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午餐剛結束,喬喬就來到克拉姆福什警局,他邁著大步走過走廊,手機貼在耳邊。

埃拉等他打完電話才走進房間,把關於那起案子初步調查的總結放在他的桌上。

“我不確定是他幹的。”埃拉說。

“什麽?”喬喬低頭看著文件夾,一臉茫然。

“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埃拉隻睡了幾個小時,不過她在夢裏看到了那間擺著塑料泡沫沙發的訊問室,感覺自己正在瑪麗堡的碼頭邊緣晃悠。那個軟綿綿的無臉假人也出現在她的夢裏。

“啊哈。”喬喬說,“好吧,明白了。”

他捏著文件夾的一角,拎起來,勉強能看到封麵上的字:案子名稱和年份。

“他認罪時說的話都是警察向他灌輸的。”埃拉繼續說道,“他們持續幾個小時對他進行訊問,而且他父母還不在場。”她已經在腦子裏把想說的話進行了梳理,修改了措辭,排演了一遍又一遍。像這樣暢所欲言有違她在成長過程中接受到的所有教導:你要謙虛,一定不能表現出自以為比前輩們懂得更多的樣子。此事關乎忠誠與不忠。她感覺自己的腹部正微微**。“訊問員把那些話硬塞到他嘴裏。他們對歐洛夫說,直到他指認是在哪裏把她扔進水裏,直到他向他們展示他是如何殺死她的,才能回家。”

喬喬輕撫長著髭須的下巴。

“你查這個不是為了看看奈達倫的名字有沒有在其中出現嗎?”

“出現了,”埃拉說,“在登門排查行動的記錄裏。”

她告訴了他自己的發現。當天晚上奈達倫家有親戚在,而特裏格夫帶著孩子們抓魚去了。

“不過他們並沒有進一步問問題,隻是記下他說的話。”

“那就不是他了。”喬喬說。

“我沒有說就是他,不過你不覺得那些問題值得一問嗎?當時他們不知道他是個曾經被定罪的性侵犯,而能給他提供不在場證明的隻有他的家人。這個調查中存在巨大漏洞。”

“特裏格夫·奈達倫是清白的,他沒有殺死斯凡·哈格斯特洛姆。”

“什麽?”

“那條連身工裝褲不是他的。我們幾個小時前收到了鑒識結果。他從來沒有戴過那對橡皮手套。那些血跡是斯凡·哈格斯特洛姆的,量很大。不過卻沒有一星半點指向特裏格夫·奈達倫的痕跡。也就是說,那條工裝褲上沾滿了另一個人的指紋和DNA,手套也是……”

“那是誰的?”

“在數據庫裏找不到。”

埃拉跌坐在角落裏的一張椅子裏。外麵的天空陰雲密布,或許真要下點雨了。

她盡力讓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當前的案件調查上,把過去拋諸腦後。

斯凡·哈格斯特洛姆被殺一案。所有一切都那麽清晰明了,動機如此強烈。一個隱瞞身份的人,如果人們知道他是誰,知道他過去涉及的那起**案,他的人生就分崩離析了。

那把刀,和另一把一模一樣的刀。

“他妻子的DNA數據在數據庫裏嗎?”她問道。

“不在。”

“其中一把刀是她的。”

“我知道。”

埃拉揣摩著瑪姬恩·奈達倫這個人,她那強勢且喜好抱怨的一麵,還有希望掌控並把事情處理得妥妥帖帖的欲望。她想到他們的婚姻,兩人相互緊密交織,如同堡壘,對抗著周圍的世界。她想到那種恥辱——身為一個強奸犯的妻子,知曉事實卻又保持沉默。

“瑪姬恩可能會失去的與她丈夫一樣多,她像他一樣盡力保守著這個秘密。”

“這點我也想到了。”喬喬說,“現在我們已經派一輛車過去了。”

埃拉想不出別的話可說。當她走出房間,喬喬把她叫回來。

“別忘了這個。”他把那個文件夾遞過去。當埃拉接過來時,他依然抓著文件夾,好一會兒才鬆手。

“你覺得自己有責任嗎?”他問道。

“對什麽有責任?”

“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我們能阻止已經發生的事嗎?我們應該提醒他嗎?我們知道網上的人戾氣越來越重,這還是你告訴我的。”

埃拉低頭看著手裏的文件。

“我們是在進行謀殺案調查。”她說。

“好吧,如果我們有所疏漏,”喬喬說,“責任在我。”

雖說一個月前剛清洗過窗戶,瑪姬恩還是把所有窗戶又清洗了一遍。總會有蒼蠅屎和種殼隨風飄散,粘在窗玻璃上。

她自然也對地板進行了除塵和擦洗。她對廚房和起居室尤為用心,再加上臥室——她和丈夫共享了近三十年的臥室。

特裏格夫睡覺打鼾,有時這會讓她睡不著。那些夜晚——明媚而微亮的春夜,黑暗而安靜的秋夜,還有蒼白月光照亮白雪的冬夜。

所有那些夜晚。

所有組成那些夜晚的時光。

她清洗過床單被褥,盡一己之力將被單展開。被單的另一頭夾在一個抽屜裏。不管怎麽說,現在和平時不同,沒有特裏格夫在她身邊搭把手。平日裏,兩人會扯著床單,把床單繃緊,對折,朝對方走去,繼續折疊,這樣等到兩人最後碰頭時就能讓床單變成整整齊齊的一遝——她的祖母就是這麽教她的,以前家境艱難時她偶爾會去祖母那裏住。

她聽說,如果一開始隻是角落裏有一點塵土而不處理,後麵整個屋子的情況都會急轉直下。

一團灰塵,一處汙漬,一張沒有整理的床,或是一張隻是稍顯淩亂的床,鴨絨被堆在**——十幾歲的帕特裏克就是這麽做的。

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特裏格夫也是一樣。瑪姬恩記起他在挪威的那個房間——他們第一次**的地方。最後衣物堆在地板上,還有髒盤子等著她去洗。

特裏格夫對其他人的所思所想知之甚少。他對嫉妒一無所知,也不知道當一個卑鄙的老渾蛋開始動起心思時會發生什麽。

有時候她甚至懷疑他根本不了解自己的兒子。

告訴帕特裏克?他瘋了嗎?

他們的兒子,那個漂亮的男孩,體內總是蘊含著那麽多的怒氣。當她兒子離開時,他隔著院子大喊:“我恨那個該死的渾蛋!”

“不許這麽說你父親!”瑪姬恩回了一句。

“你知道的,你怎麽能和他睡在同一張**,你怎麽能……”

他的話在瑪姬恩心中留下深深的傷痕。

她想對他說:你不知道當時他有多帥。她想撫摸兒子的頭發,向他解釋:還有誰會守在我身邊,守了那麽多年?在我懷孕的時候,在你降生的時候,是誰在我身邊?你知道無人可依的滋味嗎?

或許隻剩幾個小時,或許還有一天的時間?瑪姬恩大概知道那種檢測報告需要多久才出結果。和其他人一樣,她閱讀罪案小說,看罪案連續劇,並據此計劃自己的行動。

她把肉桂卷分裝入袋,把一份份千層麵放進冰箱。西蘭花菜湯,香腸和土豆泥;澆上醬汁的維也納小牛排,豆子和土豆。所有這些都分成一份份,其分量足夠做出一頓像樣的飯菜。把土豆放進冰箱裏會讓土豆變幹,吃起來麵麵的,不過當特裏格夫回到家,看到所有一切都為他準備好了,他也會心生感激。瑪姬恩給每個塑料餐盤和保鮮袋都貼上了標簽。

她為他準備的這些東西足夠他撐過幾個星期,隻有當他需要額外的新鮮貨時才用得著往尼蘭的超市跑一趟。

到時候他們的女兒可能也回到家了。

珍妮在澳大利亞待了那麽久,幾乎不和他們聯係。那裏火災遍地,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將要隻剩下她父親孤零零一個人了,這時候她肯定會回來的吧?

“你將會聽到關於你父親和我的事。”瑪姬恩寫道。

“不要批評譴責他,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糟糕的父親。”

“你還記得他為你做的那個洋娃娃房子嗎?”

她的信寫得很長,她要珍妮仔細思考並理解,她告訴珍妮是時候為自己以外的其他人考慮一下了。

“到了最後時刻,我們所擁有的就隻剩下家庭。”

瑪姬恩開始給特裏格夫寫信,不過她發現這信更難寫。每張紙她都是隻寫了幾行,然後團成一團,扔進火爐裏。她讓這些紙張完全燃燒,這樣就不會留下灰燼了。

到最後,她隻是給他寫了一張短短的便條。

食物在冰箱裏。

擁抱你,親吻你,

瑪姬恩

當警車在院子裏停下的時候,她正坐在門廊裏,拿著一個保溫杯喝咖啡。她給自己留了兩個肉桂卷。瑪姬恩按照自己的意願穿衣打扮。她穿著一條黑色的長褲和一件鐵鏽紅色的係領結女衫,樸素而莊重,還透著適度的典雅。自從她在克拉姆福什趁著打折買下這套衣服之後,它們大部分時間都掛在她的衣櫃裏。

在商店裏看著還不錯的衣服,家常穿就顯得太隆重了。

她在外麵坐了一兩個小時。盡管微風變得凜冽,盡管咬人的雨點鑽進了開放式門廊,她還是坐在那兒。

他們曾經聊過給門廊上釉的事,或許會在秋天幹這個活兒。

她不知道特裏格夫現在還會不會費心做這事,或者他會就這樣放棄,任由這棟房子陷入失修狀態,就像這一帶許多其他房子那樣,肉眼可見地頹敗下去。不知怎的,她發現自己想起了莉娜·斯塔弗雷曾經住過的那棟房子,就在幾公裏之外。自從那家人搬走後,沒有人再住進去。幾扇窗破了,煙囪開始坍塌,房屋正麵整麵牆看上去很嚇人。話說回來,瑪姬恩也明白那家人遭受了巨大的痛苦。

在站起來之前,她把落在腿上的幾粒麵包屑掃入掌中。任何東西落在黑色的布料上都清晰可見。

“是瑪麗安·奈達倫嗎?”

兩個身穿製服的警察橫穿草坪。

“是,是我。”

“我們想請你和我們一起,到克拉姆福什一趟。”

瑪姬恩走下階梯。她可不想讓他們那糊滿泥巴的鞋子到處踩踏。其中一個警察走上前來,抓住她的手臂。

“我自己能走,謝謝。”

她聽到他們向她宣讀什麽東西,關於檢察官、指紋和DNA什麽的,還說她並沒有遭到逮捕,隻是被帶回去接受訊問。他們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除此之外,她能聽到樹木間的微風,感覺到雨水落在臉上。一切都那麽清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