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女教師

現在,兩個女孩待在她們的房間裏。燈光熄滅了,四周一片漆黑,隻床鋪顯現出慘淡的白色微光。她們的呼吸都是那麽地安靜,讓你以為她們也許已經睡著了。

“我說……”其中一個女孩突然開口說話。這是一個十二歲的女孩,她的聲音很輕,可在黑暗中卻又有些惶惶不安。

“怎麽了?”躺在另一張**的姐姐問道。她隻比妹妹大一歲。

“你還沒睡啊,真是太好了。我……我想跟你說件事。”

沒有回答,隻聽見**被褥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姐姐從**坐了起來,一臉期待地望著妹妹。她的眼睛炯炯發亮。

“聽著……我早就想問你了……不過,你得先告訴我,這些天以來,你有沒有發覺我們的小姐有些怪怪的?”

姐姐猶豫起來,沉思了一會兒,接著說道:“是有點兒怪,可我也搞不懂是怎麽回事。她對我們沒有先前那麽嚴格了。這兩天我沒寫作業,她也沒有訓我。再說了,她有時就是那個樣子……嘿,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我覺得,小姐現在不再為我們操心了。她老是坐在一旁,不跟我們玩了,以前她可是一直跟我們玩的。”

“我覺得她很不開心,隻是不願意在大家麵前表現出來罷了。她現在連鋼琴都懶得彈了。”

兩個女孩再次沉默不語。

“你不是有事情要跟我說嗎?是什麽事來著?”姐姐提醒道。

“有啊,可是你要答應我,不要將這事說出去,真的,跟誰都別說,哪怕是媽媽,哪怕是你最要好的朋友,你都不要告訴她們。”

“不會,不會,我不會說出去的!”性急的姐姐有些不耐煩了,“你快說吧,到底是什麽事?”

“嗯,事情是這樣的。就在剛才,我們正要上床睡覺時,我突然想起,我還沒有跟小姐道晚安呢。我已經脫下了鞋子,不過還是跑到了她的房間。我是悄無聲息地跑過去的,想冷不防嚇唬她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她的房門。燈亮著,但我看不見她的身影,還以為她不在房間呢。可是猛然間,我聽到有人哭泣,頓時嚇了一大跳,一抬頭,就見她躺在**,頭埋在枕頭裏,身上的衣服都還沒有脫。她抽抽噎噎地哭得很傷心,嚇得我渾身哆嗦起來。不過,她沒有注意到我,我便輕手輕腳地走出房間,將房門掩上了。我哆嗦得很厲害,隻得在她門外站了一會兒,好定定神。接著,我又聽到她房間裏傳來的啜泣聲,清清楚楚,我實在待不下去了,隻好趕緊跑回我們的房間。”

姐妹倆又不說話了。過了一陣,其中一個女孩輕輕地說道:“噢,可憐的小姐!”這句話在房間裏飄**,就像一個失意而低沉的音符在空中繚繞不散,頃刻間又複歸於沉寂。

“我真想知道她為什麽哭泣,”妹妹說,“這幾天她都沒有跟人吵過架,媽媽也沒有再責罵她,她完全可以安生過清淨日子。我們倆都規規矩矩,也沒有鬧事惹她不快。她到底為什麽會哭得那樣凶?”

“我倒是想到了一個她哭泣的原因。”姐姐說。

“什麽原因?求你了,快告訴我吧。”

姐姐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說了出來:“我覺得她戀愛了。”

“戀愛了?”妹妹驚訝地問,一臉茫然,“她戀愛了?她和誰戀愛呀?”

“你難道一點兒都沒有留意到嗎?”

“你該不會說她愛上了奧圖吧?”

“對啊,不是奧圖還能有誰?他不也愛上了她嗎?自上大學後,他就住在我們家,到現在已經三年了。最近這些日子,我們出去玩的時候,他總是和我們形影不離,以前可從來沒有這樣過,這不是很蹊蹺嗎?小姐做我們的家庭教師之前,他可有對我們好過?他最近老是在我們眼前晃來晃去,我們和小姐出去時,不論是到人民公園、城市公園,還是到普拉特公園,總能撞見他,這也太巧了吧!你不覺得奇怪嗎?”

妹妹非常吃驚,結結巴巴地說道:“是的……是的,我當然也覺得很奇怪,隻不過我一直以為,那是……”

她的聲音低得聽不清了,沒有再說下去。

“一開始我也以為是那樣,”姐姐說,“你知道,人們老愛說我們女孩子都傻乎乎的。後來我才發現,他隻不過是拿我們倆做擋箭牌罷了。”

現在,她們又都不吱聲了,談話好像已經結束。兩個女孩似乎都陷入了沉思,或者已經進入夢鄉。

過了一會兒,妹妹又一次打破了黑暗中的沉默,她的聲音聽起來很無奈。“可是,她為什麽要哭呢?他不是喜歡她嗎?我一直以為,戀愛必定是件很美好的事。”

“我不知道,”姐姐的臉上漾起夢幻般的神情,“我原來也以為,戀愛必定是件很美好的事。”

姐妹倆睡意蒙矓,在迷迷糊糊中不禁長籲短歎起來:“噢,可憐的小姐!”

最後,她們睡著了,房間裏一片寂靜。

第二天早上,她們沒有再聊起這件事,可是兩人都很清楚,她們的思緒一直都在繞著這個話頭打轉。她們錯身而行,刻意避開彼此,可是當她們偷偷地察看家庭女教師時,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碰在了一起。用餐的時候,她們緊盯著表兄奧圖看,仿佛他是一個陌生人,盡管他已經和兩姐妹一起生活了許多年。她們不和他說話,卻又一直低下眼皮,斜眼偷覷著他,看他是否心有靈犀地在跟小姐進行暗中交流。姐妹倆都憂心忡忡。她們今天待在家裏,沒有出去玩耍,卻又心神不定、煩躁不安,一邊胡亂做著沒有意思的事情,一邊又想著解開那個謎團。可是,到了晚上,姐妹中的一個假裝冷淡地問另一個,好像她問的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你今天發現什麽奇怪的事情沒有?”另一個說:“沒呢。”說完,轉身離開了。她們都有些害怕談論這件事。就這樣過了幾天,兩個女孩靜悄悄地觀察,四下打聽,終於不安地感覺到,她們已經隱隱接近了那個亮閃閃的秘密。

幾天之後,在用餐的時候,妹妹注意到,家庭女教師小心翼翼地朝奧圖使了個意味深長的眼色。他點點頭算是回答。妹妹在餐桌底下伸出手,悄悄地碰了碰姐姐的手。姐姐將臉轉過來麵對著她,她向姐姐眨了眨眼睛,姐姐一下子就明白了,她也立即警覺起來。

用過餐後,大家剛從餐桌上站起身,家庭女教師就對姐妹倆說:“你們先回房間去玩一會兒,乖一點,動靜不要大。我有些頭疼,要歇息半個小時。”

姐妹倆垂下眼睛,她們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彼此的手,似乎在互相提醒。家庭女教師一走開,妹妹就急急忙忙地跑到姐姐麵前,說道:“這下有好戲看了—奧圖現在就會到她的房間去。”

“一定是這樣!要不她不會讓我們回房間的。”

“我們得到她的房門外偷聽一下,看看他和她之間發生了什麽事。”

“可是,要是有人過來了怎麽辦?”

“誰會來呀?”

“媽媽啊。”

妹妹一驚。“是哦,那麽……”

“有了!我到她房間門口偷聽,你就待在外麵的走廊上,要是有人過來了,就給我打個暗號。這樣一來,我們就萬無一失了。”

妹妹悶悶不樂道:“可是,我怕你聽到了,卻什麽也不肯告訴我!”

“不會的,我保證全都告訴你。我會將我聽到的一切都告訴你。”

“真的?你真的會全告訴我?”

“真的,我給你打包票。要是你聽到有人過來了,就咳嗽一聲作為信號。”

她們在走廊裏等著,因為亢奮、激動而渾身發抖。她們的心髒怦怦地跳得很快。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呢?她們的身體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這時,傳來了腳步聲,姐妹倆趕緊躲進黑暗的角落中。果然,奧圖來了。他抓住門把手一扭,門開了,他走了進去,門隨即又在他身後關上。姐姐見狀,像離弦之箭一樣躥了過去,緊貼在家庭女教師的房門上,屏住了呼吸,側耳偷聽著。妹妹待在走廊上,望眼欲穿地往姐姐那個方向看去。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她離開了自己的“崗位”,躡手躡腳地溜了過去,不過姐姐生氣地把她推開了。她隻得又溜回走廊上,心神不寧地守著,又等了兩三分鍾。這短短的時間在她看來簡直漫長得沒個盡頭,她急得渾身顫抖,身子不停地轉來轉去,如同地板是一塊滾燙的鐵板,燙得她直跺腳。她又是興奮又是惱怒,簡直要哭出來了—她心想,姐姐什麽都聽到了,自己卻什麽都聽不到!就在此時,從第三個房間傳來關門的聲音。她趕緊咳嗽一聲。兩個女孩隨後急急忙忙地跑開,回到了她們的房間。她們站在屋裏,心髒怦怦直跳,簡直要喘不過氣來。

“快快,快將你聽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妹妹迫不及待地懇求道。

姐姐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最後,她神情恍惚地說了起來,好像在自言自語:“我真有點兒搞不懂了!”

“怎麽了?”

“太奇怪了!”

“怎麽了?到底怎樣奇怪了?”妹妹心急如焚,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姐姐竭力回想剛才聽到的話。妹妹緊緊地貼著她,生怕漏聽了一個字。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和我之前料想的完全不一樣。我猜奧圖走進她的房間,準是要摟住她或者親吻她,因為我聽到她說:‘別這樣,我有要事和你商量。’因為鑰匙插在裏麵的鎖孔裏,所以我什麽也瞧不見,不過我能聽清楚他們說的每一句。‘好吧,是什麽事?’奧圖問。以前,我從來沒聽過他那樣子說話。你也知道,他平時說話總是揚揚自得,聲如洪鍾,可是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聲音聽起來有些遊移不定,我頓時意識到,他心裏顯然有些發怵。小姐想必也注意到了,他在說假話,以掩飾自己的緊張,因為她隻是輕輕地說了一句:‘你心知肚明。’‘不,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他說。‘是這樣嗎?’她說,聽得出她很傷心,非常傷心,‘那你為什麽突然躲起來不見我?整整一個星期,你沒跟我說過一句話,總是躲著我,不和女孩們出去了,也不和我們一起去公園玩了。你怎麽一下子就把我當成了陌生人?哼,你很清楚自己為什麽會躲著我。’他沉默半晌,然後才說:‘我馬上就要考試了,有一大堆功課要複習,沒時間分心做別的事。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這時她哭了起來,一邊啜泣一邊對他說話,不過說得溫柔,應該並沒有生他的氣,她說:‘奧圖,你為什麽要對我撒謊?說實話吧。你不應該這樣對我。我從來沒要求過你什麽,可是現在,我們得解決我們之間的問題。你明明知道我要對你說些什麽,我從你的眼神中已經看出來了。’過了一會兒,他說:‘好吧,是什麽事啊?’他的聲音非常微弱。然後,她說……”

話未說完,姐姐突然開始發抖,由於激動,她沒法再說下去。妹妹更靠近她一點,問道:“她說了什麽?”

“小姐說:‘我不是有了咱們的孩子嗎,我該怎麽辦?’”

妹妹嚇了一大跳:“他們的孩子?什麽孩子?這不可能!”

“可是她確確實實是那樣說的。”

“你不會是聽錯了吧?”

“沒聽錯,肯定沒聽錯。他的反應和你差不多,他重複著那兩個字,大聲叫道:‘孩子!’她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問道:‘現在我該怎麽辦?’接著……”

“接著怎麽樣了?”

“接著,我就聽到你的咳嗽聲了,隻得趕緊跑開。”

妹妹一臉驚愕的樣子,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前方。“孩子?!這怎麽可能。她又是在哪兒有了這個孩子的?”

“我也不清楚,這正是我搞不明白的地方。”

“也許在她家裏吧……嗯,在她來做我們的家庭教師之前,媽媽可能因為我們的緣故,不允許她帶孩子過來,所以她才會那麽傷心。”

她們倆一時又說不出話來了,都覺得毫無頭緒,不禁埋頭苦思起來,卻沒法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們一想到孩子就納悶不已。又是妹妹先開腔:“他們有了孩子,我覺得這根本就不可能啊!她怎麽會有孩子呢?她沒有結婚呀!我很清楚,隻有結了婚的人才會有孩子!”

“也許她已經結婚了。”

“別傻了。她和奧圖並沒有結婚。”

“那怎麽會有……?”

她們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噢,可憐的小姐。”其中一個女孩傷心地說。她們不停地重複同一句話,最後,這句話化成了一聲同情的歎息。可是,她們的好奇心也在不斷地高漲。

“不知道那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

“誰知道呢。”

“不如我找個時間問她,非常、非常小心地問……你覺得怎麽樣?”

“你瘋了吧!”

“怎麽了?她不是一向對我們很好嗎?”

“別胡思亂想了!這種事誰也不會跟我們講的。他們什麽事情都瞞著我們。每次我們一走進房間,大人們就住嘴不說話了,然後用傻話、蠢話打發我們走,都當我們是三歲小孩。可是我都已經十三歲了!就算你去問大人這個問題,又有什麽用呢?大人們老是對我們撒謊。”

“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得了,你以為我就不想知道?”

“你知道嗎?我最想不明白的就是,對於這件事情,奧圖竟然表現得好像毫不知情。一個人要是有了孩子,他理當知道,就像一個人有自己的父母,他自然是知道的。”

“他這個孬種,隻是假裝不知道罷了。奧圖老是假裝自己被蒙在鼓裏。”

“可是對這種事情,他總不能假裝吧。也許,他隻是想借此愚弄別人……”

就在這時,家庭女教師走了進來。姐妹倆立刻不再說話,假意在做作業。可是,她們卻不禁偷偷斜眼覷她。隻見小姐雙眼通紅,說話時聲音也比平時沙啞,身體還有些顫抖不定。兩個女孩現在非常安靜,她們懷著敬畏和膽怯的心情,偷偷地望了望她。“她有了孩子,所以才會那樣傷心吧。”這個念頭一直在她們腦海裏盤旋。這樣想著,她們很快也跟著傷心起來。

她們在餐桌上吃飯的時候,聽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消息:奧圖要離開她們家了。他告訴他的叔叔,也就是她們的爸爸,他就快要考試了,得非常努力地複習,住在這裏會受到太多幹擾。他說,在接下來的一兩個月裏,他會去外麵租房住,直到考試結束再回來。

兩姐妹聽了這些話,非常在意。她們猜測,奧圖之所以要離開她們家,多少與昨天的談話有某種隱秘的聯係。現在,她們憑直覺察覺到奧圖試圖逃跑,他是一個懦弱之徒。當奧圖向她們道別時,她們滿懷慍怒地背轉身去,沒有搭理他。可是,當他站到家庭女教師麵前時,她們又不禁偷偷地斜覷著。小姐的嘴唇直發抖,可最終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平靜地向他伸出手道別。

這幾天,兩個女孩身上起了很大的變化。她們失去了往日的玩樂心情,不再歡笑,眼睛裏也失去了光芒,不再像之前那樣開朗活潑、無憂無慮。她們心中滿是不安和猶疑,對周圍的人深深地起了疑心。她們不再相信別人對她們說的話,覺得他們說出的每句話都摻雜著謊言和陰謀。她們整天睜大眼睛,豎起耳朵,留意著身邊每個人的言談舉止,捕捉他們臉上突然出現的驚訝表情,還有他們說話時的語氣變化。姐妹倆像影子一樣在各個地方轉悠,尋找蛛絲馬跡,在房門口豎起耳朵偷聽任何她們感興趣的事情。她們的內心滿懷熱切的願望,要將那秘密組成的黑暗羅網從她們的肩膀上擺脫掉,或者至少要透過這黑暗羅網的網眼看到外麵的真實世界。她們童稚的心已經失去了對別人的信任,而無憂無慮的盲目快樂也離她們而去。她們還認為,最近發生的事情使周圍的氣氛變得壓抑,有種山雨欲來的勢頭,她們可不想錯過這個爆發的時間。自從發現身邊的人都是騙子,她們就變得堅強和固執起來,而且小心翼翼,甚至變得狡猾,也學會騙人了。

和父母在一起時,兩人表現得天真無邪、一臉稚氣,可是一轉頭,她們卻又變得機警起來,忙於打探消息。她們緊張不安,疑神疑鬼。過去,她們的眼眸裏總是閃爍著溫柔的光芒;現在,這眼眸卻變得更深邃,閃耀著更加熾熱的**。在這不斷注視和窺探的過程中,她們感到孤立無助,於是兩姐妹之間的依戀變得更加強烈。有時候,她們會瘋狂地擁抱,彼此都急切地感到對對方的依戀;有時候卻又一起抱頭大哭。她們的生活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危機。

她們現在感到自己遭受了許多情感上的傷害,其中一種傷害讓她們覺得尤其深刻。這些天來,她們看到小姐那樣傷心,就一聲不吭地走開,為的是盡量讓小姐高興。她們認真勤奮地做作業,互相幫助;她們安安靜靜,一句話也不抱怨,小姐吩咐做什麽,她們總是設法做到。可是,小姐根本就沒有留意到姐妹倆所做的一切,這讓她們更加難過。這些天來,小姐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有時,當其中一個女孩和她說話時,她會打個激靈,就像剛剛從睡眠中醒過來一樣。她的目光總是先迷惘,然後從遙遠的地方收回。她常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失魂落魄地凝望著空中。兩個女孩見狀,總是踮起腳尖走路,以免打擾到她。她們隱隱約約地有一個神秘的想法,她可能在想自己那個不在身邊的孩子。出於天性中深沉的女性柔情,她們越來越喜歡小姐。小姐曾經是那麽親切,那麽溫柔,她的神情曾經那麽活潑,那麽歡快,現在卻變得更深思熟慮,一舉一動也變得更加小心謹慎。兩個女孩從她的這些變化中感覺到一種難以言喻的悲傷。她們以前從沒見過她流淚,可是現在她的眼睛經常是紅紅的。兩人還注意到,小姐竭力在她們麵前掩飾自己的痛苦,可她們什麽也幫不了她。一想到自己無能為力,她們就感到很絕望。

有一次,小姐把臉轉向窗口,用手絹擦自己的眼睛,妹妹一見,陡然鼓足勇氣,輕輕地握住家庭女教師的手,說道:“小姐,您這些天來老是這樣傷心,難不成是我們倆惹你不開心了?”

家庭女教師非常感動地看著她,撫摸著她柔軟的頭發。“不是的,親愛的孩子,你們沒有惹事,”她說,“事情與你們沒有關係。”她輕輕地親了親女孩的額頭。

她們時刻保持警覺,對於自己視線內發生的事情,全都不放過。就在這幾天裏,姐妹中的一個有一次進入房間時,突然聽到父母說了些什麽。他們剛說了寥寥數語,可一看到女孩進來,馬上就閉口不言。可是,現在對於聽到的任何一句話,她們都會充滿疑心。父母這寥寥幾句話自然也讓她們疑心起來。“我自己也注意到,近來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 。”她們的媽媽說,“好吧,我會找她來盤問盤問,看看出了什麽事。”女孩一開始以為媽媽說的是她自己,嚇了一跳,趕忙跑到姐姐那兒尋求幫助。可是,吃中飯的時候,她們發現父母的目光正探詢地停留在家庭女教師身上,她臉上還是那種恍恍惚惚、心不在焉的神情。她們的父母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

吃過午飯後,她們的媽媽假裝漫不經心地對小姐說:“你到我房間來一下,我有事想和你談談。”小姐微微低下頭。兩個女孩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她們感覺到,有什麽大事要發生了。

等家庭女教師走進媽媽的房間,她們就趕緊跟了過去,在門口豎起耳朵偷聽。這些天來,像偷聽、在犄角旮旯裏翻箱倒櫃找東西、打聽以及守株待兔似的窺探這樣的事,她們已經熟能生巧,幾乎變成了她們的第二天性。她們變得大膽和狡猾起來,根本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是不得體的,腦海中隻有一個念頭,那就是要揭開父母對她們隱瞞的秘密。

她們竭力偷聽,可是聽到的都是喁喁細語,不時夾雜著一句溫和卻慍怒的話。姐妹倆的身體不由劇烈地顫抖起來,唯恐有什麽沒聽到。

隨後,房間裏的一個聲音突然提高了。那是媽媽的聲音。她聽起來非常生氣,像是在拌嘴。

“你真當大家都是瞎子,發生了這種奇怪的事情都察覺不出嗎?我簡直可以想象出來,你腦海裏滿是這些亂七八糟的念頭,就憑你這樣的道德品質,怎麽履行自己家庭教師的職責!我竟把照料兩個女兒的責任托付給了你這樣一個女人,天知道你有多疏忽自己的職責……”

小姐似乎回複了一句什麽,可是她的聲音太微弱,女孩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麽。

“借口,全是借口!每個輕佻的女孩都會給自己找借口!碰上個男人就勾搭,然後將責任甩給男人,自己水性楊花、毫不檢點,卻寄希望於仁慈的上帝幫助自己。這樣的女人還口口聲聲稱自己是家庭女教師,適合去教育女孩子,實在是太荒唐可笑了!現在這樣亂七八糟的情形下,你該不會以為,我還會讓你繼續待在我家吧?”

聽到媽媽這番話,在房門外小心翼翼偷聽的兩個女孩不禁打了個冷戰。她們不明白媽媽到底在說什麽,可是聽到媽媽如此悻悻然地高聲說話,而小姐就隻是默不作聲和難以抑製地抽泣,這實在讓她們覺得害怕,眼淚一下子迸發了出來。可是,小姐的抽泣似乎如火上澆油,讓她們的媽媽變得更加生氣。

“怎麽,你現在就隻知道呼天搶地地哭個不停嗎?你再怎麽哭也打動不了我,我是不會心軟的。對你這樣的女人,我是不會發慈悲的。你以後怎麽做,不關我的事。該去哪裏你自己心中有數,你怎麽做我都不會過問。我隻知道,我不會容忍你這樣一個女人,竟然會這樣無恥地玩忽職守。你在我家裏多待一天,我都覺得受不了!”

回答她的隻有抽泣,那是野獸一般絕望和狂野的抽泣,這抽泣聲使房門外的姐妹倆忍不住渾身發顫,如同發了高燒一樣,全身都打擺子似的戰栗。姐妹倆以前從來沒聽過有人會哭得這麽厲害。她們還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一個女人這樣撕心裂肺地痛哭,她是不會有錯的。她們的媽媽沒再開腔,像在等待著什麽。過了一會兒,她突然粗暴地說道:“就這樣吧,我今天要跟你說的就是這些。你把東西收拾好,明天一早來結一下薪水。去吧。”

姐妹倆從房門口匆匆逃開,躲到自己的房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們覺得如遭雷擊。她們臉色蒼白,渾身發抖地站在房間裏。這是第一次,兩人不知怎的感覺到生活的真相,這也是她們第一次對父母懷有這麽憤憤難平的敵意。

“媽媽那樣說她,實在太不像話了!”姐姐咬著下唇說。

妹妹被這樣放肆大膽的話嚇了一跳。“可是我們不知道她到底做了什麽……”她結結巴巴地說,心裏很難受。

“小姐不可能幹了壞事。小姐根本就不可能幹壞事。媽媽不了解她的為人。”

“她哭得那樣淒慘,把我嚇壞了。”

“是的,實在太嚇人了。可是,媽媽對她大喊大叫的樣子也可怕極了。媽媽不像話,我跟你說,實在不像話。”

姐姐跺了跺腳,淚水模糊了她的雙眼。這時,家庭女教師走了進來,看起來非常疲憊、虛弱。

“孩子們,今天下午我有事要辦。你們就自己好好待著,好嗎?我相信你們是靠得住的,今晚我再過來看你們。”

說罷,她就走了出去,沒有覺察出這兩個女孩有多麽難過。

“你看到她的眼睛了嗎?都哭得紅腫了。我真不明白媽媽怎麽這樣對待她。”

“噢,可憐的小姐。”

她們淚水盈睫,又發出了深深同情的歎息。姐妹倆難過地站在房間裏,卻又無計可施。這時,她們的媽媽走了進來,問她們是否願意和她一起出去散步。姐妹倆都閃爍其詞,不願和媽媽出去。她們對媽媽既感到害怕,又滿懷惱怒。家裏竟然沒有人跟她們說起要趕走家庭女教師的事。她們情願待在家裏哪兒都不去。她們就像兩隻燕子,被關在籠子裏,來回撲騰,被這種謊言和隱瞞的氣氛搞得心煩意亂。女孩們不知道該不該去小姐的房間,問她些什麽,跟她談談所發生的事,並且告訴她,她們希望她留下來,對她說,是她們的媽媽錯怪她了。可是,她們又害怕傷害到她的感情。她們所知道的一切,全都是偷聽來的,她們對此感到很羞愧。她們隻能繼續裝傻,假裝像兩三個星期前那樣懵懂無知。就這樣,兩個女孩在房間裏度過了一個漫長到沒有盡頭的下午,一邊流淚,一邊思索著她們聽到的一切,耳邊總是響起那些可怕的聲音:媽媽惡毒而無情的怒斥以及家庭女教師絕望的啜泣。

那天晚上,小姐匆匆忙忙地過來看她們,和她們道了晚安。姐妹倆看著她出去,不由得渾身發抖。她們想跟她說些什麽。可是,當小姐走到門口時,她突然轉過身,好像被她們那無聲的願望召喚了回來。她的眼睛裏有什麽在閃閃發亮,那是沉鬱的淚水。她擁抱了兩個女孩,她們號啕大哭起來。她再次吻了吻她們,然後快步走了出去。

兩個女孩淚流滿麵。她們意識到,小姐是來跟她們訣別的。

“我們再也見不到她了!”其中一個女孩哭泣著說。

“是的,明天中午我們放學回來時,她肯定已經走了。”

“也許我們以後可以去看望她。到那時,我相信她會讓我們看看她的孩子的。”

“是啊,她是多好的人哪。”

“噢,可憐的小姐!”她們這次是為自己的不幸而歎息了。

“她走了,我們可怎麽辦?”

“爸媽肯定會再找一個新的家庭女教師過來,我是絕對不會接受新老師的。”

“我也一樣。”

“沒有誰像她那樣對我們好。再說了……”

她不敢再說下去了。自從她們知道小姐有了孩子後,憑借著天性中的那份女性情感,她們越發崇敬她了。她們老是想著這件事,而且不隻是懷著孩子的單純好奇心,還備受感動,深深地同情她。

“聽著,”其中一個女孩說,“我知道我們該怎麽做了!”

“什麽?”

“我想在小姐離開之前,為她做件好事,讓她知道我們是愛她的,而不是像媽媽那樣粗暴無禮。你呢?”

“還用問嗎?和你一樣。”

“我在想,她一直都那麽喜歡白玫瑰,我們明天一早就去買幾枝白玫瑰回來,放到她的房間裏去。”

“不過,我們什麽時候送白玫瑰過去好呢?”

“中午回家後吧。”

“可那時她早就已經離開我們家了。不如這樣吧,我一早就跑出去買白玫瑰回來,不讓別人知道。然後,我們上學前悄悄地把花送到她房間裏去。”

“好吧,我們明天早點起床。”

她們取來儲錢罐,倒出裏麵全部的錢幣。兩姐妹現在非常高興,因為她們知道,她們還能夠向小姐證明自己無言而忠誠的愛。

第二天一大早,女孩們就起來了。她們站在家庭女教師的房門外,懷抱美麗的重瓣白玫瑰,手微微有些發抖。可是敲門後,卻始終沒有人開門。她們以為小姐一定還在睡覺,於是小心翼翼地溜了進去。然而房間裏空空如也,被褥疊得整整齊齊,顯然沒睡過人。其餘的東西散落一地,淩亂不堪。暗色的桌麵上放著白色的信封,裏麵裝著信。

兩個女孩嚇壞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我去找媽媽過來。”姐姐堅定地說。隨後,她不顧一切地跑到媽媽麵前,眼神陰鬱,毫不畏懼地問道:“我們的小姐到哪裏去了?”

“在她自己房間裏吧。”她媽媽說,一臉驚訝。

“她房間裏沒有人,被褥也沒有動過。她肯定是昨天晚上就走了。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們這些事?”

女孩說話的語調很刺耳,充滿挑釁意味,可她的媽媽根本無暇顧及,她臉色蒼白地去找丈夫,丈夫趕緊快跑到家庭女教師的房間去。

他在那房間裏盤桓了很長時間。兩個女孩直視著媽媽,媽媽看起來慌亂不安,她的眼睛不敢正視兩個女孩憤怒的目光。

爸爸終於回來了。他臉色非常蒼白,手裏拿著一封信。他和媽媽一起走進客廳,並且悄悄地附耳和她說了些什麽。姐妹倆站在外麵,可是也不敢再在門口偷聽。她們害怕爸爸發脾氣。剛才他那個嚇人的樣子,她們以前可從來沒有見到過。

她們的媽媽從客廳走出來,眼眶發紅,顯得很痛苦。兩姐妹仿佛被她的恐懼所吸引,本能地走上前去,想要問個明白。可是,媽媽卻粗暴地對她們說:“你們趕緊去上學吧,不然要遲到了。”

姐妹倆隻好離家去上學。她們失魂落魄地在教室裏坐了四五個小時,形同夢遊,老師的話她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一下課,她們就急匆匆地衝回家。

家裏還和以往一樣,隻是每個人似乎都被一個可怕的想法所占據。誰也沒有說什麽,然而每一個人,包括用人,神情都那麽怪異。兩姐妹的媽媽走過來見她們。她似乎想好了要對她們說什麽。她開口說道:“孩子們,你們的小姐不會回來了,她已經……”

可是,她不敢將她想好要說的話說完。兩個女孩的眼睛直直地瞪視著她,目光咄咄逼人,讓媽媽沒法再對她們撒謊。她急忙轉身離開,躲進了自己的房間。

那天下午,奧圖突然出現了。是家裏人叫他過來的。小姐有一封信是留給他的。他站在那裏,同樣臉色煞白,顯得很沮喪。誰也不和他說話。每個人都躲著他。然後,他看到兩個女孩瑟縮在一個角落裏,就走過去打招呼。

“別碰我!”其中一個女孩說,厭惡得渾身顫抖。另一個女孩竟然當著他的麵往地上吐口水。他尷尬不已,又手足無措,在周圍磨蹭了一會兒,隨後就溜了。

沒有人和兩個女孩說話,她們兩人也不與任何人交流。她們像籠子裏的野獸一樣走來走去,臉色蒼白,焦躁不安。她們不斷走到一起,迎著彼此沾滿淚水的目光,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姐妹倆現在什麽都知道了,知道自己被所有人騙了,每一個人都可能是差勁的卑劣之徒。她們不再愛自己的父母,也不再信任他們。她們清楚自己再也不會相信任何人了,生活的巨大重擔將壓在她們纖細的肩膀上。女孩們仿佛被從快樂安逸的童年趕了出來,墜入了萬丈深淵。她們還無法完全理解眼前所發生的事情有多麽可怕,可一想到這些事,她們就感到要窒息。她們的臉頰發燙,如同發了高熱,眼睛裏迸發出憤怒和激動的光芒。她們似乎在孤立無援的環境中感到寒冷,於是四處走來走去。誰也不敢跟兩姐妹說話,包括她們的父母在內。她們懷著惡意盯著每一個人,不斷地走來走去,反映出內心的躁動不安。雖然兩個女孩彼此之間不談及此事,可她們仿佛心有靈犀,感到休戚相關,都清楚彼此的心事。她們沉默,那是堅不可摧又不容置疑的沉默;她們痛苦,那是自我封閉的、執拗的痛苦。沉默和痛苦使姐妹倆對身邊的所有人都疏遠起來,對所有人都仇視起來。誰也不敢靠近她們,進入她們心靈的通道已經被切斷,也許在未來的很多年裏都難以暢通。身邊的每個人都察覺到兩個女孩的敵意,而且是堅決的敵意,她們再也不會輕易原諒別人。因為從昨天起,她們就已經告別了單純無知的童年。

就在那個下午,她們仿佛一下子長大了許多歲。直到晚上單獨待在黑暗的房間裏,兒童的恐懼才在她們身上浮現,那是對孤獨的恐懼,對死人的恐懼,以及對所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事情滿懷預感的恐懼。這個家上下一片忙亂,誰也沒顧及給她們的房間生火取暖。於是,她們躺在了一張**,冷得瑟瑟發抖,姐妹倆互相伸出稚嫩瘦弱的手臂,緊緊地摟抱在一起,將她們還沒有完全綻放青春的瘦小身體緊緊地貼在一起,仿佛因為恐懼在互相援助。女孩們一直不敢說話。可是現在,妹妹終於嗚嗚咽咽地哭了出來,姐姐也跟著抽抽噎噎地大哭了起來。她們抽泣著,緊緊地抱在一起,溫暖的淚水起初有些遲疑,之後便痛痛快快地從她們的臉頰上淌了下來。姐妹倆緊緊地摟抱著,一邊哭泣一邊不住地打著寒戰。她們痛苦地摟抱在一起,在黑暗中,兩個身體融為一個哭泣的身體。她們現在不是為家庭女教師哭泣,也不是為有負於她們的父母哭泣。今天,當她們第一次對這個未知世界的可怕有了了解,兩人被一種突如其來的恐懼所震撼。她們害怕自己將要麵對的人生,這人生如此黑暗,如此危險,像是一片幽暗的森林,讓她們莫名地恐懼,可是她們一定得穿越過去。她們那混亂迷茫的恐懼感漸漸變得模糊起來,像夢一般。她們的抽泣聲也漸漸變得越來越微弱。她們的呼吸,就像剛剛流下的眼淚一樣,溫和地交織在一起。最後,兩個女孩終於沉沉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