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天奧古斯特休假,不過他還是在餐廳等著她。

他狼吞虎咽地掃光最後一點野蘑菇湯——商店裏買來的,照著紙盒上的說明做的。之後他站起來。

“跟我來。”他說。

盡管開窗會減弱空調的作用,可還是有人打開了窗。埃拉感到暖和。他們隻是在門口和走廊遇見彼此,都沒能聊一下近來發生的事——這種狀態持續好多天了。

“我花了點時間來看這個。”奧古斯特解釋道,一邊打開自己的筆記本電腦,“我是說,在晚上不上班的時候。”

埃拉看著,屏幕亮起來。那是臉書上眾多討論話題中的一個,內容是號召人們把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閹了。奧古斯特早在很久以前就給她看過了,那是一周前還是兩周前?時間好像分岔了,進入了不同的軌道;感覺她把他留在克萊姆酒店的**已經是很久遠的事了。

“狠狠打他。把他趕出這個國家。”

事關那幾個有縱火嫌疑的少年,同樣的評論也出現在他們的手機和電腦上,出現在針對他們的推送中。

“你真的沒有更好的事可做嗎?”她問道。

“我樂於聽取建議。”他傻笑著回答。

埃拉盯著屏幕。自從她上回看過,推送已經經過更新了。網民們現在也在討論歐洛夫家的房子被焚毀一事。他們歡呼,熱情洋溢地相互點讚。

“真可惜,他沒有被燒死。”一個人寫道。

“下回他再露臉就會的。”

當她看到被燒毀的房子的圖片時,不禁打了個寒戰。那必定是較早時拍的,一輛消防車停在屋外,火焰沒有完全熄滅,警戒線也沒有解除。

“感覺我已經找到來源了。”奧古斯特說。

他放大屏幕上的圖片。圖片上是微笑的索菲·奈達倫,她的金發在微風中飄揚,她和她丈夫還有孩子在一起。看起來他們正在一條船上。

“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可能還有不同論壇上的不同人,不過她肯定是其中之一。”

奧古斯特向埃拉展示索菲第一條帖子的日期和時間,也就是歐洛夫獲釋的當晚。索菲上傳了一張歐洛夫的照片,照片上的他隻是一扇窗中的一片黑影。

“我還在想這件事為什麽會那麽快發生,”奧古斯特說,“怎麽會有那麽詳細的信息——他的名字,以前犯下的罪,確切的地址。”

他滔滔不絕地,埃拉拿起鼠標,沿著年輕的奈達倫太太所創建的話題,一直往下翻,看到其中的戾氣越來越重,越來越粗暴。

“我借了個賬號來回溯。”他說。

“你女朋友的?”

“嗯。”

“她肯定很信任你。”

“我告訴她分享這些東西可能違反了法律,從她的利益出發,最好的做法是給警察提供幫助。如果這個警察不是我,就是暴力犯罪小組的某個警探。”

他沒有麵對埃拉,不過她還是能感覺到他在微笑。他微微側著臉,她所能看到的隻是他的後頸。他頸脖上的頭發逐漸消失的地方長著柔軟的絨毛,被光線照亮。

“而那些警探可不是你想惹的人。”他補充道。

奧古斯特正循著“分享”部分,或往前或往後,穿越由此引出的新話題所構建成的迷宮。埃拉看到一條條評論閃過,被提取出來。偶爾他會停下,有時是要發表意見,有時隻是為了調整一下姿勢。他在一條評論處停下來——那條評論和其他評論唱反調。

那上麵寫著:

“你們這些無腦綿羊,隻會一窩蜂往一個方向跑。

“有點批判性思維好嗎?

“你們中有人讀過《替罪羊》這本書嗎?不,抱歉,我看沒有。知道怎麽讀書嗎,你們這些該死的白癡?”

跟在這條評論後麵的是一長串的人身攻擊,攻擊一個膽敢質疑其他人的人。

奧古斯特往後靠,透過敞開的窗戶,看向天空。

“你知道這上麵有多少人不讚同主流意見嗎?”他說,“我沒有全部讀完,也沒有計數,不過我猜不到百分之一。這又體現了什麽樣的人性?”

“這並不能真實地反映人們的想法。”埃拉說,“人們願意和讚同他們的人分享。他們把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從推送中剔除。他們沒有那個精力,於是他們退一步,放棄、拉黑自己不喜歡的人,假如那人之前還沒被拉黑的話。這樣你就再也看不到他們了。”

奧古斯特把一隻手放在她的椅背上。

“好吧,我希望索菲·奈達倫為此付出代價。”他說。

“我們還以為她離開是為了孩子。”埃拉說的時候意識到他的手在她身後,“不過火災之後她肯定很害怕,或許她意識到自己引發了什麽。”

“至少是鼓動、挑唆。”

“要那麽說的話,她隻是和好幾千人一起鼓動、挑唆。”

“我幫忙把一個縱火的孩子帶進來。”奧古斯特繼續道,“他們絕不可能自己想出這個主意。那女孩被謀殺時他們還沒有出生。他們生活在自己的遊戲世界裏,如果某樣東西沒有出現在網上,那就等同於不存在。”

埃拉拿不準自己應不應該在那麽靠近他的地方繼續坐著。這激活了她的幻想。隻有在深夜裏,在入睡前,她才敢於任自己信馬由韁地幻想。有時候這幻想也會將她驚醒。

“我會和喬喬提起這事。”她一邊說,一邊還在琢磨著要不要站起來,“鬆茲瓦爾的社交媒體專家或許已經在查了,我也不是很清楚。”

“那這算是誹謗罪嘍?”

“這個罪名要成立,得讓歐洛夫·哈格斯特洛姆醒來爬下床,然後舉報她。”

“該死!”奧古斯特說。

“謝謝你。”

“謝什麽?”

“謝謝你關注這事,盡管從職業角度來看,這種行為有點可疑。”

“什麽行為?”

“使用你女朋友的賬號。”

她敢於麵對他的微笑,隻是這勇氣僅持續了短短一瞬。

當天夜裏晚些時候,時間是晚上九點四十九分,天上的雲彩開始變成粉色,他們找到了那個垃圾袋。那袋子埋在地下十厘米處,旁邊有幾塊仿佛來自童話中的巨岩。

一塊平板石摞在一塊圓石上,簡直就像一頂帽子。兩塊石頭都覆滿白色的苔蘚。近旁的蟻穴生機勃勃,黑蠅在空中飛舞,歐越橘即將成熟。

“你可想象不到人們會往這片樹林裏扔什麽垃圾。”一個人說道。他是加入搜尋行動的一員,埃拉記得他的名字叫喬納斯。

兩名實習警員從鬆茲瓦爾開車過來,他便是其中之一。一個需要超時工作的年輕助理警員——不是奧古斯特——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還有一個本地女警探,和埃拉是泛泛之交。本地巡邏隊的幾個成員也加入進來,不過現在已經讓他們離開了。

他們不希望讓任何人毫無必要地踐踏現場。

實習警員指著雪地摩托車道旁的一片林中空地,他們找到的東西就堆放在那裏。鏽跡斑斑的農用機械零件、自行車輪、兩把壞掉的耙子、一條鏈鋸的鏈子、扭曲的鋼筋、一台老舊除草機,還有一個鹿的頭骨、一堆舊瓶子、一個完全幹癟的足球遺骸。

黑色垃圾袋還在他們發現它的地方。其中一人拿著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翻開袋子,露出裏麵的東西。

那用厚布料製成的某樣東西,黑色的,也可能是海軍藍色的,是某種衣物,可能是一條連身工裝褲。

一隻黃色的手套。

“我們不知道還有沒有第二隻手套。”實習警員說,“我們不想把這周圍翻得太厲害。”

“幹得好。”埃拉說。她是第一個來到現場的謀殺案辦案警探。博施已經在酒店房間裏開了一瓶劣質酒,不過他一找到出租車就會馬上趕過來。

“這玩意兒被埋在樹枝和去年的落葉下邊。”實習警員說,“埋得很馬虎,不過足以掩蓋有人曾經在這裏挖掘的事實。”

埃拉蹲下來,用一根棍子輕輕地撩起塑料袋,讓它開口更大,裏麵有某樣東西的手柄,用層層不同的木料製成,是皺紋樺木和橡木。她心想,加上皮革元素,刀鋒微彎,更適合用來剝麋鹿的皮。

她站起來。

“好吧,”她說,“拉起警戒線。”

周圍的樹林頗為濃密。幾棵雲杉看起來正在死去,最低處的樹枝已經幹枯,覆蓋著灰色的苔蘚。埃拉往旁邊走幾步,看到一麵紅色的木板牆、一扇窗戶,窗戶的窗框被漆成白色。

他們距離麵包坊不超過二十米。

“所有刀子看起來都一樣。”瑪姬恩·奈達倫一動不動地坐在訊問室裏,死死地盯著桌上那張打印出來的照片,“它有可能是任何人的。”

“和我們在你家的槍械櫃中找到的那把一模一樣,赫勒牌,產於霍爾梅德爾。你們是同時買的嗎?”

“我怎麽記得?我們有一大堆獵刀。”

“你能認出這個嗎?”埃拉問道,把另一張照片放在桌上。那是他們在樹林裏找到的衣物。

“連身工裝褲。”瑪姬恩說。

“你丈夫有沒有這樣的衣服?”

“我不知道是不是和這個一模一樣,不過他在漆油漆、自己動手幹活什麽的時候穿著類似的衣服。他當然有。”

“他通常會把這類衣物放在哪兒?”

她撓撓頭:“讓我想想,或許放在棚屋裏?”

那條連身工裝褲普普通通的,在自製品商店或網上都能買到,或許在尼蘭五金店也有售。現在他們已經派人去查這事了。大號工裝褲,磨損得很厲害,上麵沾著點點油漆,或許還有別的東西。

埃拉把塑膠手套的照片推到瑪姬恩麵前。

“這些都是我們在麵包坊後頭找到的,距離麵包坊十八米的地方。你說當天早上你一直在那兒,你確定沒看到有人在林子裏嗎?”

“當時我正忙著呢,你是說有人在林子裏?”

博施越過桌子,湊上前來。目前為止,他一直安靜地坐著。讓埃拉開啟訊問是他的主意。他覺得麵對另一個女人,瑪姬恩或許能敞開心胸,放低戒心。埃拉對此表示懷疑。她經常發現男人對女人抱有一種頗為天真的想法,以為女人是用更柔軟的材料做成的。

瑪姬恩的嗓音平穩、沉著。當她再次向他們講述當天夫婦倆為了迎接孫兒的到來所進行的準備時,她沒有絲毫猶豫。事實上,她的話音中還夾雜著一絲責備,仿佛她認為對方根本不理解當時要做的工作是多麽繁重。

埃拉覺得自己能在她身上看到某種特質,在成長過程中她身邊的女人所擁有的特質——她的祖母和母親,還有太多個不同的老太太,她們都擁有冷峻的嗓音和不容置疑的知識。

沒有,她沒有看到有人在林子裏挖地。

當他們回到警局頂層,博施馬上問道:“你覺得她在撒謊嗎?”透過窗戶,他們看著瑪姬恩鑽進車裏,倒車,離開停車位。

“她在撒謊。”埃拉說,“隻是她還沒意識到自己在撒謊。”