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春水初生1

北京往事

1917年7月17的北京,陽光和著樹葉搖曳,蟬蟲窺視著人們的希望。在楊家大院裏,楊蔭杭正踱著步子,不時張望妻子生產的屋子,他在等待他的第四個孩子的出生。此時他已有了三個女兒壽康、同康和閏康不知道這第四個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長什麽樣?

經過漫長的等待,隨著一聲響亮的啼哭聲,他終於迫不及待地來到產房門口。產婆抱過來一個繈褓,一個粉嫩的女嬰出現在楊蔭杭眼前。1911年的中國,男尊女卑的思想還籠罩在人們頭上,每個家庭都想生個兒子。楊蔭杭卻很開明,對女兒也分外寵愛。他捧著這個小小的人兒,歡喜不已,給她取名楊季康。後來,這個女孩被叫作楊絳。

楊蔭杭是開明且威嚴的父親。他是中國近代頗有名望的進步學者,無錫人,祖輩在杭州做官。詩書傳家,他得以早早接受教育,考入北洋大學堂。青年時代的楊蔭杭,可以看作充滿革命精神與鬥爭精神的年輕人的代表。在北洋大學堂上學時,有部分學生為了夥食鬧風潮。掌權的“洋人”出來鎮壓,說鬧風潮的一律開除。一個帶頭鬧事的廣東人就被開除了。楊蔭杭並沒有參與風潮,但看其他人縮頭縮腦的樣子,很是惱火,挺身而出道:“還有我!”於是他也被開除了。好在他被北洋大學堂開除後,轉而就考上了南洋公學,那年他十九歲。很久以後,在提到北洋大學堂時,楊蔭杭還會嬉皮笑臉叉腰道:“我是老北洋。”對於被開除這件事,楊蔭杭倒是豁達。

但對於學業,他未曾有過稍微放鬆。在南洋公學就讀時,因為成績優異,楊蔭杭被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學讀書,並與在日留學生一道創辦了《譯書匯編》,譯載如《民約論》《自由原論》等歐美政法名著。這是留學生自辦的第一個雜誌。此時的楊蔭杭受西方民主自由思想影響,希望通過革命改變中國。有次楊蔭杭暑假回鄉,在中學公開鼓吹革命,還拒絕對祠堂裏的祖先磕頭,被同鄉憤然罵道:“此人該槍斃。”很快,他因“革命邪說”被清廷通緝,於是家人籌了筆款子讓他再度出國。他來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攻讀法學。1910年學成回國後,他除在北京一所法政學校授課外,還兼任了肅親王善耆的法律教師。

同那個時代大多數人一樣,楊蔭杭很早便在父母安排下訂婚了,娶了唐家的女兒。幸運的是,他的夫人唐須嫈與他相互欣賞,可謂佳偶天成。唐須嫈同樣出生於無錫,曾在著名的上海務本女中讀書,沉靜內斂,溫婉穩重;婚後專注於相夫教子,一生共養育了八個子女。在楊蔭杭留學歸國前,她一人照料三個女兒的生活,從未有抱怨之語,將大小家庭都打理得很好。楊絳回憶:“母親每晚都要記賬,有時記不起明細,會苦惱,父親就奪過賬本,一筆寫上‘糊塗賬’,免她勞神。但據父親說,母親雖記不得小賬,每月按時寄回無錫老家的家用,一輩子從未錯過一天。”

我們經常從魯迅、張愛玲等優秀作家的回憶錄裏,發現他們的母親熱愛閱讀的痕跡。大概作家文學素質的養成,非常仰賴他們的母親做出的榜樣。唐須嫈是否有文學上的天賦,旁人無從知曉,但從楊絳後來的描述中,可以看得出她是一位頗具文字敏感度及見識的女性。她喜歡辭章小說,做針線的藤筐裏常常擺著《綴白裘》一類劇本和一些舊體小說。有次她讀綠漪作的《綠天》,便說:“這人也學著蘇梅的調兒。”楊絳覺得很佩服,因為綠漪正是蘇梅的一個化名。唐須嫈常常和楊絳交流一些對作家的看法,楊絳對她的觀點非常認同。

楊氏夫妻甚是和睦。後來有人稱讚楊絳待錢鍾書好,楊絳卻說,她們姐妹幾個對待丈夫都很好,但沒有母親待父親好。楊氏夫妻有很多話可以談。在《回憶我的父親》中,楊絳寫道:“他們談的話真多,過去的,當前的,有關自己的,有關親戚朋友的,可笑的,可恨的,可氣的……他們有時嘲笑,有時感慨,有時自我檢討,有時總結經驗。兩人一生中長河一般的對話,聽起來好像閱讀拉布呂耶爾的《人性與世態》。”有時楊蔭杭會對妻子說“我今天放了一個‘屁’”或“一個大臭屁”或“惡毒毒的大臭屁”,唐須嫈就會等上一兩天,從《申報》或者《時報》上剪下這個“屁”—大多是時評。她把剪下來的“屁”粘貼成長條,卷成一大卷,放進楊蔭杭的紅木大筆筒裏。

辛亥革命爆發後,楊蔭杭決定南下加入革命一派,楊家便在季康出生一百多天後從北京移居上海。有趣的是,清廷王室成員肅親王善耆向來看重楊蔭杭,聽聞楊蔭杭南下,專程去送他,對他說:“祝你們成功。”向來開明求變革的親王說這番話時的情緒,實在是很耐人尋味的。

楊蔭杭是難得的法律人才,被政府委以江蘇省高等審判廳廳長兼司法籌備處處長的重任。他有傲骨,剛正不阿。有個有權勢的軍閥到上海,當地紳士聯名登報表達歡迎之意,未經楊蔭杭同意便將他的名字寫了上去。楊蔭杭知曉後,特意登報聲稱自己對該人並不歡迎。這一舉動被人們嘲笑不識時務。他不以為意,稱“名與器不可以假人”。

後來因官員不得在本省任職的規定,楊蔭杭調任浙江省高等審判廳廳長,駐杭州。在任期間,有個被省長和督軍庇護的惡霸,殺人搶掠無惡不作,被告後意圖賄賂楊蔭杭逃避刑罰。雖在省長和督軍管轄之下,楊蔭杭仍然秉著“省長和督軍不得幹預司法”的司法獨立精神,堅持“殺人償命,不能寬宥”,於是被省長屈映光告狀至總統袁世凱處。幸而袁世凱秘書張一麐是楊蔭杭故友,經張一麐力保,袁世凱批了“此是好人”四個大字,在1915年把楊蔭杭調至北京了事。

楊絳四歲時,與父母親一同回京。起先他們租住在一戶滿族人家。女房主梳旗頭,著旗袍,穿花盆底鞋。花盆底的鞋子與上海女子的高跟鞋大不相同,高底在中。女子穿上這種鞋,身高陡增,走起路來搖搖晃晃,有楊柳之姿。楊蔭杭問四女兒長大後要不要穿這種鞋,她很認真地考慮之後,答道:“要!”

楊絳天生柔美剔透,個子不算高,在楊家八個子女中,最得父親喜歡。楊蔭杭喜愛貓,曾以“貓以矮腳短身者為良”表達對四女的偏愛。原因他人無從知曉,或因她從小聰慧伶俐,或因她出生於父親歸國躊躇滿誌之時。此時大姐、二姐在上海讀書,三姐留在無錫,楊絳便成了父母身邊唯一的孩子。楊蔭杭是頗有些嚴厲的人,在女兒麵前,卻總保持克製與柔和。他有在書房午睡的習慣,喜歡安靜不被打擾。有次偶然醒來,楊蔭杭發現楊絳像小貓似的坐在他的身旁,連添炭火都輕手輕腳,不發出一絲聲音。於是他充滿愛憐地道:“我也喜歡有人陪的,隻是不要出聲。”之後他允她陪在身邊。

垂髫之年,楊絳入辟才胡同女師大附屬小學就讀,她的童年記憶也從這裏開始。女師附小旁邊便是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在此任監事。楊蔭榆是近代中國首位高校女校長,推崇歐美教育理念。她因專製粗暴,反對進步學生參加政治活動,還曾被魯迅先生在《記念劉和珍君》等文章中點名批評。她曾非常疼愛楊絳,但因她後來脾性古怪等原因,楊絳最終不再跟姑母親近。在《回憶我的姑母》中,楊絳提到,女高師的學生會帶她到大學部玩耍,陪她打秋千,讓她在學校的懇親會上演戲,讓她扮花神,甚至在學校的運動會上,也有學生拉著她一起跳繩。“我現在回想,演戲借我做‘花神’,運動會叫我和大學生一同表演,等等,準是看三姑母的麵子。那時候她在校內有威信,學生也喜歡她。我決不信小學生裏隻我一個配做‘花神’,隻我一個靈活,會鑽在大學生身邊圍繞著跳繩。”

在北京,楊絳享受了平和歡樂的童年,而當時的父親卻正在經曆事業上巨大的顛簸。1917年5月,在調查津浦鐵路管理局租車購車舞弊案時,因懷疑交通總長許世英貪汙,楊蔭杭傳訊了對方。楊蔭杭不過是檢察長,總長卻是等同於當下部長的職位。此事引起震動,楊蔭杭被停職審查。期盼司法公正無望的楊蔭杭由此對北洋政府的政治環境感到失望,幾乎就在同時,上海傳來二女兒同康染傷寒住院的消息。如今看來微不足道的傷寒,在那個時候足以取人性命。唐須嫈隻身南下,奔波千裏,輾轉於舟車之間,趕到女兒病床前。女兒隻是拉著她的手絕望地哭,哭得唐須嫈肝腸寸斷。不久之後,二女兒便去世了。

政治失意及失去女兒的痛,讓楊蔭杭徹底舍棄了留京任職的意願。1919年,他辭去了北京的職務。楊蔭杭辭職後,家人隨他南下。楊絳的北京記憶隨之暫時終結。

倉促的南下,在楊絳看來是那樣的不合情理。匆忙收拾行李趕車的過程中,她沒有時間好好整理落在四處的小玩意兒,也沒有時間再看看北京,再與好朋友聚一聚、敘敘話;她也沒有時間回到學校去,與同學們正式道個別。在後來提及此事時,楊絳總覺得“悵然”。離家路上,她碰到了一個同學。盡管平時與這個同學關係並不要好,她還是想讓那個同學幫忙捎句話回去,告訴同學們她走了。

楊絳剛嚐到離別苦澀的內心,很快就被另一種情緒填滿了。楊蔭杭剛正不阿有原則,在北京受人尊敬,他的離開也令許多人不舍。他們爭相去火車站送楊蔭杭歸鄉。在《回憶我的父親》中,她提到:“火車站上為我父親送行的有一大堆人—不是一堆,是一大片人。誰也沒有那麽多人送行,我覺得自己的父親與眾不同,很有自豪感。”目睹此景的楊絳,已然對什麽是尊敬、什麽是人心所向有了最直觀的認識。楊蔭杭的骨氣,也在楊絳心裏播下了種子。

一家人乘車到天津,又從天津乘船南下。後來幾十年過去,楊絳仍然記得他們乘的那艘船叫新銘號。對需要照顧幾個孩子的楊氏夫婦來講,整艘船又髒又擠又亂,楊蔭杭甚至抱著三歲的老七被擠進海裏,好在最終獲救。然而對八歲的楊絳來說,南下途中任何所見之景都是那麽新鮮有趣,父親“夾帶”上船的黃白色獅子貓,也給旅途增添了生趣。

楊家人初回江南的記憶並不美好。除了二姐因傷寒去世外,家裏還有大姐、三姐、兩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共八口人。他們預先在無錫沙巷租下房子,免得老宅擁擠。新租的房子廚房外麵有一座木橋,過了橋就可以到自己家的後門。這令楊絳感到很新奇,因為她不用出門便可以看到河上來往的船隻。近水樓台先得月,楊家飽嚐河鮮之美,楊蔭杭尤其愛吃一道“熗蝦”。所謂“熗蝦”,就是將生鮮小蝦洗淨,蘸料生食。如今看來,這道菜的衛生程度著實堪憂。果然,沒過多久,全家都病倒了。楊絳因不忍吃活蹦亂跳的小生命,反倒逃過一劫。經過治療,大家都得以康複,唯獨楊蔭杭久治不愈。

楊蔭杭經曆了留學生涯的洗禮,非常迷信西醫,不信中醫,堅持不吃中藥。當時無錫隻有一個西醫,是個外國人,每次替病人檢查,都隻取一點大便和血液,送到上海化驗,等一周後,才送結果回來。經過兩次化驗,他都未能查出楊蔭杭是什麽病症。在等結果的日子裏,楊蔭杭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意識也開始模糊。唐須嫈當機立斷,請了中醫給丈夫號脈。大夫馬上做出診斷,楊蔭杭是得了傷寒。

有二女兒染傷寒去世的教訓在先,麵對楊蔭杭的傷寒,全家人都不由得緊張起來。此時楊蔭杭幾乎病入膏肓,大夫束手無策,連藥都不肯開。一個晚上,年幼的楊絳似乎意識到家裏要有大事發生—房間內燈火通明,院子裏人來人往,腳步匆匆;親友紛紛來探望父親,過後都默不作聲,隻得感歎一句“要緊人啊”!

“要緊人”在無錫話的意思是要養活全家的頂梁柱。此時楊蔭杭的收入不僅要養活一家八口人,還要供給楊絳的姑姑和兄弟家的孩子,說他是家裏的天也毫不為過。很多年後提及此事時,楊絳仍然心有餘悸。萬一父親有個意外,她若能得親朋好友照顧讀幾年書,還能勉強做個小學教員;若無人照看,她就要去工廠做女工了。

全家人一籌莫展,唐須嫈卻不肯放棄丈夫。她央求丈夫的好友、名醫華實甫先生,無論如何也給楊蔭杭開個藥方。華實甫著實不忍,就“死馬當活馬醫”,開了一劑中藥。為了讓不信中醫的丈夫吃下中藥,唐須嫈挖空心思。她買來盛著西藥的膠囊,把膠囊打開倒空,再把中藥研磨成粉,倒入膠囊中,偽裝成西藥的樣子喂丈夫服下。

堅持換來了奇跡。楊蔭杭漸漸退燒,意識也慢慢清醒。對於恢複期的楊蔭杭,唐須嫈的照顧也是無微不至。每次燉好濃稠的雞湯,她都要一勺一勺撇淨油沫,隻將最營養最清爽的湯汁給丈夫喝。經過唐須嫈悉心照料,楊蔭杭竟緩緩康複了。

全家將華實甫醫生看作救命恩人,西醫則認為楊蔭杭自己身體好,在“轉換期”戰勝了病魔。但在楊絳看來,“無論中醫西醫,都歸功於我母親的護理。那年除夕,我父親病骨支離,勉強能下床行走幾步。他一手扶杖,一手按著我的頭,慢慢兒走到家人團坐的飯桌邊。椅裏墊上一條厚被,父親象征性地和我們同吃了年夜飯”。

人生在世,至親至疏是夫妻。親是夫妻,毫無保留,將最隱秘最脆弱的一麵展現給對方看,互相取暖,互相扶持;疏是夫妻,隱瞞欺騙,自己的欲望所指皆是對方所怨,相互厭惡,相互憎恨。世間夫妻情深,最怕隻能同甘不能共苦,也怕隻能共苦不能同甘。平日恩愛有加的夫妻,不見得能抵得過瑣碎的磨礪與大難的衝擊。相守到白頭的夫妻,平日裏未必如膠似漆,但危機存亡的關頭必然互不離棄。

楊蔭杭與唐須嫈,晴好時喃喃耳語,你儂我儂;暴風驟雨時也能互為肩膀,為彼此遮風擋雨。楊氏夫妻不僅守護了自己的婚姻,也造就了能夠守護婚姻與家庭的女兒們。楊絳自小將父母相處的點點滴滴看在眼裏,記在心裏,以後,她成了“最賢的妻”。

求學之路

就在楊家上下為男主人的病焦頭爛額時,楊家的幾個孩子卻得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忙於照顧丈夫的唐須嫈實在是分身乏術,便將孩子們送到家附近一所叫大王廟的小學就讀。大王廟就在沙巷口,早先不知道是祭祀什麽大王的,後來改成學校,就叫大王廟小學。學校隻有一間教室,全校四個班八十多個人都在這間教室裏上課。教室裏排著雙人課桌四五行,以區分不同年級的學生。和兩個弟弟插班進入這所學校時,楊絳已經讀到了小學三年級,便進入了最高班就讀。

這所學校不僅教室小,職員也隻有兩人:一個是校長,另一個是姓孫的老師。這個孫老師剃著像光葫蘆瓢似的光頭,拿著教鞭,動不動就打學生,學生都在背後喊他“孫光頭”。但孫光頭從來不打楊家的小孩,或許在他心裏,楊家畢竟是“做官”的人家,是有些可畏的。

其他挨了孫老師打的同學,背地裏都非常痛恨他。不知是誰,在女廁所的牆上畫了一幅孫光頭的畫像,大家整日圍著畫像拜。楊絳不知其意,還以為同學們在討好孫老師呢。後來她才曉得,她們是在“鈍”他,在無錫方言裏,就是讓他倒黴的意思。

後來楊絳回憶:“在大王廟讀什麽書,我全忘了,隻記得國文教科書上有一部是‘子曰,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孫光頭’把‘子曰’解作‘兒子說’。念國文朗聲唱誦,稱作‘啦’(上聲)。我覺得發出這種怪聲挺難為情的。”由此大概可以想象,大王廟小學的教學質量的確不怎麽樣。但對楊絳來說,那段日子卻是最快樂最有意思的。在那裏,她可以無憂無慮地嬉鬧玩耍,享受了輕鬆的童年。直到年過古稀,楊絳在文章中還提到,經常恍然間覺得自己還在大王廟。那時她有很多時間與女伴玩遊戲,有種類似如今“狼人殺”的遊戲是楊絳記憶最深刻的:

我和女伴玩“官、打、捉、賊”(北京稱為“官、打、巡、美”),我拈鬮拈得“賊”,拔腳就跑。女伴以為我瘋了,拉住我問我幹什麽。我急得說:“我是賊呀!”“嗨,快別響啊!是賊,怎麽嚷出來呢!”我這個笨“賊”急得直要掙脫身。我說:“我是賊呀!得逃啊!”她們隻好耐心教我:“是賊,就悄悄兒坐著,別讓人看出來。”又有人說:“你要給人捉出來,就得挨打了。”我告訴她們:“賊得趁早逃跑,要跑得快,不給捉住。”

她們說:“女老小姑則(即女孩子家)不興得‘逃快快’。逃呀、追呀是‘男老小’的事。”我委屈地問:“女孩子該怎麽?”一個說:“步步太陽。”(就是古文的“負暄”,“負”讀如“步”)一個說:“到女生間去踢踢毽子。”大廟東院是“女生間”,裏麵有個馬桶。女生在裏麵踢毽子。可是我隻會跳繩、拍皮球,不會踢毽子,也不喜歡悶在又狹又小的女生間裏玩。

不同環境養育出不同的孩子。楊絳受到的教育,從小便讓她顯得更自由。那時候大多數女孩子,多少會被灌輸一些“女子不宜”之類的思想。因為楊絳父母從未要求她作為女性就應怎樣或不應怎樣,她對性別的角色意識並不太清楚,也不能理解女伴們的這種意識;同時她不理解的,還有女伴們的膽小:

女生間朝西。下午,院子裏大槐樹的影子隔窗映在東牆上,印成活動的淡黑影。女生說是鬼,都躲出去。我說是樹影,她們不信。我要證明那是樹影不是鬼,故意用腳去踢。她們嚇得把我都看成了鬼,都遠著我。我一人沒趣,也無法爭辯。

楊絳之所以能夠從大王廟小學的同學中跳脫出來,成為曆史河流裏令人矚目的一朵浪花,在這時便能區別得清楚。從小受到科學教養的孩子,與生活在相對封閉保守地區的孩子終究是不一樣的。受到科學教養的孩子更加大膽,敢於探索,更加自由,有更多可能,更加博學,能看到更大的世界。孩子可以超越家長,但父母的影響卻是伴隨孩子終生的。普通家庭或許無法具備知識與資源的優勢,卻可以在教育理念上無限接近鍾鳴鼎食之家。父母在痛恨孩子未能長成自己想象中的樣子時,不如反觀自己的言行,或許能找到解決之道。

楊家的幾個孩子這樣被“散養”的日子僅僅持續了半年。隨著楊蔭杭病情好轉,他漸漸有餘力操心幾個孩子的教育問題了。大王廟的教學質量著實讓他不滿意,為了孩子們的未來,他還是決定送女兒去上海讀書。剛剛經曆生死的楊蔭杭,此時怕是更希望與女兒在一起的吧。可憐天下父母心,他仍然選擇為了女兒的未來而犧牲現下美好相伴的時光。

楊蔭杭認為上海的啟明女校教學好、管束嚴,能為學生打好中文、外文基礎,便先後送了楊絳的二姑媽、堂姐、大姐和二姐去讀書,也想送楊絳去讀。這時楊絳隻有八歲半,離家去上海,令母親唐須嫈分外擔心。但楊絳執意不肯再回大王廟小學,唐須嫈左右為難,還是聽從了楊絳的意願。好在大姐已經畢業,留在啟明女校任教,三姐也正在啟明女中讀書,她們姐妹可以相互照應。

唐須嫈找出一隻小箱子,喊楊絳道:“阿季,你的箱子有了,來拿。”她又問女兒:“你打定主意了?”楊絳答:“打定了。”“你是願意去?”“嗯,我願意去。”

楊絳嘴裏說著,眼淚卻撲簌簌地落。以前的她從不悄悄流淚,隻會哇哇地哭;如今到上海上學,要離開媽媽,隻有暑假才能回家,她隻好努力變得堅強。好在那個時候無錫還沒有電燈,昏暗的屋子裏隻有點點星光,黑夜掩飾了她的脆弱。唐須嫈沒能看見楊絳的眼淚,或者即便看見了,也沒戳穿她。

臨走前,唐須嫈給了楊絳一枚嶄新的銀圓。之前小楊絳從未有過自己的錢,再說這銀圓還帶著媽媽的心意呢。她很珍惜,把錢藏在貼身襯衣的左邊口袋裏。大姐送她一塊細麻紗手絹兒,上麵有一圈紅花,很美。她舍不得用,疊成一個小方塊,與銀圓一並裝在左口袋裏,讓它們相互做個伴。每次換衣服,她都格外仔細這兩個寶貝。直到天氣熱了,要穿單衣的時候,她才把銀圓交給大姐保管。這時銀圓已經被捂得又暖又亮了。

啟明女校是法國人創辦的教會學校,位於上海原法租界徐家匯聖母院內。剛從大王廟小學破敗的校舍走出來,初到啟明女校時,楊絳便被氣派的校園震撼了。她心裏不斷地向大王廟小學裏的女伴們賣弄:“我們的一間英文課堂(習外語的學生的自修室)比整個大王廟小學還大!我們教室前的長走廊好長啊,從東頭到西頭要經過十幾間教室呢!長廊是花瓷磚鋪成的。長廊下麵是個大花園。教室後麵有好大一片空地,有大樹,有草地。環抱著這片空地,還有一條很寬的長走廊,直通到‘雨中操場’。空地上還有秋千架,還有蹺蹺板……我們白天在樓下上課,晚上在樓上睡覺,二層樓上還有三層……”於是沒過多久,楊絳便徹底融入了新世界,把大王廟小學拋到九霄雲外了。

新世界最先給楊絳的新奇,便是語言上的衝擊。開學那天,滿校園裏都充斥著“望望姆姆”的叫聲,這是回校的學生在與老師打招呼。在這所教會學校裏,校長和很多老師都是修女,頭戴黑帽,身穿黑袍,看上去很是莊嚴肅穆。學生們都叫這些修女“姆姆”。那時楊絳覺得,姆姆便是學校裏最威武神氣的人。姆姆們很喜歡精靈古怪的楊絳,與她相處得格外好。

然而,不同於大王廟小學的自由,啟明女校有很多規矩。起床、早中晚餐以及下午茶,都被嚴格規定了時間,吃飯間也不能言語,連自帶的零食都隻能在飯堂裏食用;上課和自修時學生也不許講話。楊絳是自由慣了的,天性又好動,剛到這裏時,因為上課講話被罰過站。那次她站在教室後麵一直哭,直到老師和同學們都走光了也不肯停住。她心裏委屈得緊,為什麽明明是兩個人講話,卻隻罰她一個人呢?直到姆姆來哄她,她才慢慢不哭了。

宿舍的設施是全校統一配置和陳設的,不能像在家裏那樣隨心布置。床鋪需要自己整理,既要自己掛床帳,又要自己鋪床、疊被、蓋毯子。雖然楊絳隻有八歲,做這些事有些困難,但她天**整理,也忙得不亦樂乎。在同學們中,她的房間整理得最漂亮規整,常常被人誇讚。這段住校經曆培養了楊絳的自理能力,讓她變成了傳說中“無所不能”的樣子。

雖然童年的快樂暫時被遏製住了,但是楊絳學業上的長進卻是飛速的。正如楊蔭杭期待的那樣,啟明女校的語言教學十分紮實,老師們也十分優秀。教法文的校長是法國人,主要負責小學生大班的教學,性情溫和。楊絳的大姐壽康算是她的助手,負責小班的教學。教英文的姆姆是蘇格蘭人,不僅和善可親,還能教授鋼琴。她也有一名助教,是個漂亮又多才多藝的混血女孩。連教體操的姆姆都是白俄貴族,不會中文,用英文喊口號。在這樣的環境下,楊絳打下了堅實的英語和法語基礎。

這所學校也重視其他學科的教學。教中文的姆姆是最得楊絳喜歡的,這位姆姆聘請了當時上海一位姓鄒的名士作為助理。楊絳是鄒先生班裏最小的學生。最令楊絳印象深刻的,是教格致的姆姆。她見到楊絳時總會喚她“同康”。雖然逝去的二姐讓楊絳傷心滿懷,但因姆姆的思念,楊絳似乎覺得二姐並未離開,也因此對那位姆姆充滿感激和敬意。

當然,除了功課,這所學校還教會了楊絳許多。在很多年後,楊絳回憶起啟明女校時講道:“我在啟明還是小孩,雖未受洗入教,受到天主教姆姆的愛心感染,小小年紀便懂得‘愛自己,也要愛別人’,就像一首頌歌中唱的‘要愛人,莫負人家信任深;我要愛人,因為有人關心’。”

度過了最初的適應期,有一件事最讓楊絳感到傷心難過,那就是學校的“月頭禮拜”。每個月的第一個周末,學校都會給學生放假,讓她們回家去看望父母。這一天,上海本地的學生們都歡天喜地、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回家。留校的學生沒有幾個,楊絳就是其中之一,對爸爸媽媽的思念伴著同伴都不在的孤寂,混成苦澀的滋味卡在喉嚨。管飯堂的姆姆知道這幫小鬼不好過,就把飯堂裏吃剩的半包“烏龜糖”送給她們解悶。糖也無法化解她們心裏的苦,她們吃得舌頭也厚,嘴巴也酸。直到同學們陸陸續續回校,她們才恢複正常。

原本以為每個“月頭禮拜”都要這樣煎熬著過,忽然有一天,大姐鄭重其事地對楊絳和三姐說,要帶她們去一個地方。說著,大姐拉過楊絳,仔仔細細整理了楊絳的衣服,把她的袖管和褲腿拉整齊,才帶她們出門。楊絳入學後第一次走出長廊,跟著兩個姐姐,乘電車到了一個地方,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座大樓前。大姐告訴楊絳:“我們去見爸爸。”

楊蔭杭這時大病初愈,剛剛到《申報》任職。許久不見的父女格外親近。楊絳緊挨著爸爸,聽他講話。爸爸要帶她們去吃大餐,楊絳生怕用不好刀叉,爸爸就安慰她說:“沒關係,你就坐在爸爸對麵,爸爸怎麽吃,你就怎麽吃。”小小的楊絳拉著楊蔭杭的手,由他帶到附近的青年會去。爸爸穿著寬大的嗶嘰長衫,楊絳的手被蓋在爸爸的袖口裏,暖和和的。到店後,她像個小猴子,學著爸爸的樣子吃飯,但還是吃錯了。她不懂湯要一口氣喝完,總是吃吃停停。侍者想撤她的湯,她又端起來喝,侍者的手伸出去又縮回來。楊蔭杭隻好提醒她:“吃不下的湯,可以剩下。”

回去的路上,爸爸和姐姐都笑楊絳吃湯。她們又問她什麽最好吃,她答不上來,因為當時隻顧著用刀叉,食物的味道都不記得了,隻覺得都很怪,唯有冰激淩最好吃。

那年秋天,楊蔭杭就把家遷到了上海。他認為,世上隻有兩種職業是他願意做的:一是律師,一是醫生。他做不了醫生,便隻好重操法律舊業,當起律師。但當時上海魚龍混雜,伸張正義何其困難。沒過幾年,楊蔭杭又決定搬到蘇州。

楊蔭杭是反對置辦家宅的。他認為經營家宅是一件耗時費力的事,會把自己變成家宅的奴隸;對子女來說,有家宅繼承無疑是禍害,會把原本有所作為的青年人變得“吃家當”,成為廢人。他曾明明白白講:“我的子女沒有遺產,我隻教育他們能夠自立。”

但若想在蘇州開律師事務所,靠租賃宅子是不行的。楊蔭杭無法,聽聞安徐堂正在出售,便買了下來。這是一座明朝的建築,年久失修,破敗不堪,幾乎要倒塌,在當地,人們叫它一文堂。聽聞明朝魏忠賢橫行時期,有人奏稱“五城造反”,其中就有蘇州。有位徐大老爺把“五城”改成“五人”,救了蘇州老百姓性命。蘇州老百姓為感念這位徐大老爺,便一人捐獻一文錢,修築了這座一文堂。楊蔭杭用人壽保險費將這座宅子買下後,修葺了部分房子,拆了些小破屋,擴大了後園,還添置了一些花木,宅院才顯得有生氣些。

然而這所房子還是老舊的,尤其是後園,隻要掀起一塊磚,就能看到磚下有許許多多鼻涕蟲和蜘蛛。楊蔭杭想到了主意,向孩子們懸賞:鼻涕蟲一個銅板一個,小蜘蛛一個銅板三個,大蜘蛛三個銅板一個。在楊絳看來,這種教育方式其實是在鼓勵孩子們通過勞動賺錢,並非“勞動光榮”。唐須嫈有些擔心:“不好了,你把‘老小’都教育得唯利是圖了。”

唐須嫈此時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務,還要照顧楊絳的兩個姑姑。這兩個小姑子,在家事上不但沒能幫得上嫂子,反而總是給嫂子惹事端。但唐須嫈從不懊惱,總是那樣平和淡然,忙忙碌碌。這種不慌不忙的持家態度,也在楊絳心裏留下了烙印。

楊絳周末回來,發現生病休學在家的三姐和弟弟們都靠捉蟲賺了不少錢,家裏的蟲子甚至真給姐弟幾個捉到蹤跡難覓,但她並不很在意賺錢的事。父親從小便教她不要在物質上有過多要求。有次父親的一個朋友開汽車接他們一家去做客,楊絳之前從未坐過汽車,很是新奇。到那家之後,她又被房間富麗堂皇的裝飾所震撼。這裏太闊氣了,有穿著體麵的仆人,有綠樹成蔭的花園,洋房漂亮得像畫裏的一樣。回家後,姐妹幾個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非常羨慕。父親卻淡淡地說:“生活程度不能太高的。”楊絳成年後回憶父親的教誨時講道:“假如我對某一件東西非常豔羨,父親也常常隻說一句話‘世界上的好東西多著呢……’意思是得你自己去爭取。這也許又是一項‘勞動教育’,可是我覺得更像鼓吹‘個人奮鬥’。我私下反應是‘天下的好東西多著呢,你能樣樣都有嗎’?”這種淡然的性子伴隨了楊絳一生。

楊蔭杭還教孩子們“有誌氣”。楊絳上中學的時候,聽父親講到同鄉有一位姓陸的朋友,他的兩個在交通大學讀書的兒子“倒是有誌氣的,逃出去做了共產黨”。據楊絳回憶,兄弟倆便是陸定一兄弟。

小時的楊絳,便在啟明女校與父母的雙重教育下,漸漸樹立起了人生觀與價值觀。那時她便明白,人生有許多東西是要靠自己的能力爭取的,並不依靠別人施舍,但無須貪婪,不屬於自己的總歸是強求不來的,要學會克製。她與啟明女校的緣分僅持續了三年。在談及啟明女校對自己的改變時,她答道:“中文、英文和各課學習打下堅實的基礎是一個方麵,最重要的是鍛煉和培養了獨立的生活能力,不止於應付日常生活,還包括自我判斷、學會克製、如何正確與別人和集體相處……克製好奇心,須有堅強的意誌。意誌是逐漸練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