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純粹出於習慣,埃拉繞道前往圖書館。這意味著她可以避開狂風大作的開放廣場。那裏一覽無餘,水池邊還擺放著長凳,她或許會在那裏碰到哥哥。

她沒有穿警服,好處是這樣沒那麽顯眼。然而也有壞處。如此一來,哥哥或許會變得過分親密,向她借錢,問她母親如何了。

繞過街區走遠路還是值得的。

喬喬回鬆茲瓦爾去了,他花了幾個小時給周邊轄區的戒毒所打例行電話,試圖找出最近被釋放的癮君子。

“埃拉,你好啊,很高興見到你。”這個圖書管理員名叫蘇珊妮,這二十年來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這裏工作,“你一定得告訴我你母親怎麽樣了。”

“還行,不過不怎麽好。”

“那種病很可怕,我很清楚,我父親……”

“她還是有明白的時候。”

“你找人幫忙了嗎?”

“你也知道克裏斯汀,她總想自己搞定。”

“過渡期是最難受的。他們覺得自己可以應付,為此你還得尊重他們,可你明白他們應付不了。她還讀書嗎?”

“每天都讀。”埃拉說,“不過通常讀的是同一本書。”

“隻希望那是本好書。”

兩人笑了,不過這笑與哭相去不遠。

“事實上我來是為了公事。”埃拉說,“你肯定聽說了家住貢格爾登的斯凡·哈格斯特洛姆那件事了吧。”

“當然聽說了,很可怕,我能幫些什麽嗎?”

“他有沒有從這裏借過書?”

蘇珊妮思索片刻,然後搖搖頭。她當然可以查看記錄,不過她認得自己的用戶,尤其是老年人。或許斯凡曾在某個時候使用過圖書館,不過最近這幾年沒有。這和埃拉對他的印象相符。在斯凡家裏,她沒有看到任何一本圖書館的書。她還查看了現場照片。當然,沒有人會把圖書館的書放在自家的書架上,他們肯定會忘得一幹二淨。

“他在五月中旬給圖書館打過電話。”埃拉說,“打了幾次。你記不記得曾經和他說過話?”

“哦,當然了,我怎麽沒想起來?”蘇珊妮跌坐進椅子裏,“他想找幾篇文章。肯定就是他!”

埃拉感到一股哀傷。圖書管理員具有特殊的記憶力,幾乎等同於活生生的分類目錄。她母親向來如此,直到最近才有變化。她總是知道所有借閱者想要的書——而借閱者本人都不知道自己會喜歡那些書。就在去年,克裏斯汀還能從幾百次電話通話中——假如他們真有接到那麽多通電話——記起某一次通話。或許人們不再借那麽多書了。在到達後的一刻鍾裏,埃拉隻看到三個人走進圖書館,其中一個還是來借用洗手間的。

“可是我們這裏無法使用報紙檔案館。”蘇珊妮繼續道,“現在所有一切都放在網絡上了,在那之前的報紙都存放在北博滕或西博滕。我告訴他如果他沒有電腦,歡迎來圖書館使用我們的電腦,我可以幫他聯係。”

“他來了嗎?”

“或許他是在我同事當值的時候來的,他從沒來找過我,如果他來了我會記得的。”

“當然。”埃拉說。

“如果你媽媽還記得我的話,替我向她問好。不,無論記不記得都替我向她問好。”

當她回到警局,奧古斯特正坐在她的辦公桌前。嚴格地說,他們的辦公室並沒有固定的辦公位,而且從表麵上看,埃拉現在算是借調到其他部門。然而,她還是認為那位置是她的。

“我猜你想看看這個。”他說著微微向後滑動椅子。

當埃拉湊過去,她發現自己和他靠得很近。一股她不願承認的感覺在她體內翻湧。

“我女朋友在她的社交媒體推送上看到的。”奧古斯特說。

那是社交媒體的一頁,滿屏都是關於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評論:“把這個人和他所有同類閹了;把這樣的人放歸自由實在令人義憤填膺;警察保護強奸犯,因為警察自己就是強奸犯,這就是為什麽這類雜碎的姓名要被公開、被唾棄;為所有敢於做這些事的人加油……”

埃拉暗罵一聲。

他們盡力不讓他的名字見報。當然了,所有警察都知道他是誰。可能泄露這一信息的源頭有上千個,更不用說當地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誰。

奧古斯特伸出手,他的手臂擦到了她的臀部。

“已經有上百次分享了。”他說著下拉頁麵,“從我坐在這裏時算起,分享量已經翻了七倍。”

其中一條評論寫道:“我們要告訴所有人這些渾蛋的住址,我們要相互提醒。媒體想要把我們蒙在鼓裏,但我們有知情權。”

“那你女朋友呢?”埃拉說,“她有沒有寫點什麽?”

“她隻是分享。”

“或許你該讓她停手。”

克裏斯汀“明白的時候”通常出現在早晨,大概在五六點之間,就在她起床煮咖啡的時候。

有時她很明白,少數幾次又明白得過頭了。不過埃拉對此不發一言。早晨如同庇護所,早晨過後,白日裏的那些景象和聲音會讓形勢變得紛繁複雜。此時,蘭德舊碼頭旁的草地靜靜舒展,默然無聲。以前那是個熱鬧的地方,來自世界各地的船隻在這裏停靠。大約九十年前,這個碼頭也是抗議者止步的地方。在那一刻,他們的隊伍僵在那裏,短短幾秒鍾之內造成了五起傷亡。

最後,死者平平無奇的墓碑上刻著“一個瑞典工人在此處安息”。他們的罪過是饑餓,不要忘了他們。

阿達倫河穀的槍聲永遠在蘭德回響。很多人更願意稱之為“阿達倫事件”——這聽起來更中性,仿佛語言可以消磨現實的鋒刃。這段往事太過震撼,無法擺脫。當天誰參加了,誰沒有參加;那是誰的父母、祖父母……這些問題永遠重要。人們不願提起,卻又不忍忘卻。

“瑟維肯的跳蚤市場?”克裏斯汀從報紙上抬起目光。她一版接一版地閱讀,可是很快就把其中大部分忘了,“我當然知道,就在彎道旁的一棟白房子裏。我以前去過那裏買布料,那女人叫什麽名字來著……”

埃拉知道自己可以跑去瑟維肯,打聽那個開跳蚤市場的女人叫什麽名字。斯凡曾經是她的“零工兼情人”。不過這算是個話題,是讓克裏斯汀回憶起過去的方法。她經常想,過去這一年那麽多事情都圍繞類似的提問打轉:你記得他/她嗎?你記得那首歌/那部電影/那本書嗎?你記得我們做過的這件事嗎?是什麽時候的事?

當埃拉準備離開時,克裏斯汀叫道:“凱琳·貝克!就是這個名字!或許我可以去那兒一趟,看看她進了什麽新貨?”

“我去那兒是為了工作。”埃拉說,“事關斯凡·哈格斯特洛姆之死。你記得我們聊過這事吧?你在報紙上看到的。”

這一新聞已經成為舊聞,從報紙的頭版撤下。現在報紙頭版關注的主要是警察不發一聲,沒有新進展。通過網上資訊,埃拉得知他們忽略了一條關於外國盜竊集團的線報。

“想想你做的事。”克裏斯汀說。她的目光再次變得焦灼,擔憂總是潛藏於表麵之下。她的手指正在摸索,尋找任何可以擺弄之物:“你要小心,好嗎?”

她遞給埃拉一條圍巾,仿佛她還是個孩子,仿佛現在還是冬天。

埃拉把圍巾扔進車裏,給警局打電話。喬喬正在等待另外一名探案人員。他們正要追蹤幾名立陶宛建築工,這些人所住的營地距離罪案現場七公裏。

“公眾線報是不能忽略的。”他說。

他對埃拉很有信心,放手讓她去應對凱琳·貝克。

瑟維肯的這棟房子也是小而雜亂,不過卻略有不同。斯凡家裏堆滿了一層層的垃圾,這裏可不一樣。埃拉能捕捉到環繞於家具擺設之上的一些“主旋律”——花瓶,藍色瓷器,無數隻玻璃鳥。

“我不再賣東西了。”凱琳·貝克解釋道,“不過我總是在買東西。人們說要斷舍離,這樣後人就用不著在前人去世後處理這些東西了。可我總是忍不住四處逛**,找些東西。不然我還能怎樣?”

她頭發白了,一言一行中透著優雅,有點像那種細致周到的咖啡館服務員,人們以前請來幫忙招待客人的那種。

“你知道葬禮如何舉行嗎?”她問道,朝廚房餐桌上的報紙輕輕一揮手,“我沒有看到公告,如果到時教堂裏空****的,那不是很可怕嗎?葬禮是在教堂裏舉行吧?”

過濾咖啡壺發出“咕嘟咕嘟”的響聲,從這裏可以看到河對岸,手機屏幕顯示一本有聲書正處於暫停播放的狀態。餐具櫃上擺著一些照片:兒孫和已故丈夫的照片,黑白結婚照,老幾輩人的照片——這些人曾經環繞在這女人周圍,現在很多已經不在了。在這個國度,隻要是有家人去世,他家人家中的擺設都和這裏大同小異。

埃拉解釋說斯凡·哈格斯特洛姆還不能下葬,或許要等一段時間才能發還屍體。

“大概在九、十年前,他經常上這兒來,去穀倉那兒。”兩人坐下時,女人說道,“來看看我幫他弄到的小玩意兒——老式氣壓計,戰爭年代的指南針……他當真對這些東西感興趣。後來,我想我們倆算是好了一段。他總是來我這兒,總是在晚餐時分來。我為他煮飯,他幫我幹各種家務雜活,像更換水龍頭墊片之類的。家裏總是有什麽東西會壞。我們也一起看看電視,看的大多數是紀錄片。不過後來還是持續不下去了。他太陰鬱了,我可不想讓自己的家染上這種陰鬱。然而,有時候我仍然懷念有人在身邊呼吸的感覺。”

“他有沒有提到他兒子的事?”

“沒有,沒有,那就越界了。他們管這叫什麽來著——禁忌。我曾經問過一次,可他發脾氣了。當你活了好長一輩子之後,你可不想麵對這樣的情形。”

埃拉問了一些尋常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什麽時候?他有沒有仇人……一般人真的會有仇人嗎?

最後這句她沒說出口,隻是問道:“他和什麽人有矛盾嗎?”

“和大多數阿達倫人都有矛盾。”凱琳說,“不管怎樣,或許他就是這麽看的,仿佛所有人都跟他作對似的。所有人都認為那是他的錯,他兒子會做那種事,都是他教養的結果。可是我懷疑即便是斯凡也沒想到自己會因此送命。他是怎麽死的?”

“恐怕我不能說。”

凱琳找出一張她那位“零工兼情人”的照片,是五年前在跑馬場拍的。照片上的斯凡一臉強硬,然而和拍攝於七年前的駕照照片相比,這張照片上的他顯得更加生動。

當時她在跑馬場碰到他,給他拍了這張照片。她打算和他一起好好吃頓晚餐。

“可當時他隻對跑馬賽感興趣。他和其他老頭一起站在賽道旁,在那裏看得更清楚,能真正感受到速度和馬蹄敲擊地麵的震撼。”

他們沒有保持聯係。當然了,他們會時不時碰到對方。在不久前她還見過斯凡,就在晚春時節,是最後幾塊頑固不化的浮冰最終向大海漂去的時候。

“斯凡正在遛‘囉唆’。”凱琳透過窗戶看到他,打算出去。

“‘囉唆’是狗的名字嗎?”

她笑了:“斯凡覺得這個名字和狗很配。他從動物收容所領養了這條狗。狗的血統很糟糕,不過他擅長和狗相處。狗不需要他全身心投入。”

最後一次見麵的奇異之處在於斯凡哭了。當時他們走在碼頭上,一直去到了水邊。站在那兒可以看到斯凡的家。那房子趴在海灣對麵的山坡上,如同林中一個孤零零的巢箱。或許是距離的原因,或許是因為在那一刻他真實地感受到自己在這世上的位置及其變化,他才會哭起來。

他說,他們之所以把他送進宗教裁判所,並不僅僅是因為他說地球在轉動。

凱琳意識到他說的是伽利略。他們曾經一起看過一部關於伽利略的紀錄片。斯凡對科學史感興趣,他經常說,我們現在真正知道的一切都是古老的知識,隻是這些知識中的大部分開始時都被當成異端邪說。對此凱琳並不讚同,不過她明白他的意思。

她記得斯凡繼續說道:“教會和宗教裁判所無法忍受的是平行真理的整體理念。伽利略發現地球不是被太陽和群星圍繞旋轉的宇宙中心,而這終於觸碰到了他們的底線。他們隻能應對一種真理——《聖經》的真理。他們不能容許他將他們推進不確定的領域,那種茫然、混亂把他們嚇壞了。”

“還有嗎?”

“當然了,我問他還好嗎。”

“然後呢?”

凱琳搖搖頭。一綹鬆散的銀發落在她前額,她將散發往後抹,用發卡固定。那發卡上裝飾著一根小羽毛。

“他隻是叫了那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