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記得的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是我的老師安妮·曼斯菲爾德·沙利文來到我身邊的那天。每當我想到這一天所連接的那兩種生活的難以衡量的巨大反差時,心中就充滿了驚異之情。

在那個重大的日子的下午,我站在門廊上,傻乎乎地期待著。根據母親的示意和家裏匆匆的人來人往,我模糊地猜到要發生什麽不尋常的事情了,因此我走到門口,在台階上等著。午後的陽光穿過覆蓋在門廊上的茂密的忍冬,落在我抬起的麵孔上。我的手指幾乎是無意識地流連在熟悉的、剛剛綻放開來迎接南方甜美春天的葉子和花朵上。我不知道未來等待著我的會是什麽樣的奇跡或驚異。一連好幾個星期,惱怒和憤懣不斷折磨著我,這種激烈的鬥爭後,隨之而來的是極度的消沉。

你是否曾經在海上遇見過濃霧,似乎有可以觸摸得到的白色黑暗將你包圍了起來,那條大船焦急而緊張地靠測深錘和測深繩摸索著向海岸行駛,而你心髒狂跳,等待著什麽事情的發生?在我的教育開始之前,我就像這條船,隻不過我沒有羅盤或測深繩,無法知道港口有多近。“光明!給我光明!”這是我靈魂的無聲的呼喚,而就在那個時刻,愛的光亮照射到了我的身上。

我感覺到腳步走近,我把手伸向我以為的媽媽。有人握住了它,我被那個來為我揭示一切事物的人—更為重要的是,來給我以愛的人—抱了起來,緊緊地摟在了懷裏。

老師到後的次日早上,她把我領到她的房間裏,給了我一個娃娃,是珀金斯學院的盲童讓她帶來的。勞拉·布裏奇曼親手給娃娃做了衣服穿上。不過這一點我後來才知道。我和娃娃玩了一會兒以後,沙利文小姐慢慢地在我手心裏拚寫了“娃娃”這個字。我馬上對這種手指遊戲發生了興趣,試圖學著做。當我最後成功地把字母正確地寫出來以後,稚氣的快樂和自豪使我滿臉發紅。我跑下樓到母親那裏,舉著手,寫出了娃娃這個字的字母。我不知道自己在拚寫一個字,甚至都不知道有字的存在,我隻是讓手指做著猴子般的模仿。此後的日子裏,我並不理解地學會了拚寫許多的字,其中有別針、帽子、杯子,以及一些動詞,如坐、站、走。但是隻有在老師來了幾個星期後,我才明白一切東西都有名字。

有一天,我正在和新娃娃玩的時候,沙利文小姐把我的大布娃娃也放到了我的膝上,拚寫了“娃娃”,並且力圖使我明白“娃娃”對兩者都適用。那天早些時候,我們為“大把杯子”和“水”兩個字爭了半天。沙利文小姐試圖讓我記住,“大把杯子”就是大把杯子,“水”就是水。但是我總把兩者混淆起來。她這種一而再的努力使我煩了,我便抓起新娃娃摔在地上。當我感覺到腳下娃娃的碎片時高興極了。發脾氣之後我既不感到難過也不感到後悔。我並不愛這個娃娃。在我生活的這個寂靜、黑暗的世界裏,沒有強烈的感情或溫柔。我感覺到老師把碎片掃到了壁爐的一側。惹我不高興的原因被除掉了,我獲得了一種滿足感。她給我拿來了帽子,我知道要到外麵溫暖的太陽下麵去了。這個想法使我開心得又蹦又跳,如果一種無言的感覺可以被稱作想法的話。

我們被爬滿水井房的忍冬花的香氣吸引,沿小路向水井房走去。有人在打水,老師把我的手放在了出水口下麵。當沁涼的水流湧過我的一隻手的時候,她在我的另一隻手上拚寫“水”這個字,先是慢寫,然後快寫。我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她手指的動作上。突然我有一種遺忘了什麽的模糊的意識—一陣記憶回歸的激動;不知怎的,語言的神秘性被揭開了。那時我知道了“水”的意思是流過我手上的那美妙沁涼的東西。這個有生命的字眼喚醒了我的靈魂,給了它光明、希望和快樂,使它自由了!確實,仍然存在著障礙,但是這是到時候能夠被消滅的障礙。

我懷著渴望學習的心情離開了水井房。所有的東西都有名字,伴隨著第一個名字誕生一個新的思想。在回家的路上,我觸摸的每一樣東西似乎都充滿了活力。那是因為我用獲得的新的陌生的眼光在看待一切。進門的時候我想起了被我摔碎的娃娃。我摸索著走到壁爐前,把碎片拾了起來。我徒勞地拚命想把碎片拚起來。這時我的眼睛充滿了淚水;因為我意識到自己幹了些什麽,我第一次感到悔恨和悲傷。

那天,我學會了許多新字。現在我不記得都是哪些字了,但是還是知道其中有母親、父親、妹妹、老師—這些字眼會使世界“如飾有鮮花的亞倫神杖[ 亞倫神杖,傳說能夠創造奇跡。]”,為我綻放。要找到一個比在那個重要的一天的我更幸福的孩子會是極端困難的;在這一天結束時我躺在兒童**,回味這天帶給我的歡樂,第一次渴望新的一天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