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水初生2

1923年暑假,已在蘇州安定下來的楊蔭杭開始著手為閏康和季康辦理轉學。除了期盼合家團聚,楊蔭杭對女兒們的教育問題也有了擔心。啟明女校是宗教學校,壽康、同康皆在此讀了好幾年書,受宗教影響頗深。壽康接受了洗禮,儼然成了一名天主教徒,整天喊著要去做修女。同康信了天主教,在生命垂危時也要求受洗。無奈之下,父母二人隻好請徐家匯聖母院的教父為同康施洗禮。雖然楊蔭杭思想開明,也尊重宗教,卻不希望女兒的自由意誌受到太多宗教的影響。

他請妹妹楊蔭榆幫忙挑選學校。楊蔭榆起先挑中的是自己的母校蘇州景海女校,甚至已經帶了閏康和季康去報名。但就在幾天後,楊蔭榆受振華女校校長王季玉邀請,去振華女校演講,回來後又覺得振華好過景海。閏康和季康就插班考入振華女校。

蘇州與上海不同:上海猶如摩登女子,洋派、熱情,充滿躁動與不安;蘇州卻似初嫁做人婦的江南女子,溫婉、內斂卻清醒穩當。十二歲初長成的楊絳,與這座古城的氣質契合得那樣妥帖。

初入振華,楊絳很是失落。相較於啟明中學的現代與氣派,那時的振華女校顯得狹小又破敗—校舍簡陋,學生也少。她甚至覺得:“由上海啟明轉入振華,就好比由北京師大附小轉入了大王廟!”

然而,振華女校確是我國近代女子教育史上非常值得一提的學校。它於1906年由謝長達女士創辦。謝長達女士婚後從夫姓,以“王謝長達”為名。學校取名“振華”,旨在振興中華。學校創辦伊始,就得到了堪稱現代教育奠基人的章炳麟先生、蔡元培先生的鼎力支持,並親任校董。此外,社會賢達、各界名流李根源、葉楚倫、竺可楨等出任校董,過問校政。著名教育家陶行知先生曾評價說:“振華是數一數二的學校,是振興女子教育最早的先鋒。”1917年,王謝長達三女王季玉碩士由美學成回國接管校務,學校聲譽日著,中外著名學者如章太炎、胡適之、吳貽芳、貝時璋等以及美國教育家杜威夫人、法國孟納博士、美國陀開大學教務主任羅索博士及夫人、英國劍橋大學院長佛萊女士都曾到校演講。

楊絳那時還不能體會這些,樸素的校舍讓她沒了探索的熱情。三姐入學體檢時查出有沙眼,每一兩天就要去醫院,翻開眼瞼用小刀刮,非常疼,還要經常吃瀉藥。三姐就變成了病號,天天頭痛,後來幹脆休學了。三姐休學在家後,隻剩楊絳獨自一人上學,更覺孤寂。萬幸的是,日子久了,楊絳漸漸體會到這所學校的好處來。因為學生不多,老師與學生之間相熟,更加親近。校長王季玉尤其疼愛楊絳,吃飯時,總與楊絳同桌;見楊絳長得瘦小,覺得是因她營養不夠,就鼓勵她多喝牛奶;從家裏帶來菜肴,也會一人一勺分給學生,剩下的全部給楊絳。校長對楊絳的好,楊絳一生都在感念。

初入振華,楊絳沒什麽玩伴。下課後,女同學們聚在一起,隻是談些閑話:誰家小姐受聘了,那翡翠有多綠,牌麵有多大……楊絳覺得很無聊。她與差不多大的費孝通在一起玩過一陣子,但那時這位大才子呆頭呆腦胖乎乎,女孩子玩的遊戲全然不會。楊絳覺得跟他一起玩沒意思,就不再找他。

費孝通小學時在振華附小念書,因年紀小,媽媽怕他受大男孩欺負,就讓他到振華女校讀中學。他腦子靈光,數學尤其好。楊絳剛入學時數學成績差,經常“吊黑板”,老師就讓費孝通解答。楊絳因此對費孝通有了敵意,常常找茬欺負他。費孝通隻在振華女校念了一年便轉學去了東吳附中,後來跳級到東吳大學,剛好碰到同樣跳了一級的楊絳。兩人的緣分持續了多年,這是後話。

在英文課堂上,楊絳在啟明女校打下的基礎盡數畢現。每次老師提問,她都能搶先回答。老師隻好禁止她搶答,直到全班都回答不上來,才讓她發言。但她的國文成績並沒有想象中好,第一學期老師隻給了她六十分。

楊蔭杭卻並不怎麽關心楊絳的考試成績。他認為,女孩身體嬌弱,過分用功會損傷根本。這大抵因與他在美國一同讀書的女同學刻苦異常、個個早逝有關。他還覺得有些學生死讀書,除卻高分數,在生活裏就是低能兒,他不希望看到女兒這樣。楊蔭杭信奉孔子的“大叩則大鳴,小叩則小鳴”,在教育女兒上,總是順其自然。楊絳高中時還不辨平仄,楊蔭杭也不著急,說到時自然會懂,後來楊絳果然忽然就懂了。父親便踱到廊前,一個字一個字地考她。若是她答對了,父親便開心而笑;若是她答錯了,父親也是笑。

父親這種寬和的性子影響了楊絳。她曾經為高中時發生的一件糗事寫了篇文章,名為《記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發表在1998年第2期的《十月》雜誌上。文章寫得妙趣橫生,很能見得她的脾性。

大約是一九二六年,我上高中一、二年級的暑假期間,我校教務長王佩諍先生辦了一個“平旦學社”(我不清楚是否他主辦),每星期邀請名人講學。我參與了學社的活動,可是一點也記不起誰講了什麽學。唯有章太炎先生談掌故一事,至今記憶猶新。

王佩諍先生事先吩咐我說:“季康,你做記錄啊。”我以為做記錄就是做筆記。聽大學者講學,當然得做筆記,我一口答應。

我大姐也要去聽講,我得和她同去。會場是蘇州青年會大禮堂。大姐換了衣裳又換鞋,磨磨蹭蹭,我隻好耐心等待,結果遲到了。會場已座無虛席,沿牆和座間添置的板凳上挨挨擠擠坐滿了人。我看見一處人頭稍稀,正待擠去,忽有辦事人員招呼我,叫我上台。我的座位在台上。

章太炎先生正站在台上談他的掌故。他的左側有三個座兒,三人做記錄;右側兩個座兒,一位女士占了靠裏的座位,靠台邊的記錄席空著等我。那個禮堂的講台是個大舞台,又高又大,適於演戲。

我沒想到做記錄要上台,有點膽怯,尤其是遲到了不好意思。我撇下大姐,上台坐在記錄席上。章太炎先生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又繼續講他的掌故。我看見自己的小桌子上有硯台,有一疊毛邊紙,一支毛筆。我看見講台左側記錄座上一位是王佩諍先生,一位是我的國文老師馬先生,還有一位是他們兩位老師的老師金鬆岑先生,各據一隻小桌。我旁邊的小桌上是金鬆岑先生的親戚。她是一位教師,是才女又是很美的美人。現在想來,叫我做記錄大概是陪伴性質。當時我隻覺得她好幸運,有我做屏障。我看到我的老師和太老師都在揮筆疾書,旁邊桌上的美人也在揮筆疾書,心上連珠也似叫苦不迭。我在作文課上起草用鉛筆,然後用毛筆抄在作文簿上。我用毛筆寫字出奇地拙劣,老師說我拿筆像拿掃帚。即使我執筆能合規範,也絕不能像他們那樣揮灑自如地寫呀。我磨了點兒墨,拿起筆,蘸上墨,且試試看。

章太炎先生談的掌故,不知是什麽時候,也不知談的是何人何事。且別說他那一口杭州官話我聽不懂,即使他說的是我家鄉話,我也一句不懂。掌故豈是人人能懂的!國文課上老師講課文上的典故,我若能好好聽,就夠我學習的了。上課不好好聽講,倒趕來聽章太炎先生談掌故!真是典型的名人崇拜,也該說是無識學子的勢利眼吧。

我那幾位老師和太老師的座位都偏後,唯獨我的座位在講台前邊,最突出。眾目睽睽之下,我的一舉一動都無法掩藏。我拿起筆又放下。聽不懂,怎麽記?坐在記錄席上不會記,怎麽辦?假裝著亂寫吧,交卷時怎麽交代?況且亂寫也得寫得很快才像。冒充張天師畫符吧,我又從沒畫過符。連連地畫圈圈、豎杠杠,難免給台下人識破。罷了,還是老老實實吧。我放下筆,幹脆不記,且悉心聽講。

我專心一意地聽,還是一句不懂。說的是什麽人什麽事呢?完全不知道。我隻好光著眼睛看章太炎先生談—使勁地看,恨不得一眼把他講的話都看到眼裏,這樣把他的掌故記住。我挨章太炎先生最近。看,倒是看得仔細,也許可說,全場唯我看得最清楚。

他個子小小的,穿一件半舊的藕色綢長衫,狹長臉兒。臉色蒼白,戴一副老式眼鏡,左鼻孔塞著些東西。他轉過臉來看我時,我看見鼻子裏塞的是個小小的紙卷兒。我曾聽說他有“腦漏”的病。塞紙卷兒是因為“腦漏”吧?腦子能漏嗎?不可能吧?也許是流鼻血。不過他那個紙卷上沒有墨。我流鼻血總用蘸墨的棉花,因為墨能止血。也許他流的是膿?也許隻是鼻涕?……據說一個人的全神注視會使對方發癢,大概我的全神注視使他臉上癢癢了。他一麵講,一麵頻頻轉臉看我。我當時十五六歲,少女打扮,梳一條又粗又短的辮子,穿件淡湖色紗衫,白夏布長褲,白鞋白襪。這麽一個十足的中學生,高高地坐在記錄席上,呆呆地一字不記,確是個怪東西。

可是我隻能那麽傻坐著,假裝聽講。我隻敢看章太炎先生,不敢向台下看。台下的人當然能看見我,想必正在看我。我如坐針氈,卻隻能安詳地坐著不動。一小時足有十小時長。好不容易掌故談完,辦事人員來收了我的白卷,叫我別走,還有個招待會呢。反正大姐已經走了,我且等一等吧。我雜在人群裏,看見主要的陪客是張仲仁、李印泉二老。李老穿的是寶藍色亮紗長衫,還罩著一件黑紗馬褂。我不知自己算是主人還是客人,乘主人們忙著斟茶待客,我“夾著尾巴逃跑了”。

第二天蘇州報上登載一則新聞,說章太炎先生談掌故,有個女孩子上台記錄,卻一字沒記。

我出的洋相上了報,同學都知道了。開學後,國文班上大家把我出醜的事當笑談。馬先生點著我說:“楊季康,你真笨!你不能裝樣兒寫寫嗎?”我隻好服笨。裝樣兒寫寫我又沒演習過,敢在台上嚐試嗎!好在報上隻說我一字未記,沒說我一句也聽不懂。我原是去聽講的,沒想到我卻是高高地坐在講台上,看章太炎先生談掌故。

父親順其自然的教育理念成為肥沃的土壤,培育了楊絳廣泛的興趣。這一時期,她養成了最重要的習慣—讀書。楊蔭杭將她的喜好看在眼裏。如果楊絳表現出對什麽書感興趣,他就將這本書放在桌上。如果一段時間後楊絳沒讀或是半途而廢,他就把這本書收起來,算是無聲的懲罰。楊絳感興趣的是辭章小說,最喜歡李煜的詞,還把李煜所有的詞都找來讀。父親笑她“喜歡辭章之學”。

中學是一個人閱讀習慣養成的關鍵期,這時若讀了足夠多的且質量好的書,會鋪就人一生文字功底的堅實基礎。楊絳便是在這時飽覽群書。從狄更斯的《大衛·科波菲爾》到《道德經》,從沃爾特的《艾凡赫》到流行的冰心、蘇曼殊作品,她都會找來讀。父親問她:

“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麽樣?”

“不好過。”

“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

“一星期都白活了。”

閱讀很快見了成效。高中時,楊絳的文學天賦名滿全校。她曾經作過一首《齋居書懷》:

世人皆為利,擾擾如逐鹿。

安得遨遊此,翛然自脫俗。

這首詩被刊於《振華校刊》,國文教師孫伯南先生專寫了批注:“仙童好靜。”由此可以見得,楊絳長到這時,不僅有了學識積澱,還漸漸形成了不慕虛名、不愛俗物的風骨。

振華女中不同於啟明女中。在啟明凡事有姆姆看管,在振華卻全然依靠自律。學校有自治會,楊絳擔任過學生自治會的會計。那時會計並不好當,有大洋、小洋,每天的“貼水”都不一樣,計算相當複雜。收下的銅板很髒,堆了滿床,被褥都髒得不能睡。她還任了英文會長,主持Open Meeting,演出英文節目。有次英文演講,第一次登台的楊絳嚇得講了一半,剩下的全忘了,竟然也得了第一名,還得了一本日記本作為獎品。對此,父母都很高興。

隨著年歲日長,楊絳的性子也漸漸沉靜下來。這時,父親又教會了她一件很重要的事。北伐戰爭勝利那年,學生運動活躍。振華女校也不例外,常組織學生遊行、演講。有次,楊絳被選為學生代表,需要到街上,站在板凳上去發表演說。楊絳覺得為難,不願意去,一是因對政治無感,不想參與;二是因當時蘇州民風閉塞,街上的輕薄人很會欺負女孩子。學校有規定,隻要家裏不讚成,便可以免去遊行的責任。周末回家時,楊絳便向父親求助,問能不能告訴學校“家裏不讚成”。

楊蔭杭一口回絕了她。他態度很堅定:“你不肯,就別去,不用借爸爸來擋。”楊絳很為難,他就講了當年自己擔任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時候“名與器不可以假人”的故事。他又問楊絳:“你知道林肯說的一句話嗎?Dare to say no!你敢嗎?”

“敢!”楊絳苦著臉答。

回到學校後,楊絳無法借家裏推脫,隻好說“我不讚成,我不去”。這當然被認為是“豈有此理”。然而“豈有此理”很快變成了“很有道理”。那天演講時,果然有心懷不軌的軍人邀請女學生逛戲院。學校聽聞,生怕惹出事端,便不再讓學生去演講。無論楊絳是否為那天的決斷感到慶幸,從那時起,她卻知道了勇於說“不”的可貴。這種難能可貴的能力,甚至成為她獲得一生幸福的前提。

如果說啟明中學培養了楊絳融入集體的能力,振華中學則培養了楊絳實幹及自律的本事。這些品質伴著楊絳,走過一生漫長的歲月。

高中畢業將至,楊絳屬意清華大學。她成績優異,六年的課程五年便讀完了,提前一年從振華女校畢業。不巧的是,楊絳畢業那年,清華恰好未在南方招生。但所幸她被兩所大學同時錄取:一所是蘇州的東吳大學,一所是南京金陵女子文理學院。楊絳在這兩所大學的入學成績都是第一。出色的成績讓東吳大學對振華女校刮目相看,特準允振華女校學生免試入學。這令校長王季玉倍感自豪。

再一次麵臨擇校問題的楊絳,聽取了三姑母楊蔭榆和校長王季玉的意見。她們覺得女校過於閉塞,大學應該開闊社交,於是楊絳便選擇了東吳大學。

大學五彩斑斕的課外生活,一下子讓多才多藝的楊絳如魚得水。她會吹簫,會彈月琴,會唱昆曲。她曾經和同窗好友周芬、沈淑參加過校民樂隊的演出。課餘時間,三人常常合作一曲《梅花落》,琴聲悠揚,引人注目。

誰能料想,個子並不高的楊絳,在大學時加入了排球隊,還曾有過得分出彩的高光時刻。1991年,楊絳在一篇名為《小吹牛》的隨筆裏談到:

我剛進東吳大學,女生不多,排球隊裏我也得充當一員。我們隊第一次賽球是和鄰校的球隊,場地選用我母校的操場。大群男同學跟去助威。母校球場上看賽的都是我的老朋友。輪到我發球。我用盡力氣,握著拳頭擊過一球,大是出人意料。全場歡呼,又是“啦啦”,又是拍手,又是嬉笑叫喊,那個球乘著一股子狂喊亂叫的聲勢,竟威力無窮,砰一下落地不起,我得了一分(當然別想再有第二分)。當時兩隊正打個平局,增一分,而且帶著那麽熱烈的威勢,對方氣餒,那場球賽竟是我們勝了。至今我看到電視熒屏上的排球賽,想到我打過網去的一個球,忍不住悄悄兒吹牛說:“我也得過一分!”

楊絳上大學時不愛打扮,每天隻洗一次臉,也不擦水粉胭脂。她不大用功,也不出風頭,跟同學們相處得都好。有位女同學,綽號“紅嘴綠鸚哥”,每上一課換一套衣服,戴大鑽戒。楊絳見了好奇,問:“許我‘水晶簾下看梳頭’嗎?”那女同學讓楊絳玩她的脂粉,還告訴楊絳“要白,得用檀香粉”。楊絳同樣與她相處得融洽。

大學一年級,文理科是全都要上的。到了二年級,楊絳麵臨分科的選擇。她覺得很為難,“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裏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麽。所謂‘該’,指最有益於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誇大的,所以羞於解釋”。她跑去問父親,父親則回答:“沒什麽該不該,最喜歡什麽,就學什麽。”楊絳覺得不夠穩妥,又問:“隻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便跟她講:“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

蘇州東吳大學的兩個強項專業是醫學預科和法學預科,前者三年畢業可直升北京協和醫學院,後者可直接升入上海東吳大學法科。她崇拜南丁格爾,想學醫,但又性子柔軟,對血淋淋的生命有些害怕。生物實驗要活剝螃蟹的殼,看那還在跳動的心,楊絳替螃蟹痛得手都軟了,手指都不聽使喚了。全班同學都剝下了蟹殼,唯獨她苦著臉,剝不下。大學一年級時,她認識了來自美國的姑娘陶樂珊·斯奈爾,兩人很是投緣。陶樂珊告訴楊絳,她爸爸將做一台大手術,為喉部堵塞不能進食的患者插一根橡皮管子到胃裏,楊絳若是有興趣,她可以smuggle(偷帶)楊絳入醫院去見識。楊絳洗澡又洗頭,還穿上護士的白衣,戴一頂圓頂白帽,混進手術室,站在不礙人的近旁。陶樂珊說:“假如你暈倒,我抱你出去。”楊絳沒有暈倒,堅持看完了整台手術,但是足足兩個星期不想吃肉。

楊絳學醫的熱情就這樣被澆滅了。

楊絳喜歡文科,但東吳大學的文科隻有法學和政治。父親此時正開律師事務所,她覺得自己如果做了律師,可以在事業上幫幫父親,還能借此接觸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為小說創作積累素材。楊蔭杭卻堅決反對女兒學法律。大概是看透了律師行業的不公與妥協,他不忍女兒重蹈覆轍。無法,楊絳最後選擇了政治學。

世事弄人,不喜歡政治的楊絳偏偏選了政治學作為專業。她倒也因禍得福,既然對本業沒興趣鑽研,便有了大把時間讀喜歡的書,從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從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到房龍的《我們生活的世界》。楊絳作為文科生,也會經常與費孝通等人討論時間是空間的第四量向等問題。那時她沒能完全搞懂這個問題的意思,直到1935年出國前,她坐在房間,想著三年後能不能繼續回到這裏,忽然明白了這個命題:雖然地方還是老地方,但已不是原來的所在了,因為地球隨著時間流逝在轉動,一切空間都發生了偏轉。

雖然對本專業投入的精力不多,但楊絳是不需要死讀書便可以取得好成績的女生。當時一般大學將成績分為五等,東吳大學則分六等:一等最好,六等最次。一二年級時,楊絳因貪玩功課並不拔尖,有些科目成績偶爾會掉到二等去。到了三四年級時,楊絳每門成績都能到一等,連“四肢發達”的體育也不例外,成了學校為數不多的“純一等”的學生。楊絳還是班上的“筆杆子”。東吳1928年英文級史和1929年中文級史都是出自她的手筆。

東吳大學在蘇州城牆邊上。閑時楊絳總喜歡到城牆上去走走,看看城牆內外的景色。離葑門城不遠有一戶人家,臨水而居,從城牆上可以望見牆裏整齊的青竹籬笆和一座瓦房。楊絳每次走到這裏都要由衷地讚歎“好個臨水人家”。沒想到,不久之後,她便能走進這戶人家。

楊絳在啟明女校時便有了法文基礎,但幾年未曾溫習,有些生疏,於是想趁著大學時重拾法語。大姐利用暑假幫她補習,她私下也會記生詞,做練習,但總希望有老師指點一二。大姐的朋友蘇雪林知道她的心思,就介紹了位比利時夫人作為她的法語老師。這位夫人,正住在楊絳從城牆上看到的那處宅院裏。夫人嫁給了一位在比利時留學的中國留學生,留學生回國後開了家玻璃廠,生意很好。他還有位原配妻子,據說已經離婚,但仍然住在他的父母家。楊絳觀察這位夫人,發現她神情憔悴,舉止粗俗,過得並不好,再看夫人在娘家時的照片,眼波流轉,神采奕奕,貌美優雅,便料定夫人的婚姻生活是不幸的。

果然,有次夫人拿了報紙上剪下來的一則小小的離婚啟示,問楊絳這有沒有法律效力。楊絳仔細看了,發現這就是一則廉價廣告,刊登在不入流的小報上。夫人從楊絳閃爍其詞的態度中讀出了什麽,便沒有追問。後來楊絳送了夫人禮物,推說功課忙,便沒有再去上法語課。

夫人還是回了比利時。她的丈夫曾經向她發誓,如果欺騙她,就讓上帝懲罰他,讓他們的女兒死掉。未料想他們的女兒真的死掉了。夫人心灰意冷,求助比利時大使館,回到了她的祖國。

楊絳每次再走城牆,看到這戶人家時,不免連連歎息。不幸的婚姻,可以把父母的掌上明珠變作憔悴的婦人,可以把優雅的淑女變成粗魯的潑婦。她見了不幸的婚姻,自然對婚姻最壞的樣子有了想象。

楊絳因跳級沒被清華大學錄取,晚她一年畢業的振華同學蔣恩鈿卻趕上了清華招生,順利進入清華。蔣恩鈿鼓勵楊絳轉學,還陪她到上海交通大學領了轉學考試的準考證。但楊絳的大弟寶昌突然患病,原本就有的肺結核迅速惡化,並發急性結核性腦膜炎,這在當時是不治之症。楊絳與母親、大姐連夜輪流值守。母親隻讓楊絳坐在外麵,所以她隔著珠羅紗帳子才能看見弟弟。一天夜裏,父親突然喊她們起來,原來是大弟去世了。

這天恰好是清華招生考試的第一天,楊絳放棄了考試。後來她回憶,那是她第三次親眼看見人去世。“第一次是祖母,她是含笑去世的,滿麵慈祥的微笑,一點不可怕。第二次是外祖父,他和生病前不像了,略有點可怕;大弟弟完全變樣了,臉縮小了,變成兒童時期的大弟,不可怕。錢瑗出生時,我覺得她活像我的大弟。”

經了這次變故,楊絳能體會母親錐心刺骨的痛。她回憶起失去二姐時的哀傷,不禁更同情母親。從這時開始,她與家的牽絆更多,感情更親近了。

就在這一年,中學時的校長王季玉先生為楊絳申請到美國著名女校衛斯理(Wellesley College)的獎學金。獎學金免去了學費,但需自付住宿費和生活費。父母尊重楊絳的意見,隻要她想去便讓她去。但楊絳已然能體會父母持家的不易。父親一人收入要支撐一家人吃穿用度,本就緊張,若自己再增加開支,必定使父母生活受影響。她本就對政治無甚興趣,覺得去美國讀政治不如留下考清華文學係。思量再三,她拒絕了這次機會。

1931年冬,學校開始鬧學潮。那時學校教育管理之混亂,影響之大,前所未有,校園幾乎變成監獄。同在東吳大學的費孝通搶先一步轉學到燕京大學,楊絳則設法與好友從學校逃了出來。眼見開課無望,他們幾人不忍時光荒廢,便商量一起去燕京大學借讀。1932年,楊絳辦好去燕京大學借讀的手續,與同學周芬、張令儀、孫令銜等五人一道北上。

轉學去燕京大學須經考試。楊絳考完試後便到清華去看望蔣恩鈿。孫令銜也要去清華看表兄,兩人結伴而行。蔣恩鈿見到楊絳很是欣喜,得知楊絳要去燕京大學借讀,便建議楊絳幹脆到清華學習,還幫她辦理轉學至清華的手續。

兩人相談甚歡,到了分別的時候,孫令銜由表兄陪著,來古月堂接楊絳一道回燕京。一段傳奇故事就此上演。

與君初識

最愛的人,大概都會變成一個名字。這個名字停掛在嘴邊,仿佛隨時可以脫口而出。有些人足夠幸運,任何時候都可以呼喚這個人,而有些人的名字,卻隻能永遠止於心底。人一生,要愛幾個人才足夠呢?在楊絳情竇初開的那個年代,與才女的才情相伴的,往往是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糾葛。對張愛玲而言,寂寞時輕呼的,會不會是胡蘭成?對蕭紅而言,孤苦時想到的,到底是蕭軍還是端木蕻良?林徽因在沉溺於塵世幸福時,會不會幻想與自己朝夕相伴的人,是曾經漫步於康橋的那一位?與她們相比,楊絳足以稱得上幸運。因為無論麵對幸福或是災禍,順境或是困難,與楊絳相伴的,支撐她走下去的,始終是那個人。她不必一邊麵對與一個人的柴米油鹽,一邊幻想與另一個人的紅塵前緣;也不必照料一個人的點點滴滴,卻成就他跟另一個人的山河歲月。楊絳與錢鍾書,波瀾不驚地相識,不慌不忙地共度悠長歲月,溫柔而堅定地寫就一生隻愛一人的誓言。

能夠與一人相伴終老的女子,往往具備識人的智慧,還兼具拒絕別人的膽量。在戀愛的年紀,楊絳便是這樣的一個女子。在東吳大學念書時,楊絳便因出色的成績與嬌美的樣子,成了一眾吉士傾慕的對象。她的室友和楊絳睡前談心,評價她道:“男生願意追求的女生有五個條件:一要相貌好,二要年紀小,三要功課好,四要身體健康,五要家境好。楊季康五樣全都占了。”處在嬌俏年紀的楊絳十分害羞,把頭埋在被窩裏不作聲。

雖然年紀輕輕的楊絳十分青澀,但麵對形形色色的追求者,她卻從不含糊。遇到不喜歡卻對自己殷勤的異性,許多涉世未深的姑娘容易迷失自我,輕易陷進去,或是不忍拒絕他人的執著真誠,出於同情兼著虛榮的心情接納錯誤的人。無論怎樣,這種選擇往往將姑娘們的人生導向不幸,至少,在波瀾不興的生活下,永遠喪失了與知心人靈魂相伴的機會。有些人的伴侶換了又換,生活卻總是不幸;有些人被傷害之後便肆無忌憚地傷害無辜的人,忘記人類尋找伴侶的初心。現在總是有人討論,婚姻製度是符合人性的嗎?或者僅僅是一種經濟製度?或許從人類的動物性出發,新鮮的肉體與不同的人生使生命永保**;又或者從經濟學的角度講,婚姻或固定唯一的伴侶是抵禦人生風險的最好合夥形式。但我們無法否認,如果一個人足夠有智慧且足夠幸運,她是有機會遇到與她靈魂相通的人的,並在遇到這個人之前保持清醒,不被錯誤的人奪去生命剩下的時間,由此相伴一生。雖然年輕,楊絳卻似乎早早懂得了這個道理。條件出眾的楊絳在青春時收到數不清的愛意,示好的男生據說有孔門弟子“七十二人”之多。碰到有愛慕之心的男生遞來書信,她總是一笑了之,置之不理,從未有讓對方誤會的舉動。對那時愛慕她的男孩子來講,楊絳怕是倔強又冷酷的角色,但從歲月流轉後回望當時種種,這些男孩子怕也是會感謝楊絳的堅定和智慧,讓自己沒有錯付美好時光。

愛慕楊絳的人有很多,最出名的大概是費孝通了。兩人輾轉幾個城市,換過幾個學校,甚至跳級之後,仍然是同學,這令費孝通常常感歎他們的緣分。費孝通是近代非常有聲望的社會學家,他所作的《鄉土中國》至今是許多社會學甚至中國語言文學問題研究無法避開的著作。他亦是有才情的人,麵對優秀的楊絳,也不免心動不已,變著花樣搭訕。但楊絳“不戀愛”的名氣早已在外,他不得不另辟蹊徑,追著楊絳問:“做朋友可以嗎?”冰雪聰明的楊絳當然知道他的目的,她不想浪費彼此的時間,明明白白地對費孝通講:“交朋友可以,但朋友是目的而不是過渡。”一盆冷水將費孝通的熱情澆滅。但費孝通意誌仍然堅定,整日圍著楊絳打轉,逢人便說:“我跟楊季康是老同學了,早就跟她認識,你們‘追’她,得走我的門路。”他打著不許其他男生接近楊絳的小算盤。他還讓好友孫令銜四處宣揚自己是楊季康的男朋友,讓追求者知難而退。但楊絳仍然不為所動。

楊絳所有的等待與堅守,大概都是為了那個人的出現。

楊絳中學畢業後苦苦執著於清華這件事,後來被母親唐須嫈打趣道:“阿季腳下拴著月老的紅線呢,所以心心念念隻想考清華。”就是在清華,楊絳終於遇到了那個值得她推開所有錯誤與將就的人。

清華的女生宿舍不許男生出入,等待戀人的男生們便紛紛在古月堂站成“望妻石”。在那個春風拂麵的日子,楊絳與蔣恩鈿在古月堂伴著丁香與紫藤花的香氣談天。孫令銜剛巧帶了表兄來,楊絳便見到了他。

“這是我的表兄錢鍾書。”

兩人站定,相顧並無話。據楊絳日後的說法,那天她大概對錢鍾書沒有很特別的感覺。在《記錢鍾書與〈圍城〉》中,她講起對錢鍾書的印象:“初次見到他,隻見他身著青布大褂,腳踏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眼鏡,滿身儒雅氣質。”她又在他處說:“人世間也許有一見傾心的事,但我無此經曆。”

錢鍾書卻沒有楊絳這樣的淡然,他仿佛一下子便看到了生命之光,滿腦子都是楊絳可愛的樣子:“頡眼容光憶見初,薔薇新瓣浸醍醐。不知靦洗兒時麵,曾取紅花和雪無。”他承認初見楊絳時,楊絳美麗的臉龐像出浴的薔薇新瓣一樣無瑕美好,嬌豔無比。楊絳日後也解釋了這首詩的後兩句:“詩中第四句紅花和雪的典故來自北齊崔氏的洗兒歌,說的是春天用白雪、紅花給嬰兒洗臉,希望孩子長大後臉色好看。”足以見得在錢鍾書看來,楊絳何等美好。

從初次見麵的情形,我們大抵可以揣測,楊絳與錢鍾書的關係裏,楊絳大概是被愛更多的一方。錢鍾書在日後的歲月裏,也表現出對楊絳十二分的依賴,或者說是依戀。

夾在其中的孫令銜大概感覺到了什麽,當然也知道費孝通對楊絳的感情。出於對朋友的偏袒,他便扯了個謊,對楊絳說錢鍾書已經訂婚,對錢鍾書講楊絳的男朋友是費孝通。

聽罷孫令銜的話,楊絳倒也冷靜,沒有再說什麽,錢鍾書卻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生怕一時猶豫就錯過一生。他火急火燎地寫了一封信,約楊絳在工字廳的客廳見麵。

也許,上天偏要捉弄有情人。當披荊斬棘遇到對的人時,那人卻不能屬於你。世間大概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了。對錢鍾書而言,見到楊絳這一麵前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這種絕望痛苦交織的不堪。但無論如何,我要見你,我要聽你說,我要親口向你解釋,我可以屬於你,你可不可以走向我這裏?

萬幸,兩人順利見了麵。錢鍾書焦急地說:“我沒有訂婚。”

仿佛等到了什麽,楊絳回應他:“我也沒有男朋友。”

以後的漫長歲月,都會見證他們勇敢的意義。人生中,有很多講求緣分的事。追求愛情的人往往更容易相信順其自然的魔力。年輕愛人的心常常是世界上最脆弱易碎的東西。愛得越深,越怕接收到那人可能離開自己的信號,甚至不會麵對現實,寧可玉石俱焚,讓自己的感情與心全部摔碎。但試一下,再試一次,至少確定對方的心意,總不會留下悔恨。愛情裏的勇敢最難得,也最可能讓人收獲美好的人生。

此時,錢鍾書“清華才子”的身份聲名在外。他比楊絳大一歲,同為無錫人士,父親錢基博是國學大儒。這個數學、物理不及格,卻被清華大學破格錄取的青年,一次次用老道的筆法針砭時政,暢抒己見。與楊絳表明心意後,錢鍾書滿腔表達與書寫的願望,幾乎全都傾注在楊絳身上。

男女相悅,若想維持長久,對男子來說,主動將自己呈現在女子麵前是一種極其明智的做法。天生愛安穩的女子,如果理性又會謀劃,或許會對神秘的異性一見傾心,卻難以將其視作終身伴侶。隻有男子全然將自己展示了,又恰好符合女性的胃口,二人才有可能長久地走下去。女子最好單純善於持家,有些才華更是錦上添花,卻萬萬不可將所有的好與壞全然暴露在愛人麵前。想要長久穩定親密關係的女性,要時刻牢記自己的愛人也是普通生物學上的男子,縱使在你眼裏那般獨一無二,也免不了他對新鮮的獵物蠢蠢欲動。

錢鍾書與楊絳的書信似乎可以看得出這種立場。錢鍾書在信中訴衷腸談理想,深入靈魂絮絮叨叨,一派進攻者積極進取的姿態。楊絳便隨聲附和,一直保持克製與不遠不近的疏離。這讓錢鍾書既愛得心碎又心急如焚。大多數時候,錢鍾書對楊絳的感情是快樂的,充滿著深情的告白。這時,他寫了許多彰顯才情的詩作,寫到得意處,也不免自我誇讚一番。他曾經寫過一首七言律詩送給楊絳,其中“除蛇深槽鉤難著,禦寇頹垣守不牢”用理學家的語錄入詩,不落窠臼。為此錢鍾書曾自負地說:“用理學家語作情詩,自來無第二人!”

錢鍾書與楊絳的信,不止卿卿我我的小兒女情,他會把自己的過去、現在、未來統統剖開給她看。與其說他想向楊絳表露愛意,不如說他是借著這些信梳理自己的人生。他試圖把完整的自己展現給她看。錢鍾書告訴楊絳,自己“誌氣不大,隻想貢獻一生,做做學問”。楊絳剛好有同樣的樂趣,亦寫道:“我雖學了四年政治,並無救世濟民之大誌。”相同的人生觀很快將二人的心拉到一起。

這不禁讓我想到,在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嘯山莊》中,出身貴族世家的凱瑟琳對家族收養的棄子希茨克利夫投入畢生**,正是因為二人的本質如此相似。凱瑟琳說:“我愛他,我的靈魂跟他是同一個料子製成的。”愛情有時就是這樣,弱水三千,我卻隻取一瓢飲。楊絳與錢鍾書就是如此,“在一眾追求者中,雖然他並不是我夢想中的樣子,但當我望向他時,我看到了另一個自己”。這些語言讓楊絳有了期待,每天回到宿舍時,桌上的信成了她生活的一部分。她明白,她徹底淪陷了。

此時,楊絳借讀生的身份使她有些光陰難求的緊迫感,她想利用全身每個細胞吸取清華大學的養分。正如楊絳先生後來所講:“我到了清華,才用功聽課,不再懶懶散散。”她有意選了些內容充實壓力也大的課程,包括溫源寧的“英國浪漫詩人”。溫源寧恰好對錢鍾書頗為欣賞,便格外注意楊絳。在一次測試中,因缺乏西洋文學史基礎而答不出題目的楊絳不願亂寫,索**了白卷。溫源寧頗為意外,對錢鍾書說:“Pretty girl往往沒有頭腦。”他以為錢鍾書是因楊絳長得可愛才與之交往,後來也傳為趣事。錢鍾書雖對這件事隻當玩笑看待,但對楊絳的學業很是上心。1932年,楊絳結束清華大學課程,拿到東吳大學文憑,還獲得了學校的金鑰匙獎。錢鍾書看她學有餘力,便鼓勵她報考清華外文係研究生,還幫她推薦備考書籍。楊絳按照他的建議自學一年,果然在1933年考上清華外文係研究生,與季羨林做了同班同學。

愛之入骨的人忽然從身邊消失,連信也不肯回,對錢鍾書來講,這大概是從未有過的困苦了。但在外人看來,若不是這些挫折,錢鍾書未必能真正看清自己的內心,未必能意識到楊絳在他心中的位置。他也彷徨過,寫下悠長的悲情詩。正如從事錢鍾書作品研究的學者們所發現的,錢鍾書舊詩中李商隱風格的愛情詩,就是從1932年左右開始出現的。

壬申年秋杪雜詩

纏綿悱惻好文章,粉戀香淒足斷腸;答報情癡無別物,辛酸一把淚千行。

依穰小妹劇關心,髫瓣多情一往深;別後經時無隻字,居然惜墨抵兼金。

良宵苦被睡相謾,獵獵風聲測測寒;如此星辰如此月,與誰指點與誰看。

困人節氣奈何天,泥煞衾函夢不圓;苦雨潑寒宵似水,百蟲聲裏怯孤眠。

麵對楊絳的冷漠,錢鍾書雖很是不甘,但也不想放棄。他把信當作撞擊楊絳心門的攻城車,一封接一封。這似乎是以文字為武器的男人的鬥誌。後來楊絳講,錢鍾書“信很勤,越寫越勤,一天一封”。楊絳本就是心軟之人,與錢鍾書又投緣。在“攻城車”不斷的進攻中,楊絳的心防被攻破,兩人關係恢複如初。

男子的進取與攻擊,不盡然依靠武力或暴力。擅長文字的男子可以書信為劍,擅長理工的男子可以專注為槍。在這個男子力並不能完全釋放的年代,相信錢鍾書沉默中心髒青筋暴起般的鬥誌與堅韌的意誌,可以給男性們一點啟示。

北平到江南的距離成了兩人間最好的羈絆。木心詩中描繪的那時候車馬都慢,一生隻夠愛一人,大概便是錢鍾書與楊絳這般了吧。有所愛之人,不以山海為遠,一本書、一封信都足以寄托情思。如今,通訊技術發達了,目的地似乎變得比以往容易到達,人與人異地的感情卻似乎更難以維持。或許是因為二人正是青春少年,感情純粹堅定得緊;又或許是因為二人的筆足以寫出最纖細的哀愁,即便不能日夜相伴,二人也並無芥蒂。總之,來來回回的書信更加堅定了二人的心意,這段書寫往來、不能見麵的日子,反而成為兩人築牢城堡的磚石。

與錢鍾書相比,楊絳在愛情裏並不是一個喜愛傾訴的女子。她寫信不多,寥寥幾封信中,大多是理性的思考與述說,難得見到熾熱愛情的表達。這多多少少讓錢鍾書鬱悶。在《圍城》裏,方鴻漸傾慕的唐曉芙也是一個不愛寫信的女子,這其中大概有楊絳的影子。

此時錢鍾書熬不過心中思念,專程到蘇州看楊絳。這一次,他見到了楊絳的父親楊蔭杭。楊蔭杭對錢鍾書印象不錯。大概因都是讀書人的緣故,楊父與錢鍾書很談得來,稱讚錢鍾書“人是高明的”,算是默許了女兒與錢鍾書交往。

錢鍾書畢業後,並沒有同楊絳一起報考清華研究院,而是另有自己的計劃—報考中英庚款獎學金。庚款獎學金是近代特有的產物。在中國“庚子賠款”後,美、英、法、荷、比等國相繼與中國訂立協議,退還超過實際損失的賠款。退還款項除了償付債務外,其餘悉數用在教育上,中國每年向上述國家輸送相應的留學生,庚款留學生由此產生。錢鍾書想報考的中英庚款獎學金需要兩年社會經驗,他便回到無錫,在父親錢基博任教的上海光華大學做老師。有了收入,安身立命之基打好後,男人往往想迎娶心愛之人。楊絳考入清華後,錢鍾書娶她為妻的念頭越來越濃烈。不待與楊絳商量,錢鍾書便與父親一道,奔赴蘇州求親。

楊蔭杭對父子二人直截了當的舉動有些驚訝,以為楊絳已經同意此事。他不忍女兒傷心,便答應將楊絳許配給錢鍾書。楊絳便有些莫名其妙地成了錢家的兒媳婦。

1933年,錢鍾書與楊絳舉行了訂婚儀式。

錢鍾書的父親錢基博是有些老派的人,但他在未與楊絳謀麵時便認可了這個兒媳。這要追溯到二人千裏通信時。那時錢基博見錢鍾書終日魂不守舍地等書信,料定他對信中女子愛得走火入魔,便私下拆開楊絳信件來讀。他看到楊絳叮囑錢鍾書“毋友不如知己”,便覺得很是合意,又見楊絳寫道“現在吾兩人快活無用,須兩家父母兄弟皆大歡喜,吾兩人之快樂乃徹始徹終不受障礙”,更是歡喜異常,覺得楊絳既有才華又識大體,早已自作主張修書一封,將錢鍾書托付給她。

到訂婚時,作為公公的錢基博更是看重這個兒媳。他按照祖訓,向楊家討楊絳的生辰八字。楊蔭杭不肯給,說“從前時男女雙方不認識,隻好配八字,現在彼此相識相知,還要八字作甚?”錢家也不強求,隻好在族譜裏隨便亂寫了一個生辰八字了事。錢鍾書的母親操持著兒子的婚事,“快活得睡也睡不著”。

如此看來,錢、楊二人的結合終究得到了兩家家人的支持。談及戀愛關係時,父母家人這層關係不太容易被想到。一旦涉及婚嫁,雙方家人尤其是父母的意見便很是重要了。天成佳偶也需要回歸柴米油鹽,神仙眷侶也得見過父母。正如楊絳在給錢鍾書的信中所寫,家人皆大歡喜,愛人才能做得長久。總有人問,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該不該繼續?或許有時,父母迂腐守舊、目光狹隘,甚至有時,向來通情達理的父母忽然變得世俗又勢利,但父母總是希望兒女過得幸福,他們不肯接納的人,想必不會是兒女的最好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