯得很做作。

一個身穿絲綢衣服的高大豐滿的身影從他的桌邊經過,衣裙發出沙沙的響聲,她身後跟著一個小男孩,身穿黑色天鵝絨套裝,麵色蒼白。男孩好奇地打量著男爵,這兩人在他對麵預訂的桌旁坐了下來。男孩顯然在努力表現出規矩懂事的樣子,可是他的眼神顯出一股暗淡和不耐煩的神色,與他的舉止格格不入。

年輕男爵的注意力隻集中在那位女子身上,她穿著考究,舉止優雅,正屬於特別吸引男爵的淑女。她是身材豐滿的猶太女子,風韻迷人,很顯然和他一樣生性熱情,且諳於風月,善於以高貴憂鬱的神態作為麵紗,以掩飾自己的熱情本色。起初,他不敢單刀直入地直視她的眼睛,隻是欣賞她那彎彎的可愛眉毛,欣賞她鼻子的漂亮弧線,這鼻子精致高貴,襯得她的臉龐幹淨利落、輪廓分明,使她整個人顯得引人注目。她的鼻子泄露了她的種族出身。她的秀發非常濃密,與她全身上下的淑女派頭相得益彰。她似乎沾沾自喜於美麗的容貌,甚至炫耀起來時,會因美貌引來的愛慕目光而洋洋自得。

她輕聲細語地點了菜,並囑咐男孩不要將刀叉弄得叮叮當當響。她看似對男爵小心翼翼、偷偷摸摸投向自己的目光不以為意,沒有察覺,然而實際上,正是他熱切而明顯的目光,讓她的舉動變得矜持和拘束起來。

男爵臉上的陰鬱神色一掃而空,不快的心緒煙消雲散了。他的神經如同對地下電流做出了反應,整個人都開朗爽快起來。他繃緊肌肉,挺直身子,眼睛裏冒出了火焰。他和那些需要男性注視才能神氣活現的女子並無不同。他需要情欲的刺激,才能完全振作起自己的活力。憑著體內的獵人本能,他嗅到了獵物的氣味。男爵的目光直勾勾地、挑釁地盯著她,可她的目光遊移不定,與他的目光交會又移開,似乎是在回避這種情欲之光的角力。他注意到她一直緊繃的嘴角上仿佛露出了一抹微笑,可是不敢肯定,而正是這種模棱兩可激起了他的欲望。她不斷地以目光掃視他,但又很快地撇開,這既表示抗拒,也表示羞怯,使他看到了希望。而且,和男孩談話時,她那一本正經的假惺惺模樣,也挑逗著他。那種一本正經顯然是表演給他看的,她外表看起來鎮定自若,可是他覺得這種鎮靜一點兒也不自然,是極力裝出來的,表明她的內心中情欲奔湧,簡直已經翻江倒海。對此,他不由得渾身一顫:好戲就要開場了。

男爵故意慢條斯理地吃飯,讓這頓晚餐持續了很長時間—足足有半個小時之久。他的目光幾乎毫不旁騖,隻盯著那個女人看,將她臉上的每一道皺褶、每一根線條都描畫了一番,甚至將她全身上下都暗暗地愛撫過了。

餐館外麵,夜幕重重地降臨了,大片布滿雨水的烏雲,如灰色的大手伸向樹林,樹木顫抖著發出了呻吟,好像小孩子因害怕而發出了大聲的尖叫。屋裏的陰影越發濃重,人們似乎也被這種寂靜的氛圍擠壓得越靠越緊。男爵發現,在黑夜與寂靜的重壓下,那位媽媽與兒子的談話變得更加拘束和做作,他相信他們接下來應該沒什麽好談的了。

他下決心試探一下,於是便站起身,慢吞吞地向門口走去,同時目光故意掠過那個女人,望向外麵的景色。到了門口,他裝出好像忘記了什麽的樣子,陡然轉過頭,發現她正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這讓他心癢難耐。

他在大廳裏守著。不一會兒,她出現了,拉著男孩的手,在大廳逗留了一陣,隨意翻了幾本雜誌,給孩子看了幾幅圖畫。男爵漫不經心地走到桌旁,假意尋找一本雜誌。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實是想細細瞧瞧她那眼波流轉的美麗麵龐,甚至想借機和她寒暄幾句。

可是,那女人立刻轉過身子,拍了拍男孩的肩膀。

“走吧,埃德加。該上床睡覺了[3]。”

她急匆匆地從男爵身邊走過。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離去,心中略覺失望。他本來指望著今天晚上就能結識她。她凜然峻拒的舉動讓他困惑不解。然而,她的抗拒中自有一種迷人的魅力,而這種捉摸不定的態度激起了他獵豔的熱情。不管如何,他已經找到了一個搭檔,這場好戲可以開場了。

火速發展的友誼

第二天早上,男爵一走進旅館大廳,就看見了那位他還未結識的美麗女人的兒子,他在跟兩個開電梯的男子熱烈地交談,給他們看杜·查伊盧[4]一本書中的插圖。他媽媽並沒有和他在一起,顯然還沒有從房間下來。

男爵第一次仔細打量起這個小男孩來。他似乎是個害羞的小家夥,約莫十二歲,還沒長開,有些神經質。他動作遲緩,眼神暗淡無光,神情焦躁不安。和他的同齡人一樣,他給人的印象是心驚膽戰,就像剛從睡眠中醒來就被人放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一樣。他的相貌並不難看,可還沒有完全發育成型。童年與少年之間的鬥爭,好像剛剛在他的身體上展開。迄今為止,他全身上下都像是一團發好的麵團,可是還沒有被揉成麵包。他的整個身形,還沒有形成簡潔清晰的輪廓,一切都還是一團模糊,沒有定型。他正處於一個尷尬的年齡,衣服不合身,衣袖和褲子鬆鬆垮垮地耷拉著。但他還沒有生出虛榮心,還不會提醒自己要注重外表。

男孩在旅館裏漫無目的地四處晃**,給人一種相當可憐的印象。他愣頭愣腦,又礙手礙腳。他不停地對旅館門房提出很多問題,隨後被門房推到了一邊,因為他站在門口,堵住了通道。

很顯然,沒有別的孩子願意陪他一道玩。於是,想找人聊天時,他隻好去找旅館裏的某個侍者。如果他們有空,會應答他的要求,跟他聊上兩句,但一旦有客人出現了,他們就會停下話頭,馬上去忙正經事,不再理會他。

這男孩引起了男爵的興致。這個可憐的小家夥好奇地打量著周圍的一切人和事,可是他自己卻被大家當作討厭的東西,唯恐避之不及。男爵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他。有一次,男爵的視線剛好對上了男孩朝他投來的好奇的視線。男孩一看到有人留意自己,滴溜溜的黑眼睛立刻縮了回去,躲在低垂的眼瞼後麵。男爵不由得被他逗樂了。小男孩確實讓男爵充滿興趣,他腦子裏不由得閃過一個念頭:說不定這個小男孩可以成為最便利的中間人,促使自己和他媽媽走到一起。小男孩完全可以克服自己的羞怯,那全是恐懼所致。無論如何,他要試一下剛才的想法。因此,當埃德加溜出旅館,懷著兒童天生的好奇心,偷偷撫摸一匹拉馬車的馬兒的粉紅色鼻孔時,男爵就偷偷跟隨在他後麵。

埃德加很顯然不走運。馬車夫非常粗暴地把他趕開了。他受了侮辱,又覺得無聊,於是漫無目的地呆站著,眼睛裏流露出茫然而又極其憂鬱的神色。這時,男爵和他說話了。

“嗨,小家夥,你覺得這個地方怎麽樣?”他裝出一副輕鬆、愉快的口吻問道。

男孩吃了一驚,臉漲得通紅,抬起頭,雙臂緊緊攏住了自己,全身別扭地扭來扭去。竟然有陌生大人和自己打招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遭。

“嗯,我—我喜歡這兒,”他吭吭哧哧地說,最後一個字似乎還噎住了,“謝謝。”

“你喜歡這兒?這可真怪。”男爵笑道,“我還以為這是個乏味的地方呢,尤其是對你這樣的小家夥來說。那你整天都在做些什麽?”

埃德加仍然感到困惑不安,一時手足無措,因此沒有馬上回答。這位衣冠楚楚的陌生先生,真的想和自己攀談嗎?自己可是從來沒有人搭理的。這讓他既害羞,又感到驕傲。他好不容易才打起精神來。

“我會讀讀書,我們也經常出去散步。有時,我和媽媽乘馬車出去玩。我是來這裏養病的。我剛生了一場病。醫生說我得多出門曬曬太陽。”

說到最後一句時,埃德加已經更加從容自信了。孩子們總是以自己得病為榮,因為他們知道,生病會使大人更重視自己。

“沒錯,多曬太陽對你的身體有好處。陽光會將你曬成古銅色,看起來更健康。不過,你不該整天傻站著不動。像你這樣的孩子,應該到處走走,多跑,多跳,多玩,才能有精神,偶爾不妨搞搞惡作劇。我覺得你太乖巧了。我看你呀,就像腋下夾著又大又厚的書本宅在家的學究。哈,我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可是一個令人痛恨的刺兒頭,常常惹是生非,每天晚上回到家,我的衣褲都弄得破破爛爛的。不管怎麽說,小孩子還是不要表現得太乖巧、老實了。”

埃德加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這一笑將他的恐懼之情趕跑了。這個大人用如此友好的口吻跟他說話,他很想也說些什麽,可是自己如果跟這位親切的陌生先生說得太多,似乎顯得自負和無禮。他從來沒有積極主動過,老是局促不安。現在,他既覺得高興,又有點兒羞怯,一時之間不知所措,不知接下來怎麽辦。他很想繼續聊下去,可是什麽話也想不出來。幸運的是,這時旅館裏那條聖伯納德大黃狗走了過來,嗅了嗅他們倆,並且很樂意讓他們撫摸它。

“你喜歡狗嗎?”男爵問道。

“嗯,非常喜歡。我奶奶養了一條,就在她位於貝恩斯[5]的別墅裏。我們在那裏居住的時候,這條狗一直和我形影不離。不過,我們隻有在夏天才去看望奶奶。”

“我家的莊園裏也有很多狗,有二十多條吧。要是你表現好的話,我就送你一條做禮物,那是一隻白耳朵的棕毛狗,現在還是一條小狗呢。你願意收下它嗎?”

男孩高興得滿臉通紅:

“嗯,我要。”

他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脫口而出。可又緊接著抬起頭來,支支吾吾,局促不安,好像很害怕:

“可是,媽媽不允許我養狗。她說她討厭狗,不許在家裏養狗。”

男爵笑了。話題終於帶到他媽媽身上來了。

“你媽媽一直這樣嚴厲嗎?”

男孩沉思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仿佛在權衡考慮,他是否可以信任這位剛剛認識的陌生先生。

“不是的,”他最後小心翼翼地答道,“她並不是很嚴厲。自從我生病後,無論我做什麽,她都同意。說不定她還會允許我養條狗呢。”

“要不我替你向你媽媽求情?”

“太好了,那就請您代我向媽媽說個情吧,”埃德加高興地叫道,“要是您能替我美言幾句,我相信她會讓步,允許我養狗的。那條小狗長什麽樣?您說它有一對白耳朵,對嗎?它還會叼飛盤嗎?”

“是的,它會玩各種各樣的把戲呢。”男爵看到埃德加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忍不住笑了起來。要在小孩子身上激發這種熱情,實在是非常輕而易舉的事。現在,男孩的拘束感一下子就消失無蹤了,他那一直被恐懼所抑製的情緒,此時全都迸發了出來。剛剛還是個害羞和膽怯的孩子,頃刻之間就變成了一個調皮的男孩。

“要是他媽媽的情緒也能轉變得這麽快就好了,”男爵心想,“要是她能拋掉身上的矜持,也表現得這麽熱情就好了。”

隨後,埃德加向男爵提了一大堆問題。

“那條小狗叫什麽名字?”

“卡羅。”

“卡羅!”他快活地大叫起來。不知為何,他每說一句,都要大笑一下。想不到竟然有大人把他當成朋友,他情不自禁地陶醉於這種快感。

男爵對自己的計劃進展得這麽順利感到驚訝,於是決定趁熱打鐵。他邀請男孩陪他一起散步。幾個星期以來,埃德加一直渴望有人陪伴,現在他聽到男爵這樣提議,不禁欣喜若狂。

散步的時候,男爵假裝順便一問,問了男孩幾件顯然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埃德加把男爵想要打聽的情況一五一十地講了出來,於是男爵很快便知道了他全家的情況。

埃德加是首都維也納一位律師的獨生子,他家顯然屬於一戶富裕的猶太中產家庭。通過巧妙迂回地打探,男爵很快就從埃德加嘴裏獲知,埃德加的媽媽曾經說過,她對在塞梅林鎮度假一點兒也不開心,還抱怨找不到聊天的人。他問埃德加,他媽媽是否不太喜歡他爸爸,男孩的回答閃爍其詞,男爵由此推斷出,他父母的婚姻並不幸福。他從這個毫無戒心的孩子口中套出了這些家庭秘密,自己也覺得羞慚。埃德加非常自豪,因為自己所說的話,竟然會引起一個大人的興趣,這讓他興奮,於是他相當放心地向這位新朋友傾訴心事。散步的時候,男爵將一隻手搭在小男孩的肩膀上,好讓人看到一個小孩和一個大人可以如此親密無間,這使男孩那顆孩子的心驕傲地怦怦跳動。漸漸地,小男孩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他毫不拘束地說話,感覺自己是和男爵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埃德加的侃侃而談,清楚地顯示出,他是一位聰明的孩子。事實上,就像大多數體弱多病的孩子一樣,他顯得有些早熟。他們多數時候和大人待在一起,愛憎太過強烈,毫不掩飾。他對任何事情,都沒法裝出不動聲色或是漠不關心的樣子。當談起某個人或某件事時,他要麽滿懷熱情,要麽滿懷憎恨,憤激之下,他的臉都扭曲了,顯得尖刻而醜陋。男孩的舉止顯得粗野和急躁,也許是因為他大病初愈,這使他說起話來帶有一絲狂躁之氣。他的笨拙似乎緣於對自己**的恐懼,他平時總是將這股**壓抑下去。

不消半個小時,男爵就已經贏得了男孩的心,他可以將它玩弄於股掌。欺騙孩子是非常容易的事情,因為很少有人關愛他們,他們又毫無戒心。男爵隻需要拋掉大人的身份,讓自己變成小孩子,和男孩的聊天就能自然而然地進行下去。埃德加覺得自己找到了大人,這個人可以平等對待自己。於是,幾分鍾之後,兩人之間就完全消除了隔閡,無拘無束地交流起來。在這樣一個無聊的地方,他竟然意外地找到了一位大朋友,男孩感到無比幸福。

這是多好的一個朋友啊!他忘記了自己在維也納的所有小夥伴,那些男孩乳臭未幹,聲音尖厲,又喋喋不休,完全不能和這位大朋友相比。在這短短的一個小時裏,埃德加幾乎將他們忘得一幹二淨了。他所有的熱情和**現在全都獻給了這位新的大朋友。

兩人分別的時候,男爵邀請男孩第二天早上再一起散步。埃德加的心因驕傲而膨脹。現在,男爵在遠遠地跟他招手,就像他是自己的一位真正的玩伴。這可能是埃德加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了。欺騙孩子真是易如反掌。

男爵微笑地看著男孩飛奔而去。有了這位中間人,他準能贏了。他知道,埃德加會跟媽媽講那個了不起的男爵的故事,會重複自己說過的每一句話。想到這裏,他得意揚揚地回憶起自己是如何在談話中巧妙地恭維了男孩的媽媽。“你美麗的媽媽……”他總是這樣對埃德加說。他絲毫不懷疑,這個饒舌的男孩不把自己和他媽媽扯在一塊,是絕不會罷休的。他現在根本無須動一根手指,就可以縮短自己和那位可愛、暫無緣一識的女人的距離。眼下,他盡可以安安逸逸地做做美夢,飽覽一下景色。因為他深信無疑,男孩那雙熱切的手,正在為他搭建通往她心靈的橋梁。

三重唱

他決定一小時後再露麵,這個計劃被證明非常成功。它很順利。男爵選擇稍晚一些時間進入餐廳,埃德加一見到他出現,立刻從座位上蹦了起來,急切地對他點頭打招呼,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同時拉了拉媽媽的袖子,匆匆地對她說了些什麽,並惹人注目地用手勢指了指男爵。

他媽媽責備他太過張揚。她的臉漲得通紅,整個人局促不安,可不得不屈服於男孩的要求,朝男爵這邊望了一眼。男爵立刻以此作為借口,恭恭敬敬地朝她鞠了一個躬。

如此就算互相認識了,那女人不得不回禮。不過,從這一刻起,她的頭就一直低垂下來,視線不離眼前的杯盤。在整個用餐過程中,她也是小心翼翼,沒有再往男爵這邊瞧上一眼。

埃德加可就不一樣了。他每隔一兩分鍾就向男爵望過來,有一次甚至企圖隔著兩張桌子和男爵說話。這是一種不得體的行為,他媽媽立即嚴詞斥責了他。一用完晚餐,埃德加就被告知該上床睡覺了,他急切地對媽媽低聲耳語著什麽,媽媽隻能對他做出了讓步。他被允許到男爵那張桌子上去,跟他道晚安。男爵親切地和他說了好幾句,男孩的眼睛又閃爍出熱情的光芒。

這時,男爵站起身,像做一件世界上最自然不過的事似的,他熟練地走到另一張桌子前,向鄰桌的這位女人道喜,說她生了這樣一位聰明伶俐的兒子,實在是福氣。他告訴她,自己今天早上和男孩度過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時光。埃德加在一旁聽他這樣說,笑了起來。他接著詢問了孩子的健康狀況。在這一點上,他詳盡地問了許多細節,男孩的媽媽不得不答話,一來二去,她沒有法子了,隻得和他聊起來。埃德加聽他們聊得投機,不由得又驚又喜。

男爵對這位媽媽做了自我介紹。在他看來,自己高貴的貴族姓氏給她留下了深刻印象。無論如何,她那極端的矜持消失了,盡管她仍然極力維持著自己的尊嚴。

聊了幾分鍾,她請求先行告辭,托辭說埃德加要上床睡覺了。

埃德加提出抗議,說他一點兒也不困,甚至通宵不睡都可以。可是,他媽媽不依不饒,伸出手向男爵道晚安,男爵莊重地握了握她的手。

那天晚上,埃德加睡得很不踏實。他心裏亂糟糟的,既覺得幸福,又懷著孩子氣的絕望。這一天,他的生活發生了新奇的變化。他第一次在大人的生活中發揮了作用。在半夢半醒中,他忘記了自己還是個孩子,覺得自己一下子成了大人。他是獨生子,經常生病,沒有什麽朋友。除了父母和用人,沒有人能滿足他對溫柔憐愛的渴望,可是父母很少關心他。

如果隻考慮激發愛的原因,而不考慮事先對它的種種熱望,不考慮心靈在麵對重大事件時的幻滅和孤獨,那麽愛的力量是無法被正確地估量的。在埃德加身上,一種壓抑、從未得到宣泄的情感在期待著,現在它迸發了出來,衝向了第一個似乎值得領受這份情感的人。他在黑暗中躺著,既感到快樂,又茫然若失。他想放聲大笑,卻哭了起來。因為他愛男爵,此前他從沒像愛男爵一樣愛過一個朋友,從沒這樣愛過父母,甚至從沒這樣愛過上帝。他行將結束的童年所擁有的不成熟的**,現在都圍繞著這個男人打轉,而幾個小時之前,他甚至還不曉得男爵的名字。

他足夠聰明,並沒有對這出乎意料、突如其來的新友誼感到不安。真正讓他感到煩惱的是自己的毫無價值、微不足道。“我足以成為他的朋友嗎?”他捫心自問,飽受煎熬,“我隻不過是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還要去上學,晚上總要趕在別人之前上床睡覺,我夠格成為他的朋友嗎?在他心目中,我是個怎樣的人?我又能給他帶來什麽?”

他沒法以某種方式表達自己的感情,並因這種力不從心而感到痛苦,這讓他非常不開心。在別的場合,要是喜歡上了一位新朋友,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主動和對方分享自己的珍藏:郵票、彈珠和紙牌等。這些幼稚的小玩意兒,昨天他還覺得價值連城,惹人喜愛,現在在他眼中已經毫無價值,一點兒也不吸引人了,看起來可笑至極,他甚至連看都不想再看它們一眼。他不能將這樣的破玩意兒獻給自己的新朋友。那麽,他能有什麽法子表達自己的感情呢?他覺得自己很渺小,隻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充其量是半個人,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越來越使他飽受折磨。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詛咒過自己的童年,也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熱切地渴望早晨一覺醒來脫胎換骨,變成自己一直夢想成為的人:高大、強壯的男子漢,和別人一樣,長成了大人。

這些憂心忡忡的想法,被編織進了他所做的光明美夢。在夢中,他進入了一個嶄新的成人世界。終於,他帶著微笑入睡了。不過,由於心心念念第二天早上要陪那位新朋友散步的約定,他又時不時地睡而複醒,醒而複睡,睡得極不安定。第二天早上,七點剛過,他就驚醒了,生怕自己會遲到。他匆匆穿好衣服,進屋去跟媽媽道早安,媽媽大吃一驚,因為以往她總要費很大勁才能讓他從**起來。她還沒來得及問,他已經離開了她的房間,急急跑到樓下去了。

他在旅館樓下晃來晃去,甚至忘記了吃早飯。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不想讓他的大朋友等他。

九點半,男爵好整以暇地出現在大廳,一副無憂無慮的樣子。很顯然,他早就把和男孩散步的約定忘得一幹二淨了,可是當看到男孩極其急切地向他衝過來時,他馬上裝出一副非常願意守約的樣子。他挽著埃德加的胳膊,悠閑地在大廳裏走來走去。埃德加容光煥發,不過男爵溫和而堅定地拒絕了男孩馬上就去散步的提議。他似乎在期待著什麽。每隔一段時間,他就緊張地朝其中一個門口瞥上一眼。突然,他挺直了身子,原來埃德加的媽媽這時走進了大廳。

她一邊回應男爵的問候,一邊走到他跟前,臉上帶著愉悅的神情。埃德加並沒有告訴她散步的事。這件事太珍貴了,他不會跟媽媽說的。可是,現在男爵提起了這件事,她露出讚許的微笑。接著,他又邀請她一起散步,她毫不遲疑地接受了。

這使埃德加悶悶不樂。他不滿地咬了咬嘴唇。媽媽不早不晚,偏偏在這個時候走進大廳,真叫他光火!這次散步本來屬於他,隻屬於他一個人。雖然他把新朋友介紹給了媽媽,但那隻是出於禮節。他並不打算和任何人分享這位大朋友。當注意到男爵對他媽媽殷勤周到的態度時,他心裏不由冒出了一種類似妒忌的情緒。

三人一起散步,兩個大人對男孩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關切,這強化了男孩心中那種危險的自我感受—他一下子覺得自己舉足輕重。他幾乎成了他們談天的唯一話題。他媽媽看到他臉色蒼白、神經緊張,便表現出假惺惺的關心,臉上流露出一種十分擔心的樣子,而男爵則一個勁地跟她說沒有什麽好擔心的,還稱讚這位年輕的“朋友”非常懂事,一舉一動都很招人喜歡。

這是埃德加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他得到了以前家人從不允許他獲得的各種權利。他可以參與他們的談話,而不會立即被大人斥責。他甚至可以表達一些大膽的願望,要是放在平時,他準會被大人責怪。難怪他現在產生了一種自己已經長大的錯覺。在這個白日美夢裏,他的童年時光已經過去,就像一套他已經穿不下的衣服,被拋到了身後。

在男孩媽媽的邀請下,男爵坐到他們的餐桌上吃了午飯。她變得越來越友好了。過去麵對麵的人現在成了身邊的朋友,由點頭相識發展成了一段友誼。這三重唱正處於**,女聲、男聲和童聲這三個聲部和諧地交融在一起。

進攻

男爵,這位性急的獵人,現在覺得是時候讓好戲加快節奏了。這場戲的三重唱模式讓他不快,這種三人行的氛圍也讓他惱怒。三個人促膝聊天相當愉快,然而他追求的可不僅僅是聊天。他知道,社交給欲望戴上了麵具,可它總是會阻礙男女之間的幽期密約,會使言語失去熱情,進攻失去火力。盡管他們在一起聊的淨是些無關宏旨的瑣屑,可埃德加的媽媽絕不會感覺不到他真正的目的,他對此深信不疑,並且認為她也已經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想俘獲這個女人芳心的努力不會白費。這個女人的年齡正處於一個關鍵時期,她會後悔,不該忠誠於一個自己從未真正愛過的丈夫,她芳華將逝,可風韻猶存,還可以在母性和女人味之間做出最後的迫切選擇。生活原本沒有疑問,現在卻似乎成了問題。她意誌的磁針最後一次在企盼強烈的愛情和棄絕欲望、修身養性之間搖擺不定。

女人總要做出一個危險的決定:是過自我的生活,還是過養兒育女的生活?是做一個媽媽,還是做一個女人?男爵在這些事情上非常敏銳,他覺得自己從埃德加的媽媽身上看到了她的動搖,她在熱愛自己的生活和犧牲自己的欲望之間搖擺不定。在聊天過程中,她一直沒提及丈夫。很顯然,丈夫除了能滿足她**裸的情欲,其餘什麽也滿足不了,自然也沒法滿足她由於生活優裕而生出的自命風雅的欲望。至於兒子,她對他的精神世界知之甚少。一種百無聊賴的陰影籠罩了她的生活,在她烏黑的眼眸上罩了一層憂鬱的麵紗,也遮掩了她的情欲。

男爵決心迅速采取行動,可要避免表現得過於急躁,而是像一個漁翁,采用欲擒故縱的手法,先放鬆釣竿,隨後再猛地拉鉤。他要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讓對方主動投懷送抱,自己成為被她追求的人,而實際上他自己才是追求者。他總是擺出一副傲慢的神色,故意突出雙方之間的社會地位差異。他認為,自己隻需要表現得倨傲一些,隻要突出自己的外在因素,隻要強調自己高貴的貴族門第,隻要對她采取一種冷漠而高傲的舉止,就能讓這個美麗、豐滿、可愛的女人投入自己的懷抱,這個念頭讓他興奮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