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溪流旖旎1
書寫世界
一
熱鬧的訂婚宴結束,漫長的人生路還要繼續。楊絳北上,去清華繼續研究生學業。錢鍾書南下,去上海光華大學任教。錢家人不放心楊絳獨身一人求學,便托錢穆先生伴她同行。錢穆可以稱得上國學大師,是錢氏家族又一個響當當的名字。那時去北京的列車很慢,晃悠悠一日半才能到達。錢穆與楊絳相對而坐,相談甚歡。錢穆誇讚楊絳是有決斷的人,因為她隻帶了一包行李,很是精簡。用當下的話來講,楊絳是很會斷舍離的。然而哪有什麽天性便懂舍棄的人,不過是長期獨自漂泊,早就知曉什麽該帶在身邊,什麽該丟棄。
人真正的成長,大多是從離家去遠方開始的。背上行囊,獨自奔赴遠方,行囊裏的行李是路上的星辰日月,每一樣都要自己細細斟酌、慢慢挑選。身後的故土越來越遠,人就像脫離了岸邊,隻能憑力氣遊在一望無際的水麵上。慢慢的,人越遊越遠,越遊越輕鬆,漸漸看不到岸上母親的目光,便可以獨自生存在這世上了。
楊絳這時大概已經有了這樣的本領。一個人北上求學對她來講似乎並不是什麽難事。這次與錢穆先生共同乘車,對她觸動最大的莫過於先生的隨和近人。車行過蚌埠,路上漸漸沒有了風景,隻有綿延起伏的土墩,楊絳覺得無聊,便說:“這段路最乏味了。”錢穆卻說:“此古戰場也。”楊絳吊古的熱情被激起。錢穆便告訴她,哪裏可以安營,哪裏可以衝殺,直到琅琊山在望,他們才離開這片遼闊的古戰場。
車到北平,楊絳去清華大學,錢穆去燕京大學。經此一別,二人卻再不曾見過。楊絳對這次行程總不能忘懷,每次坐車路過“古戰場”,總能記起錢穆先生談古論今的神情。直到多年後,錢穆病逝於台灣,楊絳頗有感懷,便寫下《車過古戰場》悼念錢穆先生。
清華的一切都是那麽熟悉又新奇。楊絳這次來清華,再不用頂著借讀生的名義,而是真真正正的清華學子。擺在她麵前的,是可任意馳騁的人生。
直到以後的漫長歲月,楊絳最愛的,永遠是讀書。清華大學的圖書館,似乎讓楊絳有了誌之所棲。為此,她專寫了一篇《我愛清華圖書館》,追憶與清華圖書館的點點滴滴。
我在許多學校上過學,最愛的是清華大學;清華大學裏,最愛清華圖書館。
1932年春季,我借讀清華大學。我的中學舊友蔣恩鈿不無賣弄地對我說:“我帶你去看看我們的圖書館!牆是大理石的!地是軟木的!樓上書庫的地是厚玻璃!透亮!望得見樓下的光!”她帶我出了古月堂,曲曲彎彎走到圖書館。她說:“看見了嗎?這是意大利的大理石。”我點頭讚賞。她拉開沉重的銅門,我跟她走入圖書館。地,是木頭鋪的,沒有漆,因為是軟木吧?我真想摸摸軟木有多軟,可是怕人笑話。捺下心伺的機會,乘人不見,蹲下去摸摸地板,輕輕用指甲掐掐,原來是掐不動的木頭,不是做瓶塞的軟木。據說,用軟木鋪地,人來人往,沒有腳步聲。我跟她上樓,樓梯是什麽樣兒,我全忘了,隻記得我上樓隻敢輕輕走,因為走在玻璃上。後來一想,一排排的書架子該多沉呀,我光著腳走也無妨。我放心跟她轉了幾個來回。下樓臨走,她說:“還帶你去看個廁所。”廁所是不登大雅的,可是清華圖書館的女廁所卻不同一般。我們走進一間屋子,四壁是大理石,隔出兩個小間的矮牆是整塊的大理石,洗手池前壁上,橫懸一麵橢圓形的大鏡子,鑲著一圈精致而簡單的邊,忘了什麽顏色,什麽質料,鏡子裏可照見全身。室內潔淨明亮,無垢無塵無臭,高貴樸質,不顯豪華,稱得上一個雅字。不過那是將近七十年前的事了。
一年以後,1933年秋季,我考入清華大學研究院外國語文研究所。清華圖書館擴大了。一年前,我隻是個借讀生,也能自由出入書庫。我做研究生時,規矩不同了,一般學生不準入書庫,教師和研究生可以進書庫,不過得經過一間有人看守的屋子,我們隻許空手進,空手出。
在這篇文章裏,她提到:“我曾把讀書比作‘串門兒’,借書看,隻是要求到某某家去‘串門兒’,而站在圖書館書庫的書架前任意翻閱,就好比家家戶戶都可任意出入,這是唯有身經者才知道的樂趣。我敢肯定,錢鍾書最愛的也是清華圖書館。”
人們在讀書時,總喜歡用“遨遊在知識的海洋裏”形容讀得沉浸。這種比喻雖然因反複使用顯得爛俗,卻所言不虛。讀書的確是件有意思的事。當一個人聲稱自己絕非讀書之人、看書便會打瞌睡時,他大概就像尚不會遊泳的人站在海邊。海洋深不見底,“望之儼然,淺嚐後又覺得海水苦不堪言”。不讀書的人看讀書人,就像岸上的人看著海裏人。岸上人不懂水中人的歡樂,水中人卻樂不思蜀酣暢淋漓。相比水中人,岸上人永遠少了片可以寄托快樂的領地。
楊絳便是可以在海中遊得歡暢的人。每到一處,圖書館總是她最想去的地方。清華亦是如此。除了閑時讀書,她也不浪費清華的絲毫資源。她選了朱自清的散文課,梁宗岱的法國文學,吳宓的中西詩比較,美國教授翟孟生的歐洲文學史和英國教授吳可讀的英國小說。這些課程預示了楊絳日後的事業路線,也為她的文學品味和愛好打下了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在朱自清的散文課上,楊絳發表了她的處女作。朱自清先生需要學生上交文章作為作業,楊絳的第一篇習作《收腳印》便獲得他的肯定。
聽說人死了,魂靈兒得把生前的腳印,都給收回去。為了這句話,不知流過多少冷汗。半夜夢醒,想到有鬼在窗外徘徊,汗毛都站起來。其實有什麽可怕呢?怕一個孤獨的幽魂?假如收腳印,像揀鞋底那樣,一隻隻揀起了,放在口袋裏,掮著回去,那麽匆忙地趕完工作,鬼魂就會離開人間。不過,怕不是那樣容易。
……
每當夕陽西下,黃昏星閃閃發亮的時候,西山一抹淺絳,漸漸暈成橘紅,暈成淡黃,暈成淺湖色……風是涼了,地上的影兒也淡了。幽僻處,樹下,牆陰,影兒綽綽的,這就是鬼魂收腳印的時候了。
守著一顆顆星,先後睜開倦眼。看一彎淡月,浸透黃昏,流散著水銀的光。聽著草裏蟲聲,淒涼地叫破了夜的岑寂。人靜了,遠近的窗裏,閃著星星燈火—於是,乘著晚風,悠悠****在橫的、直的、曲折的道路上,徘徊著,徘徊著,從錯雜的腳印中,辨認著自己的遺跡。
遠處飛來幾聲笑語。一抬頭,那邊窗裏燈光下,晃**著人影,啊!就這暗淡的幾縷光線,隔絕著兩個世界麽?避著燈光,隨著晚風,飄**著移過重重腳印,風吹草動,沙沙地響,疑是自己的腳聲,站定了細細一聽,才淒惶地驚悟到自己不會再有腳聲了。惆悵地回身四看,周圍是夜的黑影,濃淡的黑影。風是冷的,星是冷的,月亮也是冷的,蟲聲更震抖著淒涼的調子。現在是暗夜裏傳仃的孤魂,在衰草冷露間搜集往日的腳印。淒惶啊!惆悵啊!光亮的地方,是閃爍著人生的幻夢麽?
……
燈滅了,人更靜了。悄悄地滑過窗下,偷眼看看床,換了位置麽?桌上的陳設,變了麽?照相架裏有自己的影兒麽?沒有……到處都沒有自己的份兒了。就是朋友心裏的印象,也淡到快要不可辨認了罷?端詳著月光下安靜的睡臉,守著,守著……希望她夢裏記起自己,叫喚一聲。
星兒稀了,月兒斜了。晨曦裏,孤寂的幽靈帶著他所收集的腳印,幽幽地消失了去。
……
朱自清先生看了,覺得楊絳寫得很好,便對她說:“你這篇作文,可以發表,我給你拿去投稿。”楊絳大喜過望。果不其然,兩個月後,在《大公報·文藝副刊》,楊絳看到了她那篇署名“楊季康”的《收腳印》,還收到了《大公報》給她寄來的五元錢稿費。她很高興,用四塊錢買了兩斤絳紅色的毛線,邊看書邊打毛線,給媽媽織了一條大圍巾,又用一塊錢買了一匣子天津起士林的咖啡糖,裹在圍巾裏一起寄給媽媽。
朱自清先生可以看作楊絳文學之路上的啟明星了。在無數才華橫溢的清華學子中,他偏慧眼識珠,發現了楊絳,是因為她筆觸細膩柔軟又充滿遐思,還是因為她年紀輕輕便可以洞悉麵臨生死時人性的脆弱與悲涼呢?
我們無從得知,隻知道以此為始,楊絳算得上正式走上文學創作之路了。
二
楊絳是江南女子,對北方冬天的陰風怒號有些陌生害怕。在入住清華宿舍的第一個冬天,她便搬去與燕京大學宗教學院院長趙紫宸的女兒趙蘿蕤同住。趙蘿蕤選修了一門葉公超先生的課。葉公超先生聽聞錢鍾書的未婚妻就在清華讀研,還與趙蘿蕤同住,便讓趙蘿蕤邀請楊絳去他家中做客。
葉公超先生發出邀約時,怕是帶了一點情緒的。原來之前所傳錢鍾書已經訂婚之事,並非捕風捉影。當年葉家想與錢家聯姻,屬意錢鍾書。兩家都覺得滿意,唯有錢鍾書不喜歡葉家小姐葉崇範,一口回絕了這門親事。葉家臉上無光,對這事一直有些介懷,而葉公超正是葉崇範的堂兄。
楊絳對此也有耳聞。她不逃避,欣然赴約。有趣的是,葉家小姐也是啟明中學的學生。楊絳聽大姐和後來又回到啟明讀書的三姐講過很多次關於葉小姐的頑皮事。葉小姐皮膚不白,但相貌不錯,生性大膽淘氣。她飯量很大,半打奶油蛋糕能一頓吃完,綽號“飯桶”(恰好是“崇範”二字倒過來的諧音)。一次養母葉姑太太帶她到永安公司買東西,叫她小坐等候,她趁機吃了三十客冰激淩,吃得都病了。念書時她自己編造請假信,回家穿上男裝,騎自行車到大馬路上瘋玩,玩夠才回學校。
楊絳先生後來講道:“我第一次見到錢鍾書時,就想到了這位淘氣的‘飯桶’,覺得和眼前這個穿一件青布大褂,一雙毛布底鞋,戴一副老式大眼鏡的書生是不合適的。當時隻閃過這個念頭而已。”她自覺並沒有破壞兩家聯姻,對葉家也不甚在意。
葉先生對楊絳禮遇有加,侃侃而談,一頓飯下來,二人也不再生分。葉公超便拿出一冊英文刊物,讓楊絳翻譯其中一篇政論文。楊絳心想“這怕是要考考錢鍾書的未婚妻吧”,便點頭答應。
然而,楊絳此前並無翻譯經驗,對政論也無甚興趣,對這麽個考驗,是有點硬著頭皮去做的樣子。她費了很大一番功夫,用盡渾身解數,終於翻譯了個大概。楊絳自己對這篇勉強為之的譯稿不太滿意,沒想到拿給葉先生後,他點頭讚許“很好”,不久後將其刊發在《新月》雜誌上。因這次試驗,葉先生覺得楊絳不浪得虛名,楊絳也因葉先生的肯定有了信心。二人間的嫌隙消弭,反而生出師生間惺惺相惜的認同感來。
光陰似箭,水木清華。日子不緊不慢地過去,楊絳在清華的浸潤下,思維漸漸飽滿,情感漸漸豐富。在上海執教的錢鍾書曾來北平看她。錢鍾書是不喜熱鬧新鮮的人,一個人在清華,四年也未曾遊幾處北平風景。但與楊絳在一起時,他每天都會被楊絳帶去新的地方。他遊了北平的風景,見了北平的事與人,世俗才緩緩向他打開。後人講錢鍾書與楊絳珠聯璧合,佳偶天成,或因二人皆醉心學術不問政事,或因二人性格淡然飲水成詩。但不可忽視,二人結合除因有話可聊外,性格互補亦是原因。錢鍾書是喜愛沉浸的人,可以把生活過得深刻,但會忽視浮世風光。楊絳是充滿靈性、在世事間來去自如的人,但會流於淺嚐輒止。二人結合,取長補短。天作之合,不過如此。
兩人相伴時,錢鍾書能清晰地感到對楊絳濃濃的愛意。1934年,他作了《玉泉山同絳》,拳拳愛意欲言又止,無聲勝有聲。
欲息人天籟,都沉車馬音。
風鈴呶忽語,午塔閑無陰。
久坐檻生暖,忘言意轉深。
明朝即長路,惜取此時心。
兩人南北兩隔時,錢鍾書又將思念化作書信,一封一封寄給楊絳。他是語言大師,玩轉文字不在話下。至今許多高校的中文係,還將《圍城》看作教學生打磨文字的樣板。在寫信給楊絳這件事上,錢鍾書更是不吝惜才華,單是落款,就新意百出。他最常用“奏章”二字,說是有點“啟明聖上”的意思,“懼內”屬性可見一斑。一次,他落款“門內角落”,旁人看了百思不得其解,楊絳也不明就裏。直到錢鍾書回信解惑,楊絳才知道“門內”是“錢(money)”“角落”是“鍾(clock)”,不禁開懷大笑。
錢鍾書把一年間所作的詩,包括寫給楊絳的情詩和二人的唱和詩作集結成冊,自費出版,名《中書君詩》,印了幾本,分送親友。吳宓先生也得了一本,看後很是高興,稱讚錢鍾書:“才情學識誰兼具,新舊中西子竟通。”錢父帶了點淘氣,竟將詩集送給葉家一本。葉恭綽看到錢鍾書與楊絳的唱和詩,氣不打一處來,恨慘慘地說錢家不肯聯姻,托詞什麽“齊大非偶”:“楊蔭杭大律師,大法官,也不小嘛!”
1935年,錢鍾書兩年社會實踐期滿,開始參加出國留學考試。中英庚款留學生考試總共舉行過八次,錢鍾書參加的是第三次。當時有二百九十人報名,二百六十二人應考,結果僅錄取了二十六人。錢鍾書不僅是唯一被錄取的英國文學專業學生,而且總成績最高,達到87.95分。
赴英在即,錢鍾書牽掛楊絳,希望楊絳與自己一道出國。此時,與其說錢鍾書放不下楊絳,不如說楊絳放不下錢鍾書。她太了解錢鍾書了。他出身名門,滿心思鑽研學問,且不論不諳世事,就連料理自己的生活,他也難以做到。與他一起出國,她至少還能照顧到他。但清華雖有公派留學慣例,唯獨外語部例外,出國必須自費。楊絳此時尚未畢業,若要提前回家準備婚禮,有兩門課不能參加考試。幸而兩位老師寬厚,準許她用論文和習作代替考試。楊絳思考再三,決定自費出國,以論文代考試,與錢鍾書結婚。
楊絳的這次習作,就是後來被人所知的《路路,不用愁!》。這篇文章被朱自清先生推薦發表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後來還被林徽因選入《大公報文藝叢刊小說選》,標題改成《璐璐,不用愁!》。
楊絳在處理世俗問題上是高明的,也足夠決斷。雖然錢、楊已經訂婚,但未舉行婚禮便共同出國,在那個時代免不了受人議論。楊絳雖然正值熱戀,卻十分清醒,不肯將自己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無關對愛人的信任,也無關對愛人的依賴,這種做法值得每一個正在深愛著的姑娘品味。
主意打定,楊絳決定南下回家。與年幼時那次南下一樣,她的這次回鄉充滿匆忙與慌亂。她甚至來不及寫信告訴父母,便匆匆收拾行李啟程。
車到蘇州時是中午,她取完行李雇車到家已經是下午三點左右。因想念父母,她把行李向門口一丟便飛奔進門,像回歸森林的鳥兒似的,邊跑邊喊:“爸爸!媽媽!”父親絲毫沒有意外,答應了一聲,掀起簾子道“這可不是來了”。
原來楊蔭杭那天剛準備午睡時,忽然感到楊絳回來了。他起身看,發現屋裏並沒有人。他以為楊絳怕耽誤他午睡,到母親房去了,便過去找,問妻子:“阿季呢?”
妻子疑惑:“這會子哪來的阿季?”楊蔭杭有些失落,轉身回房,卻怎麽也睡不著。
這會兒阿季真真正正回來了,楊蔭杭很是高興,說道:“大概真有心血**這回事。”後來楊蔭杭在追憶這件事時說:“曾母齧指,曾子心痛,我現在相信了。”
此時的楊蔭杭,身體已大不如前了。他患有高血壓,又曾經中風。早在去年,他就半開玩笑地向楊絳訴說自己開庭時鬧了個笑話。當時法庭裏的人都在等他說話,期待他像以往那樣慷慨雄辯,可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眾人等了許久,他仍無法開口,案子被迫延期開庭。明白自己身體狀況的楊蔭杭決定結束律師生涯。在這種境遇中,他當然希望女兒能夠留下來陪陪自己。然而,女兒這次歸來是為了走得更遠。
在兒女成長的道路上,父母就像領路人:出發時等著兒女,背負著兒女,覺得兒女總也長不大;可忽然有一天,孩子長大了,越走越快,超過了他們。他們隻能遠遠望著孩子們,看著那些高高大大的背影,回憶孩子還是小小的人兒時哭著撲向自己懷裏時的樣子。
楊絳的人生行路至此,正是要越過父母奔向更大世界的時候。她向父母坦白,這次回家是要與錢鍾書結婚的,他們要出國去學習。楊家父母對這一天的到來早有準備。他們沒有阻攔女兒,任由她奔向自己想去的天空。
三
錢鍾書與楊絳在1935年7月13日結婚了,婚禮設在蘇州廟堂巷楊府。錢、楊兩家朋友眾多,與訂婚時一樣,席間不乏鴻儒大家。楊蔭杭主婚,著名愛國人士張一麐證婚。婚禮是西式的,很是洋派,有花童,有《婚禮進行曲》,還有請來的攝影師拍照。但那日的結婚紀念照拍得並不優美,反倒滑稽。楊絳後來寫道:“結婚穿黑色禮服,白硬領給汗水浸得又黃又軟的那位新郎,不是別人,正是鍾書自己。因為我們結婚的黃道吉日是一年裏最熱的日子。我們的結婚照上,新人、伴娘……都像剛被警察拿獲的扒手。”
婚禮是熱鬧的,但也有狀況出現。後來楊絳回憶,有位女士穿了一身白色就來赴宴,白衣裙、白皮鞋,惹得賓客詫異,以為她披麻戴孝來了。這女士便是楊絳的姑姑楊蔭榆。但楊絳知道,姑母向來忙碌,這套衣服估計是最為隆重的了,也不去計較。
經過“女師大風波”的楊蔭榆,被免職後回到蘇州,在蘇州女子師範學校任教,並在東吳大學、蘇州中學兼授外語,1935年在婁門創辦二樂女子學術社,任社長。此時,楊絳一家並不知道,僅僅三年後,楊蔭榆會死在日本人之手。
抗戰爆發後,蘇州淪陷。侵華日軍要楊蔭榆出任偽職,遭到她的嚴詞拒絕。麵對侵華日軍在蘇州燒殺搶掠的暴行,她還曾幾次到日軍司令部提出抗議。有一天,幾個被日軍追逐的婦女逃至盤門新橋巷的楊蔭榆家,楊蔭榆立即勇敢地站出來用日語同日軍交涉,當眾斥責日軍的暴行,保護了這些中國婦女。這些舉動刺激了日本侵略軍,楊蔭榆也就成了日軍的眼中釘。1938年1月1日,兩名日軍以司令部傳見為借口,把楊蔭榆誘出家門,行至盤門外吳門橋突然開槍射擊,並將她拋入河中,因見她晃動手臂,又開數槍將其射殺。
一代備受爭議的女教育家,最終回歸純淨的靈魂,為捍衛民族尊嚴而犧牲。
洗手作羹湯
一
婚宴散了,楊絳換好衣服,帶著行李,由錢鍾書和家人接到無錫七尺場錢家。媽媽不放心楊絳在婆家的生活,意欲把自己的得力女傭“借給”楊絳一個月,待她出國後再做打算。楊絳替錢家麵子著想,推托說錢家有傭人,不必再帶人去。其實錢家上上下下若幹人,隻有一個燒飯的女傭,還有一個“老媽媽”睡在屋外,楊絳也沒使喚過她。
錢家還有一次中式婚宴,舊規矩很多。錢鍾書老實,對嶽父講明迎親時需楊絳行舊禮。楊蔭杭得知女兒要向錢家父母磕頭,心裏很不爽快。三姐在旁暗暗拉四妹衣襟,埋怨他們口無遮攔。原來三姐出嫁時,在夫家不知磕了多少頭呢,隻是沒告訴爸爸便是了。
迎親儀式十分隆重。錢鍾書的大伯父膝下無子,錢鍾書出生後要按照舊規矩過繼給長房撫養,大伯父與大伯母就成了他的嗣父嗣母。此時雖然伯父伯母早已過世,錢鍾書和楊絳還是要叩拜嗣父嗣母,隻不過拜的是兩盆有象征意義的植物:一盆千年芸,一盆蔥。他們還要叩拜錢氏父母,拜叔父嬸母,拜家祠,拜灶神。一路拜下來,小夫妻兩人直累得病倒了,連回娘家的回門禮都無法進行。
錢鍾書的奶媽(被錢鍾書稱為“姆媽”)待錢鍾書視若己出。她在錢家幫工幫了一輩子,到中年以後,每日都要呆呆地愣一陣。家人背後稱她“癡姆媽”,稱錢鍾書的“癡氣”就是從她身上帶來的。姆媽很期待兒媳婦,婚禮前特買了一隻翡翠鑲金戒指準備送給楊絳。有人哄她那是假貨,把戒指騙去。姆媽氣得發瘋,不久就去世了。楊絳沒能與她見上一麵。
楊絳在家時,雖不憊懶,但日常勞作都有母親和傭人操持。與楊家相比,錢家的確可以稱得上“寒素人家”,初為人婦的楊絳很不習慣錢家的生活方式。迎親當天晚上,無錫國學專科學校校長唐文治老先生請新人吃喜酒,要唱昆曲助興。楊絳換好白高跟鞋,卻發現要自己走著上街去叫車。“當時我心上有說不盡的委屈。其實我十五歲時,也曾帶著弟弟妹妹步行到振華上學。但那是上學啊,豈有新娘子出門做客,要走出門自己叫車之理!”但楊絳不但體諒了錢家的“寒素”,還怪自己嬌氣:“委屈之餘,不怨貧家媳婦苦,而自己明白,誰娶我這種小姐很倒黴!”
然而成為主婦,要經曆的遠不止這些。古時女兒出嫁要哭,是為“哭嫁”:一則表達感念父母養育恩,二則表達遠離家鄉有哀愁,三則表達對未來日子多煩憂。未嫁人時,女孩是父母的心頭肉,即便撒嬌蠻橫,父母疼愛,數落幾句便算了;不想做家事,偷個懶,還有父母做好一切等女兒享用。那時的女孩,與父母心意相通,真如小棉襖一般溫暖人心,日子也隨性灑脫。一旦女孩嫁了人,成了婦人,一切便不一樣了,除了不能隨性爛漫,還要日日如走鋼絲,絲毫錯不得,也難怪嫁人前女孩們要情真意切哭上幾日。
“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新婚三日,楊絳依著規矩被引進廚房。“廚房裏有好些未見過的女人。灶上鍋裏燒著半鍋沸油,灶台上盤子裏有一尾開膛去鱗的魚,她們要我把魚放進鍋裏。我從未摸過生魚,也不知怎麽拿,怎麽下鍋。她們教我提起尾巴,魚頭順著鍋邊,魚一溜就進鍋了。我戰戰兢兢拿起滑膩的魚,把魚溜入鍋裏,居然沒濺上油。幸虧沒叫我真的煎魚,煎魚是我一輩子也沒學會的。‘小姑’也沒陪我‘入廚下’。”楊絳看妯娌小姑們還要去井邊汲水洗衣,便也跟著去,到了井邊才發現自己不會汲水,衣服也沒洗成。
好在錢鍾書去南京接受留學培訓時,楊絳有機會與小姑子錢鍾霞一道回娘家小住幾天。她身體還未來得及全然恢複,鼻子和胸口又長了疹子。唐須嫈很心疼,說疹子都出在要害處,一定要訪一位名醫來診治。但未及病愈,楊絳便要動身為出國做準備。臨行前,母親給她帶了冬衣,另外準備了兩小簍子水蜜桃,讓她送給長輩們。楊絳還與小姑子分食了幾個水蜜桃。
誰料這急匆匆的分別,成了楊絳心頭永遠的痛。臨行前從無錫坐火車到上海,車路過蘇州時,楊絳忽然淚流滿麵。她感覺父母在想她,恨不得跳下車去,跑回家再見父母一麵。
她之後再也沒能見到母親。
三年後兩人回國,他們到家時發現三姐在醫院生孩子,弟弟在維也納上學,七妹結了婚住在無錫,家裏隻有爸爸、大姐和八妹。上海淪陷了,而媽媽也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楊絳辦理好自費留學手續,待錢鍾書從南京受訓回無錫後,便著手收拾行李。兩人的行李主要是書:“鍾書把一疊又一疊中文書籍搬到書桌上,我一一裝入大箱。多半是中文書,也有他喜愛的外文書,還有工具書。我記得在牛津時,我曾重讀《論語》《孟子》《左傳》等。《隨園詩話》《養一齋詩話》等,則是第一次讀。鍾書帶的還有文集、詩詞集等。一年後,許大千曾寄《紅樓夢》,爸爸曾寄《元曲選》。帶出國的中文書籍,回國時都送人了。帶回的都是外文書了。”他們拜別了錢氏父母,便到上海坐郵輪。此時三姐已經嫁到上海,楊絳便住在三姐家,錢鍾書暫住別處。
說來有緣,在上海住的幾天裏,楊絳忙於應酬,得空時參加了啟明女校的校友會,恰好碰見葉崇範。那時楊絳正抱著三姐的女兒,葉崇範看見了,便過來與她打招呼:“閏康的女兒嗎?”楊絳笑著點點頭,卻看葉崇範穿一件細褶子透明白綢襯裙,旗袍開叉處並不露腿,言行舉止頗有大家風範,也從心底對她有了敬意。
1935年8月13日,錢鍾書與楊絳夫妻由上海出發,開始留學生涯。三姐送楊絳,送錢鍾書的是溫源寧老師和邵洵美先生。楊絳是自費學生,與錢鍾書並不同艙。
船緩緩開動了。以往隻是向無垠的世界眺望,如今當真要到新世界去了,兩人必然不能坦然自若。若是沒有膽量麵對,所棲之處便永遠是那一方狹小的天地;若是衝破屏障,遼闊的世界則任由馳騁。楊絳在《我們仨》中寫道:“1935年7月,鍾書不足二十五歲,我二十四歲略欠幾天,我們結了婚同到英國牛津求學。我們離家遠出,不複在父母庇蔭之下,都有點戰戰兢兢;但有兩人做伴,可相依為命。”
兩人以往沒有坐過跨洋郵輪,又正在新婚蜜月,一切風景對他們來說都那樣新奇美好。有次海上刮起了台風,其他人都早早躲好,兩人卻貪看風暴沒有回艙。狂風來襲,大雨如注,直到甲板上實在不能站立,夫妻兩個才手牽手搖搖晃晃從甲板挪到船艙。二人頭暈,兩天不想吃飯,餓得前胸貼後背,直到船至香港,才上岸吃了點心。
船一路西行,錢鍾書與楊絳沿途參觀了新加坡與錫蘭(即後來的斯裏蘭卡)的景點。旅途有些艱苦,行至大西洋時,恰遇船上有人死亡。海員將死者的屍體裹了,投入大海。這是他們第一次見海葬。
二
到英國後,兩人並未直接去牛津,而是先在倫敦小住了一段時間。他們拜訪了在倫敦的親友,促膝敘話,攜手遊覽,見證了倫敦厚重的曆史與別樣的風情。這是二人最為輕鬆快樂的時光。
沒過多久,他們便去牛津開始學業。錢鍾書入學順利,進入埃克塞特學院(Exeter College)攻讀文學學位。楊絳原本打算入女子學院學文學,卻被告知文學專業名額已滿,隻能學曆史。楊絳不願退而求其次,便打算直接在牛津大學旁聽,自修西方文學。
那時牛津大學要求自費學生穿一件黑布背心,背上還附著兩條黑飄帶,有獎學金的學生則穿長袍。錢鍾書雖然有庚款獎學金,但沒有牛津獎學金,所以也算自費學生,穿黑布背心。那時牛津及附近的街區,都是穿著黑布背心或長袍的學生來回走動。楊絳看了,著實心酸羨慕。她何嚐不想自費入學,融入牛津學生中去?但已為人婦的楊絳,自然要考慮更多:牛津學費本就比一般高校要貴,還要另交導師費,她若入學,需要一大筆開銷;他們房租夥食費用高,還偶爾出些意外,異國他鄉,總要留夠充足的預算;爸爸得了高血壓不能工作,自己又離開了他們,滿心愧疚……想到這些,她便做了懂事的女兒,未開口向家人提學費的事。
即便如此,楊絳也沒有偷得半日閑。她穿著旗袍,跟幾個修女一道坐在旁聽席上聽課。牛津的時光何其美好,她一分一秒也不願意浪費。不上課的時候,楊絳總喜歡去圖書館。錢鍾書沒課的時候也會與妻子一道去。牛津大學圖書館名為Bodleian Library,錢鍾書譯為“飽蠹樓”。圖書館藏書五百萬冊,手稿也有六萬卷。圖書館裏學生不多,環境清幽,臨窗有一排單人書桌,楊絳獨占一桌來自習。沒有旁聽課程的時候,她總到圖書館去讀書。本科時楊絳學了四年政治,雖然興趣在文學,但並未接受係統的文學教育。此時她一介旁聽生,既沒有必修課要上,也沒有功課要做,反倒比在校生多了時間,可以從從容容地讀書。
不得不說,在自學西方文學上,楊絳先生是很有方法的。她從英國的喬叟開始,順著文學史的經典作家名錄,一位一位往下讀,既讀原本,又讀知名評論家的權威評論。每位作家的代表著作她都能讀上三四本。
那時牛津圖書館的經典文學藏書止於十八世紀,據說是牛津不認同十九世紀後的作品仍是經典的緣故。但楊絳先生認為十九世紀後的作品仍有遺珠。狄更斯、薩克雷等十九世紀後的作家,楊絳先生就很重視。牛津圖書館不能找到的藏書,楊絳先生便去牛津市圖書館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