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埃拉通常不會在下班後和同事去喝瓶啤酒。通常她會直接駕車回到蘭德的家中,確認母親吃了晚餐,一切安好。

在瑞典語的語境中,“喝瓶啤酒”總是意味著至少灌下三四瓶,意味著要喝到打車回家,而埃拉的家距離酒吧將近十公裏。

盡管如此,埃拉還是主動提出了。當他們重新梳理在跑馬場得到的關鍵信息時,奧古斯特的語調透著點悲涼。他們走出門的時候,他問她是否知道有什麽好看的電視節目,不過大多數好看的節目他已經看過了。

“不然在克拉姆福什的晚上還能幹什麽?”

“你有沒有去過克萊姆酒店?”話一出口埃拉就後悔了。即使他覺得孤單,那也不是她的責任。

“聽起來很帶勁。”奧古斯特說。

“等著瞧吧。”

克萊姆酒店的霓虹燈招牌缺了幾個字母。在遙遠的過去,埃拉曾在這裏度過許多醉酒之夜,還碰到過一兩次瘋狂的一夜情,隻有肉體,沒有清晰的麵孔。

奧古斯特從吧台走回來,拿著兩瓶濱海高岸啤酒。

“你覺得強奸犯這事怎麽樣?有關係嗎?”

“在酒吧裏談論案子——你覺得這樣真的好嗎?”

“我們還在餐館裏談呢。”

“那時你隻是告訴我最新消息,再說了,那裏不會有人聽的。”

兩人環顧酒吧:鋪滿地板的地毯,軟墊椅子,一群四十多歲的本地女人,幾個神情陰鬱的生意人。

奧古斯特拿起酒瓶喝了一口:“一輩子待在同一個地方,所有人都認識你,是什麽感覺?”

他往後靠,眼睛閃著光。埃拉感覺到第一股酒勁在此刻直衝上頭。沒事的,他太年輕了,再說了,他告訴自己他有女朋友了。

“我在斯德哥爾摩住了幾年。”埃拉說,“我總是想一旦我自己能做主,我就離開這裏。”

“然後被愛拖了後腿,對吧?”

“從某種意義上說,沒錯。”她透過窗戶向外望,看著柏油路麵和停著的汽車。是她母親拖了她的後腿,可是這個話題太過沉重,太過私密。母親的病,她的責任,害怕自己格格不入——這正是她去年搬回來的原因。這個當然能歸因為“愛”。

他用酒瓶輕敲她的酒杯。

“埃拉。”他說,“真是個好名字,不同尋常。”

“在阿達倫這裏可不算。”她等著看他有沒有反應,看他沒反應,接著說道,“1931年,一個女孩被流彈擊中而死亡。她名叫埃拉·索德伯格,我的名字就是來自她。”

“哇,酷啊!”

埃拉還是拿不準他有沒有聽明白她的意思。她原本不想成為那種隨時隨刻都能講一段故事的人,可現在她不管了。不管怎麽說,阿達倫的槍擊事件已經是人盡皆知了。埃拉·索德伯格死時隻有二十歲,她甚至不是抗議隊伍中的一員。當她被子彈擊中時,她隻是站在一旁,看著抗議的人群。那一刻從本質上改變了瑞典,後來所謂的“瑞典模式”也是從此刻開始發展。在這片和解之地上,工人和資本家和諧相處。

埃拉將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

“好吧,為這個幹杯。”奧古斯特說罷站起來,再去買一輪酒。

三四瓶啤酒下肚之後,她站在酒店門前,撥打克拉姆福什出租車行的電話。奧古斯特去了洗手間。屋頂的霓虹燈閃閃發亮,燈光映射在金屬車身上。她聽到他走出來,來到自己身後。她轉過身,突然之間隻覺得他靠得太近了。不知怎的,她落入他的懷中,緊貼著他的嘴。他的嘴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她自己也不知道事情怎麽會變成這樣。

“你在幹嗎?”她嘟囔道。

她不明白。可是他太年輕,太帥了。我真是饑渴難耐,她心想,太久了。

“我們是同事。”她說。他們停下來喘氣的時候,她的話蹦了出來。

“你就不能不出聲嗎?”

“你說你有女朋友。”

“不是那種關係啦。”

出租車總是怎麽等也不來,埃拉都忘了她曾經叫過出租。他的臨時公寓太遠,轉頭回到酒店前台更方便。她任由他以他的名字開房,用他的卡付款。“用的是從丹納羅跑馬場贏來的錢。”當他將她壓在電梯內壁上,抵著電梯按鈕,讓電梯停在錯誤的樓層時,兩人都笑了。當值的夜班服務員是從敘利亞來的,是最後一波難民潮過後留下來的人。那人不知道她是誰,不會到處亂說的。

當奧古斯特胡**索,弄掉了房卡,埃拉心想:不管怎樣,就一晚,沒事的。

陽光直射在她臉上。此時是淩晨四點一刻。奧古斯特趴在她身邊,舒展雙臂,如同某種耶穌像。

她悄悄地穿好衣服,悄悄地踮著腳走出去。那個夜班服務員已經不見蹤影。克拉姆福什正在沉睡,不過於奧默又或者是班加羅爾的出租車調度中心居然還在營業。

二十分鍾後,她坐上一輛開往蘭德的出租車。當她想到回家後可能麵對的景象,一股驚恐在她心中不斷膨脹。

像往常一樣,那棟黃色的房子依然立在那裏。門沒有開,母親沒有四處晃**,或落入河中。沒有煙霧飄在空中,也沒有人因摔倒在地而胯骨骨折。

埃拉設法請到了白日護工。護工在這裏逗留的時間不長,不過會定期過來。護工會加熱食物,檢查她母親的身體,喂她吃藥,甚至會一周為她沐浴兩次。如果埃拉離家的時間較長,她會打電話給鄰居,又或是打給她母親碩果僅存的某位朋友。隻是後者的數量越來越少,她們或是因工作而搬走了,或是被“祖母遷徙大潮”給卷走了——她們的孩子在大城市安家落戶,而她們為了離孫子輩更近,也跟著遷徙到那裏。

她發現母親正躺在自己臥室的**。克裏斯汀和衣睡著了,閱讀台燈還亮著,眼鏡歪歪斜斜地掛在臉上,書掉落在地板上——那是瑪格麗特·杜拉斯的《情人》。書頁汙漬斑斑,書脊的膠水已經開裂。幾行字映入埃拉眼簾:

他告訴我等一會兒。他和我說,說他在我們渡河時已經知道了。他知道我在擁有第一個情人之後就會是這樣的,知道我所愛的是愛本身……

當她合上書時,一枚書簽落下來。埃拉把書簽塞回去,不過位置錯了。發現自己的母親閱讀情色文字,讓她感覺到一種孩子氣的羞恥。

或許是因為情人在她的肉體上留下的痕跡如此新鮮,任何一個鑒識科的技術人員都可以輕而易舉地找到。她突然想到自己對母親在過去十九年裏的愛情生活一無所知,十九年前的情況她也不知道。她的父母勉強達成一致,離了婚,而她父親在離婚不到一年後再婚,這讓她懷疑他們離婚都是她父親造成的。可如果事實正好相反呢?

她把書放在床頭櫃上,暗下決心總有一天要讀讀這本書。這樣就有話題可談了——或許每天早上都有話題可談,因為克裏斯汀似乎忘記了自己所讀的內容。埃拉不清楚母親是否還能從語言和故事情節中獲得相同的樂趣,又或是她之所以還要躺在**讀書隻是習慣使然。

她走到浴室洗澡。她的軀體仿佛又存在又虛無,某些地方還有刺痛感。她刷牙刷了三遍,然而那氣味卻不願消退。

那是醉酒的氣味,他的氣味,一切的氣味。

她趕到時會議已經開始,有點晚了。埃拉頗為謹慎地往嘴裏塞了一塊口香糖,和同事打招呼時屏住了呼吸。

她還是沒搞清楚究竟有誰參與了這起案件的調查工作。過去他們的探案團隊更為穩固,而現如今人們時而加入時而退出,這取決於需要,以及將他們從別處調來的是什麽人。所有一切都是靈活變動的。從某種意義上看,這和更大範圍內的社會變化不乏相似之處:“團隊”一詞隻是一個流動不定的概念,信息在不斷變化的龐大的人群中傳播,知識量不斷擴大,然而其中的聯係卻越來越難以把握。埃拉不知道明天這些人中哪一個還在,哪一個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假設你發現自己的父親死了,被殘忍地謀殺了。”說話的是西爾婕·安德森,埃拉隻是在和鬆茲瓦爾連線時聽過這位辦案人員的聲音,“或者就是你親手捅死他的。那你幹嗎還要在那房子周圍轉悠?什麽樣的人才會想要待在那裏?”

“比如說《驚魂記》[3]裏的那家夥?”博施·林恩說。埃拉以前見過他幾次。他是有三十二年警齡的老人了,從警之前還在軍隊裏混過。他長著一個鷹鉤鼻,看上去像個拳擊手,戴著薄薄的眼鏡。

聲音具有欺騙性。連線會議也有視頻功能,可是大多數人都懶得打開攝像頭。西爾婕·安德森深沉的嗓音略顯嘶啞,光從聲音判斷,埃拉還以為她是一個中年婦女,花白的頭發漂染過,戴著老花鏡,而不是眼前這個胸部豐滿、頭發呈白金色的美人。這樣的人或許能讓罪犯心甘情願地跟著她回警局。埃拉為自己留意到這些事而感到不安。

“說實在的,那故事到底是怎麽回事?”博施繼續道,“他沒有殺死自己的母親,對吧?”

“誰?”喬喬從自己的電腦上抬起目光。

“《驚魂記》裏的那個家夥啊。他隻是把她藏在閣樓裏,又借用了她的扶手椅,對吧?”

“順便說一句,我找到了關於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幾份報告。”西爾婕說,“其中一份來自他少年時被送去的那間少管所。他曾幾次毆打其他孩子,不過沒有造成嚴重傷害。在那之後,他最終被送到烏普蘭區的某個領養家庭。他沒有從學校畢業,在過去這些年做過好幾份工作,包括在當地木料場的一份工作。有不同的臨時地址,但沒有犯罪記錄。”

“或許是因為他從來沒被抓到?”博施說。

“讓我感到蹊蹺的是作案手法。”西爾婕繼續說道,“那樣的刀傷不需要很大的力道,不過卻需要一點技巧,這透露出自信和冷血。一個緊張的凶手會不停捅刺受害者,確保他已經死亡。假如是有仇怨或受到過某種感情傷害的,涉及個人恩怨的,那凶手可能對受害者泄憤。”

埃拉想象著那具蒼白的屍體,咽下一陣惡心。

“斯凡的全科醫生回複了。”她開口說,“他說斯凡在四年前因從梯子上跌落而導致股骨骨折。而那張沐浴椅原本隻是臨時借給他用的,但似乎沒人想過要叫他歸還。”

“答應我,萬一哪一天我需要坐著洗澡,你就把我斃了。”博施說。

之前埃拉還順便取了一杯咖啡。她啜飲著咖啡,感覺這咖啡和口中的薄荷味口香糖簡直是絕配。喬喬轉向她。她覺得他看上去很疲憊,眼睛紅紅的,仿佛沒有充足的睡眠。

“我們正在討論你早些時候在跑馬場搜集到的信息,你怎麽看?”

“還不確定。”埃拉因自己遲到而感到難為情,“信息來源似乎可靠,不過那是三手或四手的信息了。”

“先放飛一下想象力,那個女人在五金店見到的有沒有可能就是斯凡?就是那個原本叫作……什麽名字的人?”

“亞當·維德。”

“斯凡過去的記錄沒有顯示他曾經改過名字。”西爾婕說。

“或許他在泡妞的時候給自己起了這個名字。”博施說,“人們在外晃**時可以給自己隨便起個名字。我有一個朋友,他曾經問我們在確認某人真實身份時到底使用了什麽技巧。他說他和一個女人聊過天,那女人說自己叫作‘大胸妹’。”

“‘我有一個朋友’?”西爾婕輕聲說道,“這句話在社交媒體上和在心理谘詢師麵前意味著同一件事,你知道吧?沒人真的會為了自己的朋友去打聽的。”

“西爾婕,你和埃拉一起去。”喬喬說,“去找那個女人,看看能不能從中發掘點什麽。如有需要,再和傳播這個流言的其他人聊一聊。”

他和博施要去工地看看,對那些人施加點壓力。那些立陶宛建築工正忙著把一棟老舊的校舍翻修成一間B&B品牌家具店,他們堅持說他們每天早上六點就開始工作了。

“我們得查證他們的說法。還有一些關於逃稅和薪水減少的信息,這樣的事通常會讓人議論紛紛。”

他們還計劃將本地一些有可疑曆史的人納入調查,而這些人名來自埃拉列出的名單。

“這些人之前曾因攻擊他人或攻擊他人未遂被定罪。”她說,“不過他們並沒有謀殺或過失殺人的嫌疑。”

“凡事總有第一次。”喬喬說,“不說別的,我敢肯定他們藏著點小道消息。他們能捕捉到任何流言蜚語,知道人們在小木屋裏藏了什麽,誰又去度假了。他們總是在不適宜的時間跑出去晃**。”

“斯凡幾乎不去旅遊。”西爾婕說,“他的護照在上世紀末就過期了。”

“或許他們還會吐露點別的什麽。”喬喬說。

我們已經走進了死胡同,埃拉心想,沒人覺得這樣做能取得進展,我們卻不得不這麽做,假裝還有希望。

“有沒有人考慮過這實際和錢財有關?”西爾婕問道。她列舉了受害者的財務狀況:在做了一輩子的林木業季節工後得到的一筆微薄的養老金;一棟課稅價值為19000克朗的房子,13700克朗的存款。“我敢打賭那是他為自己的葬禮存下的。他那代人不想成為別人的負擔。”

“我們要進行徹查。”喬喬對她說,他的聲調稍顯尖刻,“這意味著在結果完全確定之前,我們不能排除任何可能性。日子一天天過去,其他老人會越來越焦慮。有人開始鎖門,還有人會寫文章說警察不盡責。”

就是兩周前的今天,幾乎就是這個時候,有人將一把刀捅進斯凡的腹部,切斷了動脈。

然而他們還沒有找到凶器,也沒有找到關鍵的目擊證人。

喬喬真有必要提醒他們嗎?

為了壓下惡心的感覺,埃拉買了一瓶可樂。現在她們正駕車穿越博爾斯塔布魯克。埃拉放緩車速,拿起可樂喝了幾口,店鋪從她們身邊掠過。在這個經濟萎縮的鋸木業小鎮上,那些店鋪都裝了門板,透出一股荒涼。

和新同事的對話總是一樣的,實際是遵循了某種模式,比如:你從警多久了?你怎麽會來到這兒?唯一稍有不同的是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不過話說回來,西爾婕也不是剛從警校畢業的菜鳥。

“實際上,我想成為一名地質學家。”她說,“所有女孩都沉迷於馬、狗和男生樂隊,可我卻沉迷於岩石。我的心理醫生說這和我的童年經曆有關。”

在這個看上去很不可靠的世界裏,岩石是持久之物,要花上幾千年才能消磨它們,讓它們轉換形態。這一信息讓埃拉開始用一種不同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同事。在決定從警之前,西爾婕還攻讀了心理學學位,完成了一半學業。

收音機開始進行新聞播報,兩人便不說話了。

幾天前,這起謀殺案已經從當地頭條撤下,現在媒體的關注點放在一條被曝光的消息上:富有的斯德哥爾摩市政府暗中將福利領受人員,送到諾爾蘭郡更貧窮的地區。隻要有空的公寓,市政府就組織集體租賃,給福利領受人發放旅費和一個月的租金,然後就撒手不管了。直到那些初來此地的人出現在當地福利救濟中心,克拉姆福什當局才得知此事。

“你覺得和喬喬共事怎麽樣?”西爾婕問道。

“我覺得他還好吧。”埃拉說,“挺有經驗的。”

“你覺得他為什麽讓我們倆管這事?”

“感覺挺合理——我們要對一個女人進行詢問,事關一起性侵案。”

不用追蹤本地癮君子已經讓埃拉感激不盡了,他們肯定會讓她向馬格納斯轉達問候。不過她沒提起這事。當她們經過不甚有名的貝爾伯格山,她也沒提起這座山的典故——在這座山裏被當成女巫斬首或燒死的女人數量比全國任何一個地方都多。在十七世紀晚期某年的六月,一天之內該教區四分之一的女性在這座山裏被殺害。

“或許隻是因為他女朋友不喜歡他和我混在一起。”西爾婕掃了埃拉一眼,“你也小心。”

“什麽意思?”

“他挺有品位的,你覺得呢?喬喬名聲不好,不過或許還沒有傳到那麽北邊的地方?”

“我盡量不和同事鬧出緋聞。”埃拉對她說,她們正朝那個女人位於帕拉茨蒙的住址駛去。“對名聲不好的男人也是一樣。”她補充道。隻有在緊隨而來的沉默中,她才意識到自己可以那麽迅速而輕易地轉變成一個偽君子。

“當然。”西爾婕微笑著說,“在出事之前都這麽說。”

那個女人名叫伊麗莎白·弗蘭克,五十歲出頭。不過當她坐下,西爾婕讓她講講事情經過時,她仿佛又變回了十六歲。她將雙手塞進兩腿間,撥了一下並不存在的劉海兒,看上去比前一刻縮得更小。

“你們為什麽問這個?”

她丈夫握著她的手。

“他是不是又犯事了?”她問道,“就是這個原因吧?”

“如果你能和我們講講事情經過,那就很好了。”西爾婕說。

他們的房子是她丈夫從父母那兒繼承來的,經過了頗有品位的翻修。或許那房子立在十七世紀的地基上,或許曾經有個女巫住在這裏。油光滑亮的地板,巨大的木柴爐子,淡丁香色的窗簾在微風中輕輕飄動。戶外的大片草坪上,兩台小型自動除草機“嗖嗖”地跑動,正在碾平任何不平之處。伊麗莎白穿著一條闊腿褲和與之相配的上衣,兩者皆出自一個昂貴的瑞典服裝品牌。她丈夫解釋說他們在哥德堡過冬,不過他妻子來自更遠的北方。

“傑弗裏德爾,不知你聽說過沒有。”

傑弗裏德爾位於斯凱勒夫特和皮蒂耶之間,坐落在兩個最北部郡的交界處。而伊麗莎白再也不會踏足那個社區。

“開始時我還不確定。”她說,“我聽到背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感覺我還沒來得及思考,我的身體就已經知道了。我開始發抖,你能相信嗎?”她向外望去,頓了一下,不知是要忍住眼淚還是別的什麽。

西北方的天空暗下來,一場暴風雨從山上席卷而下。

“你以為你可以忘記,很久以來你不再想那件事。然後你碰上一個好男人,和他結婚,建立家庭。你擁有美好生活,開始以為那事已經永遠過去了,消失了。可是並沒有,它永遠不會消失。”

“花點時間去適應,無論要花多少時間都好。”西爾婕說。

“說得我好像真需要時間似的,你真那麽想嗎?”

伊麗莎白端詳著警探。

“知道嗎?你讓我想起她。她是那樣一個金發碧眼的美人,那麽自信,那麽漂亮。我看自己的老照片時還覺得自己挺漂亮的,可站在她身邊我根本就沒機會。我覺得像你這種人不會明白這種感受。”

“什麽感受?”

“被拒絕的感受,總是被拒絕。可是和其他人相比,我還是想和她在一起,你知道為什麽嗎?”

“就像陽光。”埃拉說,“我們都想沐浴陽光。”

伊麗莎白緩緩點頭,可她繼續仔細地打量著西爾婕警探,仿佛想從她的皮膚下方挖掘出什麽。

“你能否告訴我們,那天在尼蘭五金店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埃拉問道。

“我真希望那天去那裏的是我。”她丈夫說,“不過她堅持要去,為了我的六十歲生日。”

伊麗莎白去尼蘭是為了買些生日派對所需的小玩意兒,還要取回他們訂的酒。這家五金店也是城裏國有售酒店的取貨點。

“我想找到合適的燈泡——這可沒那麽容易,瓦數和我們用的對不上。我就站在那裏,聽到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他在談論鑽頭。我體內的某樣東西肯定馬上認出了那聲音,當時我很忙,家裏還有很多事等著做,可我還是停下來聽著。那人正和一個店員說話,看來他們都認為某個牌子的鑽頭比其他的要好。可他還是不能下決定。然後我聽到他說出那句話,一陣震顫突如其來,仿佛瞬間就把我擊穿了。”

她丈夫將手放在她的背上,溫柔地撫摸。

“我清楚地記得他說的話,他流露出以前的那種語調,那種北地口音。我看到的隻是他出現在架子上方的後腦勺,不過我知道是他。我脫口叫道:‘亞當·維德。’他轉過身。當時沒有別的人在店裏,隻有他。那雙眼睛!和以前一模一樣。他看向別處,放下鑽頭,匆匆忙忙地走到收銀處,走出門。不過我可以肯定就是他,以前我聽他說過同樣的話。”

“他說什麽?”

伊麗莎白讓丈夫去弄些咖啡來。他離開房間後她繼續說下去,語速急促,嗓音低沉。

“‘在這裏麵她是最正點的’,當天晚上他說過同樣的話。隻不過當時他說的是那個‘金發碧眼的美妞’,不是鑽頭。亞當·維德就是這樣的人,隻不過當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是後來庭審的時候……我們當時是在加油站,吃著熱狗,我看上他了……他們有一群人,我覺得他挺帥的,但又不至於帥過頭,你懂我的意思吧?我以為他對我有意思,他正在看著我。我覺得他的眼睛很漂亮,藍中帶綠,像假日時的大海。可是他想釣的是安妮特。當然了,總是安妮特。我去衛生間時經過他們身邊,‘如果你想,你可以撩另一個’,我聽到他對他的朋友說——‘另一個’顯然說的是我——‘不過別惦記著那個美妞’。”

伊麗莎白當天晚上在洗手間待了很久,當她走出來的時候,安妮特已經任由亞當·維德摟著,嘻嘻哈哈地離開了。她喝醉了,所有人都醉了。當時他們是在賽車短程拉力賽上,那也是傑弗裏德爾最大的年度盛會。人們從周邊地區蜂擁而來,那些男孩也不是本地人。當一群人跌跌撞撞地走出去,朝車子走去,安妮特朝伊麗莎白大叫,讓她跟他們一起走,那些男孩在湖邊的帳篷裏還有更多的酒。“來吧,別掃興。”

“我最後看到她時,她正夾在兩人之間,坐在一輛車身上繪有火焰圖案的凱迪拉克的前排。她坐在亞當·維德的腿上,他正對她上下其手。她則拎著一個酒瓶喝酒。當時雷鳴般的歌聲在賽車場上回**,她也跟著哼唱。後來他們在庭審時說那些酒是私釀酒。我一點都不想喝那些東西。之前我曾經和幾個我並不是真正喜歡的男孩睡過覺,好讓自己不顯得那麽‘掃興’。有時我假裝愛上他們,這樣感覺會好受點。”

當她丈夫回到房間,她坐直身子,伸手拍拍他的臉頰——那姿態中透著愛與保護的意味。

“最好讓我和她們單獨談談。”她說。

“你用不著為任何事感到羞愧,你明白吧?你知道我一直都在。”

“我明白。”

他親了一下她的前額,然後退到房子裏的另一處。

“他並不是什麽都知道。”伊麗莎白解釋道,“從那時起我也想過這事,這件事一直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我應該把她從車子裏拖出來。我感覺到不對勁,可因為很生她的氣,所以什麽都沒做。我現在仿佛還能看見她:他們駕車離開時,她的手還在空中揮舞。可我做了什麽?我隻是跺腳哭喊,穿過樹林走了兩公裏路回家。我覺得自己很可憐。”

第二天下午晚些時候,她接到了安妮特媽媽的電話。此時已經有人在帳篷裏發現了安妮特,並報了警。

七個年輕男子參與了**,其中最小的隻有十六歲。當伊麗莎白知曉事情經過時,安妮特已經進了手術室,她**撕裂。

“第一輪庭審時我參加了幾次,可再多我就受不了了。我轉學了,新學校位於更南邊,這樣那群人被開釋後我就不會在街上碰到他們了。他們隻被判了一年。我不知道她怎樣了,是不是還活著,能不能生孩子。或許我離開的真正原因是為了避開安妮特。我偶爾會在臉書上找她,想看看她是否還好,是否努力創造自己的生活。可是我從來都找不到她。我猜她或許是改名了。”

“你丈夫說得對。”西爾婕說,“這不是你的錯,那些性侵者才應該感到羞愧。”

伊麗莎白轉過身。埃拉有一種感覺:她把那身昂貴的服裝當成戲服,有點像是在掩藏身份,在任何情況下都能保護自己。

“看看那家夥,他還在為買哪一個鑽頭猶豫不決,好像之前的事根本沒有發生……過後我發現自己在琢磨,當時我身邊有那麽多沉甸甸的物件,都是些危險玩意兒,我可以拿起一把鐵鍬或灌木割除機,或者任何一樣東西,砸到他腦袋上。可我什麽都沒做,隻是站在那裏,看著他離去。”

一道閃電點亮了外麵的天空,把三個女人驚得跳起來。暴雨雲顯現出藍黑色,如同某個人遭受嚴重侵害後帶著瘀傷的皮膚。然而外麵並沒有立刻開始下雨。伊麗莎白站起來,關上窗戶。她停了下來。十秒鍾後,一連串雷聲響起,這意味著暴風雨大概在三公裏之外。

“從那時起我就再也沒有去過尼蘭。”伊麗莎白說,“哪怕要繞遠路我也寧願去索萊夫特奧。我和我丈夫經常在河裏劃獨木舟,可現在我不讓他往下遊去,不能往那個方向去。”

“你怎麽知道那人住在貢格爾登?”

“他走出去時有人和他說話。當時我正躲在架子後頭,不過我聽得到他們的話:‘貢格爾登怎麽樣了?那裏裝了光纖寬帶嗎?’沒有,我是說沒裝光纖。他還抱怨說等了那麽久。”

直到那人離開五金店,她才敢走到收銀處。她總得說幾句話。“那人是叫亞當·維德嗎?”她問。

不是,那人不叫這個名字。

“你沒有問他叫什麽?”

“沒有,我做不到。”

西爾婕讓她描繪她認為是亞當·維德的那個人:高個子,比一般人高,或許有六英尺兩英寸;作為一個將近六十歲的人,體形保持得還可以——正是這一點讓伊麗莎白生氣。她寧願自己麵對的是一個殘廢,隻要是能表明他日子過得不好的,什麽都行。他的頭發還是那麽濃密,不過已經花白了。

埃拉和西爾婕對視一眼——這樣可以排除斯凡了。斯凡年過七十,而且要矮得多。

“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西爾婕說。

“再過不到兩周就滿三十八年了。”伊麗莎白輪流端詳她們倆,“還有他的動作和聲音。如果不是他,為什麽我喊那個名字時他要轉身呢?他甚至沒買鑽頭,沒有買下他認為很不錯的那個鑽頭。”

當天她付錢買了燈泡,不過卻把取酒的事忘得一幹二淨,所以後來她丈夫還得跑一趟。也正因如此,在當天下午晚些時候,在客人們到來之前,她最終把這件事告訴了他。他可以看透她。她向來把家庭的集體記憶和他們的項目經理擺在首位。伊麗莎白盡力保持神態如常——不管怎麽說,他們畢竟是在開派對。可她還是燒糊了餡餅,打碎了一個玻璃杯,然後為此崩潰痛哭。

這是她丈夫頭一次聽說那個夏天在傑弗裏德爾發生的事。

“我想從他身上發現某種變化,我不停地找,可卻找不到。你能相信嗎?他居然還愛我。有時候這讓我很生氣。我覺得如果他沒能完全看清我的真麵目,那他必定是個傻瓜。他愛著他自以為了解的某個人,可那並不是我。”

在那個派對即將結束時,當隻剩下幾個最親密的朋友時,他提議伊麗莎白把這事告訴他們,那樣他們就能理解這氛圍為何會變得如此詭異。無論如何,他們置身於親友之間,置身於愛她的人之間。他覺得這樣會對她有好處。

這或許能讓她最終卸下擔子,獲得自由。

她任由他說了,但條件是他們不能再告訴其他人。

之後伊麗莎白就上床睡覺了。

“不過我想肯定還是有人多嘴說出去了,告訴了其他人。人無法保守他人的秘密。”

暴風雨越逼越近。她丈夫走下樓,把插頭拔出來,防止電擊損壞電視和其他電器。

“我今天之所以還會談論這事,”伊麗莎白說,“是因為感覺你們為什麽事逮住他了。”

當他們在門廳裏道別時,她丈夫站在她身後,他的姿態中透出保護的意味。

“我真心希望這消息很重要。”他說。

“我們也不知道。”埃拉說,“隻是在調查另一起案子時收到這一線報,我們要從所有角度進行調查。”

“是強奸案嗎?”

“謀殺案。這一信息或許重要,或許不相幹。”

當伊麗莎白和她們握手道別時,她的手又冷又濕。

“現在我再也不要想起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