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當天晚上埃拉沒有直接開車回家,而是一直開到克拉姆福什。她來到警局外頭的停車場,把車子停在她常用的車位上。

隻需沿著小河邊走短短一段路就能去到那裏。哈爾甘姆斯加坦並不是理想的社區,不過在這裏你能找到無人居住的公寓,第二天就可以入住。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克拉姆福什策劃了本地的社會福利房項目,當時執政的當局很有信心,以為本地對大量勞工的需求將會持續。直到關閉邊境之前,那些三層樓房都還在被用來安置尋求庇護的人。本地的特拉芬餐廳在經曆了之前那波難民潮後,仍然提供一種名為“契巴切切”的食物。

那些窗戶再次變得黑暗空洞,陽台上也沒有了花。

埃拉一直沒有發短信確認他到底睡覺沒有。直到她站在他門前,她才發出短信。這時候再改變主意也太晚了。

奧古斯特光著腳下樓開門,讓她進來。

“抱歉這麽晚來打擾你。”她說。

“不打擾。”他說,“我正想著給你打電話……”

“當真?”

埃拉沒有給他時間回答。他隻穿著一件敞開的襯衫和一條四角短褲。他們剛走進公寓她就剝掉他的襯衫。兩人就在距離玄關不遠處做這事,那裏恰好擺了一個五鬥櫥。在試圖脫下她的衣服時,兩人的手臂交織在一起。新晉的助理警員似乎想說什麽,可她用親吻堵住了他的話。

把我的思緒帶走,把我帶走。

等到後來他才說得出話來。此時他們攤手攤腳地躺在他的臥室裏。兩人身上還黏糊糊的,他們在**又做了一次。那間悶熱的臥室隻是疏疏落落地擺放了幾件家具:一張宜家的沙發,一台電視機。這是為來去匆匆的過客準備的公寓,毫無個性,也沒有回憶。

埃拉寧願不說話,就這樣躺著。她盯著天花板,筋疲力盡,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以為你不再想做這事了。”奧古斯特笑著說。

“你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

“當然。”

他又笑了起來。埃拉踢開鴨絨被,太熱了。得益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注重光線和通風的建築風潮,這些樓房是背靠背立著的。這意味著她可以赤身**地站在三樓敞開的陽台門邊,而不會有任何人看到她。

沒有人,隻有他,這個來自斯德哥爾摩的男孩。他根本不了解沉默最基本的要訣。

“就像我剛說的,今晚我想給你打電話來著,不過時間也晚了,我以為你或許想……”

“不用說這個。”埃拉說。

“好吧,當然。”

透過玻璃的映像,她看到他坐在床沿,肩膀上披著一張被單。戶外的空氣稍顯陰冷,甚至可以說是凜冽了。她喜歡,喜歡水汽落在皮膚上的感覺。

“我想你或許想要知道……”他繼續道。

“為什麽我們總是要知道?有時候就不能放一放嗎?”

“抱歉!”他說,“你說得對,我應該學會不要把工作帶回家,不要帶進臥室,就像現在這樣。否則,會弄得一團糟。你的方法更好,就像關閉開關。這是健康的做法。”

埃拉轉過身:“你在說什麽?”

“當然是說那具屍骨啦。”奧古斯特說,“就是你們在洛克涅發現的那具。我下班前聽說的,然後我又想到了你。我不知道你參與此案的深入程度——他們說你下星期就回來了。這挺好,我的意思是對我來說挺好的。”

“你想告訴我的就是這個?”埃拉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她就是個白癡。她還以為他想給她打電話是為了……

“你聽到什麽了?”

“找到的那具屍骨不是她。”

“什麽?”

“不是莉娜·斯塔弗雷。”

埃拉瞪著奧古斯特,想要理解他的話。

“可他們不可能那麽快就得出DNA檢測結果,才一天……”

“他們找到了顱骨。”

顱骨,通過顱骨鑒定性別是最簡單的方法,根據眼窩、下頜以及後腦的曲線……埃拉突然感覺自己毫無防備之力,就像她所做的噩夢,夢見自己在無意之中赤身**去上學。她從地上抓起一條毯子,裹在自己身上。

“是個男的?”她問道。

奧古斯特點點頭。

“時間段呢?”

“什麽時間段?”

“就是那具屍骨是近期的還是……”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

埃拉想起她有兩個未接來電,是未知號碼打來的。她離開爵士樂俱樂部時忘了取消靜音了,直到她站在門外,懷著一顆怦怦直跳的心發出短信,才發現有未接來電。她把手機放在哪個口袋裏了?是褲兜還是外套口袋?她在散落在地板上的衣物中翻找。

奧古斯特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不過他們在談論重啟某樁案子的初步調查,我猜這意味著那屍骨不是中世紀的。”

成年人的骨骼由220塊骨頭組成,那具屍骨大部分的骨頭尚未找到,不過這個男人正在漸漸成形。

姑且不論他究竟是誰。

空調讓舊發動機房內部的空氣像降至冰點那般寒冷。擺在地板上的諸如衣物和啤酒罐等各色物件已經全部被搬走送去分析了,而那些骨頭就擺在它們原來的位置。使用冷氣是為了在進行專業運輸前對其進行保存。藍色黏土已經被衝洗幹淨,顯露出某些白色的物質附著在部分骨頭上。

“那是屍蠟。”席琳·本·漢森解釋道,同時往這具男屍的左腿補上一塊碎骨,“或許和藍色黏土有關。我之前也見過,那時候我們找到了DC-3機組成員的遺骸。你知道吧,就是冷戰時期在哥特蘭島海邊被擊落的那架飛機。那些遺骸是在十五年前被發現的,同樣也是埋在藍色黏土裏。”

昨晚試著打電話聯係埃拉的正是席琳,她想和了解這樁案子的人談談。喬喬把埃拉的號碼給了她。顯然,他正在別處忙活,不過他也發來短信,說他正從鬆茲瓦爾趕過來。

自從當天早上七點開始,席琳就一直站在淹沒腳踝的藍色黏土裏。對於那些寧願看電視或睡懶覺來消磨周末的人,她可擠不出太多時間。而且這個男性顱骨上似乎有擊打凹陷的痕跡,那就更不能耽誤了。

“你已經能確定這一點了?”埃拉問道。

在對白骨化遺骸進行鑒識時,通常要花很久才能確定死因——假設當真有人試圖確認死因的話。席琳取出一個平板電腦,向埃拉展示那個男性顱骨的照片。顱骨本身已經被送到實驗室了。

“看到了嗎?”

她慢慢往下拉,那是從不同角度拍攝的一係列照片。顯而易見,那個顱骨具有好幾處明顯的男性特征——方形眼窩,強有力的下頜,額骨的傾斜度大於女性。

“有人狠狠地敲了他一下。”她說著放大一張照片。顱骨上出現細微凹痕,還有一道裂口。

“有沒有可能這是進到水裏後才產生的?”

“這小子真是幸運,他們派了我過來。”席琳的手指輕抹屏幕,幾乎像是在撫摸照片上的骨頭,“通常在發現一具屍體的時候,在場的人都不會具備骨骼學方麵的專業知識。哪怕我們對此有所要求,也還是做不到。這樣一來,有時候就需要花上幾個星期才能發現這樣的痕跡。”

沒錯,那些傷口是在死前留下的。現在他們麵對的是一起嚴重傷人——很可能是傷人致死的暴力案件。

席琳指指鑄造車間。

“如果那裏就是案發現場,”她說,“那可多的是鐵棍、大錘和各種生鏽的物件。如果凶手想讓某人腦瓜開瓢,對他來說那個地方可算是一個寶地。幸運的話,我們或許能找到殘留的DNA,不過如果是我的話,我會將凶器扔進河裏,有多遠扔多遠,而想要處理屍體則要難得多。要咖啡嗎?”

“謝謝。”

外麵的可折疊桌子上放著一個保溫瓶和幾個杯子。埃拉滿懷感激地吃下幾個肉桂卷。

經過雨水的洗禮,周圍的綠樹仿佛活了過來,生氣勃勃地蠕動著,嗡鳴著。

席琳借故離開,和一個同事說話。埃拉站在原處,想要對這些信息進行梳理。不管怎麽說,他們發現了一起謀殺案。死者不是莉娜,不過很快就會有人知道某個許久不見的親戚的遭遇——假如那個人的家人還活著的話。她想起另一起案子:一輛挖掘機在斯德哥爾摩的索德馬爾姆區的一個公園挖出了人類遺骸,不過後來發現屍骨埋藏的地方原是一個霍亂亡者墓地,可追溯到十八世紀,最後針對此事的罪案調查也就此終止了。

當那位鑒識技術人員回來時,埃拉說:“我知道現在問這個問題有點太早,不過你能大概說一下這具屍骨的時間段嗎?”

席琳脫下手套,給自己又灌了一杯咖啡。

“不早於1960年4月。”她說,“很可能是1974年以後。”

埃拉笑了:“你說真的?”

“跟我來。”

經過前一天的降雨之後,地麵變得泥濘。河邊立起一頂帳篷,這片區域已經用木釘和細繩畫出一個個網格,部分區域沒在水裏。被發現的所有物件都有相應編號。一架攝像機擱在三腳架上,把所有一切都詳細地記錄下來。

埃拉和在帳篷裏工作的兩位鑒識技術員打了個招呼。

“今早我們發現了這個。”席琳說。

她在河灘邊上的一個塑料容器旁停下腳步。當埃拉湊上前去,她看到裏麵有一隻鞋,漂在容器中的水裏。

“我們給這些容器注入河水,這樣就可以在送走之前保持同樣的溫度,防止任何形式的分解發生。我們想從這個‘小寶貝’上挖掘出所有信息。”

那是一隻黑色皮靴,配鞋帶,厚鞋跟。看上去不是全新的,但也不是很舊。

“是馬丁靴嗎?”

“沒錯,經典的1460款。首次發售是1960年4月,所以才有這個名字。”

“你確定這是他的鞋?”

“好吧,肯定不會有人無意中把這玩意兒落在鞋裏吧。”她把容器轉過來,那靴子微微搖晃。埃拉看到靴子裏有某種白色的東西。

“你看到的是一隻腳,以及很多屍蠟。”席琳咬一口手裏的肉桂卷,“既然我們是在右腿末端發現的這個,這很可能就屬於同一個人。”

“為什麽說很可能是1974年以後?”

“那一年斯科烏諾購物中心在斯德哥爾摩的加姆拉—布羅加坦開張營業。當然了,這家夥可以在那之前去倫敦買一雙馬丁靴,不過除非他是英國工廠的工人,否則不太可能。這種靴子直到六十年代晚期才在十幾歲的少年中流行開來。先是光頭黨,後來是極端主義者——他們喜歡這種鋼製鞋頭……”

“一個極端主義者?”

“不好說。”席琳說,“不過現在這都是猜測,不要寫進任何報告裏。”

她用一根棍子指指那隻靴子:“極端主義者會把鞋帶一直係到頂端孔眼,老實說,我覺得他們肯定會記得這麽做。”

埃拉湊得更近了。靴麵兩側各有八個孔眼,但是鞋帶隻穿過一半孔眼,上方的四個孔眼是空的。就連鞋帶打的結也被藍色黏土保存下來了。任何落入河床中的東西都會得以保存。

“我猜這小子是個喜好垃圾搖滾的家夥。”席琳說。

埃拉又笑了:“你是不是專門研習過亞文化之類的學科?”

“不,也不盡然。”席琳說,“不過九十年代的時候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當時馬丁靴超級流行,而科特·柯本[6]則被視為天神。我積攢零花錢,攢了六個多月,就為了去斯科烏諾購物中心買一雙馬丁靴。不過打死我,我也不會把鞋帶係到頂端。”

一陣涼爽的微風掠過河麵,讓河水泛起漣漪。

“你是說這具屍骨是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早期的某個時候落入水中的,當時垃圾搖滾盛行,而……”

“我也說了,這隻是猜測。”

手機鈴聲打斷了她們的對話,是喬喬。他正在路邊,納悶她們到底跑哪兒去了。喬喬來到之後,席琳把所有情況又說了一遍。埃拉在一旁聽著,看著一群青蛙穿越小徑。

“所以他不是淹死的?”喬喬問道。

“然後把自己埋在汽船碼頭的殘骸裏?可能嗎?”席琳反駁道。

“他落水之後碼頭才坍塌的,還是有人事後把他埋在了那底下?”

“即使沒有那隻靴子,我也會說是事後埋的。我們已經幾次提出申請,希望獲得過去幾十年來這個地區的地貌圖片。”

“換句話說,這不是年代久遠的曆史遺骨。”喬喬說。

“除非垃圾搖滾是年代久遠的曆史,否則就不是。”

半個多小時之後,喬喬和埃拉一起離開。小徑已經被踩踏得很厲害,喬喬沿著路邊行走,那裏還沒那麽黏糊,泥濘也沒那麽深。

“所以說,我們可以從這一切之中得出什麽結論?”當兩人走到車邊,他問道。他停下來,點根香煙,“我們要找一具屍體,結果發現了另一具,這是巧合嗎?”

埃拉不知該說什麽,可他或許也沒有期待她會回答。

“我和檢察官談過了。”他繼續道,“我們正在尋求重啟那起謀殺案的初步調查工作。”

他長舒一口氣,吐出香煙:“看來我可以等到秋天再休假,或許等到冬天,等到天色變得黑蒙蒙的時候再離開。”

一個念頭掠過她的腦海,倏忽即逝:不知道他和他女朋友怎麽樣了?造孩子的事進行得怎麽樣了?諸如此類的。

“我希望我們能再次借調你,”喬喬說,“你對本地的了解是無價之寶。你能看出別人看不出的東西。當然了,如果你正在休假就另當別論了,是這樣嗎?”

“不是,我在八月之前都沒有休假。”

埃拉注意到一團黑蠅在他頭頂盤旋。她能遠遠地看到指向那所舊學校的路牌——那是曾經生機勃勃的社區留下的記憶。她可以看清鑄造車間的屋頂,看到屋脊上因瓦片鬆動而留下的傷痕。

對本地的了解——一個如此膚淺的評價,就像十一月裏剛結成的冰一樣淺薄。這個詞語沒有提及深淵的深度,也沒有提及潛藏其下的紛繁複雜。那種複雜是所有人相互間的聯係,是具有欺騙性的記憶。這個詞也沒有提及愛。

“我做不到。”她說。

“哦,好吧……”喬喬似乎挺驚訝,“我還以為你喜歡和我們一起工作呢。”

“我喜歡。”她說,“真的,隻是……”

話語,那該死的話語。她感覺應該把真相告訴他。可是為什麽要提起哥哥的名字?為什麽要提起一份早被束之高閣的舊案調查?她有必要提起這事嗎?這兩次調查完全是獨立的。現在這次調查的是一個男性被謀殺的案件,而不是莉娜被殺案。這起案件的案發時間甚至都不是九十年代。他們現在有什麽證據說那是九十年代?僅憑一條鞋帶嗎?

與此同時,她也看過之前發現的物件。那件衣物可能是屬於莉娜的。她感覺這不僅僅是巧合。

“隻是有點背叛的感覺。”最後埃拉還是開口了,“我是說對克拉姆福什的同事來說。這樣下去,不久之後我們就隻剩下剛從警校出來的菜鳥助理警員了。”

“我理解。”

喬喬掐滅香煙,踩熄最後幾點飛到地上的火星。他回頭朝鋸木廠的原址看去,看看頭頂再次變得澄澈的天空。

“垃圾搖滾啊。”他說,“既然還要等一段時間才能弄清他的身份,不如趁這時間想想關於這個人我們還知道些什麽。”

“他是個年輕人?”

“你知道嗎?我也弄了一雙。”喬喬說。

“馬丁靴?”

“嗯,去年秋天我打算改變形象,所以買了一雙。我幾乎不穿,那鞋子硬得要死,穿著走路簡直是受罪。”

“或許當時很少有老年人穿馬丁靴……”

“你說什麽?”

“我是說成熟的男人,處於人生黃金階段的人。”

“謝謝了。”喬喬微笑著說。

一縷哀傷掠過心頭,埃拉為不能再和他共事而感到難過。

“正如席琳所說,馬丁靴很大程度上是屬於年輕人文化的東西,帶著某種叛逆……”一個想法突然浮現,那並不是因為她當真了解那個時代——對她來說,九十年代是屬於辣妹合唱團的年代,而是因為她了解那種感覺:渴望得到那些隻有在雜誌上和電視上才能見到的東西,屬於別處的東西。

“或許當時也不是很多孩子喜歡馬丁靴,”她繼續道,“九十年代時馬丁靴在這裏是不會流行的。或許在哈納桑會有那種孩子——穿著複古式大衣四處逛**,在樂隊裏演奏,可是在克拉姆福什和周邊的村莊,可能嗎?人們可沒那種閑錢,我覺得一雙馬丁靴會很惹眼的。”

“看吧,我早就告訴你了,”喬喬歎口氣,“這就是對本地的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