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一輛載重貨車,一輛旅行拖車,一輛拖著機械的拖拉機,還有一輛小轎車。所有車輛在車道上開進開出,等著超車。

“他隻是想耍我們。”當他們的車子被堵在岔路的時候,喬喬說,“一個女孩在河裏的一條船上?什麽意思?”

埃拉熄滅引擎。她的腦子正在飛速轉動,同時還要在車龍裏尋找可穿插的空隙——簡直讓人壓力巨大,她根本做不來。

“失蹤人口報告說莉娜當時穿著一條裙子和一件黃色的開襟毛衣。”她說,“如果他要胡編亂造,如果他隻是照著在報紙上看到的瞎編,為什麽不提這個呢?”

“或許他忘了。”喬喬說,“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他為什麽要提起莉娜這樁案子?”

“他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好人。對奈達倫來說,所有人都知道他做過什麽,他妻子做過什麽,而他還要待在這些人之中,度過自己的餘生。現在他還能躲到哪兒去?”

“時間線並不清晰……”埃拉在幾條思緒之中找不到出路。她將特裏格夫的話和印象中初步調查報告的內容進行比對。“完全是以證人證詞為基礎的,那些證人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他們看到歐洛夫跟著莉娜走進樹林。他們根本沒在意時間,他們也無處可去。那時是七月上旬,即使到了午夜天也還是亮的。”

“當時我已經從警了。”喬喬說,“不過我在哥德堡工作,我隻是遠程跟進了這個案子。”

“他們在河邊找到了屬於她的物件,距離那個碼頭挺近,而據說他就是在碼頭那兒拋屍的。”

“那麽那個釣魚的地方距離碼頭有多遠?”

“在上遊兩三公裏處,不要問我劃船的話要多久。”

又一輛旅遊拖車經過。

“那距離這裏呢?如果開車的話?”

“頂多十分鍾。”

他們在一片雜草叢生的濱海廣場停下車,漫步穿過近乎荒蕪的景致。瑪麗堡的鋸木廠運營了一百年,最後在七十年代早期倒閉了。其中幾棟建築依然屹立著。最引人注目的是木料倉庫:用波紋金屬板搭建而成的龐然大物,近兩百米長。幾年前,一群熱情洋溢的人打算將這個風幹木材的老舊廠房改建成一個藝術家工作室,不過很快有消息傳出,說此地地表的二??英濃度遠超出安全界限。

那是一種有毒物質。美國在二戰中曾經使用過同一物質,後來這種物質被冠以“橙劑”之名,噴灑在越南的叢林中。這種東西產自美國的一家化學武器工廠。在戰爭的間歇期,二??英被瑞典鋸木廠用來給木材除黴驅蟲。

碼頭末端看起來依然和錄像中的一樣,就是那段鏡頭搖晃的錄像,是歐洛夫被帶到這裏時拍下的。混凝土柱子已經開裂,雜草從裂縫中鑽出來。

喬喬朝碼頭邊緣外張望:“你說這裏水深三十米?”

“再往外一點,有一百米那麽深。再加上這水流,還有這裏離海邊也不遠……”

頭頂烏雲聚集,河水變暗,起風了。河麵**起漣漪,小朵浪花頂著白沫,在遠處翻湧。

埃拉環顧四周,他們所站之處被巨大的棚屋擋住了。當真沒有一個目擊者看到謀殺過程嗎?而且還是在一個熱鬧的夏夜?可能嗎?

“她的東西是在那裏發現的嗎?”

喬喬指著附近約二十米之外的一片河灘。而後他倆一起從碼頭上爬下來。

“鑰匙和一把粉刷。”埃拉說,“就這些。”

蘆葦叢中有一片幾米長的沙灘。尖銳的木杆立在水中,正在朽壞——那是舊汽船碼頭的殘跡。二十年前,他們身後的小海岬還生長著茂密的樹林,可打那時起,草木被砍伐,使得這裏的視野變得清晰。三條小船泊在岩石邊,隨著河水的湧動微微顛簸。

“那天天氣怎樣?”喬喬問。

“溫暖的晴天。她那麽晚出門,隻用穿一件薄薄的開襟毛衣。”

“我們在海邊有棟木屋。”喬喬說,“如果說有什麽東西是人們會注意到的,那就是來往的船隻。晚上十點過後,兩個女孩在河裏的一條劃艇上,肯定有人見到她們了。”

埃拉想起那些如珍珠般沿著河岸散落的小型社區——瑪麗堡、尼翰、科嘉。在向陽的這一側河岸,幾乎每一家的房子都有一個露台朝水邊延伸,正對著夕陽。那些露台一個比一個大。

“或許有人看到了。”埃拉說。她試圖回憶起瀏覽資料時看到的所有內容,例如電話報警的線報、登門排查行動,以及在這起案子被當成失蹤人口案件時所做的一切。“我好像記得有人聲稱看到她在河裏的一條船上,不過還有人說他們在各種地方見到她——森林集體農莊、營地、在這個國家的另一頭……”

“失蹤人口案件啊。”喬喬歎口氣。

“然後他們就抓住了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

“此後就再也沒有跟進了?”

“可能吧。”埃拉說,“我沒有看完所有資料。”

喬喬掃視這條河。另一側河岸上的樹木仿佛很遙遠,如同水粉畫的前景,後邊是山巒。

“可能是另一天。”他說,“可能是另一個女孩。奈達倫提到那個女孩的肩膀露出來,還說她雙腿之間放了一個包,可是他有沒有真正看到她的臉?即使我們假設現在他想要說真話,可是從那時到現在,他的記憶也可能出了岔子。”

一條狗出現了,從兩人之間穿過。狗的主人跟在後頭漫步而行,隔著老遠和他們打招呼。埃拉也回應了,但她不記得那個人。他扔出一根棍子,讓那條狗遊泳。從沙灘開始,地勢朝樹林方向抬升。那個斜坡比她想象的要陡,要走的路也更長。

“警犬追隨著氣味,從那邊一直找到這裏。”她朝一個方向指指——她記得初步調查報告中有一張地圖,那上麵用十字和線條標記。

“能在樹林裏散散步實在是再好不過了。”喬喬說。

埃拉走在前麵,穿過野草,穿過黃金時代的鋸木廠所留下的遺跡。他們爬上不知通往何處的殘破階梯,穿過一棟房子的地基,經過幾棟屬於鋸木廠的磚砌建築。她記得多年前她祖父或父親曾經指給她看。那是鑄造車間和工人浴室,浴室很小,頂多能放下幾個澡盆;而那機房似乎現在還被派上了某種用場——幾張破舊的扶手椅放在外麵,還有一個看上去有點新的燒烤爐。那棟被稱為“要塞”的建築在頭頂赫然聳現,如同一棟大宅邸般雪白莊嚴,可實際上它已經開始頹敗。以前老板和高級職員就是在那裏掌控著鋸木廠,盯著來往的船隻。

站在山頂上能看到宏偉壯麗的景致。

這些年來,這個地方幾度易手。那極美的景致吸引著後來者,他們帶著生意上的計劃和對新生活的夢想來到這裏。他們翻修了一兩個房間,然後發現還有十四個房間需要翻修。阿達倫河穀中的這些大型木屋不會如他們期望的那樣,為他們帶來和諧和融洽。婚姻破裂緊接著難以為繼的財力,又或者兩者剛好反過來。

“那時候有人住在這裏嗎?”喬喬問道。

“不知道。”埃拉說,“如果真有人住,好像也沒人看到什麽。在莉娜走進樹林到歐洛夫獨自一人從樹林裏出來的那段時間裏,沒人看到什麽。”

雲杉樹占據了這一片地方。

大自然銷毀了一切證據,厚厚的苔蘚閃爍著幽幽綠光。埃拉花了一點時間來數步子,估量距離,想象那具屍體的重量,不過後來她還是放棄了。歐洛夫背著莉娜的時候,經過了哪一棵高聳的雲杉?穿過了哪一片林中空地?——現在思考這些已經沒什麽意義了。

“所以這裏就是他們最後見到她的地方?”

兩人踏上那條路——舊合作社外頭的礫石路,地麵已經長滿了雜草。不過現在有人住在這棟房子裏,至少在夏天期間就是如此。窗戶上掛著窗簾,塑料椅靠放在山牆末端,一輛三輪車翻倒在地。

“當天晚上,五個男孩和歐洛夫一起在這裏晃**。”埃拉說,“他們對這件事的說辭大同小異。”

“他們認識她嗎?”

“他們知道她是誰。”

現在埃拉還能想象出他們的模樣:他們靠著自己的摩托車或大馬力摩托車,手裏拿著香煙和啤酒。和她在成長過程中見到的、那些在每個十字路口和加油站外晃**的男孩沒什麽兩樣。

他們百無聊賴,等著有什麽事情發生,且總是虎視眈眈。她幾乎能聽到在莉娜經過時他們吹起的口哨聲。是不是因為這個莉娜才走進樹林的?

裏肯肯定更了解她,比他在警方對他進行詢問時透露的要多——他和馬格納斯在那時候不是已經是最好的朋友了嗎?從她開始記事時算起,他們一直都是最好的朋友,親密無間,親如兄弟。

當他們轉身離開,沿著溝渠邊緣行走,繞個圈子,走回車邊,喬喬問道:“還有其他的嫌疑人嗎?”

埃拉低頭看著柏油路麵。她聽得出兩人的腳步聲並不協調。路麵因地麵霜凍而損毀,布滿坑窪和裂縫。

“我不知道。我已經說了,我沒有看完所有資料。”

那起舊案的初步調查可以先放放,多放一個晚上也不會積攢更多的塵埃。

“我們不是要攪得天翻地覆。”當他們走回車邊時,喬喬說道,“我隻是想知道有關劃艇的信息是不是有真實證據。”

他橫穿道路,鑽進車裏,開車返回鬆茲瓦爾。埃拉停了一下,手裏攥著鑰匙,看著他離開。他的話音裏有什麽東西讓她明白,他是認真的;他聽起來仿佛飽受困擾,或許還帶著點聽天由命的意味。或許他認為自己現在和克拉姆福什沒什麽關係了,而夏天剩下的時間他可以用來造孩子了。

埃拉開車離開,回到向陽一側的河岸。當她在廢棄車輛之中停下車,裏肯正忙著在花園裏挖地。

“馬格納斯不在。”他說。

“他在哪兒?”

“你試著給他打電話了嗎?”

“他從來不接。”埃拉說。這話並不準確。她甚至沒試著聯係他,因為她不想在電話裏談論這事。她要看到自己提起莉娜這個名字時哥哥是什麽反應。

“他在海邊一帶找了個妞兒。”裏肯說著擦擦手上的泥土。他挖地時甚至沒戴手套。埃拉從沒想到他也會做園藝活兒,不過她親眼見到了一些美麗的玫瑰,甚至還有幾株土豆苗從土裏冒出來。

“海邊哪裏?”

“不清楚,或許在諾丁格拉。老實說,那裏有很多辣妹。成為世界文化遺產地之後,那裏就擠滿了斯德哥爾摩人。”

“你是最後見到莉娜·斯塔弗雷那群人中的一個,你之前為什麽沒有提起這事?”

裏肯抬頭看天。他的目光在樹冠之間逡巡,追隨著一架往南的飛機。

“你當時還是個孩子啊,親愛的。”

“我是說後來,就是我們……”她想抓住他,搖晃他,讓他無處可逃,死死揪住他,可是這些招數她之前已經試過了,“那群人把警察的注意力吸引到歐洛夫身上,而你是其中的一個。你是個英雄,可我不知道你為什麽沒有吹噓過這事。”

他把雙手插進牛仔短褲的褲兜裏。

“如果你是要和我吵架,”他說,“那我得先來杯咖啡。”

一張塑料材質的車用座椅靠在房屋外牆上。院子裏散落著許多零零碎碎的家具擺設,這椅子是其中之一。埃拉在這張椅子上坐下。或許這就是裏肯所謂的自由,她心想,什麽時候都能選個不同的地方坐下來。廚房的窗戶敞開著,她聽到他在防蚊紗窗後頭忙活。這時她意識到當時他或許也和別人談論過莉娜。她的臉火辣辣的,並不是因為夏季的炎熱,而是由於尷尬。裏肯隻是沒有和她談論而已。她過於看重兩人之間那段短暫的情事了。偷偷摸摸來往的那幾個月——如果把結束後的幽會也算進去的話有將近一年——給這段愛情下了定義:打得火熱,支離破碎,還有那禁忌的本質。

你會向某個人敞開自我,而對其他人卻絕不會這麽做。

裏肯走出來,遞給她一個崩口的咖啡杯。“我不願想這事。”他說,“很可怕,就像是在恐怖電影裏。”他在草地上坐下,就像她上回來時那樣,“就因為這個,我不想和你提起。”

“所以這事和馬格納斯沒關係?”

“你什麽意思?”裏肯看著一對白色的小蝴蝶飛舞著穿過草地。

“二十三年後,我發現自己的哥哥曾經和莉娜·斯塔弗雷約會過,”埃拉說,“還是在一起舊案的初步調查中發現的,因為我碰巧是個警察。”

“哦,好吧,不過那事發生時他們倆已經結束了……”

咖啡很甜。他是不是還以為她像以前一樣,為了能夠忍受咖啡的味道,為了能夠快快長大,拚命地往咖啡裏加糖?那是什麽時候的事?一百年前?

“我沒法馬上說出統計數字。”埃拉說,“不過我知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最危險的事之一就是和一個依然想要她的男人分手,那個男人會因為失去了權力而生氣。”

“你到底想說什麽?”

“沒什麽。”她說,“不過顯而易見,警探們開始就是這麽想的,直到後來你和你的朋友們將目標指向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你這麽做是為了保護馬格納斯嗎?”

“當時看到他們的有五個人,”他說,“不止我一個。”

“我看到了,我知道當時誰在場,裏肯。其他人都比你小至少一歲……”

“怎麽?這是審訊嗎?你不應該先向我宣讀權利嗎?”

裏肯站起來——應該說是跳起來。他開始光著腳丫朝河邊走去。他的肩膀緊繃,透出一股緊張,曬黑的皮膚下方顯露出精瘦結實的肌肉。

埃拉放下杯子。

她是在一個廢棄的儲油槽罐裏失去童貞的。有那麽一陣她覺得那是件了不起的事,讓人感到羞恥,又讓人無比興奮——尤其是她不能把這事告訴任何人。

他不讓她說。

許多年前的某個下午,是早春時分,當時她十六歲。裏肯在他們家的院子裏停下車,踩下刹車時礫石路麵發出“嘎吱”響聲。他當時二十四歲。她偷偷愛著他有多久了?兩年?三年?早在她明白其中的真實含義時她就愛上他了。

馬格納斯不在家,他或許和某個女孩在一起,或許去做臨時工了,至於是什麽原因埃拉也不在乎。因為裏肯在這裏逗留不去,她可以試著說一下自己躲在房間裏藏在被子下排練過的那些“台詞”。

“我和你一起去。”

“去哪兒?”

“去我從沒去過的地方。”

他的一隻手臂擱在敞開的車窗上,手裏拿著香煙。她也有樣學樣,把香煙吐出車外。

幾個小島散布在桑多橋的陰影之中,其中一個小島上有兩個巨大的儲油槽罐,藏在恣意生長的樹木之間。那鏽跡斑斑的金屬物件,是一個七十年代被拆毀的亞硝酸鹽工廠所留下的最後遺物。裏肯知道該走哪個門進去。

一個空****的儲油槽罐,頭頂還有五十米到一百米的封閉空間。那裏邊滿是垃圾:許多瓶子,一個睡袋,一張床席。他們四處奔跑,穿越對方聲音所形成的回響。他們又叫又唱,直到後來她故意摔倒,還把他也帶倒了。

在他們剛開始接吻時,他嘟囔道:“馬格納斯肯定要殺了我。”可他們還是進行下去,也不管地麵既硬又髒。

他當時發出的聲音所形成的回響至今依然留在她體內。她不出聲,不想讓自己難堪,不敢說出那是她的第一次。

他或許也知道。

事後他讓她在路邊下車,以防馬格納斯已經回到家中。這時他說:“你會完全保密的,對吧?他應該從我這裏聽說這事,不然他會殺了我的。你能答應我嗎?”

她把手搭在他肩膀上的感覺怪怪的,他的皮膚被太陽曬得暖暖的。那已經是那麽久以前的事了。麵對她的觸摸,裏肯退縮了。

“我隻是想知道。”埃拉說。

草坪形成一個陡坡,朝河邊延伸。他有一個小碼頭,還有一條木質劃艇。

“一旦他們結了案,”他說,“我們就再也不提起莉娜了。馬格納斯應付不來。那是禁區,是地雷陣,你明白我的意思吧?而我不能對你說這些事,感覺就像是背叛了他……”

“我明白。”她知道他們的友誼從來都是放在第一位的,向來如此。

“那個時候,他不在警局的時候就待在我這裏。他不停發抖,他以為他們要陷害他。”

“他當真愛她嗎?”

裏肯點點頭:“莉娜可不像照片上那麽清純,她玩弄他的感情。她和他分手了,但又繼續和他見麵,就是一場遊戲,你明白吧?後來發現她已經死了的時候,馬格納斯整個人都崩潰了。他離開了,也不說去哪兒,甚至沒有告訴你媽媽。我不知道他在哪裏過夜。”

埃拉試圖回憶。可她記起的隻是無處不在的擔憂——因馬格納斯引發的擔憂,還有家裏的吼叫和尖叫。不過也不一定是那一年,那個時候的哪一年都有可能出現這樣的情景。

毒品,逃學,丟失的錢。

“出現了一個新的目擊證人,”她輕聲說道,“有人說當天夜裏晚些時候看到莉娜在河裏的一條船上。”

裏肯轉過身,他的眼睛死死盯著她,眼珠的綠色變為褐色——她永遠也不會忘記那種顏色。

“不可能。”他說。

“是嗎?”

“歐洛夫認罪了。”

“那是一個月後的事。”埃拉說,“是審訊員把自己推理的所有細節都塞到他腦子裏以後的事。”

“你想說什麽?”

“當警察開始調查時,你並沒有直接聯係警方說你看到她了。那你為什麽要等到他們接到線報後才說?”

裏肯一屁股坐在草地上。

“因為那是我的決定。”他說,“我告訴其他人別說出去,不然我們都會有麻煩。他們可能會對警察說的話讓我害怕。我們在那裏抽煙,而弄到點‘帶勁的東西’的人是我。我把那玩意兒弄成大麻煙,賣給一些出不起錢的人。當時我就是個傻瓜。”

“你向來都是個傻瓜。”

裏肯露出詭異的微笑:“我知道。我還讓他們看我的色情雜誌。”

“想象得出。”

“不過當我意識到她失蹤了,而他們又找馬格納斯問話,我就開口了。我並沒有給警察打電話什麽的,有些人不喜歡……”

“是賣那些違禁品給你的人?”

“嗯。但不管怎樣,我和一些朋友說了,顯然那些話還是傳到了警察的耳朵裏。”

“因此你想讓他們把注意力轉移到別人身上?”

“不僅僅是這樣。”

埃拉在他身邊坐下。她想談點別的話題,例如天氣,或者他父母現在如何。她又希望這沉默持續,希望那些問題被遺忘,就如同她從未問過。她想起了英吉拉——歐洛夫的姐姐。她抓住了流言,帶回家中,引發了所有的一切。

“顯然不是馬格納斯幹的,”裏肯說,“我從不認為是他。你明白的,對吧?可他完全崩潰了——先是莉娜離開,然後警察又追著他。我猜當時我是覺得他們應該找別的人來問話。”

“找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埃拉掃一眼她以前的男朋友,看著他那熟悉的側臉。隨著時間的推移,他的側臉變得愈發輪廓分明,愈加精致勻稱。他緊咬著下頜,手抓著青草。即使過了那麽多年,她依然認為自己知道他正在想什麽,仿佛兩人之間的邊界並不存在,沒有皮囊,沒有秘密。仿佛她的職責就是承受他的痛苦、他的愛、他的無能為力,以及他所有的一切。

“是我們慫恿歐洛夫那麽做的。”裏肯說,他的聲音低啞,“這也是我不願意任何人對警察說的另一個原因。我總是那個想出要做什麽的人,而其他人隻是跟著我做。”

“什麽意思?”

“我在逗他,其他人跟著起哄,就這樣。‘上啊,你幹嗎不跟著她?你做過那事嗎?你知道對一個女孩子要做什麽嗎?’我們以前經常說這類廢話。我也在生莉娜的氣,也說了她一些壞話。可是歐洛夫當真那麽做了,他跟著她走進樹林。我從沒想過歐洛夫會嚐試這麽做,他根本不是那種……等他從樹林裏走出來時,盡管他髒兮兮的,滿臉通紅,我還是不信他做了那事。我知道莉娜是什麽樣的人,完全以自我為中心,她絕不會……”

“歐洛夫是什麽樣的人?”

“缺乏安全感,但是挺自大。就他那個年紀來看,他個頭挺大,不過不成熟。我並不是真的了解他,不過……”

“我看了你的詢問筆錄,當時你好像對這事沒什麽疑問。”

“我猜那都是因為那件事……和馬格納斯有關……當時警察正追著他……”

“所以你說起話來言之鑿鑿,比你的真實感覺更加肯定地去回答?”

“我隻是說了我們看到的事。無論歐洛夫做沒做那事,我知道馬格納斯是清白的。”

“為什麽?”

“因為他當時在家。”

“是嗎?”

“行了,他可是你哥哥啊。我打一出生就認識他了。”

埃拉看向水麵,看著水流平穩地湧動。他總會是某個人的哥哥或弟弟,她心想。不過她並沒有說出來。說出來意味著循著思緒得出結論,會引發爭執。她知道裏肯至死都會捍衛馬格納斯。他之所以和她分手,就是為了保全他們的友誼——至少他當時是這麽對她說的。話說回來,也可能是他根本不愛她。他們的友誼總是擺在第一位的。

“如果那個目擊證人說的是實話,”她輕聲說道,“如果他當真見到了他自以為看到的東西,那就意味著當歐洛夫從樹林裏出來的時候,莉娜還活著。”

“那她可能去哪兒了呢?”

“她乘船外出了。”埃拉說,“在科嘉一帶,兩個女孩劃船經過這個目擊證人的身邊,朝著這個小島的方向,然後轉向這裏。”

“這裏?”裏肯說,“進入這個海灣?”

那是他們正盯著的水道。這條水道名為斯特利涅賈德,至少在這一側河岸叫這個名字。埃拉聽說住在彼岸的人管這條水道叫作洛克涅維肯。這完全是視角問題。

“她們往哪兒去?”埃拉問道,“二十三年前那裏有什麽?”

“沒什麽,就是些房子,很多房子。”裏肯眯著眼看向河對岸,仿佛能發現什麽東西,“或許會跑到那兒去找某個人,我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理由。”

埃拉進一步靠近水邊。她聽到他跟在她後頭,腳踏草地時響起柔和的腳步聲。

“另一邊有什麽?”她問道。

“有農場。”裏肯對著她的後腦勺說,“一些不錯的老地方,鋸木廠時代遺留下來的;洛克涅的大宅邸,牧馬的牧場。我不知道現在那裏還有沒有馬,不過當時可能有。”

“那邊呢?”

埃拉指向一簇立在水中的木杆。河灘上長滿雜草,樹木滿溢而出,延伸到河裏。一道海獺水壩和一線屋頂在綠樹後頭若隱若現。更遠處,景致陡然抬升,宏偉的岩石露出水麵。

“洛雷萊。”裏肯說。

“什麽?”

“那裏叫作‘洛雷萊岩’。”他的眼睛盯著遠方,盯著那陡峭的灰色岩坡,“你知道吧,有個女人坐在萊茵河邊一塊巨大的岩石上,一邊唱歌,一邊梳理金發。她迷惑水手,讓他們忘記要提防危險的礁石。那塊石頭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

“我是說那邊,”埃拉說,“在舊碼頭旁邊。”

“哦,那是鋸木廠。”裏肯說,“其中一些建築還立在那裏,不過這幾十年來鋸木廠早就垮了,在四十年代就倒閉了。”

埃拉回想起他帶自己去的地方,儲油槽罐隻是其中之一。他們去過空房子,還有被遺棄的廠房廢墟——這種地方在阿達倫到處都是。在那裏旁人看不到他們倆。當時她關注的是除地理信息之外的一切,其中大部分地方如果她想再去一次的話也是找不到路的。

“我和你有沒有去過那裏?”她問道。

“沒有,肯定是錯過了。”他笑了起來。她很肯定他笑了,至少是微笑。

“不過現在還不晚。”

在她離開前,她輕輕地拍拍他的手臂。

“謝謝你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