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有七條線報提到了河上的一條船。其中幾條可以立即剔除了,剩下的三條在時間和地點上都對得上。

在剛剛離開尼翰的地方,一對坐在露台上的老夫婦看到了那條船。幾乎可以肯定,這對夫婦現在已經離世了。尼翰位於瑪麗堡和斯特利涅賈德的中點。老夫婦認為時間應該是晚上十點左右,那時電台剛播報完晚間航運快訊。

在科嘉一帶,幾個在碼頭上喝啤酒的少年也看到了。他們對於時間不太確定。實際上,他們中隻有一人記得那條船。當時以為船上是他認識的人,還向船揮手。不過他弄錯了。

第三條線報來自一個漁夫。當時他位於裏坦諾下遊某處,說他看到有人劃船轉入斯特利涅賈德水道。這事之所以會引起他的注意,是因為那人劃船劃得很糟糕。或許讓他有所反應的是槳聲,而不是別的什麽。當時他的眼鏡不在船上——即使不用眼鏡也可以好好捕魚,因此他也說不清看到的是不是那個女孩,不過他聽到了笑聲飄過水麵,是一個年輕姑娘的笑聲。

警方和所有的目擊者都聯係過,也將他們的話記錄下來了。不過埃拉沒找到任何後續行動的記錄。

純粹是例行公事。

“還有一件事。”她說。

“什麽?”

喬喬看上去很煩躁,對她說的每一句話都予以敷衍了事的回應。假如說之前他們在某種程度上算是一個團隊的成員,那麽現在不再是了。她有幾天沒見到博施了,或許他正在偵辦另一起案子,或許他休假去了。西爾婕也是一樣。不管怎麽說,瑪姬恩·奈達倫已經認罪,正在拘押中,法醫鑒識證據牢不可破,那喬喬幹嗎還要驅車一百公裏跑到克拉姆福什來?

難道是來喝咖啡的?

他明白,埃拉心想,他或是感覺或是懷疑其中當真有蹊蹺。她第一次在他身上看到了和自己相同的特質——一種執著,內心隱藏著某種令人不安的東西。

“與其說是線報,不如說是投訴。”她繼續道,“不過似乎沒人調查此事,甚至沒有回訪。這事和莉娜事件沒有任何直接關聯。”

“但是?”

“那是洛克涅的一個寡婦打來的,她說她已經打了三次電話。”

二十三年前,他們對這種事還是挺上心的,要確保不遺漏任何東西。所有東西都整理成文檔,收入檔案。在朗讀的時候,她很想換成那女人的翁厄曼蘭鄉音——那是幾種古老方言的混雜,這些方言你很難再聽到了。她把這鄉音和她的祖父母以及一個逝去的世界聯係起來。不過她沒這麽做,她隻是向喬喬翻譯那段電話通話:

報警人:“有人又跑進鋸木廠了,天知道他們在幹什麽。可警察還沒來。”

接線員:“抱歉,不過你說的是什麽地方?”

報警人:“就在這兒,在洛克涅。門開得大大的,某些人還有他們的媽媽就可以大搖大擺地走進去。不知道是什麽人在這裏亂逛,這種感覺可不好。現在又發生了有關那女孩的事,真討厭。”

接線員:“你見到那個女孩了嗎?”

報警人:“那樣的人在那裏逛**,我不敢過去。”

接線員說:“如果與失蹤的女孩莉娜·斯塔弗雷無關,我建議你撥打另一條線路……”而打電話的女人開始泛泛地抱怨當局對不在海邊的社區置之不理。

喬喬坐下來,拿著一支筆敲擊著桌子邊緣。

“我不確定自己跟上了你的思路。”他說,“這有什麽意義?”

埃拉放下自己的平板電腦,打開一張地圖。

“這隻是一個想法,”她說,“不過如果你看看這裏……”那條狹長的水道長五公裏,如同一條沒有終點的支流。她指出洛克涅的舊鋸木廠,正位於水道中點。

“她們為什麽要劃船去這裏?”她問道,“如果她們要拜訪某人,為什麽那個人不出來?”兩人都沒說出隨之而來的想法,不過她能從他眼中看出來:除非那個人就是凶手。

相反,喬喬隻是問道:“那船裏的另一個人是誰呢?如果還有另一個女孩失蹤,他們肯定不會錯過的,對吧?”

埃拉放大衛星地圖。在洛克涅水道裏的標杆之外,這片地區所能看到的隻是模糊的綠樹和大概是屋頂的星星點點的痕跡。

“我小時候經常會跑到這種地方去。有點偏僻的地方,在那裏可以感受到自由。”

“那莉娜的父母怎麽說?他們以為她上哪兒去了?”

“莉娜告訴他們說自己去一個朋友家過夜,可她並沒有出現。她一路走到瑪麗堡肯定是有理由的——我是說,那在好幾公裏之外。”

“去見男孩子?”

“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當她看到那群小子在路上閑逛的時候,她為什麽不在路邊待著呢?”

“警察怎麽看?”

“一旦他們把注意力轉向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他們就對莉娜當時要去哪兒完全失去興趣了,這不再是重要問題了。”

喬喬在椅子裏轉過身,他的目光橫掃克拉姆福什市中心的平板屋頂。一陣漫長的沉默。

“昨天我和於奧默的醫生聊過了,”他說,“他有肺部感染和發燒的症狀,不過已經控製住了。他的瞳孔有反應,對觸摸有反應。”

“他們覺得他能醒過來嗎?”

“他們和我們一樣,盡量不做猜測。”

埃拉等著,結果等到的又是沉默。

最終她開口了:“在針對歐洛夫的訊問裏,有那麽一會兒……”

“怎麽?”

“你有時間嗎?隻花你幾分鍾的時間。”

“怎麽回事?”

“我想讓你親眼看看。”

喬喬站起來,他的姿態中透著一股不安。他還順便倒了一杯咖啡,從一個塑料盒裏抓了一把果凍糖——就是父母在孩子為學校旅行進行募捐時買下的那種糖果,櫥櫃裏放著整整一摞。

他們擠進狹窄的放映室。埃拉再次觀看那盤錄像帶,快進到那個地方。

圖像出現在屏幕上:歐洛夫坐在一張塑料泡沫沙發上,眼睛盯著地板。

“不是像我和他們說的那樣……她推我,我摔倒了……地上很髒,各種髒東西。”

“之前你為什麽不說?”

“因為……因為……她是個女孩,就是這麽回事。我沒想到,肯定是因為這個我才摔倒的……”

斷斷續續的述說進行到末尾,在此期間喬喬一塊接一塊地嚼著糖果。他們聽到訊問員逐漸加大力度,“勸說”歐洛夫不要撒謊。直到播放到他問媽媽在哪兒的那一段,埃拉按下暫停鍵。

“如果他說的是實話呢?”體內一股熟悉且根深蒂固的衝動想讓她閉嘴,可她置之不理,“如果莉娜自己離開了,那奈達倫說的話就可能是真的。或許有人在河邊等她,不然她為什麽要走那條小徑?”

“再放一遍。”

埃拉倒帶,現在她對錄像的時間節點已經熟記於心。

“然後她抓了一些蕁麻,像這樣……然後她把泥土塞進我嘴裏,說她變得髒兮兮的都是我的錯,是我把所有事情都搞砸了。”

喬喬從她手中拿過遙控器,按了暫停。

“這是被強奸後的正常反應嗎?”

“什麽?”

“擔心自己弄得髒兮兮的——我是說,就字麵意思。”

在這段錄像再次播放完之前,喬喬已經站起來了。他在外邊的走廊裏來回踱步,埃拉任由錄像繼續播放。根據報告,當時歐洛夫說:“莉娜真棒!媽的!她真棒!”就拿她在成長過程中認識的男孩來說,如果他們被一個女孩推倒並羞辱了,他們絕不會對自己的朋友實話實說。他們中的哪一個不會說出類似歐洛夫當時所說的那些話呢?

每當喬喬靠近,又或是他抬高嗓門,她都能聽到電話通話裏的隻言片語從外麵走廊傳來。

“我不是說我們應該重啟調查,不過如果之前犯了錯……不,我做不到,你也知道,他現在處於昏迷之中……是,我明白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不過在瑞典電視台某個記者收到風聲之前……不,我們不能任由媒體擺布,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不過如果有個新的目擊證人提供證詞,我們當然應該采取主動,派幾個人調查一下,隻是更加仔細地查看那個地區。”

自告奮勇給她帶路的那個人撥開前方的樹枝。在這片老舊的工業區,白樺樹不受滋擾地恣意生長。那透過枝葉的亮光有點特別,如同具有魔力一般。兩人在羊齒草中穿行。

“你得明白自己要上哪兒去,才能找得到路。”他說。

當他們即將踏入洛克涅的鋸木廠時,鋸木廠建築在前方濃密的綠樹叢中赫然顯現,大塊剝落的石膏,磚塊,開裂的灰泥。鑒識技術人員已經工作了十二個小時,但沒有任何發現。

埃拉跨過一堆碎磚。大門呈四十五度角開著,曾經是窗戶的地方現在隻剩下一個個空洞。一個技術人員有條不紊地步入門內,小心翼翼地撿起廢舊金屬,掃開灰泥。這裏有個看似某種爐子的東西,已經生鏽,還有落下的橫梁。半麵後牆已經倒塌,你可以一眼看穿這棟建築。

森林已經侵入到建築之內。

“這是一間鍋爐房兼鑄造車間。”那個有點年紀的向導說。在埃拉下車的時候,他就站在路邊,自告奮勇加入她的行列。他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地區的行動。“以前這裏擠滿了挪威難民,戰爭期間他們就在這裏工作。你有沒有聽說過格奧爾格·舍曼這個人?就是在索萊夫特奧法院裏用實彈掃射的那個工頭,有人騙了他的錢,然後一切就變得越來越糟。鋸木業大繁榮是在二十世紀初,這事發生在那之前,當時這裏就和沒有法製的狂野西部一樣……”

埃拉觀察戴著手套的鑒識技術人員的一舉一動。他們查看拾起的物品——舊工具,杠杆,一根生鏽的鏈條。

林木業在興盛時期有兩萬從業者,當時這河穀裏有六十家鋸木廠。現在隻剩下一家位於博爾斯塔布魯克的鋸木廠還在營運——其出產量超過原來那六十家鋸木廠加起來的總和,而雇用的員工隻有不到三百人。

那些不熟悉此地情況的人認為這裏是人煙稀少的鄉村地區,然而事實是,阿達倫河穀在本質上是一個工業區。雖然此地的工業早已消亡,卻仍舊如幻肢疼痛般揮之不去。

人們從其他人那兒聽來零散的流言,讓一切緩慢地複蘇,自然地侵入。

那人還站在她身後,越過她的肩膀張望。當他提到自己認識以前鋸木廠的老板但沒有得到她的回應後,他就安靜下來了。

“有很多孩子在這裏逛**嗎?”她問道。

“現在沒有嘍,或許他們有更有意思的事做,看看網飛(Netflix)電視劇什麽的。也沒多少孩子還住在這一帶了。”

“九十年代中期的時候你住在這裏嗎?”

“在啊。”他說,“我是七十年代從阿爾博加過來的。當然了,當時這裏和‘衰敗’可不沾邊——我記得那些牆壁還是完好無損的,不過我也不能肯定。一旦你見過幾次之後,你就不會留意它們了,你會忽略這一切。不過這個地方從來都吸引不了太多遊客,太偏僻了。老實說,在路上或者在河上幾乎都看不到這裏。”

鑒識技術員看見他們了。他手拿著一塊磚走過來,雙方隔著一個空窗戶進行自我介紹。

“看看這個地方。”他說,“說來也怪,人們居然沒有把這些東西搬走,感覺就像是在考古,隻不過所有東西都擺出來了。”

她被允許進來。因為就算有任何證物,也被當地野生動物和天氣破壞得差不多了,基本不剩什麽了。埃拉謝過她的向導。通往門口的階梯已經朽壞,她正準備爬上半米高的門檻,這時電話響了。

一個她熟記於心的預付費號碼。

她穿過一叢蕁麻,在一處石砌地基上坐下。地基上的建築早已不見了。

“你們那群人在幹什麽?”馬格納斯問道。

“你為什麽老是不接電話?”她試著給他打了幾次電話。每當他失去聯係,她都會因此氣惱。

“抱歉我沒有一直在線。”他說,“你想怎樣?”

“想談談。”

“談二十三年前的事?”

他明白,埃拉心想。他接聽了朋友的電話,他隻是不願和我說話。

“你為什麽沒有提起過莉娜·斯塔弗雷曾經是你的女朋友?”

“我聽說你在四處打探這事,”馬格納斯說,“有意思嗎?”

風兒在樹木間低語,一隻布穀鳥在遠處啼鳴。如果能把森林的聲音和她體內的聲響——脈搏聲和心跳聲——隔絕開來,那該多好啊。

“我不想在電話裏說這事。”埃拉說。

距離舊鑄造車間不到五十米處有一棟黃色的木屋。這棟房子的曆史可以追溯到鋸木廠的興盛時期,看樣子曾是某個經理的別墅。

那個打電話投訴的老寡婦曾經住在這裏。她的一個女兒接手了這棟祖屋。在花園裏,她給埃拉端來一杯大黃汁。

“我記得很清楚,”她說,“媽媽幾乎每五分鍾就想讓我來這兒一趟——當時我住在哈納桑。那個事讓她大受震撼。”

當然了,英加瑪早已離世。莉娜失蹤時她已經八十多歲了。

“你們現在為什麽又聯絡了呢?媽媽說當時沒人費心給她回個電話,沒人願意聽一個老太婆說話。”

埃拉斟詞酌句,在洛克涅,幾乎所有人都知道警察在舊鋸木廠有所行動,不過他們沒有任何理由將此事與莉娜的失蹤聯係起來。

“收到新的線報,”她說,“因此我們要對以前的線報進行梳理。不一定和這事有關,不過如果你不對別人提起這事,我會感激不盡。否則的話我們的工作會更加難做。”

“不,不,當然不會。”那女人說著又倒了一些大黃汁。這大黃汁是根據她的外祖母和母親代代相傳的秘方調製出來的。

她還記得九十年代時英加瑪說過的一些隻言片語。

有一些十幾歲的少年在舊鑄造車間一帶逛**。英加瑪先是留意到氣味——那些人在那裏生火。當時地麵很幹燥,有火勢蔓延的危險。

當時英加瑪曾經走到那塊地的邊緣,朝那些人大喊,可他們隻是哈哈大笑。後來她看到其中一個在河裏洗澡。當時她是要去河邊洗刷碎呢地毯——盡管她擁有洗衣機已有數十年之久,她還是堅持這麽做。

那些人看起來像無業遊民。

“當然了,這是媽媽的原話。”

如果她沒弄錯的話,當時還有人騎著一輛摩托車,在那裏停下來。

“你母親當時在電話裏可沒提到這事。”埃拉說。

“我猜和警察對話讓她感到緊張吧。她以為會有人過來聽聽她說話。”

“你能確定日期嗎?就是莉娜·斯塔弗雷失蹤的那段時間嗎?”

那女人思索片刻。

“或許不能確定。”她說,“當然了,我知道她曾經提到過——當時我不得不扔下孩子,開車跑到這裏過夜,所以那肯定是件大事。第二天我說要過去看看,她不讓我去,不過中午時我還是去了。我什麽都沒看到。或許那使她所有的擔憂滿溢而出,你也明白那是怎麽回事吧?當時這裏發生了什麽事,可從其他角度來看那或許是二十年前的舊事了。”

埃拉提醒她不要和任何人提起兩人的對話。離開前她還對那大黃汁加以誇讚。

當她駕車朝濱海高岸駛去,景致變得愈發壯麗。道路在柔和的山巒之間蜿蜒,出現在她頭頂的險崖變得愈發峻峭。湖泊,海灣,水麵倒映著黝黑的森林和明亮的天空,如同出自童話裏的東西,被施以魔法——當你聽到這句話,你腦海中就會浮現這樣的景致。

埃拉輕而易舉地找對了地方。那是位於諾丁格拉南邊的一個農場。

手繪的招牌上寫著:跳蚤市場—畫廊—咖啡。車道上停著幾輛車。不過這裏和裏肯的地盤大不相同,簡直差遠了。所有車子都熠熠生輝,有奧迪、寶馬,一輛車掛著德國車牌,另一輛掛著挪威車牌。遊客們在世界文化遺產地穿梭著。

現在和馬格納斯同居的那個女人伸出一隻冰冷的手。她名叫瑪麗娜·阿納斯多德,比馬格納斯年長,約五十歲。她在穀倉裏售賣自己的瓷器。幸運的是,她正忙著招待顧客。

“拿點酸橙餡餅吧。”她說著從畫廊外的桌子上取了兩片餡餅,放在一個餐盤裏,“你能來看我們真是太好了。”

當埃拉敲房門的時候,“太好了”這個詞如同殘酷的譏諷,依然揮之不去。馬格納斯來開門,可他並沒有請她進門,隻是轉身向廚房走去。

和上回相見時相比,他的頭發變短了。即使是他最落魄的時候,他的頭發也是那麽好看。他理發從來不用付錢。

“你們在一起很久了嗎?”埃拉一坐下就問道。她試圖以不那麽痛苦的方式引出話題。

馬格納斯背對著她聳聳肩:“又不是認真的。”

“她看上去挺好的,比你大。”

“瑪麗娜很棒,她不來煩我,不會整天念叨。”

“下周我要和社區服務人員見麵。”

“好吧。”馬格納斯煩躁地抖動著一罐咖啡,並去壁櫥裏翻找更多的咖啡,關上壁櫥門時又太過用力。埃拉感覺自己的內心瑟縮一下,讓她感到不安的是這些聲響的另一重含義。那是爭執正在醞釀的征兆。她哥哥會大吼大叫,肆意發泄。他不會朝家人發泄,而是對門和牆壁發泄。當房門狠狠地關上,媽媽會哭叫。還有他啟動引擎的聲音,他的摩托車碾過礫石路麵的聲音,以及他離開後的沉寂。

“她怎麽樣?”埃拉問道。

“上回我去的時候她在睡覺。”馬格納斯說,“不過一切還好。”

“得了吧,你知道我說的是誰,莉娜·斯塔弗雷。你知道當我在初步調查報告裏發現她曾經是你的女朋友,我是什麽感受?”

“當時你還在玩洋娃娃呢。”

“我以前經常假裝它們死了。”埃拉說,“我把我的芭比娃娃扔到河裏,看著水流把它帶走。”

“你想知道什麽?”

“為什麽你什麽都不說?”

馬格納斯靠在廚房的料理台上,用一隻手抓抓頭發——他總是這個樣子。

“我該說什麽?當時我不過是個臭小子,我以為她是我人生中的真愛,我們兩個就像是……”

他近乎崩潰。埃拉自從進門之後就感覺到那種逐漸逼近的爆發,如同鳥兒在暴風雨前的沉默,如同預示雨水將至的刺目太陽。其他人或許不會留意,那隻是一些微小的跡象:緊張的手,咬緊的下頜,盯著窗戶卻又視而不見的眼睛。

“裏肯打電話說你去過他那兒。”他說,“所以你和他聊起我來了,對吧?而且還背著我。”

“我正在找你。”

“那你就直說你想幹什麽吧。”

“這和莉娜的案件有關。”她開口道,“在以前的調查中,有些東西……”埃拉咬了一小口酸橙餡餅,在心裏斟酌掂量:是坦誠相待,還是麵對他的怒氣?是實話實說,還是屈從於避免爭執的渴望?不過不得不說,瑪麗娜·阿納斯多德的廚藝的確不錯。“或許凶手另有其人。”

馬格納斯沒有動,這幾乎比他打砸東西更糟。他已經知道了,她心想,他並不感到吃驚,可他為什麽要假裝自己是頭一次聽到這事?

“所以警察又要來找我了,是不是?這次談話你錄音了?”

“不,我沒有。”

“我怎麽知道?”

埃拉掏出手機,放在桌上推過去。

“他們還沒有正式重啟對那起案件的調查,”她說,“不過可能會。”

“你為什麽不說‘我們’?你不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嗎?”

“你也知道,這種事得由檢察官來決定。”

“那既然你已經來了,你是不是也要找瑪麗娜問話?想要我叫她來嗎?或許你想問她我有沒有暴力傾向、有沒有打她?他們就這樣問來問去地搞上好幾天,你能想象嗎?我在克拉姆福什警局進進出出,你不知道那……”

“是不是真的像你說的那樣,那天晚上你在家裏?”

“你問媽媽去吧。”

“你知道這行不通。”

“她沒你想的那麽糊塗,她記得孩子們的生日和命名日,她還給他們寄禮物和支票。”他的目光落在冰箱上——兩個心形磁貼將一張照片固定在冰箱上,照片上是他的兩個兒子,和家裏的那張一樣。“有些事她原本還可以自己料理,可你卻要搶過來。或許這讓所有一切變得更糟。”

“這和眼下這事有什麽關係?”

“這和你有關係,就是你的行事風格。你總是要插手別人的生活。”

“我並不是因為喜歡才這麽做的,這事關一樁落在我案頭上的謀殺案,而我發現這些年來你們倆一直對我撒謊,或者說,至少是隱匿了重要信息。”

“現在你說起話來可真像一個警察。”

埃拉想站起來,可她一直坐著。眼下她身處一間明亮的鄉間廚房裏,從地板到**在外的屋頂橫梁,所有一切都漆成白色;木頭因所蘊含的時光而閃閃發亮,透出一股淳樸敦厚的韻味。盡管她能感受到其中的光亮和空曠,她還是覺得自己被逼到了角落裏。

“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樣的,”馬格納斯說,“你也不知道你四處打探莉娜的事,最後會挖出點什麽。”

“如果我什麽都不說,是不是更好?”

“是警察毀了我。你知道那是我第一次碰那玩意兒嗎?在那之前我幾乎連巧克力都不碰的。”

“所以你走上歧途是他們的錯嗎?你是不是想說他們不應該費心去調查一個十六歲女孩被謀殺的案件?他們不應該找她的男朋友問話嗎?”

“你覺得我和這事有關係嗎?”

“不,當然不是,不過……”

“如果這事很嚴重,他們會派個真正的警察過來,可你也不會袖手旁觀的,對吧?”

埃拉聽到門廳裏的一扇門打開了,而馬格納斯似乎沒注意到自己的女朋友已經進來了。

“就和爸爸那事一模一樣。”他繼續道,“他死後你還是要跑過去整理他的東西。即使他又娶了一個老婆,即使他已經離開了我們,你還是要去。”

“她做不來。”埃拉說,“簡直一團糟。她很傷心,總得有人……”

“那你呢?”馬格納斯問道,“你不傷心嗎?”

“這事和莉娜·斯塔弗雷被謀殺案肯定沒有半毛錢關係,對吧?”

“沒有,可這說明了你這個人。”

埃拉麵對馬格納斯不知所措。他總是這樣對付她,扭曲她的觀點,讓她覺得自己很蠢。她想起自己沒有看到任何針對自己父親的詢問筆錄。當時他肯定在路上。他總是這樣,開著貨車在路上奔波,或是在上諾爾蘭某處,或是在南邊靠近大陸的地方。

“哦,抱歉,我好像打斷什麽了。”

瑪麗娜·阿納斯多德出現在門口,隨之而來的還有一股經過洗滌的亞麻布氣味和新鮮的鼠尾草香味。她一隻手裏握著一把草藥。埃拉意識到她肯定在偷聽,並為她可能聽到的話而感到羞恥。就在這時,她看到自己哥哥的表情發生了變化,原來那噴薄欲出的強烈怒氣已經轉變為一抹微笑,能讓任何女人邀請他同居的微笑。

“沒事啦。”他說著朝自己的女友伸出手,把她拉近,“埃拉就要走了,她有很多工作要做。”

“哦,真可惜。我難得有機會見見馬格納斯的家人。你下回一定要在這裏過夜,我們還可以一起喝一杯。”

她緊貼著他的頭發笑了起來。

埃拉站起來,清理自己的餐盤。

“謝謝你的酸橙餡餅。”她說,“當真是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