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埃拉整理文件夾,把所有資料按正確順序放好。就這樣,確保這起舊案的相關文件沉入檔案室深處——或許那兒才是它們的歸屬地。

即便這樁案子被送上法庭,他們也隻會說:“排除一切合理懷疑。”

在莉娜·斯塔弗雷一案中,有七名警察作為核心成員參與了調查。其中幾人是警局裏最有經驗的人,而且還有法醫、心理學家和天知道是什麽身份的人給予了他們支持。

而埃拉隻有三十二歲,她身為助理警員將近六年,身為探案組警探僅兩個多星期。所以她能質疑誰呢?

沒法將錄像帶直接塞進箱子裏,於是埃拉隻得將它們重新打包後放進去。

喬喬並沒有明確告訴她希望她做什麽,不過他的暗示已經很明顯了。他不願傾聽,懷疑她之所以要挖掘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過去,是因為她心懷愧疚。

他想得沒錯。歐洛夫是她童年時代的幽靈。從一開始,當她朝坐在車裏的他走去,當她在樹林裏追上他,當她和他一起坐在狹窄的訊問室裏,那種感覺就揮之不去,蘊藏在他的汗味中。

那種感覺不僅僅是不安——比不安要強烈。那是厭惡,是蔑視,是某種讓她偏離了“嚴謹的專業性”的好奇心。

詢問記錄、目擊證人證詞、犯罪現場調查等,她需要把所有這些資料整理完畢。

當她翻查這些記錄時,其中一些資料混在一起了。但至少,她可以把這些東西恢複成井井有條的樣子。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查看了每份資料的封麵,不過這樣做要花些時間。連那遝她從沒看過的文件也沒放過,日期、內容、人名、個人細節。

她快速翻看著那些資料,不過在迅速瀏覽的過程中,她還是抓住了一些細節:例如,位於瑪麗堡一帶的大量地址。他們必定是對住在犯罪現場周邊的每個人都進行了詢問。許多證人的出生年份在1980年前後,如此算來當時他們和莉娜年紀相仿,大約十六七歲,是她的朋友或校友。

其中一個詢問對象的出生日期讓她停了下來。那串熟悉的數字,還有數字的順序。

然後是那個名字。

假如此前她周圍有聲響,此時此刻也已經完全安靜下來了。

這並不奇怪,她對自己說。一個女孩失蹤了,警察想要和盡可能多的人談話。他們在克拉姆福什同一所學校上學,這有什麽辦法呢?

當時他們和一大群莉娜的同學談話——萬一有人認識她呢?萬一他們看到了什麽呢?諸如此類的。不過這上麵沒有其他人的名字,因此他並不是作為那群同校生中的一員接受詢問的。

就隻有他,隻有他一個,後麵是一頁接一頁的詢問記錄。

對馬格納斯·舍丁的詢問筆錄。

埃·格:“你最後一次和莉娜·斯塔弗雷談話是什麽時候?”

馬·舍:“我不知道她在哪兒,我告訴你了。”

埃·格:“回答我的問題。”

馬·舍:“或許是一個星期前吧。”

埃·格:“準確點,這很重要。”

馬·舍:“我告訴你了,我們分手了,我們不再一起出去玩了。”

埃·格:“當她和你分手時,你是什麽感覺?”

馬·舍:“換你,你是什麽感覺?”

埃·格:“我會感覺很不安,甚至會生氣。然後我會盡量接受這一事實。”

馬·舍:“就是結束了。”

埃·格:“我們和莉娜的朋友們聊過。他們說你對她懷有強烈的感情,可她對你的感覺卻不同。”

馬·舍:“他們不知道我是什麽感覺。”

埃·格:“你希望她回來嗎?”

馬·舍:“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知道她在哪兒。”

埃拉記不起她哥哥十七歲時的嗓音,浮現在她腦海裏的聲音屬於成年後的馬格納斯,就是幾天前還和她對話的那個人。而埃勒特那刺耳的聲音從中傳出,響亮而清晰。

埃·格:“7月3日晚上你在哪裏?”

馬·舍:“我在家裏。”

埃·格:“你回到家的時候是幾點?”

馬·舍:“或許是九點左右吧。”

埃·格:“有人在場嗎?有人證實你的說法嗎?”

當埃拉回到家中,克裏斯汀正在聽收音機。埃拉感覺自己走上了一個布置好的舞台。她長大的房子,她的家,所有她知道的一切,安全感和力量的來源,不過是舞台布景而已。

她喝了一杯水,調小音量。

“關了吧。”克裏斯汀說,“反正盡是些陰暗悲觀的東西。你想不想來杯咖啡?”

“當然。”

早上那一保溫瓶的咖啡已經空了。埃拉在裝滿咖啡滲濾壺時還弄灑了咖啡粉。

“我來清理。”她母親說,“你坐著吧,你都工作一整天了。”

“謝了。”

“而且我這裏還有好多三明治。”

埃拉坐下來,想要找個突破點牽出這個話題。馬格納斯,莉娜,莉娜,馬格納斯,1996年7月3日晚上。克裏斯汀已經接手煮咖啡這事。煮咖啡對她來說還是很自然的事,隻不過她有時候會犯錯:算錯數,加了錯誤的分量。

“你還記得莉娜·斯塔弗雷失蹤的那個夏天嗎?”

“哦,當然,那是什麽時候了?肯定是19……”

“……96年,他們還為這事找馬格納斯問話,問了好幾次。”

“是嗎?”

埃拉發覺母親的話音中有一絲異樣。那是對這個話題的回避,是退縮,而不能歸咎於她日常的健忘。

“你肯定還記得吧,媽媽?他們找馬格納斯問話這事?你為什麽不告訴我莉娜是他的女朋友?”

“啊……好吧,是這樣嗎?”

醫院裏的醫生曾經告訴她,癡呆症並不意味著所有一切都會消失。記憶還在,隻是變得難以把握。作為家人,埃拉可以幫得上忙的就是讓那些記憶存活下去——不過這或許意味著聽聽老歌,翻看相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在莉娜失蹤一周前,她和馬格納斯分手了。”埃拉繼續道,“他們也找你問話了,就在這裏。你肯定是坐在廚房裏吧?當時我在哪兒呢?你證實了莉娜失蹤當晚馬格納斯待在家裏。”

克裏斯汀手裏拿著奶酪,停了下來,仿佛不知道該拿它如何是好。

“可當時馬格納斯晚上從來都不在家的。”埃拉繼續道,“你們倆總是為這事吵架。所以為什麽在那一天晚上,就在他女朋友被謀殺的那天晚上,他卻待在家裏呢?”

克裏斯汀的目光溜向別處——或許是她的病症造成的:“是那個男孩幹的,叫什麽名字來著……”

“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

“對,就是這麽回事……”

“你們倆有沒有參加莉娜的葬禮?”埃拉突然想起她根本不知道莉娜有沒有舉行葬禮。畢竟一直沒有找到她的屍體。一塊記憶的碎片浮現出來:電視上關於葬禮的一個片段。“這麽多年來,你怎麽能對這些事一直保持沉默呢?”

一隻笨拙的手伸過來,青筋畢露,微微有些皺紋。那隻手輕撫過她的頭發。

“哦,親愛的,當時你那麽小……”

埃拉甩開那隻手。她仿佛回到了十幾歲的時候,對母親的愛撫感到氣惱。她的音調和姿態變得既溫柔又緊張。即便是在警校裏待了五個學期,她也無法克服這一點。無論你記不記得,她心想,你是在試圖保護我免受某樣東西的侵害。

“她招認了。”

電話是喬喬打來的。他正坐在車裏,從鬆茲瓦爾趕過來。埃拉能從背景音中聽出斯普林斯汀的歌聲。

在第一次訊問時,瑪姬恩·奈達倫就打算招認了。而他們不得不讓她停下來,等律師到場了再說。在沒有法律代理人在場的情況下,任何人都不應該招認自己進行了有預謀的謀殺。

“現在我們已經進入最後階段,”喬喬說,“就要結束了。”

接到喬喬的電話時,埃拉正走在警局的樓梯上。她一步兩級台階地往上躥,然後找到一台空閑的電腦,輸入在加入辦案小組後得到的密碼,登錄進去。

她看到了對瑪麗安·奈達倫的訊問筆錄。

瑪·奈:“我要保護我的家庭。我做的就是這個。總得有人站出來抗爭。我看你們也可以說我是兩人之中更強勢的那個。”

埃拉曾多次和這個女人談話,因此可以清晰地想起她的嗓音——既溫和又嚴厲的嗓音。

瑪·奈:“可我丈夫和這事完全沒有關係,都是我幹的,我自己幹的。現在你們可以放過他了,他已吃夠苦頭了。”

瑪·奈:“我唯一遺憾的是讓特裏格夫被關押了那麽久。老實說,我當真沒想到你們會把一個無辜的人關起來。我醒著的時候每時每刻都在等他回家。麻煩你們把這話轉告他,可以嗎?”

整個認罪過程透出一股從容。這個女人不慌不忙,不會沉默不語,也不會避而不談。通常情況下,嫌疑人都想要盡快離開訊問室,不過瑪姬恩似乎很高興終於可以說出事情經過。

四月下旬的一天,特裏格夫回到家中。她看得出他大受打擊。這就是噩夢的開端。他在尼蘭的五金店聽到一個女人喊他的真名。

不,不對,這麽說不太準確。

是他以前的名字。

早在多年以前,亞當·維德已經離開了他們的生活,那是一個不複存在的人。他後來又取了新名字,那才是現在的他。

瑪姬恩對他說或許沒什麽可擔心的,可她內心深處知道要做最壞的打算,如同在山頂上聚集的烏雲,如同癌症被觸摸到的第一個腫塊。

那種逐漸幹涸,然後自然消亡的流言是不存在的,向來都不存在。她伴隨著流言一起長大,她知道被視為低人一等是什麽滋味。

不到一個月,她的丈夫再次惶恐不安地回到家中。那是某天清晨,瑪姬恩剛喝過咖啡。

特裏格夫在取信的時候聽到了可怕的話語,竟然是出自斯凡·哈格斯特洛姆之口。

“你老婆知道你過去的事嗎?你把那件事告訴你老婆了嗎?”

特裏格夫試圖不去搭理他,然而,或許那是錯誤的做法。

情勢急轉直下。

“我真沒想到你竟然是個惡心的老色鬼,奈達倫。不知道大家知道後會怎麽想?你那個優秀的兒子會有什麽反應?還有他那個從斯德哥爾摩來的媳婦?你把這事告訴你孩子了嗎?他知不知道自己的老爹竟然是這樣一條肮髒的老狗?”

特裏格夫或許想要和他談談,想要做出友善的回應,但想盡一切辦法還是無法阻止他。斯凡變得越來越放肆。他站在門外,盯著他們家。有一天,當瑪姬恩清除紅醋栗之間的蕁麻時,他甚至對著她叫囂。

“他是不是也對你做了那事?還有你女兒呢?是不是因為這個她才跑到澳大利亞去?”

夏日假期正在迅速逼近,今年春天的丁香花開得太早了。帕特裏克和孩子們很快就到了。特裏格夫取出幾千克朗的現金,去了斯凡家,想要讓他保持沉默。

“不行,不能輕易放過你。對就是對,正道就是正道。像你這樣的人以為所有一切都可以用金錢收買。好吧,試著用錢把你的家庭換回來——在家人離你而去之後試試看吧。”

就在那一天,特裏格夫說:“我要告訴帕特裏克。他應該從自己父親這兒聽說這事,而不是從旁人那裏。”

瑪姬恩說服他等一等,等帕特裏克到了再和他當麵說。她知道自己要在那之前解決這個問題。

可是她一直拖延,拖了一天又一天。

她像其他人那樣,希望奇跡出現,例如意外的心髒病發作什麽的。

然而斯凡依然活著,並四處噴灑毒液。

在帕特裏克到來的前幾天,她在夜裏爬起來,悄悄去到斯凡家。她站在門外,盯著那平靜安寧的房子,心裏琢磨著情況將會如何發展。如果她無法鼓起勇氣,所有的一切就會分崩離析。她隻是要鼓起勇氣,做她不得不做的事。

終於,一天晚上,她帶著刀,徑直朝那棟房子走去,推門。門鎖了,狗開始吠叫,於是她隻好匆忙跑回家。當天晚上她再也沒合眼。

她知道斯凡每天早上都出門取報紙。

當然了,取了報紙之後一般人是不會馬上鎖門的,尤其是在夏天,人們很快又要出門四處走動。

她帶上了一塊鹿肉——那原本是要用來做燉肉的。這世上沒有哪條狗能抵擋美食的**。

當天早上,瑪姬恩早早就把特裏格夫叫醒,提醒他還有很多活兒要做。她想出了修床腿和疏通水管的活兒,這樣就可以讓他在屋內忙活,而她可以趁機跑過去。

到斯凡家時,她透過窗戶朝屋內張望,不過沒有看到他。她看到的隻是浴室窗戶上的霧氣。她強迫自己靠得更近,傾聽水管裏傳出的水聲。在她把那塊上好的鹿肉扔給那條狗之前,它還是叫了一聲。她把那塊肉扔進廚房,萬事大吉。

瑪姬恩知道如何使用獵刀,那刀子就如同手的延伸。當你將刀子捅入血肉之中,不管對方是死是活,都不要遲疑。

非常迅速。

他有沒有叫?

她說不準,或許沒有吧。他的下頜肯定張開了,就像一個典型的壞蛋,從沒想過任何倒黴事會降臨在自己身上,隻想著掌控一切,隨心所欲地糟踐其他人。

“沒有疑義,對吧?”

埃拉被拖回現實,回到辦公室中。太陽高高地掛在外麵的天空中。喬喬站在她身後的門口處,手裏拿著一杯咖啡,臉上露出微笑。

“幹得好!”他說,“有你在我們團隊裏真是太好了。不過恐怕你的上司要和我抱怨了,他們希望你能回去。”

“馬上嗎?”

“不幸的是,我無法力爭讓你留下。不過我告訴他,讓他先湊合著,等到周一再說。這樣你至少可以休息幾天。”

“好吧。”

埃拉關閉文檔,手頭的這樁案子算是偵破了。瑪姬恩的供詞沒有任何明顯的疑點,每個細節都清晰明了,滴水不漏,甚至還解釋了房門鑰匙的問題。在離開時,瑪姬恩從門內側拔下斯凡的鑰匙,出門後反鎖,然後把鑰匙扔進門廊下方的一個洞裏。埃拉想到他們不可能在那裏找到鑰匙了,或許能在灰燼裏找到。

她已經很久沒有一連幾天休假了。

“謝謝,”她說,“和你一起工作很有收獲。”

“很高興聽到這話。”喬喬說,“不過你可別急著說再見。”

他們還要最後去一次貢格爾登。

特裏格夫·奈達倫坐在舊穀倉盡頭的一張花園椅上。一把斧頭躺在砧木旁的地上,空氣中彌漫著剛劈開的木頭氣味。

在釋放之前警察還對他進行了簡短的詢問,不過他沒說太多。現在他回到家中,和他妻子的認罪拉開一點距離,或許情況會有所不同。

“我正要把柴火摞起來。”他說,“然而我轉念一想,這麽做還有什麽意義?”

“我們可以坐在這兒嗎?”埃拉問道。

特裏格夫聳聳肩,朝露台點點頭,不過並沒有站起來。她猜測那是說他們可以各自搬張椅子過來。

喬喬解釋說他們的談話將會被錄音,然後把自己的手機放在草地上。

特裏格夫事先知道妻子的計劃嗎?他們有沒有共謀?

“我寧願把槍拿出來。”特裏格夫答道,“對準我自己。”

沒錯,他的確想過。毫無疑問,這個想法曾經在他腦海中浮現。

而瑪姬恩……

他從來沒想到……

直到他們把那把獵刀和工裝褲的照片擺在他麵前,他才醒過神來。

他才真正明白。

“都是我的錯。”他的目光停留在樹梢附近某處,“如果我沒有做那件事,那家夥現在還活著。哈格斯特洛姆幹嗎要攪和我的生活呢?當我上他家去懇求他、哀求他的時候,他說那不公平,一個人為此受了那麽多的罪,而另一個人卻逃過了責罰。可我並沒有逃過責罰,我已經服滿刑期了。”

他用兩根手指夾著鼻子,擤一下,在褲子上擦手。

“我不應該這麽做的。”他說。

“什麽意思?”

特裏格夫朝院子比畫了一下:精心打理的房屋,無人光顧的蹦床,孫兒們的玩具整整齊齊地摞在沙坑裏,天鵝形狀的戲水池已經幹涸。

“不應該擁有家庭,擁有這一切。我並沒有追求任何一樣,當時我正要去油井鑽台。那將會是一次曆險。在北海上,沒人在乎你從哪裏來。可她哭了起來,在我要離開時她擋住我的去路。於是我把一切都告訴她了,告訴了她傑弗裏德爾那件事,告訴了她所有一切。任何女人隻要有一星半點的理智,聽了之後都會跑得遠遠的,而不是和我綁在一起,或許她認為可以拯救我,讓我擺脫過去。而且她還懷孕了,根本不願談論墮胎的事。她說如果我走了,她也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之前她有沒有任何暴力傾向?”

“你休想讓我說瑪姬恩一句壞話,我寧願回監獄裏待著。”

埃拉感覺肩膀一疼,趕走一隻馬蠅。仲夏已至,大群馬蠅肆虐。她看到一隻肥大的馬蠅落在特裏格夫的前臂上,另一隻落在他**的手腕上,可他仿佛沒有注意到馬蠅叮咬時的疼痛。

他覺得那一天瑪姬恩和平常沒什麽兩樣。大約午餐時分,她走進浴室,而特裏格夫一直在那裏疏通水管。水管並沒有堵塞,可她一直念叨著讓他弄一下。經過這麽多年,他明白最簡單的做法是照著她說的做。

“哈格斯特洛姆家好像很安靜。”當時她說,“說不定他不在家,上醫院還是什麽地方去了。現在你沒必要把那些事告訴帕特裏克。”

當人們最終發現斯凡已經死了時,特裏格夫試圖說服自己這隻是巧合。他不相信上帝,感覺更像是好運最終眷顧他了。

和所有人一樣,他認為肯定是斯凡那個兒子幹的。

當懷疑到他身上的時候,那也就是這麽回事了。他知道一旦人們發現他的過去,他就會成為眾人關注的焦點。

“也正是因為這個,那個時候我沒有說。”他說,“要不然你們這群家夥會把我拉去審問的。”

“什麽意思?”

“就是那個女孩失蹤的時候啊。”他說,“他們會把我的過去翻個底朝天,就是這麽回事。瑪姬恩也同意了。她說:‘他們會在數據庫裏搜索你的信息,然後所有那些事就冒出來了,他們會把罪名安在你身上。他們會逮捕你的,特裏格夫,到時候我該怎麽辦?還有孩子們呢?’”

在他說話的時候,埃拉感覺到一股寒意沿著她的脊梁骨攀升,仿佛夏天突然結束了。

“你說的是哪個女孩?”

可特裏格夫似乎沒聽到她的話,他幾乎沒注意到她正朝他湊過來。

“所以,”他繼續道,“當他們縮小範圍,把注意力轉到哈格斯特洛姆家那小子的身上時,真是讓人鬆了一口氣。那小子有點鬼鬼祟祟的,我們一直懷疑是他把孩子們的兔子放跑了。不過並不是他。”

“誰把兔子放跑了?”喬喬問道。

“就是殺了她的那個人,現在他和死人也沒什麽兩樣了……”特裏格夫用手抹去前額的汗水,在自己的皮膚上留下一道黑乎乎的泥印。或許他剛才正在挖地,或者做些別的活兒,在屋子裏修理木器,又或是在院子裏幹點雜活——就是人們在夏天裏會幹的活兒。

“那個時候你到底隱瞞了什麽?”埃拉輕聲問道。

“我看到她了。”

他的目光在院子裏緩緩遊移,在每棟建築上流連不去,仿佛是最後一次將這一幕看在眼裏,仿佛他正在道別。喬喬不出聲,埃拉聽得到他的呼吸聲。他也在關注此事,不過他或許也明白這裏是她的轄區。

“你是在說莉娜·斯塔弗雷嗎?”

“嗯,當時我們在河裏。”

“1996年7月3日?”

他點點頭。

“你當時告訴警察你外出釣魚去了……”埃拉竭力讓自己的嗓音保持平靜,然而她的一顆心在胸膛裏狂跳,“……和帕特裏克一起去的,他當時應該是六歲吧?”

“還有他的表弟,比他小一歲。當時挺晚了,他們早該上床睡覺了。我記得這個,因為當我們回到家時,瑪姬恩的姐姐已經開始抱怨了。她的保護欲太強,總是質疑你做的任何事。”

特裏格夫轉過頭,再次看向那棟房子,仿佛正在尋求妻子的許可,好讓他講下去。

“不過這卻讓孩子們更加興奮,他們趴在船舷邊,等著什麽東西拉拽浮子。他們甚至沒有發覺另一條船經過。”

“另一條船?”

那是一條劃艇——也正因如此,它靠近時悄無聲息。直到他們那條船和特裏格夫的船並排時,他才注意到。當然了,他當時滿腦子想的是別的事,兩個不聽話的男孩在他的船上,鼻尖幾乎要碰到水麵了,而且他們還不會遊泳。

“他們?”埃拉問道。

“沒錯啊,帕特裏克的表弟和我們在一起。”

“我是說另一條船,你剛才說‘他們劃著船經過’。”

“啊,對,兩個女孩。”特裏格夫說,“其中一個是她,那個金發女孩。當時我不知道她是誰,不過後來我在報紙上看到她……肯定是她。她靠坐在船尾,攤手攤腳,腿豎起來,她的裙子都……她是那種吸引眼球的女孩,即使以她那個年紀來說。我是說,那是很久以前了……”

他用手抓抓頭發,盯著地麵,嘟囔了一句難以聽清的話,仿佛是在道歉。

“另一個呢?”埃拉問道。

“好吧,另一個看上去更黑,長頭發,劃船的時候頭發拂過她的臉,就像這樣。”特裏格夫用雙手在臉的周圍比畫一下,說明自己的意思,“而且她也不會劃船,船槳不停拍打水麵。她穿得不像是……好吧,我看她並沒有赤身露體,不過我的眼睛正盯著另一個。我從來沒在報紙上看到過那個黑頭發的女孩,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誰。”

“你能說出更確切的時間嗎?”

“十點一刻。”

“那麽準確嗎?”喬喬插話了,“哪怕過去了二十幾年你也還記得準確的時間?”

“我記得在她們劃船經過後,我想起我們或許應該回家了,得趕在老太婆們開始擔心、準備罵人之前。所以我看了看表。”

“關於她的……那個金發女孩的衣著,你還能想起什麽?”埃拉無法說出莉娜的名字,感覺一說出來就等同於相信他說的是真話。可是……他仿佛很不情願說出這事,他既不想說下去,又想說下去。這意味著雖然這事聽起來不像真的,可對他來說就是真實的。

“就是一件背心和一條裙子,”他說,“或者是一條連衣裙。但不管怎樣,她的肩膀露出來了,還掛著細細的肩帶。”

“沒穿開襟毛衣嗎?那時候肯定有點涼吧?”

“沒有。”

“你說‘沒有’是什麽意思?那時候不涼,還是她沒穿開襟毛衣?”

“她沒有穿開襟毛衣,我已經告訴你了。”

看來特裏格夫挺惱火自己被問來問去的。埃拉注意到喬喬掃了她一眼。他不知道,埃拉心想。報紙都提到莉娜·斯塔弗雷在失蹤當晚穿著什麽衣服。在警方公布的描述中提到了那件黃色的開襟毛衣。在那之後他們在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的床底下找到了那件毛衣。

“當時她有沒有帶著一個包?我猜或許你已經記不清了吧?”

“我不能一直盯著她看……不過我記得她帶了個包。她把包放在這兒……”他又朝兩腿間比畫一下。所以說當時他看的是這個地方,埃拉心想,而兩個男孩正在搜尋魚兒。“船經過的時候,她把手探進包裏,點燃一根香煙。再然後我看到的就隻是她的背影了。”

他在空中做個螺旋向上的手勢,然後吸一口氣,向他們比畫那麽多年前彌漫在河上的香煙霧氣。

“後來在報紙上看到她時,我還蠻驚訝的,不過就像我說的……”

“那時候你們在河上哪一段?”

“在科嘉旁邊,就隨著水流緩緩地漂……”

埃拉掏出手機,找到一張地圖,遞給他。特裏格夫用兩根手指放大地圖,她湊得更近了。

“就在這個島的西邊。”他說著把手機轉過來,好讓她看到,“船上還有兩個小鬼頭,我可不想跑得太遠。就在這兒,就在這個小海灣前麵。”

埃拉在地圖上標記一下,截個屏。然而她明白自己永遠也不會忘記他指出的位置。狹窄的海灣插入小島後方,如同一截盲腸,就是斯特利涅賈德水道。

“二十三年前你半個字都沒說。”喬喬向後靠坐在椅子裏,“哪怕對莉娜·斯塔弗雷的搜尋持續了好些天,哪怕離你最近的鄰居家孩子被指控謀殺了她,你都沒出聲。現在我們為什麽要相信你呢?”

“隨便你好了。”

“為什麽要選在今天,就在我們釋放你、拘捕你妻子之後?這麽做你能得到什麽?”

“我得走了。”特裏格夫站起來,用椅背支撐著身子。他的腿似乎變得僵硬,他的背也駝了,仿佛衰老突然攫住了他。“現在你們能不能別煩我了?難道你們要留下來,在我拉屎的時候盯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