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埃拉正要大叫“我回來了”時,她的電話響了。

“嘿,”博施叫道,“我們需要你來……叫什麽名字來著……洛克涅?”

“他們找到什麽了嗎?”

“頭兒說最好由你來決定。”

“喬喬在那裏嗎?”

“不在,他走了,和醫生有約。”

“給我半個小時。”埃拉說。

她又要扔下自己的母親,為此她感到愧疚。可克裏斯汀似乎心情很好。埃拉希望母親能忘記這事。她加熱一些買來的土豆泥,打了兩個雞蛋。她把蛋黃放在半個蛋殼裏,因為這樣看起來挺好看。

“今天星期幾?”克裏斯汀抓過報紙,“星期三,啊哈——那就沒什麽電視看了。”

“那是幾天前的。”埃拉說。她注意到頭版頭條:“……因貢格爾登謀殺案麵臨起訴。”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女人用夾克蓋住自己的頭。瑪姬恩設法完全遮住了自己的臉。

“今天星期五。”她加了一句。

“好吧,那更好。”

她母親對著蛋黃研究了一會兒,然後把蛋黃倒進土豆泥裏。埃拉吃得很快,問題在她腦子裏盤旋。關於那天晚上她父親在哪裏,而馬格納斯為什麽會失控,她還是沒有問出口。一直得不到答案真讓人無法忍受,但也沒必要毀了晚餐時光。

當她說自己要離開時,克裏斯汀毫不在意地揮揮手。

“你是要和某個好男人見麵嗎?”

“不,很不幸,隻是為了工作。”

“你也知道,你不該拖得太久的,不然你就要枯萎了。”

“謝了,媽媽,這話真是鼓舞人心。”

當她開車行駛至桑多橋上,整個世界沐浴在柔和的藍色之中。蒼白的夕陽下,山巒河流融入天色之中。

現在舊鋸木廠周邊地區已經是燈火通明。埃拉聽到人聲從鑄造車間裏的巨大空間傳來。博施看到她來了,叫她過去。

房間裏空****的,原本留在這裏的所有機器零件已經搬走了,還有一道不知通往何處的樓梯。埃拉和鑒識技術人員打聲招呼——和她今早見到的是同一個人。他借故離開,走出門外。發電機的電纜向河裏蜿蜒,她已經注意到樹林之外的明亮大燈。

“你比大多數人更了解這起案件。”博施說,“你能從這些物件裏看出點什麽?”

他們已經將磚塊和灰泥摞在地板上,攤開一張塑料布。埃拉沿著那一列物件緩緩地走過:尚未鑒別的外套,一隻手套,一個睡袋,一隻破鞋,三個**,啤酒罐。

她在一塊織物前停下腳步。那織物被團成一團,髒兮兮的,隨著時間的推移很可能已經褪色,可她依然能看出是淡淡的藍色。

“莉娜失蹤時穿著一條裙子。”埃拉說,“奈達倫說那裙子有細細的肩帶。”

博施撿起一根棍子,捅捅那塊布料。

肩帶。

他們唯一能聽到的聲響是發電機的嗡鳴。

“那我們該怎麽辦?”埃拉問道,“我們是要把這個給目擊證人看,還是要等DNA檢測結果?”

“她父母還住這一帶嗎?”

“他們搬到芬蘭去了。”

“可以理解。”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女兒當晚穿著如何,她是偷偷跑出去的。”

“那其他見到她的人呢?”

“有五個十幾歲的少年。”埃拉說,她盡力回憶他們各自的說辭,“他們在衣著顏色上有分歧,不過其中幾個認為是藍色的。”

明亮的燈光讓細節變得觸目,讓空氣變得灼熱。

“在哪兒發現的?”她問道。

“不知道,我剛到幾個小時。”

埃拉繞著其他發現的物件走一圈。那隻鞋子看上去不止40碼,而她不知道**需要多久才會分解。

“看起來像老早以前的普裏普斯藍牌啤酒。”博施邊研究啤酒罐邊說道。他蹲下來,用棍子戳戳其中一個啤酒罐,想要看清上麵的保質期。

埃拉聽到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嚇了一跳。

“跟我來,我們有發現了。”

燈光讓人目不能視。有人在門口走動,一個身影出現在門外的黑暗中。

“在河邊。”鑒識技術人員解釋道。

他們還沒來得及衝出門外,他已經邁著大步走開了。

又是一道殘破的階梯,一堆泡沫板。

通往河邊的小徑已經被踩踏得很厲害了。白樺樹伸向水麵,聚光燈為它們染上了一抹不自然的白色。

他們弓腰蹲在水邊,身體部分沒入河裏。三個人穿著全套防護服。洛克涅是發現高濃度二??英的又一地區。毒物被封存在地下的時候不是很危險,不過一旦開始挖掘,情況就變了。

埃拉跟著博施,而博施湊得更近了。

他們可以看到水下有一堆木頭,幾根棍子和木板伸出水麵,那可能是曾經立在這裏的碼頭殘跡。往河裏更遠處,曾經支撐碼頭的木樁依然立在水中,看上去如同稀疏的籬笆。

“我們是在那裏發現的。”其中一個鑒識人員說道。她名叫席琳·本·漢森,正是她領導了此次搜查。她指指水岸相接的一片區域——那裏地勢陡然下降,到處都是河岸常見的藍色黏土,以及相當多的老舊木頭。埃拉小時候也曾在這樣的黏土中玩耍,她把自己的臉抹成藍色,嚇唬路過的人。

“如果水位沒那麽低,我們也發現不了。”席琳說。

上個冬天降雪稀少,這意味著山裏的河流水位比平時要低,一般情況下被隱藏起來的東西就會露出來。為了看清楚,他們往水裏邁出半步,一個鑒識人員已經跪下。聚光燈把附近白樺樹的影子投下來。

那是一隻手。

插在河堤裏,部分露出水麵。

是手的骨頭。

“這邊還有。”席琳說著指指水裏。

河水稍顯混濁,很難看清。金棕色的沉積物和河水混雜在一起。

“一根腿骨。”埃拉聽到一個聲音從身旁傳來,“像是一根腿骨。”

他正在漂浮,仿佛正穿過水體,向上漂浮。不知道他從哪裏來,也不知道要到哪裏去。他不知道如果周圍真的是水的話,他又怎能呼吸。

有人聲,卻無法觸及。人聲越飄越遠,就在他上方,如同天空中的鳥兒掠過頭頂,如同布穀鳥在河流彼岸鳴叫。

那是一個名字。

歐洛夫。

從遙遠的虛無之處傳來。

歐洛夫。

那家爵士樂俱樂部正位於鬆茲瓦爾市中心,在一條林蔭大道上。這條林蔭道顯示這個城市在其興盛時期也曾夢想成為另一個巴黎。

牆上掛著爵士樂傳奇人物的照片,電視屏幕上播放著大火熊熊燃燒的視頻片段。埃拉一眼就認出了坐在吧台附近的那個女人,她前麵的啤酒杯已經半空了。

那是尤妮。雖然過了二十多年,可她還是留著一頭染成紅色的短發。她穿著一條緊身牛仔褲,戴著好幾條項鏈。在遇見一個爵士樂手並搬到鬆茲瓦爾之前,她經常上埃拉家來。她是克裏斯汀的眾多好友之一,而現在這些好友已經隨風四散了。埃拉記得她們的聲音透過牆壁傳來。

現在尤妮一定有七十多歲了吧。

“老天!你們都長大了!看看你,當真是個漂亮姑娘了!”

埃拉想要叫一杯零酒精啤酒,尤妮表示反對——埃拉肯定能留下來過夜的,對吧?她總能為克裏斯汀的女兒找到睡覺的地方。

“你居然在今天聯係我,有意思。”她說,“你看到新聞了嗎?他們好像找到那個在瑪麗堡失蹤的女孩了。這事發生的時候我就住在你們家,還記得嗎?”

在洛克涅有所發現的新聞已經散播出去了。當天早上當地廣播電台就播出了這條消息,到了下午各種猜測已經泛濫開來。斯凡·哈格斯特洛姆被謀殺的案子發生後,舊日塵埃終被掀起了一點,記者們很快就能將兩件事聯係起來。

一個問題掛在所有人嘴邊:發現的這具屍骨是否就是二十三年前的七月某日失蹤的莉娜·斯塔弗雷?

“是啊,我記得。”埃拉說。她啜飲自己的啤酒,黑啤酒,挺苦的。“我正是為了這個才來找你談談的。”

“而我還以為你找我談的事和克裏斯汀有關。”尤妮撫著胸口,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我不敢在電話裏問,我以為你肯定要說癌症或去世的事。”

埃拉馬上把老年癡呆症的事告訴了她。

“真沒想到。”尤妮說,“這是最糟糕的——人還在,魂沒了。”

“我不知道為什麽你們倆不再聯係了。”

“有時就會發生這樣的事。”尤妮看著幾個樂手走上舞台,調試樂器,調高擴音器的音量,試試大貝斯的琴弦。

“我們還不確定那是不是莉娜·斯塔弗雷的屍骨,”埃拉說,“那都是媒體的揣測。想要確定需要花時間,尤其是在水裏泡了這麽些年。現階段他們應該還不知道這具屍骨是曆史遺留下來的還是最近的,他們還沒有找齊所有的骨頭……”

尤妮盯著她看了幾秒鍾,然後笑起來:“老天爺!我都忘了現在你是個警察了。對我來說你一直是那個小女孩,梳著麻花辮,穿著工裝褲。我記得以前我們喝酒的時候,你經常藏在沙發後頭偷聽。”

“我來這裏可不是為了警察的公事。”

“啊,那敢情好,這樣你就可以多喝一杯了。”

尤妮問都不問就朝酒保招招手,又叫了兩杯印度愛爾啤酒。埃拉突然湧起想要一飲而盡的衝動。

“你知道吧,當時馬格納斯和莉娜·斯塔弗雷在約會。”她說。

“嗯,當然了,這事發生在離家那麽近的地方,感覺很可怕。克裏斯汀都被嚇呆了。你哥哥沒有談起這事,而是跑去喝得醉醺醺的,他把一切藏在心裏,你知道吧?男孩子就是這樣。”尤妮喝酒喝得有點快,她的目光遊移不定。她看著那些樂手走到台上做準備,招呼每個進入酒吧的客人。

“有時我挺想她的。”她繼續道,“在我遇見班克、墜入愛河之後,我們倆就不再聯係了。或許你還記得他?他彈奏貝斯時就像個天神,或許他現在還是這樣。克裏斯汀直白地告訴我,說他不適合我。當時我很生氣,氣她不能為我感到高興。不過她說的沒錯。這段關係持續了七年,他當真不適合我。不過如果重來一遍,我還是會這麽做的。”

“我不知道你對那段日子還有什麽記憶,”埃拉說,“就是他們尋找莉娜的時候,那時你住在我們家……”

“我覺得自己記得所有的一切。你不會忘記最讓你害怕的事——現在我依然記得自己還是個女孩子時做過的噩夢。”尤妮掏出一支口紅,在牆上某個鏡框玻璃上找到自己的映像。她的臉和路易斯·阿姆斯特朗[5]重疊在一起。“當時我自己一個人住在‘天堂’,還記得吧?就是瑪麗堡的一個工人宿舍區。然後我聽說莉娜就是在那一帶失蹤的,就在離那兒不到一公裏的地方。”

“你還記得當天晚上你在做什麽嗎?”

“我去蒸桑拿,在河裏裸泳。老實說,那是在傍晚早些時候,不過我總是在想受害者可能會是我。當然了,那是在他們找到真凶之前。一個十四歲的男孩不太可能對我怎麽樣的。”

尤妮抿一下嘴唇,噘起嘴,露出微笑。

“那媽媽呢?”埃拉說,“她有沒有和你說她在幹什麽?”

“有……我覺得她有說……她不是待在家裏嗎?”

她的目光又開始遊移。樂手們已經開始演奏較為安靜的傳統爵士樂。酒吧裏的低語聲逐漸消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舞台上。

“那馬格納斯呢?”

尤妮在唇邊豎起一根手指,朝樂手們比畫一下。埃拉壓低嗓音。

“無論他做了什麽,媽媽總是站在他那一邊。現在她還是這樣。即使是在他最墮落的時候,她也認為那不是他的錯,從來都不是。如果他說自己病了或是覺得不舒服什麽的,或許我還會相信。可是我哥哥從來都不在家。別對我說當時我還小——我知道,我知道我幾乎見不著他。”

一曲小號獨奏開始了,又結束了。

“我們坐到裏邊去吧,這樣就不會打擾其他人了。”尤妮拿著酒杯,來到房間的另一頭。舞台上的人看不到這裏。埃拉在經過吧台的時候順便拿了一杯水。

她們在兩張低矮的皮質扶手椅上坐下。

“我答應過她的,”尤妮說,“我發誓不和你們中任何一個提起這事。”

“這事關一起謀殺案的調查。”埃拉說。

“可他們已經抓到他了,就是幹這事的那個男孩。你不知道當克裏斯汀得知此事後,她那種如釋重負的感覺有多強烈,我記得她哭了好幾天。”

“我以為那是因為她難過。”

“你不知道當時她承受了多少壓力。”

“我碰到很多對警察撒謊的人,”埃拉說,“他們總是認為自己有充足的理由這麽做。”

“我不想說克裏斯汀是在撒謊,”尤妮說,“隻是在他們問話時她不知該怎麽回答。”

“那當天晚上馬格納斯到底在不在家?”

“噓——”

埃拉沒注意到自己抬高了音量,幾個聽眾嗬斥了她,還有幾個惡狠狠地朝她瞪眼。

尤妮湊過來。

“克裏斯汀不知道,她隻是重複馬格納斯對他們說的話,以免他們問更多的問題。”

“你把我搞糊塗了。”

“莉娜·斯塔弗雷失蹤當晚克裏斯汀自己就不在家。等你睡著了,我猜大概是九點左右,她就悄悄出門了。她離開了幾個小時。她根本不能把這事告訴任何人——當然了,除了我之外。不過她也是事後才告訴我的。”

“悄悄出門?去哪兒?”

尤妮閉上雙眼,仿佛正在欣賞音樂。不過同時也在煩躁不安地摸索著手鐲。她兩邊手腕上都戴著好幾個手鐲。

“你不要太過苛責你媽媽。”

“我當真想知道。”

“好吧。”

觀眾們鼓掌,樂手們宣布進行幕間休息。一個低沉的女聲從擴音器中傳來。那是一首熟悉的歌曲,唱的是孤獨的情人在藍月下相會。

尤妮伸手拿起第二杯酒,而埃拉根本碰都沒碰。

“你父親幾乎沒有在家的時候,”她說,“維恩總是在路上奔波。你父母的關係不太好,這個樣子也有好幾年了。”

“你想說什麽?”

“請讓我說下去。”

如果尤妮沒記錯的話,這事已經持續一段時間了,大概有幾個月了。當然了,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兩個人都已經結婚了。尤妮可能是克裏斯汀敢於吐露此事的唯一對象。

他們在一個小型社區裏生活,哪怕隻是使個眼色都會招來風言風語,而事實比那還糟糕:在深夜裏相會,在河邊散步,假裝去買牛奶然後乘車同遊,還有在森林某處的防風帶……

現在輪到埃拉閉上雙眼,試圖屏蔽這個世界,至少在這幾秒鍾之內。她哥哥當天晚上可能在任何地方,她母親對警察撒謊,她趁著埃拉睡著時悄悄跑出門。

“那人是誰?”

“拉斯·阿克這個名字對你來說有什麽特別嗎?”

埃拉搖搖頭。

“他就住在附近。”尤妮說,“我從沒見過這個人,不過她曾經把他家的房子指給我看,就在河邊,在靠近舊海關大樓的那片河灘旁邊。你知道吧,1931年的幾起事件就發生在那裏……”

“那房子是藍色的,你還記得嗎?”

“什麽?”

“那棟房子,是不是有白牆邊的藍色房子?”

尤妮點點頭。埃拉仿佛是通過一段攝像頭抓拍的片段,清楚地看到那棟空房子——就在不久前的某天晚上,鄰居夫婦就在那附近發現了她母親。

一個糊塗的老太太迷路了?也不盡然。她隻是忘記了自己的情人早已不住在那裏了。

“那時候,當我搬到你家小住的時候,”尤妮繼續道,“克裏斯汀急得不知所措。直到他們抓住犯事的那個男孩,她才情不自禁地哭出來,告訴我她沒有對警察說實話。她覺得羞愧,這也是理所當然的——她還為把你一人留在家裏感到愧疚。可當時你已經睡著了,而且你已經不是個嬰兒了。如果她改變自己的說法,那馬格納斯麵臨的情況會更糟糕。既然他說當時他在家,那她就相信他,她不得不信。最後也沒什麽兩樣:他們抓住了真凶。”

尤妮變得緊張,她坐直身子。

“你到底為什麽要問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